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群
2008年09月09日
今天就要離開德令哈了,楊東亮副部長還是把上午的時間擠了出來,安排了車,要陪我去看看黑石山水庫。
德令哈的三天,一直受到新朋舊友的關(guān)懷呵護。我原來是很想見見州委的羅書記的,一是畢竟是回家來,拜訪領導,聽聽一把手對于柴達木的展望與預見,當然是極大的振奮與鼓舞;二也是被柴達木巨變感動得很想再拚一次,寫一篇大紀實文學《潛龍西起》,較全面地把柴達木這二十年的巨變記錄下來,為柴達木標榜張目。因為愛,所以愛,很想用自己的這點兒才能,讓全中國、全世界都知道,這一片亙古荒原、這一片五十年來一直被稱作“聚寶盆”的地兒,經(jīng)歷這三十年、特別是近二十年來的改革開放,真正要騰飛躍起了!
可惜,羅書記工作極忙,身體欠佳,實在是沒有時間一見。楊部長為此深表歉意,幾次都表示讓我多留幾天,實在是因為我的時間也太緊了呢。但是,抓緊點滴時間好好地看看德令哈,既是我、也是他的一番心意。
德令哈的小氣候,我在這工作的時候就比較好,夏天常常有雷陣雨,讓天地一新、山水增色。這次我來,三天里德令哈下了三次小雨,讓我倍感這高原小城如江南般的清爽與濕潤。楊部長說,這是小氣候調(diào)節(jié)得好,不但有可魯克湖、托素湖和偌大的農(nóng)田與林帶,也因為有一個人造的湖——黑石山水庫。
于是,我們的車沿山而上……
雖然知曉,依然驚訝。來自雪山流泉的巴音河,在這里做成了這樣的一幅美麗圖畫!偌大的湖面波平水靜,便把那藍天白云、雪山深峽都映進了水中,近處的山迤邐著排向遙遠,而更遠處的山峽,隱入看不到盡頭的水面,引人遐想……
水,對于生命實在是太重要了。水,對于高原荒漠實在是太重要了。看見這一片水,人工的湖,再看到堤外不遠處,依然是荒漠與戈壁灘,我忽發(fā)奇想:若是德令哈也能像故鄉(xiāng)青島引進的“以色列大棚暖房”那樣種植蔬菜瓜果,這一湖水,能創(chuàng)造多少財富啊,也許有一天,真的可以這樣做呢。不是嗎,我離開這里二十年,回來一看,變化就這么大!我知道,良性發(fā)展是以幾何基數(shù)上升的,誰敢說十年之后,從黑石山人工湖外看到的這片荒漠,不會變做一排排整齊的玻璃暖房,生產(chǎn)出柴達木所需要的蔬菜瓜果呢?
用現(xiàn)在電腦程序設計師的話來說:只有你想不出來的;沒有你做不出來的呢!
我把這想法跟楊部長說了,他嘿嘿地笑著表示贊同。人,是要有一點兒狂想的呢。
中午,楊部長為我的告別設了一個大宴。在海西賓館的一間極豪華的雅座間,幾天里新交的朋友們幾乎都來了,州委宣傳部的另一位女副部長也趕了來。大家一聚,當然親切。于我來說,都是剛剛熟悉的生面孔,想到正是一批又一批的年青人后浪推前浪地涌進柴達木,為著這一片寶地的開發(fā)與建設努力拚搏著,我不由得端起酒杯向他們深深致敬且殷殷囑托——世界就是在這種不斷地涌動、前仆后繼里發(fā)展起來的。柴達木必將更加美好。而我,一個老柴達木人,向一代又一代新柴達木人致敬并祝福:既要肯干,也要注意宣傳自己;既要宣傳自己,更要把宣傳做為動力,努力苦干——希望在前!未來在前!光榮也在前!
下午的車,我?guī)缀鯖]在臥鋪上躺下,只是貪婪地把目光投向窗外,細看這盆地里的山山水水一切變化。望著我熟悉卻又陌生了的柴達木風光,感慨極多,遐思飛揚!
