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吉州
一
歌曲《故鄉(xiāng)的云》激起了旅居臺灣朱元林的思鄉(xiāng)情。特別是歌詞中那句:“歸來吧,歸來喲,浪跡天涯的游子。歸來吧,歸來喲,別再四處漂泊……”使他心潮起伏,淚流滿面。他最思念的是留在故鄉(xiāng)的結(jié)發(fā)妻子馬妹,于是他又一次回故鄉(xiāng)——龍頭村。
龍頭村是齊龍山脈的龍頭。齊龍山脈分龍尾村、下龍村、中龍村、上龍村、龍頭村,全長68公里。
他第一次回故鄉(xiāng)是1996年,那時龍頭村還沒有公路。在縣城下車后徒步走了兩天,走得他腰酸腿脹。一到家再也動彈不得,沒法去尋訪妻子。休息了十來天他就回臺灣了。第一次尋妻以失敗而告終。
1999年傳來消息說,大興縣實現(xiàn)了公路“村村通”,龍頭村也通了公路,朱元林又迫不及待地第二次啟程回家。到了縣城,他才知道修到龍頭村的不是公路,而是機耕道。機耕道不能通汽車,他就坐手扶拖拉機回村。因路面坑洼不平,時逢雨季,行至半路的中龍村,車輪陷入泥坑,前進不得,后退不能。中龍村的民眾得知是龍頭村的臺胞回來尋妻,就紛紛前去救助。村民們拉的拉、推的推,才把手扶拖拉機從泥坑里拉了出來?;氐郊宜斫罟穷嶔さ孟裆⒘思芤粯?疼痛難忍。這次又沒找到妻子,他為龍頭村不通公路而苦惱。
朱元林和馬妹是1944年結(jié)婚的,婚后生了個男孩,取名多多。多多不滿周歲時朱元林被抓了壯丁,從此和馬妹天各一方。屈指算來,隔海相望快50年了。人生苦短,轉(zhuǎn)眼他也83歲高齡了。在漫長的人生長河中,他無時無刻不在牽掛妻子。兩次回家都沒見到妻子,成了他一塊心病。在有生之年見不到馬妹,將是他終生的遺憾。
有人說,馬妹被日本兵抓去,后來跳崖死了??墒侵煸诸A感馬妹還活著,生要見人,死要認尸。轉(zhuǎn)眼又過了三年,朱元林已86歲了。他再也等不下去了,第三次又要回家鄉(xiāng),他要請公安部門幫忙尋找,哪怕是走遍大興縣每一個角落也要找到她。龍頭村不通公路,就想自己出資興建一條68公里長的鄉(xiāng)級公路。公路建成后,不僅方便自己回家,也算為鄉(xiāng)親辦一件實事。此項工程就責成兒子朱大成辦理。
二
朱大成受父親之命,來到大興縣,把父親出資興建鄉(xiāng)級公路的事和有關(guān)部門一說,得到各級領(lǐng)導的贊揚。為村民修建公路是政府的事,怎好要臺胞出錢?可是臺胞的真誠又不好拒絕。經(jīng)協(xié)商,由政府和臺胞共同出資建一條“連心路”。
經(jīng)勘測,如沿機耕道而建,要多占上百畝良田;改道進中龍村大山,不僅可以保住上百畝良田還可縮短8公里路程。不過要經(jīng)過一片墓區(qū),那片墓區(qū)共有86座墳塋需要搬遷。因公路建成后,沿途民眾都能受益,鄉(xiāng)民紛紛響應,積極遷墳。不料即將動工時,一位山野老嫗拄著拐棍出來反對。只見她兩眼黯然無光,頭發(fā)長而白,凌亂如雞窩,她顫巍巍地說:“要遷我丈夫的墳,除非黃鱔長鱗馬生角!”
