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宇
那時候廠里準(zhǔn)備提拔一名副廠長,我和李麻子都是被考察的對象。不久,文革開始了,副廠長的事就沒人提了,我和李麻子帶著一幫子革命闖將,幾乎天天上街喊口號。
有一次上街喊口號時,李麻子把“萬壽無疆”喊成了“無壽無疆”。游行的隊伍剎時靜了下來,滿街人鴉雀無聲。僅僅幾秒鐘,就像一場飛沙走石般的風(fēng)暴驟起,隊伍亂了套。有人高喝一聲,把李麻子的紅袖章擼了下來,像逮豬一樣把他捆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還呼哧呼哧地踹上幾腳。
李麻子還沒有醒悟過來呢,可把我嚇壞了,剛才還紅得發(fā)紫,轉(zhuǎn)眼就臭不可聞,真是瞬間涼熱。
第二天,被游街批斗的“地富反壞右”隊伍中多了一個李麻子。
革委會主任任大鵬找我談話說,你和李麻子關(guān)系好,在一個辦公室,又是一個宿舍,他平時都有什么表現(xiàn)?是不是還藏著電臺?你睡覺時聽到過發(fā)報的聲音嗎?
嚇得我頭上冒汗,一只腳不停地打擺子說,沒,沒沒沒有。
任大鵬拍了一下桌子,你不會和他是同伙吧?
我覺著褲襠里有一股熱乎乎的液體流下來。我的手飛快地?fù)u動著說,不會的,不會的,我怎么會和他是同伙呢。
任大鵬說,希望你接受革命風(fēng)浪的再考驗,今晚參加李麻子審判會。
晚上,我們來到關(guān)押李麻子的一個廢棄的倉庫里。昏黃的燭光被風(fēng)吹得像鬼火一樣忽明忽暗。任大鵬大喝一聲,把反革命分子李麻子壓上來,讓他交待蓄謀已久的罪行!
李麻子昂著頭說,我不是反革命。
任大鵬走上前打了李麻子一個脆響的嘴巴說,讓你嘴硬!任大鵬又沖我努努嘴,示意我學(xué)他的樣子去打李麻子。我看看李麻子,又看看任大鵬,任大鵬的目光像鋼針一樣盯著我。
我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打過人呢。只得伸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手,學(xué)著任大鵬的樣子,沖著李麻子的臉上打了一巴掌。李麻子嘴角上就有一條紅色的小蟲子爬了下來。
夜里,李麻子逃跑了。
一晃多年過去了,由于我處事謹(jǐn)慎,一直沒有犯過錯誤,口碑如頌地從縣長的位置上退了下來?;貞浲?又讓我想起了李麻子,心里就添了一個解不開的疙瘩。我這輩子惟一對不起的人就是李麻子,抬起手掌打他的一幕總是縈繞腦際,揮之不去。想著想著,我的手臂顫抖起來。孩子們說這是中風(fēng)的前兆,要到省城為我去請最好的醫(yī)生。
我拒絕了,我說我要去找一個人,向他當(dāng)面道歉。
李麻子啊,你在哪里?查閱當(dāng)時的人事檔案,對于李麻子的去向一無所獲。我記得李麻子是陜西寶雞人,就一路顛簸趕到寶雞,在公安部門和人事部門的幫助下,翻開浩浩檔案卷宗,查到了李麻子的名字,可是對他的去向依然模糊。我又一路打聽來到了李麻子的老家,那是一個偏遠(yuǎn)的小山村,上年紀(jì)的人還記得他,說他上大學(xué)一走就再也沒有回過家。
李麻子啊,你在哪里?我的手臂抖得更厲害了。
跋千山涉萬水也要找到你。我在走訪李麻子的親屬時,聽他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說李麻子的老婆是安徽霍山人,叫索秀珍。
去安徽!可是霍山縣叫索秀珍的人有100多個。一個個排查,總算是找到了李麻子老婆所在的村莊。到了那里,有個白了雙鬢的中年人說,你說的那個李麻子是個啞巴,他們兩口子都不在了,也沒有兒女。論輩分,我還管他叫姑父呢。他來俺們村時就不會說話,在生產(chǎn)隊喂牲口,后來我姑姑就瘋了。
中年人指著半山腰上的一座荒冢說,那就是他的墳。
沿著山路攀爬,就見芳草萋萋的山坳間,有一個三尺高的墓碑,上寫:李衛(wèi)東、索秀珍之墓。
我心里倏然一陣悸動,跪在墳前泣不成聲,老哥哥,你能原諒我嗎?我來看你來了。
我的手臂不再顫抖了。孩子們問我從哪里看好的,我就苦笑笑,眼前又浮現(xiàn)出李麻子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