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雪
羅平安曾無數次想,2008年5月3日下午,他沒有帶老婆和兒子去公園就好了。但仿佛命中注定,他們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出門,然后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們在湖邊排隊等著買票,突然有人叫老婆的名字:“朱娟……”當時羅平安正跟老婆面對面,看到老婆先是抬頭看了一眼,緊接著臉色就變了。跟老婆打招呼的一群人有男男女女十來個,也在等船,朱娟介紹說是大學校友,怕有近十年沒見過面了。羅平安趕緊掏煙,一抬頭,突然腦中“嗡”的一聲。
人群里有個男人,竟跟自己六歲的兒子長得一模一樣。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兒子一眼——真是像極了,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下船時兩艘船又碰到一起,那個男人一低頭,羅平安清楚地看到男人頭上有3個旋兒。兒子頭上也是3個旋兒——羅平安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頭頂,覺得心跳都要停止了。
兒子跟他不像,羅平安是知道的,不過他從沒想過那么多?,F(xiàn)在的孩子營養(yǎng)好,基因進化快,跟爹媽不像的多了。他已經想不起7年前老婆懷孕期間的細節(jié),只依稀記得那時結婚還沒到一年,是他堅持要這個孩子。至于性經歷,結婚前朱娟就跟他坦白,大學時曾經跟男友有過幾次,對此他并沒有放在心上??涩F(xiàn)在,著落到兒子身上,一切都不同了。
三天后,羅平安終于沒能堅持住,給朱娟的一個老同學打了電話。對方很委婉地表示,那個男人曾是大學里的學生會主席,而朱娟是學校里的文藝尖子,很活躍。像是平地里一聲雷,羅平安的頭皮一下子炸了。憑直覺,他感到兒子多半是那個男人的,這樣一想,羅平安的第一反應就是滅頂的屈辱。七年,多少個日夜,他抱著別人的兒子笑得像個傻瓜。
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他胡亂擦一把,換衣服出門。沒什么可說的了,做親子鑒定,如果是真的,馬上離婚。
但他趕到協(xié)和醫(yī)院一問,才知道親子鑒定不但要取兒子的口腔黏膜,還要夫妻雙方共同簽字。他撥了朱娟的電話,聽到她“喂”了一聲,旁邊是小孩子的笑聲。下午4點半,正是接孩子放學的時間。他聽到老婆說:“兒子,來接爸爸電話?!比缓缶褪莾鹤拥男β暎骸鞍职?!”
銳氣“噗”的一聲被這個軟綿綿的童聲戳了個洞。想起兒子剛出生時,像只小小的粉紅色沙皮狗,蜷起來還沒有他半臂長;想起兒子“咯咯”笑著,把口水擦到他臉上……羅平安覺得心里又酸又苦,很想問問朱娟,問問這個他以為會一起走到白頭的妻子:“你是不是騙了我?他真的是我兒子嗎?”
羅平安的煙癮一下子大了,每天早上朱娟都要倒掉一整缸煙頭。自從那天之后,朱娟就像個虛弱的影子,在丈夫的逼視里沉默著。她不說,他何嘗敢問——結婚八年,他們經歷過投資失敗、父母重病臥床、突然失業(yè)……夫妻倆是患難與共、互相扶持才走到今天的。這個家是他羅平安的一切,又何嘗不是朱娟的一切。八年了,她從一個活潑漂亮的女人變成了勤勞自持的太太,舍不得給自己添衣服,卻記得給羅平安購置合適的手機、手表;他一年四季的衣服全是她一手安排,每天給他放在床頭。就在那天去公園之前,她還在計劃以后要省吃儉用,送兒子去讀雙語學校。
這個35歲的男人從沒有這么彷徨過,他在網上發(fā)了個帖子:兒子不像我,究竟該不該去驗DNA?
很多人給他回帖,多數人說,你連這種事情都不去弄清楚,還有點兒血性沒有?也有人勸他把這件事永遠埋在心里,因為一旦說出來,婚姻就完了。有個人這樣回帖:兄弟,你要想清楚,到底還愛不愛這個家。如果愛,那你一定要和妻子開誠布公地談談。逃避和企圖欺騙自己只會讓這種事成為陰影,你的家庭將再沒有幸福可言……
那天晚上,他仔仔細細把帖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兒子在房間里睡得很熟,羅平安推開門,看著黑暗中孩子光潔的額頭。也許那個網友說得對,解決問題的前提是要問清自己還愛不愛。七年里,這個孩子全心全意叫他爸爸,靠他的護佑成長,他和朱娟的肩膀就是孩子生命里的高山。
2008年6月1日,舉世震驚的汶川大地震過去19天了。羅平安請了一天假,說要帶兒子去北京動物園。朱娟早就在書房里翻到過那張DNA申請表,可就算早有準備,這一天里她的手還是不停打顫。父子倆回來時,兒子的小臉紅撲撲的,手里舉著麥當勞送的氣球。羅平安早早安頓兒子睡下,朱娟坐在沙發(fā)上,腦中一片空白,直到丈夫把手提電腦搬到客廳,打開,讓她看一個網頁。那是一個民間組織發(fā)起的援助計劃,上面是一些在地震中失去父母的孤兒照片。羅平安說,想正式提出申請,領養(yǎng)一個災區(qū)的小孩兒。
朱娟驚呆了。燈光下,丈夫的頭發(fā)明顯少了很多,但他語氣溫和,把她圈在懷里,說他看了資料,就算是收養(yǎng)的孩子,真正有了感情后,不管是不是親生的,一樣能給父母帶來安慰和快樂……朱娟漸漸有些明白過來,眼淚洶涌而出。
兒子確實不是羅平安的。那個男人是她在學校曾經暗戀的對象,七年前的一次飯局上偶然碰到,兩人談過去談青春不知怎么就談到了床上。事后兩人都后悔了,再沒聯(lián)系過,但她糊里糊涂懷了孕,等兒子生下來長出模樣了,她才如夢初醒。這個秘密壓了她七年,每每讓她在噩夢中驚醒。她如此內疚,加倍對老公好,對這個家好,但她也知道,這種事情怎么都彌補不了。
斷斷續(xù)續(xù)把始末說完,朱娟放聲大哭。羅平安也哭了,抱著朱娟,跟她說這件事千萬不能告訴雙方父母,至于孩子,等成年后再考慮要不要告訴他。
羅平安不知道自己將來會不會后悔,但眼下,他知道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
盡管領養(yǎng)孤兒的困難超出想象,但羅平安仍在積極奔走。他仿佛要用這種方式向妻子證明,和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之間,也能建立牢不可破的情誼。
(摘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