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睛

東　江

這“點睛”的一筆看似平凡無奇，實則內(nèi)有玄機，它不僅僅是一種榮譽，更是一份責(zé)任……

葫蘆之鄉(xiāng)

馬連山鄉(xiāng)盛產(chǎn)葫蘆，山里的家家戶戶都從事葫蘆彩繪和雕刻手藝。每年秋天，鄉(xiāng)里還要舉辦葫蘆文化節(jié)，把各種葫蘆工藝品集中展出。

說到文化節(jié)，不能不提的是一項傳統(tǒng)活動—點睛。

所謂“點睛”，就是精挑細選兩個葫蘆，請高手匠人分別繪制上龍、虎。而所繪的龍虎都有眼無珠，等到文化節(jié)開幕了，才由人當(dāng)眾舉筆點睛，然后現(xiàn)場拍賣。

這“點睛”可是一門大學(xué)問呢，并不是簡單地點一筆就行了，下筆的輕重、位置、大小等等，都有要求。而葫蘆彩繪最講究落筆生根、一次成功，要是稍不留神，可就把兩個葫蘆給廢了。所以，這幾年，點睛的榮耀向來是落在劉來財劉老漢的身上。

這劉老漢是鄉(xiāng)里最富盛名的葫蘆藝人，一輩子從事葫蘆的彩繪加工，筆法準(zhǔn)確老練，恰到好處。經(jīng)他點睛后的葫蘆，自然成了各路行家收藏的搶手貨，都拍出了很高的價格。

這天，又是馬連山鄉(xiāng)舉辦葫蘆文化節(jié)的日子。一大早，劉來財老漢穿戴一新，早早來到鄉(xiāng)里。

鄉(xiāng)政府門前的廣場上已經(jīng)熱鬧非凡，正中央的戲臺上，戲班子正在賣力演出。

大家看到劉老漢，紛紛打招呼，有人問：“劉師傅，您來得這么早？今年點睛的還是您老吧？”

沒等劉老漢回答，旁邊有人接口道：“廢話，不是劉師傅，還能是你？你小子有那兩把刷子嗎？”

眾人哄堂大笑，劉老漢也跟著笑，不過，笑得多少沒有底兒。因為到現(xiàn)在為止，劉老漢等干了眼珠子，也沒有接到讓他點睛的通知，心里不免有點嘀咕：難道會有變，今年不讓自己點睛了？

想到這里，劉老漢有些心神不寧，他的目光向戲臺右側(cè)的那根立柱看去。柱子上，掛著兩個碩大的葫蘆，正在隨風(fēng)搖擺。

拍賣之奇

臺上唱的戲，劉老漢一句也聽不進去。看看表，開幕的時間就要到了，老漢再也坐不住了，決定到鄉(xiāng)政府里去問問。

還沒等走進鄉(xiāng)政府的大門，從里面呼啦啦涌出一群人來。劉老漢趕緊靠邊讓路，一看，自己認得其中幾位，有馬鄉(xiāng)長、孫書記，還有縣里的領(lǐng)導(dǎo)。正中還有一個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集在他身上，眾星拱月一般。

只聽馬鄉(xiāng)長懇請那人：“趙部長，等會兒有個點睛的環(huán)節(jié)，按照慣例，是由最尊貴的來賓來點睛，所以我們想邀請您來執(zhí)筆，您可一定要答應(yīng)??！”

趙部長也不推辭，哈哈笑道：“沒問題啊，我當(dāng)然要支持你們的工作?！?/p>

馬鄉(xiāng)長臉上露出受寵若驚的歡喜表情，與眾人一起擁著趙部長向廣場走去。果然不是自己點睛了！劉老漢像樹樁一樣立在路邊，呆呆地看著領(lǐng)導(dǎo)們的背影，臉上寫滿了失落。

十點整，儀式正式開始。在開幕和剪彩結(jié)束后，才是重頭戲—點睛。工作人員將掛在柱子上的兩個葫蘆取下來，放到舞臺正中的一張桌子上，又擺上了毛筆和油彩。

馬鄉(xiāng)長興奮地宣布：“下面，由趙部長為我們點睛，大家熱烈鼓掌歡迎。”趙部長站起來，走到臺中央，微笑著向大家揮手。

臺下的眾人全都傻眼了。這些年，大家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由劉老漢點睛，突然間發(fā)現(xiàn)換了人，一時都反應(yīng)不過來。不過，片刻的靜默之后，大家開始配合地鼓掌。

