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錦旺
一
白天的戲演完了,夜幕崩斷了掛在天上的掛鉤,轟然掉落,罩住這個偌大的舞臺,在東側(cè)、西側(cè)和南側(cè)的海面上迅速蔓延。
這個舞臺名叫古雷半島,建造在中國的南海之上。
十年前,當我眼前塞滿了夜色,村子里的沙丘開始反彈,身子浸透黑夜,浮出稀薄的灰色脊梁。我登上最高的沙丘,目光穿透呈膠著狀態(tài)的黑暗,往半島西側(cè)的海面上拋去。最遠的地方,似乎是天的盡頭處,總是閃耀著密集的火光,星星點點,有如魚眼外圍的那一層發(fā)黃的光暈。可能由于距離太遠,它們模糊得略微渾濁。
在曾經(jīng)浮想聯(lián)翩的歲月里,半島西面最遠處的這些亮光,是不可或缺的元素。
那里不知道有多么遙遠呢,莫不是那里的海水和半島的海水別有兩樣呢,始終乖巧而平靜,像沉睡的貓兒狗兒。見到此種情狀,有人不知道從哪里搬來一面和整片海面等長等寬的鏡子,平鋪上去,在萬里無云的夜晚,將漫天的星星倒映出來——而就算是陰雨天,它們?nèi)匀婚W爍不已。
于是我很快排除先前的想法。然后很快恍然大悟:那絕對是漁火無疑了。
二
那應(yīng)該是過去的某天傍晚,巡海的人歸來,船一靠上半島的碼頭。他便吹響了碩大的牛角螺。螺聲傳遍了半島,所有人都聽到了,并不約而同地解讀螺聲里的信息:漁事到了。
牛角螺吹響了第二遍。人們知道得更加具體了:有一個龐大的緹魚群將要經(jīng)過西面的深海。
所有的漁民將剛端起的碗筷拋下。駕上自家的漁船,迅速在半島的碼頭集合。這時夜晚已經(jīng)像漁網(wǎng)落下,將漁民和他們的船罩住。大伙紛紛在船艙里點起馬燈,成百上千的燈光輝映成一片,照亮了朝西的海路。
拔錨起航,有的雙槳在淺水灣里一撥,有的竹篙在岸上一點,成群結(jié)隊的漁船在海水的舒緩嘩嘩聲中來到緹魚群經(jīng)過的海面。海水大概是含著過多的海藻,在馬燈輝映下有些發(fā)綠,那些尖嘴大眼細身的緹魚,在海水的淺處深處穿梭。淺處的緹魚在光火的映照下,尾部中間一溜魚鱗在水中發(fā)亮,深處的則只能看到穿梭過去的成串暗影。
漁民們心花怒放,但必須小心翼翼,于是將狂喜憋在內(nèi)心里,只見他們瞪紅了眼,流利地從船艙取出絨線編織的漁網(wǎng),拋撒出去。當漁網(wǎng)越來越沉重,沉重到漁民的雙手無法承受的時候,他們個個咬緊牙關(guān),將盛滿緹魚的整張網(wǎng)一段一段地往甲板上拖。
緹魚們滾落在甲板上,掙扎著,跳躍著,很快連船艙都塞滿了。漁民們紛紛將馬燈提在手中,互相看彼此的漁船,然后舉額稱慶,憋在心里的喜悅一下子傾瀉出來,笑聲如同怒吼的海潮在夜間暴漲,所有的人將手中的馬燈晃蕩起來。
這種情景經(jīng)過幾十公里映在我的眼中,讓我感覺那些漁火此時充滿了半島。
三
漁火,就是漁事發(fā)生在夜晚的時候,照亮海面和漁民們生活的火光,這種概念如同一個經(jīng)不起考驗的謊言,它的破碎源于我朋友縣城的一句話。
有一天晚上,他看到我對著那一片腦海里的漁火心馳神往,就拍著胸脯說他去過那個地方,那些亮光根本不是什么漁火,而是東山縣上街道兩側(cè)的路燈。這是他父親告訴他的,有一年他父親出海到東山島去,帶著他,回來后他才知道我整天浮想聯(lián)翩的神秘亮光是怎么回事。他還告訴我,東山島人個個都是漁民,他們把捕魚掙回的錢購置路燈照亮島上的馬路。
自從那次以后,每天晚上我將想象的翅膀安插到了其他角落,也不再爬上那座最高的沙丘,直到幾年以后,我才看到了真正的漁火。
照舊是半島西側(cè),照舊是暗夜,沒有牛角螺的吹響,也沒有喧鬧的鑼鼓,卻挪得更近了,就在淺海的地帶,落潮最后抵達的地帶,這次我站在廂房房頂上就可以看到。它們比想象中的漁火還要安詳,也更加明亮和實在;從南到北,它們散發(fā)在海平面上,似乎是為了與逐漸長大的我們交相呼應(yīng),——漁火和我們一樣,時常縈繞在頭頂?shù)纳衩毓猸h(huán)遲早要摘下來。
我毫不懷疑那是貨真價實的漁火,這是因為我知道它們來自漁排。
四
漁排,那是什么?
