獨山人
窮家小戶,出個有本事的人去縣府做事,自然蓬蓽生輝、光宗耀祖。我爺爺因此欣喜若狂,奔走相告,腰桿也挺直了許多。誰能料到,一場匪禍,讓引以為榮的大兒子竟當了土匪,爺爺驟然間如炸雷擊頂,精神崩潰了。
豫南大土匪頭子馬本德出身書香門第,自幼習孔孟之道,飽讀五經(jīng)四書。民國十年淮河流域的一場大水將他家房產(chǎn)田地沖得精光。他走投無路便拉起了桿子,但從不騷擾平民百姓,被人們視為打富濟貧的綠林好漢。
這次,馬本德的哥哥被濟陽縣府抓獲,他暗中派人與縣長喬天逸談妥,出1萬塊大洋贖人。喬天逸言而無信,收到錢后卻將其兄就地正法,人頭掛在城門樓上。馬本德惱羞成怒,糾集上千土匪攻打縣城,發(fā)誓要將喬天逸碎尸萬段!
喬天逸行伍出身,率保安團以城墻為信托殊死抵抗,并與河南省府函電請求支援。時值蔣馮閻中原大戰(zhàn)正酣,省府無暇顧及地方。三天后,守城官兵就彈藥將盡,但土匪攻勢不減,他便率部出南門逃命。
土匪破城后如入無人之境,燒殺搶掠。
馬本德沒抓住喬天逸,但從濟陽城內(nèi)卻綁走肉票千余人,我大伯和剃頭匠孫二娃也在其中。肉票被帶回土匪老巢馬家寨后,根據(jù)家境定出贖金數(shù)目。土匪見孫二娃雙手白凈,以為他是個有錢人。他說自己是個剃頭匠,土匪不信,說他不老實,把他打得死去活來。最后他只好稱家里有幾百頃地,才算過關。
土匪二當家吳麻子見大伯文質(zhì)彬彬與眾不同,以為是個能榨出油水的大戶子弟,不禁兩眼放光。大伯說,我叫羅世文,縣府書記官,家里一貧如洗。他一掌擊在桌子上,罵道:“放屁!家里沒錢你能讀書,能當縣太爺?shù)臅浌伲俊?/p>
其實,我大伯只讀過幾年私塾,只是毛筆字寫得漂亮,被縣長看中才到縣府抄寫公文、告示的。
眼見大伯要受皮肉之苦,這時馬本德帶著保鏢來了。他身材欣長,著灰色長衫,腳穿千層底圓口布鞋,臉色蒼白,眉宇間含著一絲憂郁,舉止斯文,倒像一個科場失意的鄉(xiāng)村私塾先生。他掃視著每一個人質(zhì)的臉,最后目光停在大伯臉上,緩緩地走過來問:“你是誰家少爺?”吳麻子趕緊湊過來說:“他叫羅世文,縣府書記官?!?/p>
“哦?”馬本德久慕其名,臉色緩和下來,“羅先生,我不為難讀書人,只要你家人把錢送來,馬上就放你走?!薄拔译m在縣府當差,可家里窮得拿不出錢來贖人?!贝蟛f的是實情,當時爺爺在街頭擺了個舊貨攤,奶奶給人縫補漿洗補貼家用,日子過得很是艱難。
馬本德眼睛里射出冷森森的光,牙縫里迸出低沉而嚴厲的聲音:“道上規(guī)矩,沒錢贖人就撕票,那你就死定了!”
大伯想起濟陽城這場劫難,憋在胸腔的憤怒像火山一樣爆發(fā)了,“你連玩猴的算卦的剃頭的修腳的都綁來,算什么替天行道的綠林好漢!”這話好像捅到了馬本德的肺葉子上,他臉色頓時鐵青。吳麻子刷地掏出盒子槍,“拉出去活埋!”幾個土匪立即如狼似虎地撲上來,大伯憤然一甩膀子,“我自己走!”