在掌聲和歡呼聲中，趙部長提筆向葫蘆點了下去。剎那間，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全場的氣氛達到了高潮。

點睛完畢，馬鄉(xiāng)長又宣布：“下面，開始拍賣由趙部長親自點睛的這兩件葫蘆藝術(shù)品。我宣布，拍賣所得款項，全部用于鄉(xiāng)養(yǎng)老院的改建，請大家踴躍競價?！?/p>

話音剛落，臺下就有人喊：“我出一萬元！”

“轟”的一聲，人群中炸開了鍋。一萬元！以往拍賣的葫蘆，還從沒賣出過這樣的高價呢。

還不算完，接下來又有人喊道：“我出一萬二！”“一萬五！”“兩萬！”……

劉老漢站在人群里，心中難受不已。從趙部長剛才點睛的動作來看，他心里很清楚，這兩個葫蘆已經(jīng)成了疵品，價值就跟滿街都是的大路貨差不多，懂行的人是不會收藏這種葫蘆的。

然而，眼前的場面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葫蘆竟然如此搶手，有人已經(jīng)給出了三萬元的高價。這也太夸張了！彩繪葫蘆即便是完美無瑕，也不可能值這個價錢。顯然，這些人都是外行，根本不知道自己出高價競拍的竟是兩個疵品。

價格還在一路上升，又有人出價了：“三萬五！”

劉老漢急了：花三萬多買兩個疵品回去收藏，事主上當(dāng)受騙不說，別人看到這兩個葫蘆，還以為馬連山葫蘆就這個水平呢，傳揚出去，非砸了招牌不可。

劉老漢心急如焚，情急之下，他走到一個出高價的買主跟前，輕聲說：“這位老板，你別買了，那是疵品。如果你真的想要，我可以為你做，質(zhì)量可以保證，價錢也便宜多了。”

對方不耐煩地看了看老漢，問：“疵品？什么疵品？”

劉老漢說：“你剛才沒見臺上那位領(lǐng)導(dǎo)點睛嗎？他下筆太隨便了，就是那幾筆，把葫蘆給毀了?！?/p>

不料，對方哈哈一笑，道：“大爺，跟你說，就是趙部長的這幾筆才值錢呢。不然的話，我花這冤枉錢干啥！”那人說完，不再理老漢，又舉起手來，沖臺上喊，“我出四萬！”

劉老漢呆了。他這才明白：原來人家出高價并不是沖著葫蘆，而是沖著點睛的人去的。

收藏之意

這時，馬鄉(xiāng)長沖著臺下大聲喊：“四萬，四萬，有沒有朋友再往上加了？沒有的話……”

話音未落，一個蒼老的聲音應(yīng)聲喊道：“四萬一，我出四萬一！”

全場一下子安靜下來，繼而一片嘩然。因為這次出價的不是別人，正是劉來財老漢。

眾人議論紛紛，這個說：“劉伯，你沒糊涂吧？干嗎花錢買這個？”那個說：“就是，你想要多少，自己回家做多少就是了?！?/p>

最著急的要數(shù)馬鄉(xiāng)長了。他見出價的竟是劉老漢，第一個念頭是：老頭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第二個念頭更讓他擔(dān)心起來：是不是因為今年沒讓老漢點睛，他才故意跑來鬧場？

情急之下，馬鄉(xiāng)長來到臺邊俯下身子，沖著劉老漢直擺手，低聲道：“老劉，你就不要出來湊熱鬧了嘛，這可是四萬多塊??！”

劉老漢呆了一下，突然醒悟過來：是啊，四萬塊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自己哪里掏得出來??？可是，這些年，馬連山葫蘆之所以被人追捧，第一靠質(zhì)量，第二就是信譽。這兩個疵品，自己就算是砸鍋賣鐵，也要買下來，決不能讓它們流傳到市面上去。