那是漁民們耕作于海面的浮田。在半島西側(cè)的海岸線搭船出海,沒過幾分鐘,便可以望見浮田群了,它們是一個個巨大的回字形方塊,厚有一只成人肘臂的長度,其中拳頭所在部分是深黑色的,拳頭以下則是如同蠶蛹一樣的白色。
再過幾分鐘,船就開始進入浮田群,在浮田之間留出的水道上徜徉,浮田已經(jīng)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它們雖然聚集一處,之間卻都留有空隙,且橫豎排列整齊。每次從如同列兵的浮田群穿過,我都抑制不住內(nèi)心涌動,大腦仿佛一下子就壯闊許多,容納得下許多時空,展現(xiàn)浮田誕生的來龍去脈,同時四周始終纏繞半島漁民們,將手臂伸入大海時響起的撥拉聲。
首先要大量的泡沫,而且它們湊合起來的浮力要足夠撐起一間小板屋。然后需要一定厚度的杉木板子。它們?nèi)∽哉蒙紭洌豢蒙紭淇梢郧谐銎甙似瑏?,烈日烘曬之后,將條石形狀的泡沫鋪開,上面鋪上杉木板子,用大號鉚釘將它們鉆透,從此鉚合在一起。
一片杉木板子可帶七八塊泡沫。七八片杉木板子便可以帶出浮田的底座了。用一艘中號舢板將浮田拖到擇定的地點,開始下浮田的“地基”。沒有地基,潮起潮落,海風不定,海水奔涌混亂,可能沒一天,就要飄往外海去了。
舢板掉頭,再從半島上運來四個百斤以上的大石塊,四條碗底粗細的大號纜繩,纜繩穿過浮田四角的洞眼,另一端牢牢捆住一個大石塊。浮田的主人脫得赤條條,如同投海自盡將大石塊抱住,一同下墜,到達海底,對石塊左右各踹一腳,確定它們穩(wěn)如磐石,才放心浮出海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打完“地基”,主人將浮田中央一塊穿透,鋸子砍刀斧頭的劈刺聲過后,那個平躺海面的“回”字完成了最后的頓筆。等木板屋建起來,主人從半島上搬來柴米油鹽等家什,再搬來看家的狗,入住下來,成為這一座袖珍孤島的島主了。他們在浮田中央鏤空地帶和周圍循著季節(jié)養(yǎng)殖海帶、牡蠣、紫菜或者螺旋藻,它們招來了大量的浮游生物,時間久了,浮田內(nèi)外便逐漸肥沃起來,路過的魚群被吸引過來,先是流連忘返,后來終于下定了長住的決心。浮田的主人們用免費的魚苗,將它們飼肥之后,變成了囊中的錢或腹中的大餐。
五
捕魚通常是在晚上進行的。
浮田上無法和半島通電,只能點起煤油燈,或者礦燈,燈光照在浮田中間的一洼水面,深藏在暗黑海底的魚看到海面上亮堂起來,引發(fā)了極大的熱情,不僅呼朋引伴,一起往上使勁,大概是想嘗嘗那亮光的滋味吧。令它們始料未及的是,就在它們?yōu)l臨亮光而激動萬分的時候,一張網(wǎng)兜蒙頭蒙腦地罩下來,沖在最前方的那幾條魚眼前一暗,等它們再次抹亮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漁排之上,一時雙眼干澀,口渴難忍,難受得將尾鰭拍得“啪啪”響,引來了一陣狗吠聲,接
著長著雙排胡須的那顆狗頭湊近來,照著它們毫無抵抗能力的身體嗅了嗅。那些僥幸逃脫的魚兒來到海底,過了半會,它們又抬頭望到那片亮光,亮光似乎有某種魔力,居然讓它們一下子忘掉先前的遭遇,于是重蹈那幾條先驅(qū)的覆轍,加入那幾條先驅(qū)的行列,把漁排的杉木板子當作了牛皮鼓,爭著用尾鰭去拍響,唯恐退后給后人。