經(jīng)打聽方知,上世紀50年代初,一個年輕女子不知從何處來到這里,墓區(qū)在大山深處,荊棘叢生,陰森恐怖,沒人敢輕易進入。在墓區(qū)旁有一個山洞,那女子就以山洞為家,并在山洞旁開荒。她這一住就是60年,人們都說是個來路不明的瘋婆子。
“你丈夫的墳在哪里?”朱大成問,老嫗用手指著洞口,在場的人順著她的指向看去,見是一堆亂石壘起的土墩,土墳有兩塊石板,左邊石板歪歪斜斜刻著“撿狗之墓”幾個字。右邊石板沒字,顯然還沒葬人。
“撿狗是誰?”朱大成問。
“我丈夫,右邊沒刻字是我的陰宅。在世沒能和丈夫過多少日子,現(xiàn)在我就住山洞伴隨著他,我死后就和丈夫共葬墳墓,還做夫妻。”在場的人聽了她的表白,無不為之感動。
朱大成開導她說:“老人家,墳墓遷到‘仙云山園林公墓,也為你建雙冢,你百年之后同樣可以和你丈夫合葬呀!”
老嫗聽了淚水漣漣:“我丈夫的墳萬萬不能遷移,因為……”“因為什么?你說出來,我們共同想辦法呀!”老嫗抹了一把淚水說:“因為墳墓里沒有我丈夫的遺骨?!闭f著就撲在墳前號啕大哭。
大家聽了一片茫然。墳墓里沒她丈夫的遺骨,不就是一座空墳?說是空墳,石碑上為什么又刻著“撿狗之墓”的字樣?有人問:“你丈夫怎么叫撿狗這么難聽的名字?”老嫗沒答理,在場的人都說不知道。說來也是,村里八十多歲的人也沒幾個了,再說事隔60年了,有誰會記住陳年芝麻爛谷子的事?
朱大成轉(zhuǎn)身問老嫗叫什么名字,老嫗說她無名沒姓,人們都叫她“野貓”。
正當山窮水盡之時,朱大成突然想到了父親。父親離家時也有二十多歲了,可能會知道那個撿狗是誰。他就打電話問父親,并把遷墳受阻的事說了。
朱元林聽了有些激動,說:“誰家的墳墓如此霸道?簡直是不可理喻!”朱大成說墓碑上刻著“撿狗之墓”的字樣。朱元林一聽好半天沒發(fā)話。在朱大成的催促下,朱元林說他明天就啟程回故里。
三
朱大成聽父親說明天啟程回鄉(xiāng),有些擔心父親的身體。父親這么一大把年紀還要回來,難道父親真的知道些什么?
第二天,朱元林從臺北機場直飛香港,轉(zhuǎn)坐火車到廣州,馬上登上“京九”列車到贛南,再轉(zhuǎn)坐汽車,馬不停蹄地長途跋涉到了縣城。大興縣統(tǒng)戰(zhàn)部的同志考慮到朱元林年邁體弱,就用旅游觀光竹轎抬他去龍頭村。在路經(jīng)中龍村墓區(qū)時,他下了竹轎。朱大成帶父親走到老嫗身旁說:“就是她不肯遷墳。”
朱元林見老嫗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滿頭白發(fā)全身黑得如黑炭,急迫地問:“你叫什么名字?你丈夫是誰?”
老嫗見一位穿著講究、滿頭銀發(fā)、手持拐杖的老翁站在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陣子才說:“我沒名沒姓,我丈夫是誰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朱大成對父親說:“我們打算在仙云山園林公墓為她丈夫建一座雙冢墓,同時在村里為她建一棟平房,可是她不要,說住山洞慣了?!?/p>
老嫗不肯遷墳,公路就無法從墳區(qū)經(jīng)過。朱元林考慮再三提出造一座天橋跨過墓區(qū),這樣所有墳墓都不要遷了。造天橋要增加二百多萬元投資,也由他個人負擔。
當?shù)卣辉冈偌又嘏_胞的負擔,說遷墳的事,理應由政府解決。統(tǒng)戰(zhàn)部領(lǐng)導用專車接老嫗到縣城,安頓在“銀河賓館”。然后安排她在澡堂洗了澡,理了發(fā)。經(jīng)過一番修飾,黑炭般的皮膚也洗白了。這是因為山里樹木茂密日照少,不是曬黑的,洗盡身上的污垢,她變成了一個正常健康的老婦。
政府的關(guān)愛感動了她,她終于同意遷墳。
四
第二天遷墳時,老嫗站在洞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民工挖開了亂石,里面只有一些衣物。老嫗走下墳坑,用手撥弄衣物,似乎在尋找什么。忽然,一個小圓鏡現(xiàn)出來。她忙撿起,用手抹去上面的塵土說:“還在,還在呢!”
