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培棟 翟佳羽
曹雪芹在《紅樓夢》“冷子興演說榮國府”這回書中借賈雨村之口提出“正邪兩氣論”,認為“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提出正邪兩氣交融后,若是有人沾染上,那么“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云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qū)制駕馭,必為奇優(yōu)名倡。”并舉古人為例,如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秦觀、唐寅之輩皆是被正邪兩氣賦予的清雅人物。曹雪芹提出正邪兩氣論巧妙把賈寶玉與陶、阮、嵇、劉這些“乖僻邪謬”沾染了天地奇氣的亦正亦邪的人物等同起來,還賦予了他其他小說人物所不具備的種種癡情憨態(tài),讓賈寶玉這個人物本身成為對中國傳統(tǒng)士人形象的一種顛覆和繼承 ,“正邪”兩氣的相互澆灌構(gòu)成了《紅樓夢》這部千古奇書的文化內(nèi)涵。
賈寶玉的形象異于過去任何一部白話小說出現(xiàn)過的男性主人公, 身上不帶有才子式的酸腐(如侯方域),不帶有士人對功名利祿的向往(如賈雨村),也沒有綠林好漢的滿身匪氣(如李逵),他是一個貴族家庭中成長起來的公子哥,每日無事閑閑,在女兒堆里混日子,漫天的姐姐妹妹地亂叫,偶爾開詩社同姊妹們作詩飲酒,也不爭甚名次,得了最末次也自認為應該,這樣一個貴公子式的人物,卻認為女性要遠遠比男性尊貴得多。這在一個男尊女卑的社會當中絕對是一個另類的存在。
在人類社會還沒有踏入父系氏族之前,人類對于女神(女性)一直是萬分崇拜的,因為正是女神(女性)給予了這世間萬物生命和活力。楚文化中的“巫”其實就是巫女文化,是一種對神圣女性的崇拜。那個在等待著心愛之人的山鬼更像是脫離塵俗把自己獻身給神靈的圣女形象,她有人類的情感,卻不能同自己喜歡的男子在一起,她只能作為處子被人置在神壇上頂禮膜拜。《紅樓夢》一開始就被賦予了楚辭當中的這種仙草美人的意象,絳珠仙草是帶著神性的女子(處子),為還淚而轉(zhuǎn)生的林黛玉(絳珠仙草) , 在轉(zhuǎn)世后成為有完整人類情感的女性,勇敢地追求著自己的所愛。但是她之所以不能同賈寶玉最終結(jié)合,完成一個正常女性人生中的必備的儀式,是因為那時她將失去所有的神性而讓自己同塵世間那些污濁聯(lián)系在一起。作為書中地位最高的女性來講,這是不能被允許的。所以說在賈寶玉身上覺醒的對女性地位的認同近似于原始宗教中對于處子的崇拜,這是一種在精神上的回歸。
但是僅說賈寶玉是“ 處子情節(jié)” 的贊同者那么就太過于險隘了,賈寶玉追求的并不是男歡女愛的那種片刻的歡愉,警幻說他是“意淫”,是“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至高無上的精神。也就是說賈寶玉自身也帶有神性的色彩。他本來就是神瑛侍者的轉(zhuǎn)世,那么他身上擁有的神性地位同樣不亞于林黛玉,他更像是一個布道者和一個保護者,保護大觀園中的年輕女兒們不受到社會黑暗面的浸染和保持自己身上的那種神性色彩。所以曹雪芹在熱烈地歌頌著大觀園中那些年輕充滿活力的女性,賈寶玉也處處在維護著女兒的地位,這在一個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價值觀念中是一種反叛,所以他被賈政狠狠鞭笞,因為他的不肖—— 不認認真真念書,每天只讀些艷曲淫詞,扎在女人堆里,交些狐朋狗友!所以賈政聽到襲人的名字時便知道是寶玉給起的,寶玉辯解“香氣襲人知晝暖”是古人頂好的詩,可是他的辯解只是換來了賈政的一陣冷斥!不被自己同時的人理解,是賈寶玉的悲哀,也是曹雪芹的悲哀。
在古希臘的傳說當中,認為世界不是由男和女、而是由男男和男女和女女構(gòu)成的,就是說,一個人用的是現(xiàn)在兩個人用的材料,但是神用利刃把所有的人一劈兩半,劈得利利索索,結(jié)果,世上只有男和女了,每個人都在尋找本應有的另一半,人們開始左顧右盼,惶惶不可終日。而紅樓夢中讓人最咂舌的地方莫過于賈寶玉身上所具有的同性戀傾向了。他同秦鐘之間的曖昧,同戲子蔣玉涵之間的那種似有似無的性關系也值得人們關注。雖然寶玉自己說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人便污濁,可是對于人物性格屬于中性偏于陰柔的寶玉來說,同屬于陰柔中性之人的秦鐘、蔣玉涵雖不屬于女兒,也同樣不屬于污濁的男人之流(賈珍、賈璉、賈蓉之輩)。他們之間的關系是那種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愛慕(即在尋找自己的另一半),但是曹雪芹后來把這種同性戀的關系給淡淡消解掉了,他筆下更為關注的是女兒,所以他讓擾亂寶玉性取向的秦鐘死了,蔣玉涵最后娶了襲人為妻。而寶玉和黛玉之間愛情的覺醒是隨著寶玉生理和心理上的成熟而逐漸明朗,他不再是對感情懵懂的貴族子弟,而成為一位可以為愛情犧牲奉獻的成熟男子。