漁排主人在燈光亮起和寂滅之間,可以撈得十幾條魚,由于長期在肥沃的浮田之間覓食,出落得滿腦肥腸,體闊膀圓,而且體型都偏大,一般的小魚都已經(jīng)在它們的肚子里頭了,最常見到的兇狠的鱸魚,長著一只絨毛狀細鋸齒,皮層粗糙,體側(cè)兩邊散布著黑色寬點,點綴著青灰的體色,可以看出它雖然粗魯卻不乏愛美之心,還有身體闊大的海鯽魚,灰白的全身唯一的亮點是那一對鵝黃色的胸鰭,可以看出它們天生是溫馴而又低調(diào)的,最能讓漁排主人高興得徹夜難眠的是撈到桂花魚了,特別是三斤以上的大桂,這種魚渾身生滿滑溜的黏液,黯黑,身上也布著斑點,但沒有像白鱸那樣講究。更像是一種對自己不負責的化妝。盡管它們相貌丑陋,性格古怪,價格卻高得出奇,因此一旦撈到桂花魚,漁排主人總是從充滿氧氣的水箱將白鱸們通通撈出來,拋在漁排上,讓桂花魚單獨占據(jù)水箱。白鱸們脫離了海水,只好恨得齜牙咧嘴,翻著白眼抗議。
浮田群的燈光全部熄滅之后,黑暗立即向四周猛撲,讓興奮一晚上的狗也恢復(fù)了沉默,浮田群周圍一下子沉寂了下來,除了永恒的潮聲和風聲。但是在這過度平靜的世界深處,似乎隨時埋伏著令人不安的因素。
六
我猜測那一夜的漁火一定是在寂滅之后不久又“哄”地亮堂起來,那是縣城告訴我他父親的腿被打折了的當晚??h城講述這件事的時候聲情并茂,仿佛所有過去的事都與自己無關(guān)。
事情發(fā)生在浮田群主人熄燈睡覺之后,縣城父親建邦和同伴駕著一艘由柴油機驅(qū)動的小舢板,乘著沒有人聲和狗吠的夜色,到達其中一塊浮田之前,他們關(guān)閉柴油機,改用木槳劃動,木槳的潑刺聲埋沉在潮聲風聲之中。
縣城父親踩著赤腳輕盈地跳上漁排,手上握著類似教鞭的電魚工具,末端由一根塑料皮子的線路連著一只五百多伏的蓄電池。等縣城父親將那根細鐵棍伸入漁排中央的水池里,留在船上的同伴打開蓄電池,足以瞬間電暈一頭牛的電流導(dǎo)入水中,直達海底。剛好游經(jīng)這個垂直高度的魚類突然神經(jīng)麻痹,身體痙攣,無法再動彈,紛紛翻著肚皮浮出水面,縣城父親把早已準備好的大網(wǎng)撒出,輕輕一劃,一撈,收緊網(wǎng)口,一使勁想把漁網(wǎng)往漁排上拽。
沒想到還異常沉重,縣城父親心中一樂,看來今晚收成不賴,一定是撈到特別大的魚了。于是他心里有了底,換成另一種更使得上勁的姿勢,咬緊牙關(guān)終于將那一網(wǎng)拖離水面。不過這樣一來,他身體突然后撤,漁網(wǎng)便猛地向前一掉,碰在水池邊的杉木頭上,聲響終于高于潮聲風聲。
漁排上的狗首先驚醒。一醒來便不由分說地狂吠,狗叫接著把它的主人叫醒,同時把附近的漁排的狗及其主人叫醒,一時間出現(xiàn)了多米諾骨牌效應(yīng),整個浮田群的狗和人都醒了過來。一盞亮了起來,接著是兩盞、三盞……整個浮田群仿佛突然之間亮堂起來。
第一個醒來的浮田群主人手里操出家伙。追到外面的時候,縣城父親已經(jīng)將那網(wǎng)魚拖到船上去,柴油機緊接著發(fā)動起來,馬力迅速竄到最大,那條舢板就像柳葉一樣在海面上飛起來。這時候逃離充滿了希望,不料從浮田哪處飛來了一只啤酒瓶,不偏不倚地砸在掌舵同伴的后腦勺,同伴“撲”的一聲往前倒下,舢板戛然停頓。這時從背后又扔來一枚土炮,剛好落在那網(wǎng)魚上,登時炸開了花……