馬本德拿過吳麻子手中的槍,手臂緩緩抬起開了一槍。一股熱浪從大伯頭頂掠過,他腳步卻絲毫不亂照直前走。馬本德暗中倒吸一口冷氣,吩咐手下把他單獨關押,食宿優(yōu)待。
那天,馬本德來見大伯,彬彬有禮道:“羅先生,我們都是讀書人出身,是這個世道逼得我身陷綠林。我因意氣用事在濟陽城闖下大禍,如今追悔莫及!我不打算要一個人質(zhì)的性命,只想籌筆款子,可拿錢來贖票的人不多。我佩服你的學識與膽略,留下來幫我邁過這個‘坎吧!”
這些話似一聲悶雷從遙遠的天穹滾來,沉沉地震撼在大伯的心頭。面對上千人質(zhì)命懸一線,他驟然產(chǎn)生用自己的死來換眾人生的念頭,類似于殉道者的崇高感,他決定落草為寇勸說土匪釋放人質(zhì)。他和馬本德都是讀書人,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他相信能做到這一點。
大伯就與馬本德義結金蘭,成為他的親信幕僚。
窮家小戶,出個有本事的人去縣府做事,自然蓬蓽生輝,更光宗耀祖。我爺爺欣喜若狂,奔走相告,腰桿也挺直了許多。族譜上寫著,我家祖上只有一個爺在漢朝當過一任鄉(xiāng)官,其余都是布衣百姓。爺爺?shù)弥詾闃s的大兒子竟當了土匪,如炸雷擊頂,精神瞬間就崩潰了,從此成了胡言亂語、生活不能自理的瘋子。
這天,大伯來到關押肉票的院子里,見一群土匪聚在門口嬉笑起哄。原來,人質(zhì)中一個老太太死了,一個大眼睛姑娘正伏在尸體上哭。大伯彎下腰問那姑娘,你家還有什么人?她淚眼婆娑地搖了搖頭。大伯掏出幾塊鋼洋交給土匪小頭目,讓他買口棺材把人埋了,又給了姑娘一張路條讓她回家。
幾天后,大伯走到村口,一個獨眼老漢攔路雙膝跪地求告道:“好漢爺,我大娃兒被軍隊抓去當兵,就剩下這一個娃兒。你們讓送五斗小麥放人,今天糧食送來了,可還是不放人!”他穿件開花破襖,腰里勒根草繩,須發(fā)皆灰,猶如干蒿,一看就是常年饑寒勞苦所致。
大伯去問這事,二架吳麻子滿嘴噴著酒氣說:“他那娃兒早見閻王爺了。讓他在村口先等著,天黑后我派人去把他活埋了,省得老在這兒攪纏!”大伯會心一笑打著哈哈離開,急忙到村口塞給獨眼老漢幾塊大洋,又不好明說,只是催促他快離開,可他堅持不見到兒子不走。暮色漸合,天地間已經(jīng)昏暗。大伯急了,拔出手槍嚇唬道:“不走我就打死你!”老漢這才一臉困惑,拿著幾塊鋼洋悻悻離去。大伯這才松了口氣,轉身快步離開。
大伯表面平靜而內(nèi)心卻焦灼不安,再三勸說馬本德放人。但拿不到贖金就放人,這在道上很丟面子,他一直舉棋不定,最后召集眾匪首商議,遭到大家一致反對,說不能壞了道上規(guī)矩。
大伯說:“眼下有錢人家已經(jīng)把人贖走,剩下的是些窮苦百姓,打死他,家里也沒錢贖票。攻打濟陽城已使得生靈涂炭,民怨沸騰,舉世震驚。蔣馮閻大戰(zhàn)已近尾聲,國民政府掌控中原后必會對我們興兵討伐。馬先生拉桿子多次絕處逢生,靠的是百姓通風報信,窩村窩寨遍地開花。我們?nèi)舻米锾煜掳傩?,將死無葬身之地呀!”