雖說賈寶玉是白話小說中難逢一見的癡人妙人狂人奇人,但是在中國歷史中卻并不乏寶玉式的人物的存在(如陶、阮、嵇、劉),黑格爾在《美學》卷二中將審美意識劃分為象征型、古典型、浪漫型三種意識類型,而寶玉則是中國古典美學這三種審美意識的兼有統(tǒng)一者和集大成者。把他們所有的癡、所有的奇、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歸納到了他自己的身上。前面說阮籍,《晉書冓斗注》(冓斗為一個字)里面記載:
籍容貌瑰杰,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于色?;蜷]戶視書,累月不出:或臨登山水, 經(jīng)日忘歸。博覽群籍, 尤好莊、老。??時人多謂之癡。
這段話對照賈寶玉來看, 可以看出兩人的相同點。阮、賈兩人同被稱作癡人,是因為兩人的行為不合世俗標準,種種怪誕放縱駭人聽聞的事情時有發(fā)生,自己又不計較其中利害,所以才被同時代的人稱作癡人。兩人都好莊、老,任性妄為,寶玉更是據(jù)《莊子》寫出了自己對于釵黛感情的掙扎,由此可聞見寶玉身上所具有的魏晉時人身上的那種傲世氣味。他的精神超越了自己的那個時代,為時代所不容,為世俗所不容,所以超越時代的人往往會出演一場悲劇,于是抄家后窮困潦倒的下半生始終伴隨著賈寶玉( 曹雪芹),終其一生。
賈寶玉對功名利祿的唾棄更是讓人想起“井丹高潔”“長卿慢世”的典故。井丹乃是高尚不仕之人, 很多在位者想要征聘他, 都被他拒絕了,名節(jié)極高。而至于長卿司馬相如,嵇康更是說他:
長卿慢世, 越禮自放。犢鼻居世, 不恥其狀。托疾避官,蔑此卿相。乃賦《大人》,超然莫尚。
司馬相如被嵇康記載稱贊,是因為他越禮,他慢世,他被世俗禮法之士不齒,可是他的風流倜儻與卓文君的韻事卻成了千古佳話。賈寶玉同樣也是齒于同功名利祿之徒為伍(極度鄙視賈雨村,討厭勸他委身仕途經(jīng)濟之道的寶釵),他與自己侄媳秦可卿的通奸(或者說被引誘)更是越了倫理之道, 但是他卻深得大觀園中女性的喜愛,因為他對女兒的體貼關懷,同她們的體己溫柔,讓她們怎么能夠拒他千里之外呢?警幻說他是屬于“ 意淫” 之人, 不是追求的男女之間的片刻歡愉,而是上升到了更高層面的精神上,他能理解女兒的喜悲情緒,于她們同喜同樂同哭同悲,他用自己怡紅院濁玉的身份來悼念離開大觀園的那些女性,在一切歸于虛無后,他只有用更加荒誕的生活來瓦解自己內(nèi)心的這種痛苦(當乞丐)。
而在張岱(宗子)《嫏嬛文集》卷五的《自為墓志銘》中,張岱如此寫道:
( 一) 少為紈绔, 歷盡繁華, 后則國破家亡,貧同乞丐?;厥锥昵?,全如夢幻。
(二)自析為人,有“七不可解”,計:1 . 貴賤紊,2 . 貧富舛,3 . 文武錯,4 . 尊卑潿,5. 寬猛背,6. 緩急謬,7. 智愚雜。
( 三) 一生無所不學, 而無有一成。故此“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渴睡漢,為死老魅?!?/p>
這跟賈寶玉( 曹雪芹) 一生的遭遇又是多么的相似!少為紈绔,歷盡金陵繁華后,淪為乞丐,過往種種,竟成一夢,于是曹雪芹寫道: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蓱z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可以看出張岱和賈寶玉( 曹雪芹) 都在懊惱自己曾經(jīng)的紈绔行為,但是懊惱當中卻還帶著些驕傲,仿佛在和別人說:像我這樣的人,天下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他們想到以前的富貴紈绔生活,對比現(xiàn)在嘗盡世態(tài)的炎涼冷暖后的凄涼形狀。于是他們從以前的夢中醒來,用種清醒、客觀的眼神審視自己的人生。
誠如前文所說, 賈寶玉的形象是前人所不備,前人所未寫。而他的形象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集大成者和毀滅前驅(qū)者。他集合了所有富貴之人癡絕之人的種種邪謬不近人情,集合了文人公子身上的溫柔爾雅,集合了老莊的奇恣狂放,但是當這種種要素整合到他一個人身上,卻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化學反應,意外地對中國傳統(tǒng)士人形象進行了一次解構(gòu),在承認前人的基礎上顛覆了傳統(tǒng),使得賈寶玉這個形象成為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在審視賈寶玉這個形象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感性意欲和理性目的不停地交叉出現(xiàn)在他的身上,成為他(實踐主體)的兩極,并不停地改變著自身的現(xiàn)存形態(tài),達到了感性和理性的美的雙重統(tǒng)一。寶玉的形象成為中國古典白話小說當中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前所未有的形象。
責任編輯 / 蘭寧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