縣城父親和同伴被沖力拋入海中,很快地自己像魚一樣被撈上漁排,蜂擁而至的拳腳便落在他們身上,其中有個人將木棍掄得呼呼響,硬生生地敲在縣城父親的右腿上,骨頭折斷的悶響從那一片漁火中傳來??h城痛心地說,父親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抱著一顆巨大的白鱸頭,足有牛頭那么大,頭顱以下部分已經(jīng)不見了。要是那頭魚是完整的,該可以賣幾千塊錢呢。
我想到的是,那一夜的漁火肯定充滿了血腥味,而過去的漁火璀璨下的大海才是平和的。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卻忘掉了那過去的漁火是想象出來的。
七
喧鬧的漁火讓記憶不堪重負,猶如潮漲最高之后總是要回落,任何轟轟烈烈的生命個體總是最終要進入安詳境地,這不吝說是生命本身提出的要求。在那沸沸揚揚的漁火讓我一番暢淋漓之后,我開始將目光投向另外一種景致,它同樣屬于過去,同樣屬于漁火。
中秋之夜,我來到半島東側(cè)的沙灘上,正值落潮時分,潮水在遠處呢喃。一孔月亮懸掛天上,月光如嬰孩的腳掌踩在潮水之上,我看到一道發(fā)光的潮水像少女的雙眼一樣靈活。在這一束月光北側(cè),有另一顆粒狀的點光,發(fā)出渾濁的黃色,它的出現(xiàn)應(yīng)該在月光來臨之前,只是不夠明亮,色澤也不夠鮮艷,自然無法像月光一樣甫一出場便招來注目。但是漆黑的海面上,要是沒有月光的爭寵,它一樣是燦爛奪目的。它本身還是移動的,不緊不慢,仿佛是一邊走一邊哼著舒緩的歌謠,徐徐向著月光的方向,我的視線跟隨著它從海面的北邊向南移動,直到它進入了月光的區(qū)域,我看到它漸漸地消散在月光里。幾乎與此同時,在消失的同個地方,勾勒出另外一種黑糊糊的身影。那是一條船,前頭尖尾部寬闊,是半島上最常見的舢板。船漸漸駛離了月光的區(qū)域,那點黃光又重新亮起來,這時盡管船影又隱沒在黑夜里,但是我的腦海勾勒著那艘舢板的輪廓。
只有一艘舢板,船上只亮著一盞燈火,這卻是一記信號,昭示著另一場漁事的到來。我期待著第三天的到來,第二天落潮時分,全村的半數(shù)人將會涌上半島西側(cè)的沙灘,那些身強體壯的男人分為兩隊,分為兩方泅入海里,等他們游回來的時候,背后都各自牽著一小截繩索,繩索是系在一張大網(wǎng)上的。那張大網(wǎng)的長有人說足以將我們的村子裝在里頭,原來那條舢板趁著月色將大網(wǎng)撒下去,因為有一個長年在海上漂的海員告訴全村的人,一個龐大的緹魚群要在中秋之夜的第三天在這里經(jīng)過。
強壯的男人像纖夫一樣將大網(wǎng)一點一滴地經(jīng)沙灘上拉,嘴里發(fā)著呼呵呼呵的號子聲,我想象著緹魚們網(wǎng)里掙扎的模樣,興奮地在沙灘上來回奔跑,婦女們咯咯的笑聲和腥甜的海風交匯在一起,不知是誰敲響銅鑼,又是誰站在高高的沙丘上俯視著純凈而闊長的沙灘,背著落日的余暉,吹響了手中的海螺殼……
那點漁火,我回憶的圣地,在這里大海沒有姓氏,屬于全人類。
責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