當年,我曾經(jīng)坐汽車跑遍了柴達木的山山嶺嶺,而坐火車橫跨柴達木這卻是第一次。
從車窗里向北望過去,可魯克湖顯得分外闊大,湖邊是青青的草地、蘆葦,遠處是鐵青的達肯大阪山脈,環(huán)境變暖,山上已沒有了雪線;而近處,不知道正在修一條什么路,有許多機械在離鐵路的不遠處工作著,使這一片荒蕪人煙的地方顯出了許多生氣。哦哦,這柴達木,委實是太闊大了,那些機械,在這片荒原里極微小、極孤單、極沒有力量。但是我知道,柴達木就是被這些看似微小、孤單、沒有多少力量的柴達木人開拓建設起來的。從上個世紀的1954年,到這個世紀的2008年,應該是四代人在努力奮斗了呢。四代人,前仆后繼,不懈努力,艱苦奮斗,柴達木才有了今天的這般模樣。我想起了八十年代,我和張家斌、高澍曾花了很大的精力與時間,對柴達木自1954年正式開發(fā)到1976年“文革”結(jié)束,國家所投入的資金與建設的各種項目的浪費,做過一次計算。計算結(jié)果,讓我們也大吃一驚!倘若我們那個時候,不是頭腦發(fā)熱,不是用最原始的笨辦法,破壞性的開采與“建設”,譬如,在沒有鐵和煤的地方建煉鋼廠;在完全不能精選的設備條件下生產(chǎn)化工原料;在沒有原料支持的地方建制糖廠;在大量破壞礦床資源的地兒粗開采;在流沙灘上建混凝土大壩等等等等……而只是把需要進柴達木的人——那可都是些熱血兒女、知識型的青年人啊——集中起來,在都蘭、德令哈、香日德、諾木洪等人類可以生存的地方蓋上房子、拓出菜地、建起學校、醫(yī)院、研究所,讓這些人在這里休息生養(yǎng),調(diào)查研究,學習深造,把那些“聚寶盆”里的資源搞得更清楚、更扎實、更精確,而不是腦子一熱,就開,就挖,就煉,就造;然后是就扔,就棄,就停,就撤……待我們真正有了能力的時候再開發(fā)、再挖掘、再生產(chǎn)、再發(fā)展……大概,我們只需要原來投入的資金的21%就足夠了。而大躍進的起哄,三年生產(chǎn)救災的反復,再加上“十年動亂”的破壞,讓我們浪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資源。好在,終于迎來了改革開放,迎來了我們能夠、也必須用科學的手段與方法來發(fā)展開拓這一片豐饒大地的好時代了。柴達木,也終于在科學調(diào)研、認真思考、現(xiàn)代高科技思維與管理下得到了正確的發(fā)展。這是中國的幸事,青海的幸事,柴達木的幸事,當然,也是一代建設者們的幸事。
方向。方向?qū)α耍覀儾⒉慌侣愤h!
火車鏘鏘鏗鏗地前行,夜色在我的思考中也就落了下來……
窗外,大漠的霞光美麗得驚人。先是一片粉紅,后是一片桔紅,再是一抹金色,漸藍,漸綠、漸白,如一道不滅的閃電……我趕快取出相機,拍了一張,又是一張。我要收取這柴達木的晚霞,藏進我永遠的記憶。我知道,年齡不饒人,再返柴達木的可能性極小極小了。而對這片生我養(yǎng)我二十年的土地,我是懷著永遠的愛與永遠的感激的。那么,就收取這瑰麗景色,讓這一道又一道不斷變幻色彩的大漠晚霞,在青島的海邊伴著我對這片熱土的一次又一次閃光的新鮮的回憶吧。
憑感覺,我知道,現(xiàn)在火車應該行駛在察爾汗鹽湖上了。果然,不遠處,出現(xiàn)了一片燈的城。那應該是察爾汗鉀肥廠了吧。我在柴達木的時候,西寧至德令哈的鐵路就修成了;那時候,也正在探討著鐵路如何穿越察爾汗鹽湖的技術(shù);再后來,是探討與研究鐵路如何穿越唐古拉凍土層的問題。中國人的聰明才智總是能夠一次又一次地戰(zhàn)勝所有的困難與艱險,終于將這一條世界上最高的、最奇異的鐵路修到了拉薩。這是一條讓世界驚訝的目光集中于一線的鐵路,這也是一條讓當代中國人民自豪與驕傲的鐵路。我自豪,我曾為這條世界第一高的鐵路穿越的土地與鹽湖奉獻過我的青春。我驕傲,我能夠有機會坐在火車上再一次穿越我為了建設柴達木而走過不下一百次的鹽湖。那條黑色的汽車路和這條金色的鐵路,像是兩條大動脈,連接起了西寧至拉薩,連接起了北京和西藏。
