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棣
湯血是什么意思呢?做壽過生,殺豬煮酒燒雞見些葷。
馬大爺家三代給秦大爺家作木活。馬大爺?shù)哪窘呈炙囀锇肃l(xiāng)玩活著點,秦大爺家三代的木活都是馬大爺給做的。某日,不知道是哪個馬大爺對哪個秦大爺,陰沉著嗓子說,秦爺,明個日我要回家一趟。
秦大爺正在呼呼抽著水煙,想,回家干什么,不就一天完活了嗎?按了按火焰,問,回家干嗎。呼——呼——馬大爺掐著笑,說,唉呀!明兒是小的狗生,回家湯點血。秦大爺揚眉吐氣哈哈大笑。
湯血是什么意思呢?做壽過生,殺豬煮酒燒雞見些葷。
秦大爺哈哈大笑。秦大爺心里不糊涂,這馬大爺是暗里窩工,想著“趕集”。秦大爺心里想,你這馬鬼兒,年年做木工,我的飯菜哪兒待薄過你,你這馬鬼兒,春上我記得你過了一次的。
秦大爺不理會,吩咐下人明一大早抬頭豬殺了。秦大爺對馬大爺說,說你這狗生還不好過?明兒這頭豬全給你湯血。秦大爺是好家子,財大氣粗。
第二天,秦大爺?shù)南氯藲⒘素i,馬大爺也是早早收了工,等著壽宴哩。壽生是要在晚上過的,像秦大爺馬大爺這把年紀的人,在正生的早一天晚就要開宴。今個日是馬大爺?shù)墓飞捍笤缟蠚⒌呢i,早上沒見葷,中午也沒見葷。秦大爺晚間給馬大爺擺了十大碗一大桌的壽宴:碗碗都是蒸肉!蒸肉就是蒸的新鮮豬肉啊,蒸肉是先把整塊豬肉拉成四指寬,然后橫切。一般來說“機巧”就生在這橫切上。切厚了,大指頭那么厚,一筷子叉了起來晃悠悠的,稍不注意就從筷子間滑了下來,吃起來又不雅觀,咽進口里還露著半截在外面,吃也吃不得,吞又吞不下去,所以端上席來也沒人現(xiàn)臉吃,成為一道“看菜”。厚了不好,而有吝嗇的小家就用這法子,把這道“看菜”早端了出來,晚又端了回去,等客人走了,自家兒一刀刀切成小塊塊,一口口咽發(fā)下去。秦大爺是好家子,有的是,自然不會那么做。切薄了也不好,像紙片兒薄的,一大碗兒你看著像挺著大肚皮挺厚實的,其實全墊著紅蘿卜胡蘿卜的。按規(guī)矩說蒸肉數(shù)目是一碗十六片。這個數(shù)目也確定了在座的各位——八個人一桌的定量,每個人最好最多吃兩塊。想那薄片片的,怎么吃得好,解得饞呢?——主人家口口聲說大家吃好吃飽——自然,來客們也不會齷齪做事,讓那碗蒸肉露了底,露出凸起的肚子墊著的紅蘿卜胡蘿卜什么的。吃得飽吃得好的蒸肉切法就是既不薄也不厚,像筷子頭那么厚就正好,夾起來正正板板,那是厚度正好的標準,咬進嘴里,也可用牙口一割為二,即便一口含進嘴里,還有些空隙,讓舌頭轉(zhuǎn)動攪拌。這樣兒這法兒,好飽、雅觀,不致于說饞樣。這是一個“機巧”問題。另一個是佐料輔作的問題。醬油和糝子摻和得好,看上去油亮亮的,吃上去爽口不膩。還有一味就鹽了,鹽不能多也不少,要適中。少了缺味,還可下咽,多了摻牙——想又有吝嗇的人家,此法又使上了,客人走了,把這摻牙的蒸肉分塊分片放在小菜里,當鹽燉化了。
秦大爺是好家子,財大氣粗,廚子也一流,自然不會那么做的。秦大爺看著馬大爺吃那上好的蒸肉。馬大爺心里已經(jīng)念起了經(jīng):我家那只瓷花雞,我家那只瓷花雞就省著了。不是說秦大爺看著馬大爺吃那上好的蒸肉嗎?馬大爺胡謅了一點兒禮套話,就不客氣了。如若再多說兩句兒,那涎水說不定會哈拉出來。不客氣了——馬大爺?shù)拖骂^去——當然很斯文啦,一板一眼——吃了三大整碗蒸肉——放碗空杯,抹了抹嘴巴。
秦大爺說,吃啊,馬鬼兒怎么不吃了?馬大爺回答說小的吃飽了。秦大爺說過生要吃好啊。馬大爺回答說小的吃好了。秦大爺說過生要吃好吃飽啊。馬大爺回答說小的吃好吃飽了。
秦大爺聲音高些說,馬鬼兒,我記得春上你在我這兒也過過一次狗生吧?馬大爺?shù)皖^不吱聲。秦大爺臉一沉,喝道,來人??!給這馬鬼兒用馬棒給我往下塞。馬大爺吱了聲,秦爺……秦大爺黑著臉不理會。馬大爺沒有辦法,抓了筷,連吞帶咽四大碗蒸肉。終于不能再吃了。怎么個慘樣呢?叫做埋到喉嚨管了,不能再吃了。
秦大爺黑著臉問不吃了。馬大爺說不吃了。秦大爺黑著臉問吃飽吃好了。馬大爺說吃飽吃好了。馬大爺回答得含含糊糊,口里還含著半塊蒸肉。秦大爺揚揚眉,白著眼對馬大爺說,就這幾碗就過好狗生了?幾兩骨頭你哦!
這個故事是我在谷場上聽羅姓窮人家講的。從他手中甩開的谷粒在陽光中輕快地飛舞,穿過苞糠,滋滋砸在金黃的谷圈上,如同他簡潔嘶啞的聲音, 充滿快樂,富有彈性。馬大爺工錢也沒敢要,半夜里從馬棚醒來,翻過山溜回家了。秦大爺呢,待馬大爺發(fā)愣的當兒,撤了席,又置了二桌全蒸肉,四平八穩(wěn)不緊不慢整整吃了十四大碗蒸肉。比馬大爺多一番。
過后,馬大爺說:好吃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