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松
李小萌踏進(jìn)蹦蹦床里時,左右看了看,他并不擔(dān)心蹦蹦床的主人會把他趕跑,而是納悶,大清早的怎么就有人把蹦蹦床支起來了?蹦蹦床的主人他認(rèn)識,一個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的老女人,手里常拿著一個褐紅色的雞毛撣子,看著有點(diǎn)傻氣,見到他們這些喜歡跳蹦蹦床的小孩子就笑,笑時那兩只眼彎彎的便一樣大了,就把那些傻氣藏了起來。
此時的李小萌心情明顯好轉(zhuǎn),他已經(jīng)忘了出門之前爸爸對他的兇神惡煞。前兩天班主任吳老師又叫家長了,原因是他把鄰班的老大修理了一下,鄰班老大丟了面子,揚(yáng)言要報(bào)復(fù)他,吳老師想把事了了,便動員李小萌去給人家賠禮道歉,李小萌卻死活不同意,沒辦法,吳老師就把李小萌的爸爸請了過來。
李小萌在爸爸和吳老師面前抗?fàn)幜耸昼?,最后用手把鼻子使勁擰了一下,噔噔噔就沖進(jìn)了鄰班。到了鄰班李小萌忽然變了一下臉,臉上由怒轉(zhuǎn)喜,接著故意像只傻鵝一般愣頭愣腦地去找鄰班老大,找到后,便走過去給鄰班老大鞠了三個躬,然后又噔噔噔跑了出來,整個一小品效果。李小萌出去后,鄰班熱鬧了好一會兒。
回到家,李小萌的爸爸一直不理他,偶爾瞄他一眼也是虎視眈眈,李小萌的個性明顯收斂,因?yàn)樗杏X到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了。學(xué)乖一點(diǎn)吧,免得挨打,只有走出家門,李小萌才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氣。
李小萌的家離學(xué)校不遠(yuǎn),一個十字路口過去后,還有一個小公園,別看公園小,設(shè)施卻挺全,假山、亭子、樹、綠地,還有一個不小的水池,去年公園的管理員不知從哪兒來了興致,在水池里栽了幾盆觀賞荷。夏天的時候,從公園外面就能看到水池里的荷開花了,紅的、白的,挺出水池上空,連李小萌這么不喜歡花的人都往那兒瞟了幾眼。走過公園,再往前爬個不是很陡的坡,李小萌所在的學(xué)校就到了。
本來像李小萌這樣的孩子,十歲,上小學(xué)三年級,最喜歡蹦蹦跳跳,這么近的路,怎么磨蹭一刻鐘也能到,可李小萌卻沒一天不遲到。
好在吳老師早就習(xí)慣了,如果哪一天李小萌早到一次,吳老師反而覺得太陽是從西邊出來了。吳老師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跟李小萌的家長做更多的交流,因?yàn)榻涣饕换?,李小萌就會受一次皮肉之苦。她反對過,可沒成效,李小萌父親這個人有些武斷,不聽別人勸。這樣一來,吳老師只得讓步,把李小萌這個缺點(diǎn)壓下來,好在李小萌腦子極聰明,這么吊兒郎當(dāng)?shù)模煽儏s總在前十名,他的父親在成績面前也就無話可說了。
現(xiàn)在,李小萌的雙腿已經(jīng)感知了蹦蹦床帶給他的顫動,那些顫動就像水面上的波紋,會把魚兒的快樂傳遞出去,對,李小萌想,我就是一條小魚兒,而且是這小公園水池里的某一條。于是,他就向水池那里望上一眼,這時,水池里的花和葉忽然甩了一下身子,好像在和他打招呼,李小萌更加興奮,就跳了起來。