車到格爾木。“瀚海集團”的副總、也是我的山東老鄉(xiāng)梁天曙,正挺立著他那高高的結(jié)實的身子,在站前接我。
無論走了多遠,都有朋友在遠方等待著接你。這感覺,真好。
重返格爾木
2008年09月10日
昨天晚上,按天曙的意思,要去看看格爾木的夜景。但我想做一些筆記,恰好房間里又有寬帶,就沒去。
房間里有寬帶,是一座城市現(xiàn)代化的標志。
對于我這背著筆記本到處游走的“行者”來說,住旅館的惟一要求也就是“有沒有寬帶?”有寬帶,就??;無寬帶,另尋。我是一生謹遵古訓“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的。但現(xiàn)代化的寫作方式與信息交流,就只能破了古訓,因為沒有寬帶就非常地不“得勁兒”了呢。
處理完所有文案,仍無睡意,便推窗朝外望去——城市霓虹閃爍,樓影輪廓參差,不時有汽車從窗下馳過……格爾木儼然已是一座青藏高原上的重鎮(zhèn),一座現(xiàn)代化的大城市了。42年前,我因眼底出血,曾在這里住院;39年前,我曾在這里為建設格爾木機場篩過一年的砂石。那是我的青年時代。后來,我在柴達木汽車修理廠里做材料員,不知道多少次到過格爾木、經(jīng)過格爾木,南上西藏、北去酒泉、東下西寧……這里總是我要一停的驛站。印象最深的事兒,是當軍墾戰(zhàn)士拿六塊錢津貼的時候,因為長期吃不到新鮮蔬菜,去師部醫(yī)院住院之前,在一間國營小飯店里,我一次下狠心花了一塊兩毛錢,吃了兩盤涼拌黃瓜。就是現(xiàn)在想起來,這世界上,恐怕再也不會有那么好吃的涼拌黃瓜了!
42年前的記憶,依然那樣清晰,且有些灼疼。
上午,在賓館里吃過想挑什么就吃什么的自助早餐,天曙開了車來,陪我去看“山東知青林”。
“山東知青林”在山東也很有名。發(fā)起者是一直留在格爾木工作的山東知青、“瀚海集團”的董事長李和印先生。和印先生處事低調(diào),心里卻一團火熱。在當年的農(nóng)建師里,他屬于不顯山不露水的那種青年,因為踏實,很得領導們的信任,也就直接調(diào)離了農(nóng)墾單位,進入格爾木市。也正因為這個原因,大返城的時候他也沒走,繼續(xù)堅持在高原上工作。這一堅持,就是一輩子了。二十年前,他拿了三萬塊錢,領著一幫子工人,去開發(fā)鉀肥;二十年后,“瀚海集團”資產(chǎn)近五個億,在內(nèi)地也有了他們的分支機構(gòu)與兼并的公司、工廠,他成了“大老板”了,然而,“知青夢魘”卻不肯從心底消失,他總想給格爾木留下一點兒春色,留下一小片綠洲。由他發(fā)起,在格爾木種一片山東知青林的動議,很快受到了全體返城山東青年的響應,在大家荷包還不是很結(jié)實的時候,紛紛匯款、甚至有人專程回到格爾木,參加“山東知青林”的建設。
林場不算大,卻生機勃勃。我來的時間正好,該綠的還綠著,該紅的已紅。林場正中,有一座山東青年支援格爾木農(nóng)墾建設的紀念碑。我在碑前佇立,心中暗暗祈禱:那遠去的歲月、遠去的歌聲、遠去的笑聲、還有長眠于高原盆地里的年青的魂靈,該能夠在這片年青的園林重新尋找到自己的生命吧?
