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男人手氣好,總算和了兩把牌,把輸?shù)舻氖樟嘶貋恚普f這幾天沒休息好,要回家睡覺。男人認為沒輸錢不用看老婆的臉色,心里坦蕩了許多??蓻]想到,都后半夜了,老婆卻一直沒睡,靠在她自個兒的床頭等著他呢。
男人一看不正常。往常甭說女人等他,看到他就像見股風似的,把他當隱形人,今兒個不大對勁兒,女人一直盯著他。男人躲到女人的視線之外,在柜子后面脫掉鞋,想先下手為強,便撐出一份輕松跟女人說,今兒個運氣來啦,贏了幾個。
女人對男人的這種話不感興趣,她對男人也不抱任何希望。如果不是顧及到他們有個女兒,早就跟他離婚了。這些年來,男人倒騰過各種事情,做過生意,賠了;買了輛電動三輪車去拉客,一個禮拜不到,就撞到路邊的石基上,翻過兩回車,有一回還把一個行人撞倒,賠了人家一千多塊錢醫(yī)藥費;幫別人去推銷酒,結(jié)果連砸掉帶他自己喝,兩千多塊錢的貨,他墊進去五百多;最后去建筑工地打工,干了三個月,一分工錢沒要來,還讓工頭連吆喝帶驅(qū)趕把他趕出工地,如果不是腿長跑得快,連打都挨了。男人做什么都掙不到錢,就算女人不說,他的心性也懶了,關(guān)鍵是他對生活失去了信心,一來二去,被一幫老弱病殘勾引著去打麻將,小賭一點,很快就上了癮。不久,家里的事他都懶得管了,除過打牌,什么事都提不起他的精神。女人不怪男人賺不到錢,他是盡了力的,工廠倒閉怪不得他,這個年齡段想重新找到工作比登天還難。男人破罐子破摔倒也罷了,但他迷上麻將卻叫女人受不了。甭看麻將就那么一堆方塊,摞起來卻變成了妖媚的狐貍精,抽了男人的骨,吸了男人的精髓。女人恨死了打麻將,起初還勸男人,勸不動就跟他吵,不給他做飯,不給他開門,還和他分開床睡。最根本的,不給他一分錢,想斷了男人財路,叫他沒法玩。但男人有的是應對辦法,先去親戚朋友那里借錢,后來借不到了,就在那幫牌友中借。他們相互間都欠著債,看上去像神仙過的日子,誰都不愁,整天樂呵呵的。為了玩,男人什么招都使出來了。有次剛過完年,男人把女兒的五十塊壓歲錢哄到手去打牌,女人知道后趕緊追過去,女兒的壓歲錢已變成別人的了。女人的這口氣出不來,當著那幫牌友的面,吐了男人一臉唾沫。男人一點兒不覺得難堪,擦去唾沫繼續(xù)碼牌,倒像是女人給自己找事,弄得她心里越發(fā)不順暢。后來她索性不管了,也管不了,該用的招數(shù)都用盡了,她無能為力。慢慢地,女人對男人心灰意冷,很少主動與男人說話,男人跟她說什么,她也當沒聽見。
這天夜里,女人等這么晚,就是要告訴男人,有人給女兒提親了。男人從鞋柜背后出來,手里提著一只拖鞋一只皮鞋,望著女人說,家是哪兒的,小伙子怎么樣?女人告訴了男人給女兒提親的事,再不理會男人的問話,身子滑下去,拉過被子蒙住臉,睡了。
男人習慣了女人的這種態(tài)度,愣站了好一陣。他太想知道給女兒提親的具體情況,這是大事,不能不明不白,便扔下鞋,一只腳皮鞋一只腳拖鞋地沖到床跟前,想掀開女人的被子??墒?,他的手慢慢地縮了回來,他不想自討沒趣。在床前站了一會兒,男人想了很多,什么心思都有了,就是沒大聲質(zhì)問老婆的勇氣。他的勇氣前幾年就叫女人給熄滅了,吃不上熱飯菜,睡不上熱乎被窩,更看不到好臉色。這個家除了還是他的窩外,他什么都沒了,他只能在麻將中尋求生活的樂趣。曾經(jīng)有那么幾回,男人也不想打麻將了,想跟女人好好過日子,可女人不給他機會。男人就像一件過氣的衣服,扔掉舍不得,但她不會再穿了。女人經(jīng)常就當男人不存在,漠視就是一種遺棄。在與女人的較量中,男人是失敗的。女人一旦對男人失去信心,用什么招都挽不回的。
屋里靜得只有男人的呼吸聲。女人肯定知道男人站在她的床跟前,她仍拿被子蒙著頭,被子下面其實起伏如波浪,可看在男人眼里,卻只有平靜。他心想,女人怎么會這么平靜呢?男人受不了女人的平靜,最后只好懇求道,你總得叫我知道女兒嫁給誰吧,我是孩子的父親呢。
女人呼地扯開被子,滿面怒容,可她竟然壓住了火氣,輕描淡寫地說,小伙子的腿得過小兒麻痹,一條腿是個擺設(shè),家在郊區(qū)……
夠了!男人忍不住了,他打斷女人的話,叫道,我不同意!