清晨中的蹦蹦床里只有李小萌一個人在跳,這感覺又和以往不同,往常都是放了晚學(xué)他才會來到這里,和一群孩子一起跳,亂糟糟的?,F(xiàn)在整個蹦蹦床都是他的,他想怎么跳就怎么跳,心和雙腿的勁便都用到一處,李小萌就跳得又高又飄。在空中,他看到公園里的那些樹都比他矮了幾分。好,加把勁,再跳一下,李小萌自己給自己鼓著勁,這一次,假山、亭子似乎也被他壓了下去。李小萌想喊想叫,他有點(diǎn)忘乎所以了,那么,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于是,李小萌在跳的過程中就翻了一個跟頭。
待他把跟頭收住,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小公園不見了,十字路口上的交通燈不見了,甚至連夏天也在眼前消失了,干巴巴的灰色把水汪汪的綠取代了,這個地方正值隆冬時節(jié),李小萌看到地上都凍得裂了口子。
李小萌一下子緩不過勁來,怎么回事?他的心思還沒跟著他的身體來到眼前的這個地方。好在李小萌是個適應(yīng)性極強(qiáng)的男孩兒,況且這么新鮮的變幻讓他有點(diǎn)著迷,于是,望著灰蒙蒙的前方他笑了。
就在他笑的一剎那,眼前的景色又刷地變了,原來是遠(yuǎn)鏡頭拉近了一些,他來到了一個實(shí)實(shí)在在的地方:是一所鄉(xiāng)村小學(xué)校,一個有點(diǎn)模樣的門樓,門樓中央是拱形的門楣,門楣下方有“紅廟小學(xué)”四個字,兩邊柱子上各托著一個白色的圓球,門樓前邊是個小操場,東西兩側(cè)都是樹,再往南一些,是條溝,紅廟這個小村子高低不平,溝的南邊就住著人家了,那里還有一棵楊樹,因?yàn)閮H此一棵,便顯得孤單一些,此時的李小萌就站在樹的旁邊,他忍不住往樹上看了一眼,于是,他咦了一聲。
這棵楊樹的樹杈上坐著一個男孩兒,比他小一點(diǎn)兒,聽到聲音正往下看,見李小萌望著自己,便有點(diǎn)不知所措,臉忽然就紅了。
李小萌可是個愛交際的人,他沖著樹上喊道:“哎,你叫什么名字,怎么爬到樹上了?”
樹上的男孩顯然有點(diǎn)排斥他,不接他的話,把頭揚(yáng)起來,手腳麻利地爬向更高的一個樹杈。
李小萌心說真是鄉(xiāng)下人沒見過世面,便調(diào)侃道:“你怎么不說話?”
樹上的男孩兒坐穩(wěn)后還是不回話,這次他不向下看了,他一動不動地望著紅廟小學(xué)的那個大門樓。
李小萌可不想善罷甘休,你不是不理我嗎?今天我非得把你逼急了!于是他繼續(xù)朝樹上說道:“嘿,你穿得還挺有個性,跟你說,你要是跟我上我們學(xué)校去,好多同學(xué)得認(rèn)為你比周杰倫還酷。”
樹上的男孩好像被激怒了,他雖然不知道周杰倫是誰,但他覺得他一定不是個好人,他往下瞟了李小萌一眼,把嘴撮到一處,小聲地連呸了幾下,兩只手卻在下面偷偷地把破棉褲往身上使勁地拉,可惜,棉褲實(shí)在是太破,拉了半天還是遮不住腿,還有腳,嘿,這下李小萌看到這個男孩還打著赤腳。
“這么冷你怎么還不穿鞋呢?”李小萌的語氣里的調(diào)侃一下子沒了,他覺得鼻子那里有點(diǎn)酸。
樹上的男孩還是沒聽到一般。這時,小學(xué)校下課的鈴聲響了,過了一會兒,好多同學(xué)從大門樓里跑了出來。李小萌看到那個男孩好像忽然就興奮起來,因?yàn)樗跇滂旧险玖似饋?,沖著學(xué)校的方向大聲地喊道:“三哥——三姐——”
在李小萌也朝小學(xué)校門口望時,樹上的男孩不知什么時候從樹上溜了下來,跑出幾步后又把頭扭過來,沖他做了個鬼臉,鬼臉真是鬼臉,腮幫子上黑乎乎的,想必很長時間沒洗了。李小萌見那男孩要跑,便跟了上去。
“怎么還不去上學(xué)?”李小萌聽出是那個老女人的聲音,轉(zhuǎn)瞬之間,他又回到了小公園的蹦蹦床上。