去看老“師部”。
給我們開車的小何,就是位農(nóng)墾子弟,對老農(nóng)建師的一切情況了如指掌,他邊開車邊告訴我,格爾木這二十年來,變化極大;惟一沒有變化的就是農(nóng)墾單位,因為它不屬于地方領導,所以,它也就后滯在這時代以外了。直到最近農(nóng)墾單位的一把手因腐敗而鋃鐺入獄,省上和農(nóng)墾部才決定把這一大攤子交給格爾木市管理。小何說:“王老爺子,一交到市上管,肯定會大變樣了??墒悄裉烊タ吹模纠蠘幼?。”
果然如小何所說,老“師部”依然是那個樣子,八十年代初蓋的樓依然如故、院子里的樹卻真正已茂密成林了。敲了一間門,進去坐了,聽說我是六十年代的“農(nóng)墾戰(zhàn)士”,主人顯得很親切,因為他也是農(nóng)墾子弟,是第二代。只不過不是山東人氏,而是當年的老兵后裔。農(nóng)場,也就是原來的連隊,絕大部分都轉(zhuǎn)給東部過來的腦山移民了,人家把這地種得非常好,糧食畝產(chǎn)很高,蘿卜像棒錘,土豆像足球,豐衣足食不成問題。關(guān)鍵卻是人家心情開朗。用他們自己的話說:“這可比我們老家腦山上要好的多了……”我的心上,再一次涌起關(guān)于我準備撰寫的《大戈壁》的許多許多悲涼……如果當年,我們的領導們就做這樣一種決策,把靠天吃飯、而天又絕對靠不住的青海腦山的農(nóng)民遷移此處,讓他們耕種這有水灌溉的肥沃土地,難道不比讓八千山東青年,遠走六千里、折騰十幾年、投資十七個億,幾乎荒廢了這一片荒野里的綠洲更好嗎?但是……
生活中有許多“但是”。但是許多“但是”都值得我們好好沉思,好好沉思。
讓小何再開車去了小島,如我所料想,小島依舊,像老“師部”一樣無一起色。這一片圖畫,真是對改革開放三十年來的一種反諷!這里怎么會仍保留著這種生產(chǎn)、生活狀態(tài)呢?我匪夷所思??纯茨堑桶拈T與殘破的墻,門前的蕪雜與凌亂,堿土、煤灰、連門前站著的幾位女人和孩子,似也停留在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惟有一輛出租車,綠色的,昭示著新生活的律動,畢竟在沖擊這些“農(nóng)墾人家”。
我想起了詩人公劉寫過的一句詩:
夜未央,冬天突然打了一個反巴掌。
若干年里,我始終沒讀懂詩人的真意,但卻能體會這詩句中的況味……
晚上,天曙安排我和他的一些客戶一起去了“蒙古包”。所謂蒙古包,就是當年的農(nóng)墾三團一連舊址,回歸于蒙古族兄弟們之后,人家開發(fā)成一片旅游景區(qū)。這一次,我就是作為旅游的客人去這“舊地兒”的。
有哈達,有酒曲,有羊排,有歡笑……這可真是太平盛世、小康人家了。可是當年呢?當年這一片土地上,在勞改犯人撤了之后,當山東青年來了之后,這片土地上,究竟有過些什么呢?
2008年09月11日
昨夜就決定了:今天去昆侖山口。
用天曙的話來說,當今的昆侖山口是格爾木一道必須去的旅游風景呢。
對于我的上山,天曙和小何都有點兒擔心,畢竟是位六十多歲的“老漢”家了,4767公尺的海拔高度可是實實在在的。于是,他們?yōu)槲覝蕚淞藘芍谎鯕獯?墒侵挥形易约褐溃疫€是比較“適應”這青藏高原的。上來好歹也是七八天了,在西寧,幾乎沒有任何身體反應,進了柴達木,也不過是稍運動得大一點兒,有些氣喘罷了。別說我,就是年青人回內(nèi)地住的時間長了,剛上來的這幾天,也會有些反應的。更何況,這一條青藏線,年青時我跑得多了,我知道,最難的不是昆侖山口,而是進了念青唐古拉山口之后的五道梁、沱沱河呢。所以,我沒有什么需要特別為自己擔心的。甚至,一出格爾木,我就準備打個盹呢。小何從后視鏡里見了,忙說:“老爺子,可不敢睡覺啊,這是上山?!蹦呛?,不睡就不睡,我看窗外我依舊稔熟的風景。
這一路的風景??!一生一世,都已雕刻在我的心上了——
楚瑪爾冰河上的窩車,那一車面袋子,我一個人獨自卸了半車,倒出車來,再獨自裝上去。氣喘如牛,胸悶似鐵,我把那正駕司機胡麻子一頓好打……
五道梁子上堵車,一堵三天三夜。軍車的罐頭,讓餓極了的司機們分光了;高寒,缺氧。那個小戰(zhàn)士就那樣凍死在腳踏板上,臉上卻是個抽象似的笑……
兵站里的打尖。吃不下去的飯,睡不著的覺,半依著被和枕頭,斜蓋著皮大衣,迷迷糊糊里眼前飄過一片又一片飛閃的白色精靈。我常常感覺它就是死神逼近呢……
這偌大的昆侖山?。∵@千古不變的昆侖山??!只要你曾與他相識,就永遠不會分別了呢!多少年了?一年又一年,就壓在我的心上,矗在我的心上呢。
說不上有什么留戀。卻又是一種永遠的懷念。畢竟,我的青春,我的路途,我的歲月,有那樣的許多許多年,是它伴著我走的呢!
那些泥濘,那些坎坷,那些風雨,那些凄苦!