一番話說得眾匪首滿頭冷汗。馬本德這才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同意釋放窮苦百姓。孫二娃冒充富家少爺仍被關押,后來大伯暗中花10塊大洋,買通一個土匪將他放走。
這年秋天,中央軍圍剿馬本德部,百姓給大軍報信引路、端饃、送湯。土匪四面楚歌時,那夜,大伯沿著一條河埂逃竄,對岸是一望無際的包谷地。大伯跳進干涸的河底,剛爬上對岸河堤,大腿一軟又滾落到河底,吳麻子發(fā)現(xiàn)后甩手就給了他一槍。
半個月后的黃昏,一個蓬頭垢面的瘸腿乞丐敲開孫家的院門。孫二娃大驚失色道:“羅先生,你咋敢往城里跑?官府正在四處緝拿土匪!”大伯顯得極度衰弱和疲憊,蠕動著干裂的嘴唇說:“我大腿被槍打傷,好在沒傷著骨頭,在你家歇一夜明早就走。”
第二天早晨,大伯睜開眼睛時,院子里站滿了穿黃軍裝的官兵,原來孫二娃已經(jīng)向官府舉報。
大伯身披鐐銬鋃鐺入獄。他在法庭上神色坦然并不驚慌,稱自己落草為寇是為了解救人質(zhì)。此語石破天驚,就連承審官也大感意外,誰能證明你的清白?
奶奶堅信兒子不會當土匪,費盡周折找到大眼睛姑娘和獨眼老漢,原指望他們能站出來說句公道話,不想這回卻把大伯推到死地里,二人在法庭上異口同聲說,燒成灰也認得你這個大土匪!
大伯真是欲哭無淚,渾身是嘴都說不清楚。直到他被判死刑后,才讓奶奶去探監(jiān),母子生離死別,肝腸寸斷,全身充溢著難言的苦楚。大伯說:“娘,我從土匪手中救下那么多人,已經(jīng)死而無憾!”
秋風蒼涼,瓦藍的天空上游蕩著一朵朵白云。刑場上一聲槍響,騰起一道血光,大伯仰面倒地,直盯著那高遠幽深的天空死不瞑目。陽光很旺,白晃晃的光照著那張開的黑洞洞的嘴。
蒼天有眼,這樁案子沒有冤沉海底。后來,一些當過土匪的人吐露真情,濟陽人才如大夢初醒,尤其是那些被搭救的人質(zhì),都覺得對不起救命恩人,清明節(jié)常去大伯墳前燒些火紙。孫二娃、大眼睛姑娘和那獨眼老漢,得知真相后更是懊悔不已。
那年,二伯和我父親參加濟陽農(nóng)民暴動被駐軍逮捕,以縣長喬天逸的意思要格殺勿論,不想夜里卻被看押的哨兵放走,那哨兵便是獨眼老漢的大娃兒,他當晚也逃走了,后來被抓回以“通共”罪槍決。
孫二娃把兩人護送到陜甘寧邊區(qū)?;貋淼穆飞嫌龅杰娊y(tǒng)特務盤查,見他像個下人,卻又有一雙白凈的手,自稱走親戚又說不出對方地址,便把他作為“共黨探子”送到西安關押,此后下落不明。
1955年,我父親被授予中將軍銜。事隔多年,他對剃頭匠孫二娃仍難以忘懷,每當提及直拍大腿,“咳!這人恐怕已經(jīng)被特務殺害,當時應該勸他留在延安參加紅軍!”可說什么都晚了,時光不會倒流。
二伯犧牲在太行山上,他是八路軍的一個團長。我父親解放后才與家中取得聯(lián)系,其間幾十年,年邁的爺爺和奶奶由一個女子照料。她就是那個大眼睛姑娘,終生未嫁。爺爺和奶奶去世后,父親把她接到省軍區(qū)大院,成為了我們家庭一員。這個父親叫“大姐”、我們晚輩叫“大姑”的女子,文革那年去世,按照她生前的遺愿,骨灰運回家鄉(xiāng)與大伯葬在一起,用我老家的話說叫“合塋”。
〔本刊責任編輯 王 碩〕
〔原載《民間傳奇故事》2008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