李小萌不去看那老女人,因?yàn)閺乃穆曇衾?,他聽出她是快樂的,老女人只有在收錢時才會這樣高興。果然,當(dāng)李小萌急匆匆地從蹦蹦床上下來,準(zhǔn)備一跑了之時,老女人把他堵住了,說:“交兩塊錢吧?!?/p>
李小萌據(jù)理力爭:“我就跳了一會兒?!?/p>
“怎么會呢?”老女人的那只大眼里正往外透出一點(diǎn)傻氣,那只眼就開始變小,那點(diǎn)傻氣卻有了些意味深長的感覺。
李小萌被那些傻氣俘虜了,“一塊得了?!崩吓撕孟癫⒉煌?,她把雞毛撣子往蹦蹦床上撣了撣,那上面其實(shí)什么都沒有。
“我媽就給了我兩塊錢,都給了你,我就得餓肚子了?!崩钚∶仍谶@方面很靈光。
“真的?”
“騙你是小狗。”
李小萌走進(jìn)教室時,第一節(jié)課快上了一半,吳老師就像沒看到他一樣,轉(zhuǎn)過身去寫板書,等到她轉(zhuǎn)過身來時,李小萌已經(jīng)坐到座位上了。吳老師便叫他回答問題,李小萌站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吳老師見他愣在那里,便說:“這么簡單的題你都不會,剛才是不是走神了?”這時,李小萌已經(jīng)把那道題理順了,就回答了出來。
接下來的時間里,李小萌就接著走神,吳老師便不再提問他,見他笑時,吳老師就想,是應(yīng)該讓他笑一笑的,他想想別的事情再回來也不晚。沒想到李小萌又一次走遠(yuǎn),他跟著樹上的那個男孩來到了河邊,大河已經(jīng)被冰封住了。
這個男孩沒有跟哥哥姐姐們回家,而是到河邊拾些柴。男孩見李小萌總跟著自己,有點(diǎn)煩也有點(diǎn)高興,可還是不想跟他說話,他用手抓住一根小河柳,這根小河柳的下半身都藏在冰下面,他扭頭看了李小萌一眼,然后把腳抬起來,用腳后跟朝小河柳在冰面上的那一截的底部輕輕一擊,一聲脆響,小河柳就躺到了冰面上。李小萌覺得新鮮,便用他的喬丹運(yùn)動鞋的鞋尖去模仿這個動作,卻總是有點(diǎn)笨手笨腳的感覺。兩個人齊心協(xié)力,不長時間就打了一捆,男孩說夠了,看李小萌時眼神就友好了一些。
說話間,男孩忽然從河邊往大河里猛跑過去,跑出幾步后身子往下蹲去,雙腳同時貼住冰面劃向遠(yuǎn)處,一道漂亮的亮線出現(xiàn)在冰面上,這是那個男孩的雙腳和冰面摩擦的結(jié)果。
顯然李小萌被那條光光的亮線吸引了,他也想弄出那么一條亮線來,于是他如法炮制,雙腳同時踹向了冰面。
李小萌“哎喲”的叫聲把那個男孩召喚了過來,那個男孩在這時才覺出自己比這個太過摩登的男孩強(qiáng),他蹲下問李小萌,摔到哪兒了?李小萌裝出痛苦的模樣,沒有說話,而是用手去摸自己的后腦殼。這下那個男孩慌了,因?yàn)樗犝f摔到后腦殼會把人摔死的,他便用手使勁地搓李小萌的后腦殼,李小萌覺得他的手真溫暖,這大概和他的手被凍得像個發(fā)面饅頭有關(guān),如果是他老爸的手打在這里的話,嗡嗡的,生痛生痛,好像有幾百只蚊子在此聚會。
過了好一會兒,當(dāng)然,這時的李小萌早就什么事都沒有了,他在裝蒜,裝蒜也要裝得逼真一些,他躺在冰面上想,即使只用上三分之一的功夫裝蒜,這個小子也不會看出破綻來。李小萌這樣做還有一個目的,他想糊弄一下這個男孩,只有這樣,男孩才會跟他“交待”實(shí)底。
果然如此,男孩把他扶起來往自己的家走去時,把什么都告訴了他。
“我還沒上學(xué),沒有大名,人家都管我叫傻老四。”男孩邊走邊跟他說。
“怎么叫這么個名字?”李小萌想笑沒笑出聲來。
“村里人都說我傻,再說我上邊有三個哥哥,他們就管我叫傻老四了?!蹦泻⒄f得挺自然挺認(rèn)真,李小萌覺得他還真可愛。
“那你爬到樹上干什么呢?”