今天畢竟不同了。
不要說青藏鐵路已經(jīng)跨鹽湖,走戈壁,盤山越嶺,從昆侖山通達了拉薩,就是眼前的這條青藏公路,也已舊貌換新顏。柏油路坦平通達,車輪走在上面只有沙沙沙的爽聲。路兩側(cè)的路基,也明顯地感到踏實穩(wěn)固,不拖泥帶水了。出了格爾木好遠,仍能看到一片片精心養(yǎng)植的綠樹,這在我當年的時代,簡直是不能想象。
愈往上走,昆侖山的嚴峻愈顯現(xiàn)了。
山上的雪被風吹成斑馬紋,美麗異常;更遠處的山峰,逶迤出一道銀的雪線,而雪線下,昆侖透出了它的鐵青、紺紫、墨黑的本色。那一種厚重堅定,讓你從心底欽敬。
在不凍泉,我們停了一下。什么也不為,只為了一次頂禮。
昆侖雪不是隨便落下來的,它既然選擇了昆侖,也就選擇了潔凈,選擇了清冽,選擇了高尚。泉涌水冷,把手伸進去,掬一捧昆侖雪水,湊近嘴唇,啜飲,讓它洗一洗我們浮躁了的良心吧。
再向上,季節(jié)也發(fā)生了變化。俗諺說:一天有四季。正是說的這地兒。出格爾木時驕陽萬里;過不凍泉后陰云與冷風同時追來;而此刻,我們開始真正地上山的時候,先是小雨,后是小雪,再是小冰雹,夾風而來,飄飄曳曳,窗前車后的連綿不斷。你以為你遇上壞天氣了?不是,絕對不是。你看,突然,風停雪止,又出來了藍天萬里。這就是昆侖山??!這就是真正的高大陸!
剛剛感嘆它的藍天萬里,卻又來了雨夾雪的壞天了。這昆侖山的氣候,誰也不知道它會怎么變呢?正這時候,前面堵了車。路也變得坑坑洼洼不是那么平坦了。一見堵車,我的心情就又像當年那樣緊張了起來。小何卻不急,很有信心的樣子。把車內(nèi)的音樂開到了一個高度,打發(fā)這堵車的時光。我卻不行了,下了車,走到另一條準備新建的公路路基上,上前去探探路——
這里,離昆侖山口已經(jīng)非常近了,看過去也不過三兩公里的樣子。但這兩三公里的路上,全是大型載重卡車,車上滿載著進藏的器械和鋼鐵。顯然是一車大型卡車在前面窩住了,阻擋了這支龐大車隊的前行。我看了看,回到車上,建議掉頭下山——我對當年的堵車記憶猶新,最怕這種大型車隊的堵塞了。小何卻不怕,說:沒事兒,一會兒就能上去。已經(jīng)到了這兒了,還怕上不了昆侖山口?
客隨主便。何況,他畢竟比我這遠離昆侖的客人對這一條路熟悉。
果然,上面有一車越野車下來了,小何打開車窗,問他們?nèi)绾??那司機說:黃花魚兒,溜邊,找縫兒,沒問題。
小何一聽,二話沒說,掛了檔就走。曲曲彎彎,纏纏繞繞,小何真就把這車擠過去了呢!到了昆侖山口西,當年8.1級大地震的巨石石碑前,小何問:老爺子,看不看?我說,當然得看看??!
那一道裂痕,從巨大石碑前一直向西南延伸過去。幾年過去了,依然讓人觸目驚心。我默默地祈禱:幸虧是在這里發(fā)生了8.1級的大地震。若是發(fā)生在內(nèi)地,不知道將給這個國家、這個民族又帶來多大的災難?
小何講起了大地震時候草原上的驚恐狀態(tài),牛、馬、羊、還有狗全都四處亂跑、驚嘶亂叫……牧人們趴在地上,不明白這一瞬間世界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聯(lián)想到今年中國遭遇的這些災難,冰災、車禍、地震……在這種世界的第三極的高處,更能夠感覺到人類的渺?。『迷谖覀儾辉俸澳切┛斩吹哪髌涿畹目谔柫?。好在我們經(jīng)歷了改革開放,認知了世界,也讓世界認知了中國;我們的路,我們的方向,都開始踏踏實實,也比較準確了。
到達昆侖山口,才知道果然大變了樣子。
當年,我開車路過此處,除了一塊水泥碑牌:昆侖山口,海拔4676公尺。其他什么也沒有。那蒼涼的罡風或南或北地吹過來,都讓人心上一片凄涼。
現(xiàn)在,世界地質(zhì)公園,昆侖山口的雕塑標志,可可西里國家級動物保護區(qū)、為保護藏羚羊獻出生命的藏族英雄索南達杰的紀念碑……在此組成一道別致且豪壯的風景小區(qū),讓你不能不在此佇立,心中升騰起一股神圣的情感:昆侖山口,人與神互動連接的標志;昆侖山口,讓靈魂凈化,情感崇高的臨界點。
我在索南達杰的肖像前,在紀念碑的第一層石階,虔誠地獻上一瓶潔凈的礦泉水,一些水果,很后悔沒有帶來一瓶酒。若有,我會拔開瓶塞,繞紀念碑輕輕地深深地一酹!