想到這里，劉老漢一咬牙，說：“我喊得出這個價，自然付得起錢！”

馬鄉(xiāng)長惱怒地看了一眼劉老漢，心說：真是榆木疙瘩不開竅，我倒要看看你能付得起多少錢。他直起腰，沖臺下一個方向使個眼色。立刻，那邊有人喊出：“四萬五！”

劉老漢梗起脖子吼道：“四萬六！不管誰要，我都高出一千塊！”

臺下又是一片嘩然。見嚇不退老漢，馬鄉(xiāng)長愣在那里，有些氣急敗壞：這老頭，今天吃錯藥了吧？

趙部長卻不知情，他還非常興奮，兩個葫蘆賣出這么高的價錢，了不起??！他見在場不少人都認識這位老人，就問馬鄉(xiāng)長：“這位老人是誰？”

馬鄉(xiāng)長如實說：“他是鄉(xiāng)里的葫蘆匠。”

“葫蘆匠？”趙部長一怔，感到很納悶，便沖老漢招招手，道，“大爺，請您到臺上來，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要買這葫蘆？”

劉老漢走上臺去，說：“不為什么，我就是不想讓外人買去。”

趙部長更是奇怪：“為什么？你們加工葫蘆不就是為了賣嗎？”

劉老漢抬起頭，說：“我們賣的是正品，不是疵品。疵品傳出去，會壞了我們馬連山葫蘆的招牌?！?/p>

趙部長驚奇道：“什么？”他看了看那兩個葫蘆，“大爺，你的意思是說，這兩個葫蘆是疵品？”

劉老漢不言語，可那神情分明是肯定的意思。

趙部長拿起一個葫蘆，說：“這我倒要請教一下了，這個彩繪葫蘆這么漂亮，哪里有瑕疵了？”

劉老漢嘆了口氣，指著上面老虎的眼睛說：“你看，這只老虎不但一個眼珠子點到了眼眶外，眼珠的位置還都靠內(nèi)側(cè)，成斗雞眼了。”

臺下傳來一陣哄笑聲，趙部長恍然大悟，不禁慚愧地說：“原來這點睛的學(xué)問這么大，是我冒昧了！”

劉老漢說：“由您點睛是鄉(xiāng)里的榮幸呢。不過，以往我們確實都是由內(nèi)行來點睛的，今年剛變了?！?/p>

趙部長聞聽，回頭嚴厲地看了馬鄉(xiāng)長一眼。馬鄉(xiāng)長頓感后背一涼，心里暗暗叫苦。今天他苦心安排了這場戲，先請領(lǐng)導(dǎo)點睛，又安排人出高價競買，本想討好趙部長的，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被劉老漢這一攪局，只怕事情要糟啊。

趙部長看了看那兩個葫蘆，問：“大爺，這葫蘆被我點壞了，這樣吧，我照價賠償，四萬六由我來出，行不行？”

劉老漢一怔，忙說：“其實，就是沒點壞的葫蘆，也根本不值這么多錢，五千塊就是高價了?！?/p>

趙部長一轉(zhuǎn)念，頓時明白了七八分：剛才競拍如此踴躍，其意顯然并不在葫蘆，而在自己身上。他回過頭，沖一個年輕人說：“小李，你從我的工資卡上取五千塊，這對葫蘆我買下收藏了?！?/p>

劉老漢一聽，拒絕道：“不行，我們不能賣，這樣的疵品是不能外流的?！?/p>

趙部長握住老漢的手，認真地說：“大爺，您就為我破一回例吧！我向您保證，這對葫蘆不會外流，我就把它們擺在家里，每天都能看看提醒自己，以后別去胡剪彩、亂點睛，少犯錯誤，多做實事。你說好不好？”

劉老漢心中一熱，不由躊躇起來：“這—”

旁邊的馬鄉(xiāng)長急了，咋能讓領(lǐng)導(dǎo)掏錢呢？他殷勤地說：“趙部長，這葫蘆我們鄉(xiāng)里……”

趙部長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打斷他：“你先住嘴，過會兒我再專門聽你解釋?！?/p>

馬鄉(xiāng)長一聽，臉色頓時紅了白，白了又紅，甭提多難看了！

（題圖、插圖：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