朱元林見到小圓鏡心中一怔,就要老嫗給他看看。老嫗用不信任的目光看了他一陣子,最后還是給了他。朱元林接過小圓鏡,看了正面看背面,肯定地說:“這小圓鏡是我的,怎么會在這墳里?”
老嫗一把奪過小圓鏡說:“不可能是你的……”
“怎么不可能?”朱元林迫不及待地說,“這是我當年結(jié)婚時,妻子送我的呀!”
老嫗一怔,難道是他?他沒死?不可能呀!可是他又說得那么肯定。她頓了頓,就從脖子上摘下一顆手指大小的雨花石問:“你見過這個嗎?”
朱元林接過一看,是一塊橙黃色的雨花石,上面刻著一個鳳頭。朱元林一陣頭暈,跌倒在地。在場的人急忙把他送進了醫(yī)院。
這下老嫗懵了,朱元林怎么一看到鳳頭雨花石就激動得昏了過去,難道他知道鳳頭雨花石的奧秘?
當年是她和丈夫結(jié)婚時,男方父親專程攀登龍頭山撿了兩顆透亮的雨花石,又在兩顆雨花石上分別刻下龍鳳,掛在她和丈夫的脖子上,丈夫的是龍頭,她的是鳳頭。難道他是……想到這,她立即要去見他。
朱元林在醫(yī)院吃了藥,打了針,很快就醒過來了。醫(yī)師說他是因過于激動所至,無大礙。
老嫗在統(tǒng)戰(zhàn)部同志陪同下,來到朱元林的病房。朱元林見到她劈頭就問:“你哪來的鳳頭雨花石?”
“我家倌(公公)給我的,一共有兩顆,我丈夫身上還有一顆呢。”她把家倌攀登龍頭山拾雨花石的事說了。
朱元林忙從胸口也拿出一顆,放在她手上,兩顆拼在一起,一顆龍頭,一顆鳳頭。老嫗再也克制不住了,一把拉起他的左手,挽起他的衣袖,露出手肘上一塊兩寸長的傷疤,她大叫一聲:“牛崽,你還活著!”就撲進了他懷里。
朱元林手肘上的傷疤,是年輕時他倆上山砍柴,他上樹為她掏鳥蛋,不慎摔下來,被樹樁劃了個大口子。她撕下了自己的衣襟為他包扎,留下了這刻骨銘心的記憶。這是絕不可能偽造的。
朱元林知道老嫗是自己妻子馬妹,忙扶起她問:“我活得好好的,為什么給我造墳?”
五
馬妹一把鼻涕一把淚說開了:
1944年,她和牛崽結(jié)了婚,第二年生了一子,取名多多。一天馬妹的母親病了,她回家探望,不幸被幾個日本鬼子捉住慘遭輪奸,后來她好不容易逃回家,丈夫和兒子卻不見了,四處尋找也沒找著。她到大叔家打聽丈夫的去向。大叔見到馬妹回來,就拿出一個布包給馬妹。馬妹打開一看,里面全是丈夫的衣服,就問大叔這些東西怎么會在他那里?牛崽和多多在哪里?