小何驚訝我在這么高的海拔地區(qū)走來走去,拍照留影,尋石志念,竟然不喘不噓?
我笑了,告訴他:這是一種信念在支撐著??!這畢竟是我年青時常常走過的地方,這次來拜謁尋舊,是為著我的又一個遠大的夢呢!
小何愣了愣,笑了。
下山的時候,我把朋友們?yōu)槲覝蕚涞膬蓚€氧氣袋全都打開了。既然上去沒用過,那么,就在下山的歡快里多吸一點兒氧氣吧。畢竟,人類生長的過程,就是一次氧化的過程呢。
2008年09月12日(上午)
當年做“軍墾戰(zhàn)士”,在格爾木施工一年;后來在工廠跑汽車材料,多次往返格爾木。知道托勒海,知道西大灘,知道大格勒,知道烏圖美仁,偏偏不知道在格爾木的西部有一片千年的胡楊林,造就了高原大漠里絕美的風景。倒是這一次在西去列車上,聽了一位也是專程來青藏高原旅游的女士介紹,才知道人家遠離青海,都知道這片胡楊林,自以為自己是位青海通,卻真正的“孤陋寡聞”呢。于是,決定趁此行有暇,去看看這片古木風情。
去看胡楊林還有一種情愫,恰巧會經(jīng)過我當年在格爾木施工時住過的地兒。四十年了,舊地重游,不知道會有些什么滋味兒?
西出市區(qū),那一條剛剛建好的公路平坦寬闊,與當年絕不可以同日而語。車行其上,真可謂風掣電馳,酣暢無比。
大野金秋,綠已有些殘了,但那金色的葉子卻分外耀人眼明,竟使那一條條林帶輝煌閃亮,心情為之一爽。大野里,那些由東部腦山遷來的移民,正興致勃勃地駕車驅(qū)馬向場院里拉莊稼。
那一座座移動的黃金山,一會兒就垛起了好大好高的城墻般的垛子。不用問,今年準是個好收成呢。車停路邊,恰好見一對夫婦正在用鐵鍬掘土豆兒,那瘦瘦的枝稞下面卻是碩果累累。我們同行的幾個不由得好奇心重了起來,要求也掘幾棵試試,那對夫婦倒是豪爽,忙把鐵鍬遞了過來。我下了力氣一掘,居然掘出一個大如小足球似的土豆來,旁邊的幾顆,也都大如老拳。大家一齊贊不絕口。我邊掘邊問,知道他們是從民和地區(qū)的腦山移民過來的,對這片土地,這邊的環(huán)境,十二分地滿意。說這里的土肥水足,下了種子就打好糧食。
農(nóng)民的這幾句話,一下子,又把我的記憶扯遠——
當年,山東青年也曾在這里種地。恰逢“十年動亂”,政策與方針都出了偏差。處處鬧造反,人人心不安。誰還能夠好好種地?澆水,扒開個口子任爾流;施肥,倒在渠口隨它走。麥子長得亂七八糟,大野就像個賴痢頭,多一片,少一片的,不長麥子,長蒿草的,哪像是田野???十幾年里,地沒種好;人沒安心。最后一個集體大返城,人走屋空,只剩了漠風呼嘯!記得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和樊光明帶海西民族歌舞團去烏圖美仁慰問演出,從格爾木到烏圖美仁,200公里不到的路程,汽車走了整整一天。這哪是路啊?起伏顛簸,曲折跌宕,大轎車簡直無法行走呢。途經(jīng)拖拉亥,人去屋空的連隊駐地,只剩了一些被牧人們拆掉門窗、屋頂?shù)母纱驂就翂α恕?/p>
我隨口吟出:
這些骷髏般的殘墻里,當年,也充滿了青春的歡笑與歌聲……
惹得一車年青的民族歌舞演員全都大笑了。而我,卻真的有淚在心上流呢。
政策,政策。政策是國計民生的生命底線??!