他們的女兒腦子有點兒問題,小時候看不出來,只覺得反應比別的孩子慢,開始還以為是孩子性子慢,也沒在意,性子慢點兒就慢點兒,不急的孩子才顯穩(wěn)重呢。到了上學時,才知道是智力有障礙,去醫(yī)院檢查,這種先天性弱智,醫(yī)生一句“無藥可治”就把他們打發(fā)了。當時,男人和女人都不甘心,又去了好幾家大醫(yī)院,民間的偏方也搞到不少,可沒一樣能把女兒的智力提高的。女兒念了四年一年級,除了給越來越小的同學當陪讀,沒別的起色,只好回家待著,十來歲的孩子什么事也干不了,整天守在電視機旁,不是被劇情吸引,而是喜歡電視里來來回回變換的畫面。她一邊吃著零食,一邊看電視,身體跟氣球似的,膨脹得越來越不像正常人的體形;并且,女兒臉上有了蠢相,越長越?jīng)]了人樣。
不知不覺間,女兒長大了。雖比常人愚笨,卻聽話,男人不在家時,能幫女人做家務活,慢慢地學會了做飯,雖然做得不夠好,但也能吃。更重要的,她懂得心疼父親。男人被女人冷落,不給他留飯吃,女兒會偷偷地給父親藏幾個饅頭,背著女人遞給父親時也不說話,只用目光安慰父親。好多次,男人被女兒的這種目光感動得淚水漣漣。要說男人還有一點兒牽掛的話,就是他的這個傻女兒了。
可是,這樣的女兒成了男人和女人共同的一塊心病。如今,終于有人上門來提親了,對方家在郊區(qū),男人不會計較,可小伙子的腿腳不靈便,男人就不能不忌諱了。女人對男人反常的態(tài)度有點驚訝,她撩起眼皮瞅了男人一眼。他氣呼呼的樣子讓她的心里略微動了一下,但她還是冷笑道,根本就沒想著叫你同意,只是告訴你一聲。
你……男人瞪圓眼珠,望著女人。女人不屑的樣子激起了他內(nèi)心的憤怒,可是他根本沒有發(fā)泄憤怒的機會,女人說完這話,扯過被子轉(zhuǎn)過身睡了。
男人的憤怒叫女人冰冷的態(tài)度給凍結(jié)了。他想發(fā)的火還沒燃燒起來就叫女人輕輕吹出一口氣,撲哧一聲,滅了。這些年,女人的態(tài)度很明確,還把男人當家里人,但沒把他當男人!男人的自知之明還是有的,他早習慣了女人的冷淡,但這次事關(guān)女兒終身大事,他一時無法適應被排除了作為父親的角色。站了半天,他在女人輕微的鼾聲中默默走出屋子。
他們住的還是胡同深處的老平房,有個小院子。屋外月光如練,皎潔得有點兒不真實。男人仰頭望著澄清的夜空中銀盤一樣亮堂的月亮。這樣的月亮其實很多個夜晚都有的,只是他從沒在意過,他的心里只有堆在桌上那一堆溜光水滑的麻將,那才是他生活的全部??墒沁@會兒,在寂靜的月光下,他第一次把那些牌放在了腦后,女兒已經(jīng)長到談婚論嫁的事實,攪得男人的心里亂極了。他順著院墻坐下,靠在墻根,在水一樣溫柔流淌的月光下,坐到了天亮。
這一夜,男人下定了決心,不能叫老婆做這個主,他是女兒的父親,有權(quán)利決定女兒的終身大事。無論如何,不能把女兒嫁給一個瘸子,他絕不讓步。女兒有問題,再嫁個有問題的丈夫,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呀?
第二天,男人沒早早地出去打牌。一夜的煎熬,熬出了他作為父親的所有溫情,一種捍衛(wèi)女兒幸福的決心激蕩著他。既然老婆不愿聽他的意見,那他就坐在家里等那個提親的人上門,他要當面替女兒回絕。這提的是哪門子親,簡直是侮辱人,女兒有點兒智障沒錯,可也只是比常人傻一點兒而已,生活全能自理,手腳都正常嘛。
可是,提親的人沒來,接下來幾天都沒上門。男人等得不耐煩,牌友叫過好多次,他不好意思回絕。問提親的人是誰,女人只拿白眼瞧他,從不回答,他急得不知怎么辦才好。還是女兒偷偷地告訴他,媽媽拒絕了上次來給她提親的那個人,并且叫人家以后不要再操這個心。
男人心里一震,老婆沒犯糊涂,看來她那招是針對他的!幸虧他沒昏頭,不然,老婆就把他恨死了。沉悶了幾天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他在女兒胖乎乎的臉上摸了摸,笑道,你媽做得對,爸也是這個意思。
女兒的胖臉立馬耷拉下來,委屈地說,那我怎么辦,你們不叫我當新娘子啊?