“今年夏天我特別想上學(xué),可我們家里沒有錢,五毛錢,交五毛錢就可以上學(xué)了,可我媽媽沒有,我爸爸和哥哥打魚掙的那點(diǎn)錢都用來買線織網(wǎng),還有就是給我媽買藥了,我就沒上成,只好天天到學(xué)校的外邊呆著。”
“上學(xué)有什么意思?圈在教室里像個囚徒?!?/p>
“我也不知道,可我就是想上學(xué)?!?/p>
李小萌想說,怪不得你叫傻老四,你可真傻。
“那你為什么不穿鞋呢?”李小萌禁不住又問道。
“我怎么沒穿鞋?”男孩把腳抬起來,“你看這是什么?”李小萌看到男孩腳下是一層厚厚的老繭,“這就是我的鞋,老繭做的鞋,告訴你,這個鞋既不怕冷又不怕扎,秋天的時候,我敢在刺蒺藜地里跑,別人都沒這個膽量?!?/p>
李小萌覺得心里有點(diǎn)異樣,可他想反駁反駁這個男孩,“你腳底下是有鞋了,可腳面上呢?你看你的腳面上凍得都裂了口子。”
男孩這才一笑,“我媽媽病了,半個身子都癱了,不能做鞋?!?/p>
“那你沒有姐姐嗎?”
“大姐出嫁了,二姐要到生產(chǎn)隊(duì)出工,回來還得做飯、侍候我媽,沒工夫做。三姐只比我大兩歲,我跟你說,她都上二年級了,可什么都不會,常常挨老師罰,現(xiàn)在她總讓我?guī)退鲎鳂I(yè)。”
“你還挺會吹牛?!崩钚∶葲]想到這個傻里傻氣的男孩卻是個無師自通的吹牛大王。
“我沒吹,我真的替她做作業(yè)?!蹦莻€叫傻老四的男孩很認(rèn)真的樣子,“三姐的老師是我本家的一個姐姐,那個姐姐到家里輔導(dǎo)她時,我就在旁邊聽,可三姐聽不進(jìn)去,她總想著去織網(wǎng),我卻都聽會了。告訴你,我三姐織網(wǎng)可快了——刷刷刷,追得上我三個哥哥了?!?/p>
這樣說著,他們就到了傻老四的家,這個家只有三間土坯房,里面黑乎乎的,天黑后里面更黑。還在傻老四家的門口,他便跟李小萌說:“我們家可沒地方讓你住,再有,你那么干凈,我怕你嫌我們家臟?!?/p>
李小萌說:“我這個人本來就不愛干凈,哪有嫌棄人家的道理?我也跟你說,我自己的那間屋子就像個豬窩。”
“怎么,你還有自己的屋子?”