若是那時候,不是讓山東青年遙遙八千里來這里拓荒種地,而只需將青海東部腦山掙扎在貧困線以下的農(nóng)民遷移過來,用建設軍墾農(nóng)場三分之一的投資扶持這些移民,我們會獲得多大的收獲,解困多少家庭啊?
那一條彎彎路,不僅僅是回頭,甚至是倒退!
車至老三團五連,我讓小何停了車——這是我當年的工程團十一連,為格爾木機場篩了一年沙子的地方,也就是從這兒,我調(diào)往地方,從此離開了農(nóng)建師——那些當年的小白楊樹,已高聳入云,農(nóng)田也跨越了公路向南,拓進了戈壁灘,一片豐收景象。只有房子,仍然是當年的老房子,殘破、土舊,紀錄著四十年的“一貫制”,一點兒也沒有更新。為什么改革開放的東風沒有把這里吹醒?到底是誰,仍然將這里遺忘?心中萬般感慨,我掏出手機,向青島當年在這里一起“戰(zhàn)斗”過的老同學掛了一個電話……
白云蒼狗,斗轉(zhuǎn)星移。物非人亦非,不勝唏噓矣!
車近胡楊林,叫人眼前一亮。這片胡楊林位于阿爾頓曲克草原的西北部,因為一條季節(jié)河——托勒黑河——的滋潤而自然長成。
遠遠望去,正是九月,胡楊林已變作淡金色的林帶,背后是長長的沙山線,眼前是流水粼粼,這托勒黑河河畔,蘆葦搖曳,紅柳青青,美麗得動人。
來前我上網(wǎng)查了一下資料:胡楊這種樹既耐高溫又耐寒,可在正負39度的氣溫條件下生存;它特別耐干旱,在降水50毫米以下的條件中也能生長;它更耐鹽堿,抗風沙,可抵御每秒26米的大風。它自然生長、自然生成了天然的綠洲,是亞洲荒漠平原丘陵中分布最廣的喬木樹種之一。
世界上的胡楊林主要分布在地中海周圍和我國等20個國家。我國的胡楊主要分布在新疆、內(nèi)蒙古、青海、甘肅和寧夏5個省區(qū)境內(nèi),新疆的胡楊面積占全國的91.1%,而塔里木河流域的胡楊林就占我國分布總面積的89.1%。內(nèi)蒙古的額濟納旗也是胡楊生長比較集中的地方。在荒漠和沙地上,胡楊是唯一能天然成林的樹種。這種樹已經(jīng)有300萬到600萬年的歷史。胡楊根系可長達15米,向四周蔓延,為了在極端干旱的環(huán)境里吸收到水分,它可深入到地下13米左右。于是,在這海拔2730公尺的高原上,有這樣一片中國最高地區(qū)的胡楊林,它造成了格爾木地區(qū)難得的一道奇特風景。
我沿著一條人為走出來的小路,向這片胡楊林走去,小路走到河邊,沒入了滾滾流淌的河水中。正是季節(jié)河有大水的時候,不能再向這片胡楊林走去。有些遺憾,也有些慶幸。正是這一種距離,使這片胡楊林讓人看得更仔細,也思想得更深呢。
胡楊,很像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我的少數(shù)民族兄弟們,無論是藏族、蒙古族、還是哈薩克族的兄弟們,他們都是長年生活在這種比較艱苦的環(huán)境里。但他們頑強,他們勇敢,他們能夠和這嚴酷的環(huán)境做最卓絕的斗爭!正是他們一代又一代的努力與開拓,才固守了我們的這大片疆土,繁榮了我們的高原大漠戈壁綠洲。
我沒能走得更近,去親近這片難得的胡楊林,但就這樣地矚望著它們,看著它們在秋日高原的陽光下,渲染出的這一片淡金,這一片美麗,這一片奇異,這一片蓬勃,也讓我深深感動和震動!
胡楊林,你是一種生命的力量的象征;也是一句哲言,“生命必須奮斗!”書寫在雪域高原,荒漠大地,發(fā)人深省。
2008年09月12日(下午)
天曙作為主人,那一份兒盡心與周到,實在是讓我感慨萬分。
從胡楊林歸來,吃過午飯,他立刻提議:去“大鉀”看看。他知道我曾經(jīng)在那片鹽湖上住過一段短暫時間。既然是故地重游,能走的地兒,能看的風景,能尋的記憶,理應就該盡量多一點兒呢。我當然同意。這次重返柴達木,想要的正是信息。信息量越多,對于我將來的“大書”越有益處。我何樂而不為呢?
