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利民
月光透過窗子斜斜地投在對面的墻上,她悄悄從床上坐起,循著光影去看天上的半輪月。只有這樣靜謐的時分,她才能開啟心扉,讓隱秘的心事飛散,讓朦朧的月色涌入。
那時,十六歲的她生活在東北平原上的一個小村里,上著初中,長得漂亮,學習也好,家庭條件也還過得去。只是在一個傍晚,她在做過飯后,將剩下的柴抱回院墻外的柴垛里,轉(zhuǎn)身沒走上幾步,火就著起來了。她驚叫一聲,撲回柴垛。
在這個離故鄉(xiāng)幾千里的城市,她已經(jīng)掙扎著生活了近兩年。工廠里所有認識她的人,都會注意到,無論冬夏,她都戴著手套。是的,她不敢把雙手展露在別人面前,那已經(jīng)不能算是一雙手了吧,和她的人形成極鮮明的對比。她整日默默,獨來獨往,友情和愛情只是一種傳說。
她早就發(fā)現(xiàn)了家里最大的秘密。有一個早起的清晨,她看見母親將一個鐵盒子塞進了柴垛里。沒人的時候,她曾偷偷打開過那個鐵盒,家里所有的錢都在里面!那時她的心里是興奮和幸福的,原來家里有這么多錢。所以,見到火著起的時候,她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個鐵盒,雖然等她跑到近前已燃成一片,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把手伸了進去。
打工的日子是艱苦的。那些疲累不僅僅是來自工作,漂亮的女孩子,總會有些麻煩的。有些人還別有用心地接近她,雖然她用冷漠保護著自己,可風言風語四起,那種壓力,甚于身體上的倦。也有女同事的嫉妒與敵視,還有種種關(guān)于她的猜測,所享受平靜的時刻,只有寂寂的午夜。每隔一段時間,她都要乘幾個小時的火車去相鄰的一個城市,把一些錢寄回家里。再匆匆趕回,只是不讓家人找到自己。
當她的手抓到那個鐵盒時,一陣刺心的痛險些使她暈厥??伤龥]有放手,硬是將她捧了出來。人們都跑過來,火很快熄滅,她哭著對母親說:“媽,是我不小心弄著火的,這個盒子我搶出來了!”母親打開還燙手的鐵盒,里面飛揚出一片片紙灰,還有一些零碎的邊邊角角。盒子落到地上,母親仰天倒地。父親的拳腳也雨點般落在她身上……
也曾有男人真心地喜歡她、追求她,她只是無語,然后,慢慢地脫下手套,將兩手平靜地伸到他們面前,然后,轉(zhuǎn)身離去。也曾希望身后的人能出聲將她挽留,可看到他們眼中那一刻的震駭,她就已經(jīng)將自己的門鎖死了。
她在被父親毆打的時候,圍觀的人沒有一個出來拉開父親。而母親,所有的錢一下全沒了,竟病倒。那一刻,她心上的痛使得手上的痛和身上的痛沒有了知覺。她在父親打夠了之后,在沒人注意的時候,來到村外的河邊。頭頂?shù)脑铝琳龍A,映得河水亮亮的,如臉上淌著的淚。有風吹過,帶來莊稼的清香。風將平靜的河水刺得支離破碎。
終是沒有死成。雖然父親向她道歉,雖然母親對她流淚,在她養(yǎng)好雙手之后,依然離開了家。那時候?qū)Ω改妇鸵呀?jīng)沒有了怨恨,有的,只是一種疼痛。她發(fā)誓一定要把燒掉的錢掙回來,可是,自己的無憂的青春,無瑕的雙手,卻再也找不回來了。
那一天,下班后她在工廠的門口,竟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兩年時光,如一張紙翻過,他們終究還是找來了。剎那間,淚眼凝望,她痛哭失聲,多苦多累都不曾掉過一滴淚的她,那一刻淚如泉涌。
終于回到家中,一切都沒有改變。父母在尋她的同時,并沒有荒了生計。他們不想讓女兒回來后,看到一個破敗的沒有希望的家。母親拿出一本紅紅的存折,說:“我再不把錢往柴垛里藏了,要是早這樣,你的手……”
她笑出了兩行淚。站在昔日的河邊,風清水靜,仿佛什么都一如從前。只是暗香浮動,水逝無痕。生活依舊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