“這有什么可奇怪的,我們城里的孩子都這樣?!崩钚∶扔行┎唤獾乜粗道纤摹?/p>
“我一直跟父母和兩個姐姐住在一個屋子里,還有一點(diǎn),我只告訴你一個人,不能讓我的小伙伴們知道,我沒有被窩,今天跟媽媽睡,明天就換成爸爸。爸爸睡覺不老實(shí),總把我踹出去,還是媽媽好,媽媽的那只癱手把我抱得特別緊?!?/p>
李小萌心里咯噔一下,“你媽媽的手癱了怎么還會抱你?”
傻老四說:“不是一點(diǎn)都不會動,會動一點(diǎn),正好把我卡在懷里?!彼呎f邊推開了家門,這時,李小萌卻覺得他的身體被什么東西撣了一下,是那老女人的雞毛撣子吧,李小萌的身體就騰空了起來,跟在傻老四的后面進(jìn)了那三間土坯房。這時的傻老四好像已經(jīng)不知道有李小萌這個人了,進(jìn)了屋就小心翼翼起來,土坯房的煤油燈把屋子里照亮了一塊,也就把一塊暗影投到土墻上,李小萌覺得自己就游走在白光和暗影之間,是那個蜘蛛網(wǎng)托住了他,屋里的一切他看得很清楚。
李小萌看到傻老四上了炕直奔窗臺,支窗戶的鉤子上掛著一個圓轱轆,轱轆上早就上滿了尼龍線,傻老四抓起一把梭子,再把尼龍線引到梭子上??谎叵旅?,三個哥哥和爸爸比齊了正在織網(wǎng),三姐也夾在他們中間,她織了一會兒網(wǎng)就抬頭對傻老四說道:“今天可別把作業(yè)寫得太整齊,老師已經(jīng)懷疑我的作業(yè)是別人替寫的了?!鄙道纤牟谎哉Z,到了家他就成了一個啞巴,雙手翻飛,轱轆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得飛快,他上好五把梭子后,把三姐的作業(yè)本找出來,然后趴到煤油燈下面一邊問三姐老師都留了什么作業(yè),一邊低頭寫起來,剛寫到一半,大哥說話了:“快上梭子。”他便把作業(yè)放到一邊,又趕回來上梭子。
三姐和三個哥哥織網(wǎng)的速度太快了,讓傻老四很有壓力,還是爸爸好,爸爸織網(wǎng)就像在繡花,每個動作都送到位,有時他還停下來對傻老四的三個哥哥和三姐說道:“慢一點(diǎn),織得太快,網(wǎng)會不拿魚的。”三個哥哥就像沒聽到一樣,照樣嗖嗖地織——網(wǎng)拿魚是以后的事,他們可能是這樣想的:“瞅您織得多費(fèi)勁,就像老牛拉破車。”
總算把梭子上得夠用,三姐的作業(yè)他也倉促地寫完了,老媽卻在煤油燈的暗影里叫他:“小四,給媽捶捶手心和腳心?!鄙道纤拿τ峙艿嚼蠇尭埃叭??”傻老四講價(jià)道?!疤?,五十下吧。”老媽砍價(jià)。傻老四默認(rèn),手心捶完五十下,他就要跑,老媽說話了:“還有腳心呢?!鄙道纤牟桓闪耍澳_人?!崩蠇屨f道:“我沒騙你,手心腳心各五十下?!币娚道纤牟粷M意,又接著哄道:“等媽好受一些,媽給你燒豆子吃?!?/p>
豆子的香氣好像從外屋灶間飄了過來,傻老四便坐了下來,浮在空中的李小萌就笑了:真傻,先讓你媽給你燒完了豆子再捶也不遲,卻不知傻老四本來就知道家里早沒豆子了,他讓媽媽這樣說出來,心里便滿足了,也就解了嘴上的饞癮。
這一家人的夜晚讓李小萌覺得有點(diǎn)壓抑,就在他想離開這里的時候,他又看到了那個老女人揮著雞毛撣子在蹦蹦床上瞎掃一氣,有一股氣流沖到他這里,李小萌就跟著氣流飛走了。原來那是下課的鈴聲。
說也奇怪,從那天以后,李小萌再也沒看到那個蹦蹦床在早晨的小公園里支起來,當(dāng)他放學(xué)時來到這里,和一群孩子一起跳蹦蹦床時,心里就很沒情緒,他有點(diǎn)想那個傻老四,想知道他以后怎么樣了。交錢的時候,他問老女人什么時候早上再把蹦蹦床支起來?
