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
月亮是一個人的臉,扒著山的肩膀探出頭時,我正在禾木村的尖頂木屋里,想象我的愛人在另一個山谷,她翻山越嶺,提著月亮的燈籠來找我。我忘了跟她的約會,我在夢里去找她,不知道她回來。我走到她住的山谷,忘了她住的木屋,忘了她的名字和長相。我挨個地敲門,一山谷的木門被我敲響,一山谷的開門聲。我失望地回來時滿天星星像紅果一般在落。
就是在禾木村的尖頂木屋里,睡到半夜我突然爬起來。
我聽見月亮喊我,我起身出門,看見月亮在最近的山頭,星星都在樹梢和屋頂,一伸手就夠著。我前走幾步,感覺腳離開地飄起來,我從一個山頭,跨到另一個山頭。月亮把我向遠處引,我顧不了很多,月亮在喊我。
我童年時,月亮在柴垛后面呼喚我。我追過去時它跑到大榆樹后面,等我到那里,它又站在遠遠的麥田那邊。我再沒有追它。我童年時有好多事情要做,忙于長個子,長腦子,做沒完沒了的夢。現(xiàn)在我沒事情了,有整夜的時間跟著月亮走。不用擔心天亮前回不來。
此刻我高高遠遠地,蹲在那些星星中間。點一支煙,看我匆忙經(jīng)過卻未及細看的人世。那些屋頂和窗戶,蛛網(wǎng)一樣的路,我從哪條走來呢?看我愛過的人,在別人的屋檐下生活,這樣的人世看久了,會是多么陌生,仿佛我從未來過,從我離開那一刻起,我就沒有來過,以前以后,都沒有過我。我會在那樣的注視中睡去。我睡去時,滿天的星星也不會知道它們中間的一顆滅了。我滅了以后,依舊黑黑地蹲在那些亮著的星星中間。
夜色把山谷的坎坷填平,我的腳從一座山頭一邁,就到了另一座山頭。太遠的山谷間,有月光搭的橋,金黃色月光斜鋪過來,寬展的橋面上只有我一個人。
我回來的時候月亮的橋還搭在那里,一路下坡。月亮在千山之上,我本來可以和月亮一起,坐在天上,我本來可以坐在月亮旁邊的一朵云上,我本來可以走得更高更遠。
可是,我回頭看見了禾木村的尖頂房子,看見零星的一點火光。那個半夜燒火做飯的人,是否看見走在千山之上的我,那樣的行程,從那么遙遠處回來,她會備一頓怎樣的飯菜呢。
從月光里回來我一定是亮的,我看不見自己的亮。
我回來時床上睡著一個人,面如皓月。她是我的愛人,她睡著了。我在她的夢里翻山越嶺去尋找她,她卻在我身邊熟睡著。
(流星雨摘自《天涯》2009年3月圖/連國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