大叔告訴她:“日本鬼子進村那天,你回娘家了,牛崽背著多多和村民們逃進了深山老林。牛崽牽掛你,就出山四處尋找,幾天幾夜沒找到,知道你兇多吉少。后來得知有一些人穿過了封鎖線,逃到了“非戰(zhàn)區(qū)”。他背著多多也往“非戰(zhàn)區(qū)”跑,結(jié)果被抓了壯丁。部隊逃到福建廈門,他知道要渡海去臺灣,因思念妻子不愿去臺灣,就在一天夜晚和兩個士兵逃跑,不料被哨兵發(fā)現(xiàn)了,開槍向他們追殺。第二天傳出話來,說三個逃兵都被打死了。我們村的朱大良和你丈夫在一起當兵,得知他死了,就把你丈夫的衣物寄了回來。
馬妹哭得死去活來,就為丈夫建了那座墳,把丈夫的衣物安葬了。丈夫死了,兒子不知去向,就有些壞男人打她的主意。她本想不如一死,可是一想到多多心又軟了。她要找到兒子,就打消了死的念頭。為了躲避壞男人的糾纏,也為了陪伴死去的丈夫,她住進了墓區(qū)的山洞里,過起了與世隔絕的日子。多年過去了,她也就成了生活在墓區(qū)的野人。
馬妹抹了一把淚水說:“我一住就60年,誰知你活著回來了!”
牛崽苦笑著說:“我命大呀。其實我沒有中彈,在槍響的一剎那,我跳進了瀲水河,順著河水潛游了很遠。等我爬上岸,又被國民黨另一支潰軍抓去了,不多久就去了臺灣?!?/p>
馬妹又問:“你為什么不叫牛崽,叫什么朱元林?”
“是抓壯丁時叫上的?!彼謫栺R妹,“你為什么要叫‘野貓?墓碑上為什么不刻牛崽而刻撿狗?”
馬妹抹了把眼淚說:“如果我在你墓碑上刻上牛崽,村里人就會挖了你的墳,因為你是國民黨兵;如果我不叫野貓,讓人們知道我是馬妹,我就是國軍家屬,就會整死我?!?/p>
六
這對分別了60年的夫妻重逢了,縣統(tǒng)戰(zhàn)部領(lǐng)導把他們接到縣城銀河賓館,慶祝他們夫妻重逢。酒宴后,這對闊別60年的夫妻在房里重溫新婚之夜的甜蜜,哭一陣,笑一陣,60年的思念,60年的等待,如火山般噴發(fā)出來了。
突然,馬妹從牛崽懷里起來問:“你怎不帶老婆回來?”
牛崽雙手一攤說:“我這輩子只要你一個呢!”
馬妹說:“不過,你再娶也應該,60年了呢。”
一席話勾起了他被抓壯丁的往事。他說:“那年我被國民黨抓了壯丁。一個軍官見我身邊有個小男孩長得可愛,討人喜歡,他老婆不會生孩子,就要收多多為義子。那時我自己都朝不保夕,就答應了……”
“后來呢?”馬妹截住他的話頭問。
“后來,我就隨軍隊到了臺灣,就和那個軍官失去了聯(lián)系?!?/p>
“多多現(xiàn)在在哪里?”
“今晚不說這個?!迸a淘掝}一轉(zhuǎn)問,“馬妹,這60年了,你身邊沒個男人……”“有呀!”“誰?”牛崽緊張地問。“你呀!”馬妹見牛崽怔怔地呆著,用手戳著他的腦門說:“你呀,笨牛一頭!我若找了男人,還會守著
孤墳陪伴你?”兩人哈哈大笑,笑得好開心。
七
清晨起了床,牛崽走到朱大成身邊輕聲說:“還不快去認你母親?!闭f著推了他一把。朱大成恍然大悟,急忙走到馬妹身前,深情地叫了一聲:“媽!”
馬妹如夢初醒,上前說:“你就是我兒子多多?”“媽,多多是我的乳名,大名叫朱大成?!?/p>
馬妹問牛崽:“多多給人家做了義子,怎么現(xiàn)在又在你身邊?”
牛崽說:“我55歲那年退伍,開了一家小餐館。1987年,也就是我65歲那年,一個老漢走進了我的餐館,一看,他不是別人,正是多多的義父。我熱情地接待了他,并問多多現(xiàn)在哪里。他得知我還是單身一人,就要為我介紹老伴,被我謝絕了。他見我孤身一人好可憐,就把多多還給了我?!?/p>
一家人正開心地說著話,突然“轟”的一聲巨響,大家先是一驚,接著又開心地笑了。那是“連心路”開工的禮炮,是為牛崽、馬妹團聚的祝福禮炮……
(責編:小川 圖:張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