老女人說:“我可從來沒在早上把蹦蹦床支起來過。早上孩子們都急著上學(xué),誰會來跳,我神經(jīng)病???”
李小萌剛想跟她理論,想說那天的事你都忘了?你還收過我一塊錢呢,卻見老女人把雞毛撣子一揮,“我該收攤了?!?/p>
李小萌愣在那里好一會兒,他看著黃昏里的老女人揮動著她的雞毛撣子,偌大的蹦蹦床就像是空氣做成的天邊的晚霞那樣,在她的雞毛撣子的揮動下,翻飛著,幾分鐘的工夫就收好了。然后老女人用胳膊一夾,又朝他笑了一下,走了。
回到家李小萌沒有跟父母說起這件事,相反,他覺得這個老女人雖然這樣跟自己說,但他相信她一定會在某一天的清晨把蹦蹦床特意給他支起來的,那個老女人不傻,就像那個傻老四,還挺可愛,甚至可愛得有點(diǎn)巫氣。
如果李小萌的心還像以前那樣散亂的話,他可能早就把這件事忘了,因?yàn)閮蓚€月都過去了,公園小水池里的荷花敗了,荷葉也殘了,那個蹦蹦床卻再也不曾在早上支起過。李小萌雖然還會在放學(xué)后到公園去跳蹦蹦床,卻不再去問那個老女人,那個老女人也沒事一樣,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地過著。好在這一次,李小萌的心是少有的專注,每天早上路過這里他都要看上一眼,看完之后,他就想那個傻老四是否長大了呢?
當(dāng)小公園里的樹葉都落盡了,秋天來了。終于有一天,老女人的蹦蹦床在早上支了起來,李小萌的心一陣狂喜,他慌慌張張?zhí)みM(jìn)去,第一跳就少有的高,便在空中翻了一個跟頭,在跟頭往下落的過程中,他又來到了那個叫紅廟的小村子,看到那個叫傻老四的男孩兒正坐在大河邊,這里正是春天,清清的河水,岸邊的小草剛探出頭來,李小萌出其不意地叫了傻老四一聲,當(dāng)傻老四抬起頭來時,李小萌看到他真的長大了,臉上的鼻涕不見了,一問才知道他已上到三年級了。
“你學(xué)習(xí)成績一定挺好吧?”李小萌感覺應(yīng)該是這樣的,上個學(xué)那么不容易,他一定會加倍珍惜的。
“還行吧?!鄙道纤牟缓靡馑嫉匦πΓ爸皇怯幸粋€叫董瑞敏的女孩子跟我咬得挺緊,我一放松就會被她超過去?!?/p>
“你是不是也有點(diǎn)喜歡她?”
“喜歡她干什么?”傻老四的臉紅了。
“你別不好意思?!崩钚∶戎坏棉D(zhuǎn)移話題,“你坐在這里干什么?來拾柴?還是想捉魚?”
“都不是?!?/p>
“那干什么?”