于是,就搭車去了“大鉀”。
所謂“大鉀”,就是最早的國營察爾汗鉀肥廠。改革開放之前,它是莽莽鹽湖上惟一的鉀肥廠。也是當年靠幾口鐵鍋鬧革命的主兒。這三十年來,當民營的,私企的公司也進駐到察爾汗鹽湖上“采金挖銀”的時候,它仍以它獨有的運營方式,與這些小公司、小廠礦競爭著,發(fā)展著,壯大著。
四十年前,我在這片鹽湖上住過;三十年前,我常常路過這片鹽湖。也曾張望它的風景,也曾感嘆它的奇異,但從未深入地了解過它的奇妙與曠大。這一次,可真是大開眼界。
首先,是它現(xiàn)代化的廠房與現(xiàn)代化的采鹽船,在這薄薄的一層鹽殼上,何以能建成這樣龐大的現(xiàn)代化廠房與機械設備呢?還有那鹽田,鏡子面兒似的望不到邊,采鹽船像童話里的精靈,在遙遠的湖影天光中工作著,看過去,真是如畫如詩如夢??!同行的幾位朋友,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景色,忙著跳到湖邊鹽畔照相留影。我卻慨嘆這真是改革開放才能帶來的奇觀!依然記得當年農(nóng)墾戰(zhàn)士們在鉀肥廠勞動的場面,那種笨重的手工勞動,用鋼釬鑿開鹽殼,用鐵捅撈取鹵水,用地排車運送鹽礦。一個個跑得熱汗淋漓,喘得氣噓如牛,而一天的勞動值卻低得不堪細算細數(shù)。這種巨變,如果不曾親身經(jīng)歷,恐怕就永遠也不會懂得這三十年來,我們所走過的、跨越的道路!
特別是他們的鹽湖博物館,讓人眼前一亮。且不說在這鹽湖上蓋出這么漂亮的建筑,裝修得如此堂皇,僅你進入大廳,它那千奇百怪的鹽的結(jié)晶體,就讓你感覺進入了童話世界,目不暇接。那大大的一個用鹽雕刻的“鹽”字,一人多高,晶瑩燦爛,鑲嵌在綠天鵝絨襯底的華美框架里,讓人肅然!
在朋友們忙著攝影,珍存下那些美麗鹽晶體的時候,我細細地讀了關(guān)于察爾汗鹽湖的歷史:察爾汗鹽湖位于青海西部的柴達木盆地,是中國最大的鹽湖,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內(nèi)陸鹽湖之一,距西寧750公里。鹽湖東西長160多公里,南北寬20—40公里,鹽層厚約為2—20米,面積5800平方公里,海拔2670米。湖中儲藏著500億噸以上的氯化鈉,可供全世界的人食用1000年。還出產(chǎn)聞名于世的光鹵石,它晶瑩透亮,十分可愛。伴生著鎂、鋰、硼、碘等多種礦產(chǎn),鉀鹽資源極為豐富。2003年,國家為察爾汗鹽湖的百萬噸工程投資26個億;2005年,國土資源部批準建立察爾汗鹽湖為我國首批國家礦山公園。1958年,柴達木的先行開拓者們,用幾口大鍋奠定了察爾汗鉀肥廠的最初地標;前三十年,包括已經(jīng)開始改革開放的前十年在內(nèi),察爾汗鉀肥廠還在艱難的基數(shù)上緩慢前行,而從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中期,黨的改革方向更堅定、更踏實的那一個時代起,察爾汗,柴達木,青海省,就以幾何基數(shù)在飛躍發(fā)展著了!
這一種變化積蓄了許多年。
這一種變化等待了許多年。
這一種變化夢想了許多年。
但當它真正騰起準備飛躍的時刻,就像我們整個中華民族的騰起飛躍一樣,勢不可擋!
應博物館負責人的邀請,我在八尺“徽宣”上寫了四個大字:潛龍西起。
潛龍西起,這也是我這一次重返柴達木的最深刻地感悟與印象。
在中國的西部,在青藏高原這片高大陸上,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就被媒體盛傳的聚寶盆——柴達木盆地,真正如一條潛伏多年的金龍,終于在祖國的一片經(jīng)濟大好的形勢下,她準備躍身騰飛了!
我為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我的永遠的柴達木,祝福,并深深祈禱!
我為在我的第二故鄉(xiāng)依舊戰(zhàn)斗著,生活著,創(chuàng)造著的柴達木人,祈禱并深深祝福!
2009年03月15日完成于青島超銳樓上看云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