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珍
終于寫完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解脫了——
打出最后一個句號的那刻,我屏住呼吸,雙手顫抖,簡直像一個儀式的完成;只要完成這個細(xì)小的動作,便可以松手讓自己跌下去,跌下去,什么都不必再管,也不必再身受這四萬五千字的折磨——
主角顧采采在過山車上終于結(jié)束了自己曠日持久的失眠,我猜那一刻她一定非常地輕松愜意:就像此時長吁了一口氣的我。
《第八日》大約是我這么多年寫得最吃力也最長的一篇小說了——說是最長,其實也只有不到四萬五千字——但介于此前寫過的篇幅最長也沒有超過三萬字,這四萬五千字依然在某種程度上變成了對自己的一次非常費勁的突破。
在此之前,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個不能寫長文字的作者,就像日本俳句一樣,只慣用簡短的文字,截取生命中一個個吉光片羽的片斷,極盡能事地捕捉一瞬間的意象。但是這次我終于開始嘗試著寫長,不再像以往一樣總是急著揭示主題,也不再追求詞句直指人心的效果,而是盡可能地把高潮往后延宕、再延宕,同時盡力往早已搭建好的框架里填充血肉。剛開始的前兩萬字還好,到了后面的兩萬五千字,便幾乎變成了字字都在刀尖上漫游,又像安徒生童話里那個穿上被詛咒的紅鞋的舞者,縱然是足尖出血、頭暈?zāi)垦?,也不得不,旋風(fēng)一般繼續(xù)舞下去。
而究竟為什么會想到寫一個失眠的女子,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我本人就曾飽受失眠之苦。另一個問題則是,女主角顧采采到底為什么會失眠,而且失眠得那么厲害?如小說所說,她又不是藝術(shù)工作者,沒有特殊氣質(zhì)與才華;也不是哲學(xué)家,并沒有思考世界本源人類由來的神圣使命。她只不過是一個非常平凡隨處可見的銀行職員——但是即便如此,我想她仍然有理由因為不夠快樂而失眠,日久成疾,進(jìn)而一步步把自己逼到近乎瘋癲的境地去。
這世界上失過眠的人很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為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理由,和所有的疾病一樣,失眠非常公平,可能降臨在最高貴的人身上,也可能降臨在最平凡的人身上;正如有井水處就有文學(xué),有無邊風(fēng)月,有對愛與被愛的渴望;同樣,只要有苦惱處,就可能有失眠。佛經(jīng)里說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這七苦樣樣都可能導(dǎo)致一個人的失眠,如果好幾種苦楚疊加一處,則極有可能造成一段時間內(nèi)整個睡眠系統(tǒng)的崩潰。
我喜歡的香港作家黃碧云說過一句話:“在太平盛世,一個普通人所能經(jīng)歷最大的兵荒馬亂,不過就是幻滅?!蔽蚁胧弑闩c幻滅有關(guān)。而且失眠還不單是幻滅,是短暫地陷入迷狂,是某一瞬突然無法面對真實的自己,是對白天自己做過的一切的否定,更可能是一種惡性的慢性自殺:許多人失眠到一定程度,都想過自殺。而更多人也只有在夜深人靜睡不著的時候,才不得不無奈地直面內(nèi)心:到底自己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到底這個世界又是怎么樣一個陌生而癲狂的世界?這些通常只由哲學(xué)家或者藝術(shù)工作者高調(diào)提出來的疑問,其實在每個平凡人生命里偶然的一刻,比如某個寂寞的失眠夜里,都可能被尖銳地提出,并為之輾轉(zhuǎn)反側(cè)。
有一個意象一直讓我想起來就非常難受:
萬籟俱寂的深夜里,所有人都應(yīng)該睡著,卻總有那么一些眼睛睜到天明。無論周身如何不適,靈魂如何疲憊,卻彷佛中了蠱咒,總也無法睡去。當(dāng)最司空見慣的睡眠變成觸手可及卻又百般難求的物事,我們存活的世界就會變成一個異常詭譎而讓人生怖的煉獄。我們存活其中,卻渾渾噩噩,如同行尸走肉。
——失眠便是這樣一個人人都可能遇到的夢魘,可我長到二十多歲,又認(rèn)了這么多年字,還從來沒發(fā)現(xiàn)有一本書以此為主題,揭示過人類這個司空見慣卻又時常被忽略的困境。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突然想到寫一篇關(guān)于失眠的小說:一則為了自己。二則為了所有曾經(jīng)和我一樣,萬分渴睡而不得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