“我不想告訴你。”傻老四臉又騰地紅了。李小萌見狀,覺得他一定有什么秘密想瞞著他,便道:“你不告訴我,我就不走了。”
又磨蹭了好一會兒,傻老四才站起來走到河邊,他把褲腿卷上去蹚進(jìn)水里,李小萌看到他膝蓋那兒黑乎乎一大片泥,傻老四低下頭把水往黑泥上撩,“我要到公社參加賽跑和跳遠(yuǎn)比賽,比賽時要穿褲衩和背心,我一冬都沒洗澡了,膝蓋和胳膊肘那兒都是泥,我得洗洗?!闭f著又走上岸來,坐下后把褲腿又拉下來,“你來時我都洗了一遍,只是這兒的泥太結(jié)實(shí),一下子弄不下來,得好好燜幾次,等它軟了再下手。”傻老四臉上的紅還沒完全退下去。
原來如此,可李小萌卻沒心情嘲笑他,等傻老四又燜了幾次后,李小萌便從河邊找來一根木棍,跟著他一起“挖”泥。
李小萌這才邊挖邊侃道:“你的經(jīng)驗(yàn)還真不少,要是我就直接下手了,那樣可能會把皮肉扎破的。”
傻老四道:“年年如此,就不會犯錯了,只是把泥弄走后,膝蓋那一時適應(yīng)不了,得打幾天軟腿,還有總覺得那里缺了點(diǎn)什么?!?/p>
說著的同時,艱巨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只剩下一些細(xì)活,李小萌把木棍扔到河里,傻老四再次蹚進(jìn)水里,現(xiàn)在他們直接用手搓,那些泥兒在手指上會弄出小滾滾兒的感覺,它們刺激了李小萌,他越搓越來勁,傻老四也是如此,兩個人就弄出熱火朝天的氣氛來。
到最后,手指的力度和速度都慢了下來,兩個人便分工合作,李小萌搓,傻老四在一旁往膝蓋上撩水,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終于還是傻老四說話了:“行了吧?”他問李小萌。
李小萌說:“再搓搓?!鳖^都沒抬,手一下一下搓得挺仔細(xì)。又弄了一會兒,傻老四又問:“你看看?有點(diǎn)疼了?!崩钚∶群鋈挥X得腰特別累,這才直起身子,又仔細(xì)看了看,有點(diǎn)戀戀不舍地說道:“是差不多了。”
等上了岸,李小萌伸出手想摸一摸傻老四的膝蓋,剛輕輕一碰,傻老四就“哎喲”叫了一聲。
李小萌有點(diǎn)不信,“真疼?”
“我冤你干什么,你看上面都滲血了。”傻老四說著就把褲腿放下來了。
“什么時候去比賽?”李小萌問。
“還有五六天時間?!?/p>
“你體育還不錯?”
“還行吧?!鄙道纤恼f道。
“真沒看出來。”李小萌似乎不相信。
“你別不信,去年我就得了個跳遠(yuǎn)第一呢?!?/p>
李小萌還是將信將疑。
傻老四有點(diǎn)著急,“你知道我們都吃什么嗎?我跟你說,等再過些日子,夏天到了,你就知道了。那時我們就會到河里摸魚捉蝦,摸到大一點(diǎn)的魚就到岸上架火燒,燒魚的味道不是很好,腥氣味太重。如果是小魚,就把小魚裝到河蚌的空殼里面,再放上幾根韭菜、一點(diǎn)鹽,最好再加上點(diǎn)佐料,合上蓋,還是放到火上燒,味道就鮮美得多。如果摸到蝦米,那就省事了,直接放到嘴里就行了。我爸爸說過,這些東西最有營養(yǎng)。你沒看到我哥哥姐姐的身體多棒啊!我能差到哪兒去?”
“那你什么時候也帶我摸魚捉蝦?”李小萌好像相信了他。
“再等兩個月吧?!鄙道纤耐h(yuǎn)處一指,李小萌看到那里有一座大橋,“到時候我還要帶著你從橋上跳下去,那感覺特刺激!”
李小萌卻有點(diǎn)心急,他可等不及了,于是他合上眼,心里默念著,他是在祈求那個老女人,希望她揮動手里的雞毛撣子,因?yàn)樗呀?jīng)覺出那是個有魔力的撣子,能夠把他的想法變成現(xiàn)實(shí)。
果然,等到李小萌睜開眼,夏天已經(jīng)來到眼前,傻老四帶著他在河里扎猛子摸魚捉蝦,那三種吃法李小萌都享受到了,味道果然不錯。后來他們真的來到那個大橋上,傻老四做示范,先爬到橋欄桿上,站直,頭向下就扎進(jìn)了水里,一點(diǎn)不猶豫。第二次兩個人同時爬到欄桿上,李小萌有點(diǎn)害怕,腿哆嗦著?!皶粫牧耍俊彼麊柹道纤?。
“怎么會摔壞?”傻老四鼓勵李小萌,“水比棉花還柔還軟,頂多弄疼一點(diǎn)?!?/p>
可李小萌看著橋下還是有些發(fā)暈,還有他可能意識到這是他最后一次跟這個男孩玩了,于是他很認(rèn)真地問道:“傻老四,你上學(xué)了,有大名了,現(xiàn)在該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傻老四發(fā)嘎道:“你先跳下去,跳完了我就告訴你?!?/p>
可李小萌還是下不了決心,他不敢往橋下看,就往橋上望,他看到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正往他們這邊走來,頭上梳個馬尾辮。傻老四一定也看到了,因?yàn)槔钚∶嚷牭缴道纤捏@慌失措又快樂無比地小聲說道:“董瑞敏來了——快跳——”說著拉著李小萌的手就跳了下去,李小萌大叫一聲,雙腳也離開了橋欄桿。
李小萌沒掉到河里,卻摔到了蹦蹦床上,他還從沒這樣失手過,這讓他很沒面子,好在早晨的小公園里還沒來幾個人,況且也沒人去注意他。
李小萌從蹦蹦床上下來后,就等著付錢?,F(xiàn)在他可不敢去騙這個老女人,因?yàn)樗栏;ㄕ械脑挘筒粫M足自己的要求,而李小萌還想找傻老四玩,還想知道傻老四到底叫什么名字呢??傻攘撕靡粫阂膊灰娎吓藖恚钚∶缺阌悬c(diǎn)著急,又左右張望。等他再回過頭來,卻發(fā)現(xiàn)蹦蹦床已經(jīng)不見了,老女人是什么時候把蹦蹦床弄走的呢?
又過了一個月,老女人和她的蹦蹦床始終沒在小公園出現(xiàn)。第二年春暖花開時節(jié),有一個老頭來到小公園做起了蹦蹦床的生意,李小萌卻不想跳了,他唯一一次走近蹦蹦床,是向老頭打聽那個老女人和她的蹦蹦床,老頭說我可不知道這個人,你還是問問別人吧。
這個老頭一看就是一個很精明的人,可李小萌卻清楚他沒一點(diǎn)魔力,只有那些發(fā)傻的人才能有那些非凡的特異功能,傻老四是否也是一個有魔力的人呢?
看來李小萌不可能再去找傻老四玩了,不能知道他的大名讓他很不舒服,李小萌的情緒有些低落。現(xiàn)在的李小萌就像變了一個人,從來不遲到,學(xué)習(xí)穩(wěn)進(jìn)前三。可他的父母卻擔(dān)起心來,他的父親也不敢對他進(jìn)行暴力教育了,偶爾問他怎么了?李小萌說:“我能怎么?我不怎么!”語氣挺橫。父親回避了戰(zhàn)斗。
直到有一天,李小萌憋不住了,他跟父母說起了蹦蹦床、老女人,還有那個叫傻老四的男孩。母親聽完看了李小萌父親一眼,偷偷地笑了,父親也正在看她,兩個人對望之后,父親有些責(zé)備地說:“是你跟李小萌說起這些事的吧?”
“我跟他說這些干什么?”母親也有些責(zé)備父親了。
“真的有蹦蹦床和那個有魔力的老女人?”父親又來問李小萌。見李小萌不耐煩的樣子,忙又說道:“我相信有。”等到李小萌抬頭去看他時,他又說道:“因?yàn)槟莻€傻老四就是我——你的父親。”說完父親就哈哈大笑起來,李小萌一愣,等他反應(yīng)過來,也跟著父母的后面一起笑起來?!?/p>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