誰說她腦子不好使,心里明鏡似的。她也是少女啊,轉(zhuǎn)過年都二十一歲了,身體發(fā)育正常,情竇早開了。男人心里一酸,淚水滾到臉上。他趕緊抹掉,對女兒說,你放心,爸媽一定給你找個好人家,嫁個正常的男人,叫你做上新娘。
女兒臉上一下陽光普照,她急急地問道,哪天?明天,還是后天?
下雪的時候!
女兒仰頭望著天,那——什么時候才會下雪呢?
氣候變暖,好幾年都沒下雪了。男人心里踏實下來,顧不上女兒伸手左算右算下雪的日子,他急著去趕牌局了。什么時候下雪,他哪管得了?不過,再打牌閑聊時,想起女兒的委屈來,男人多了個心眼兒,叫牌友們幫著打聽打聽,有沒有合適的小伙兒,給自己女兒介紹一個。
牌友們哼哼哈哈,有的背過身撇嘴,有的做鬼臉,誰也沒把男人的話當回事。這種事,可遇而不可求,何況一個智力有問題的姑娘。慢慢地,男人自己也把這事擱到了腦后。
可是,女人是上心的,她一直沒停止打探,能走動的親戚全去囑托人家。好話、可憐話、央求的話說了一大堆,求得人家同情。人心都是肉長的,被托付過的親戚友人心里裝上了這個事,開始留意哪家有合適的人選。很快,不是這個親戚,就是那個友人捎話來,這里有個光棍兒,那里有個離婚的男子。不是光棍兒身體殘疾,就是離婚的男子拖累太大。反正,都屬于不是這里有個坑,就是那里有個疤的人,沒一個叫人心里舒服的。這樣的信息多了,女人很生氣,又不能對那些好心人甩臉子,只能把心里的怨氣撒到自己男人身上。
男人知道女人心里不痛快,可不痛快又怎樣?他也沒法給女兒尋個好人家啊。其實說白了,好人家誰又看得上他的女兒?女人不屑跟男人正面交火,用的是劍走偏鋒的招數(shù)。男人想挑事端都找不出碴兒,不得不忍受著女人指桑罵槐。那一陣,男人心里窩火,又不想被女兒的事糾纏,心里煩躁,牌桌上就顯露出來了,手氣不好,輸了就推倒牌不想打了。
男人心里窩著火發(fā)不出來。有天晚飯后準備出門時,男人看到女兒站在院子,仰頭望著天,面對清冽的月亮,伸出雙手輕輕叫著,快下雪,快下雪吧!女兒的叫聲像把利刃,刺到了男人的心上,他收住腳,沒了一點兒打牌的心思,站在那兒發(fā)起呆。月光似水一般,潑灑到地上,濕乎乎的,冒著蒸汽似的。男人的眼睛被蒸汽熏得通紅。
院外拙劣的鳥叫聲,一聲緊似一聲,急促得快要連成一條線了。這是牌友給男人發(fā)出的信號,早過了約定的時間,他們等不及,又不好進門來叫,就用暗號催促他。
男人沒心思,牌友呼喚得焦急,他咬咬牙,還是去了。牌桌上,男人提不起精神,他腦子里凈是女兒望著月亮盼下雪的樣子,幾次都出錯牌放了和。有次剛抓起牌,他突然推倒,氣狠狠地說,不打啦不打啦,煩死人呢。
牌桌上最忌諱打到興頭突然有人撤出,三缺一多掃興。牌友勸說來勸說去,男人還是悶頭不語,直到有個牌友當場答應,替他解決這個難題。
沒啥大不了的,只有娶不到妻的漢,沒有嫁不出去的女。
過了幾天,牌友竟然真提了一門親事。這次不但是個小伙兒,身體沒任何殘疾,而且長得也說得過去。只是,他的家境情況很差,家在郊區(qū)的郊區(qū),正兒八經(jīng)的農(nóng)村,小伙兒從小沒了父母,由他的兩個姐姐撫養(yǎng)大,家里倒是有兩間房,不過是土坯房,有些年頭了,被煙熏得黑糊糊的,看上去比磚頭還要結(jié)實。這個家也太窮了,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一點兒都不過分,要什么沒什么,幾乎連個能坐的板凳都沒有。
見過小伙子的面,相過家,男人心猶不甘,想想,這小伙子四肢健全,也沒啥負擔,可顯見也沒太大能力把日子過好,要不然,能到這個地步?可是,女人的想法卻不一樣,她的眼里只看見人,小伙子長得精神,不呆不傻,她心里很滿意,這是給女兒找對象,又不是找家境,家境好的誰樂意娶自己的女兒?還在人家院子里,女人就兩眼發(fā)光,與男人也不商量,當場拍板:就這個了。
這是女兒的命。男人勉強同意了這樁婚事,并且配合女人說了不少有希望的話。
這次,男人總算占了一回上風頭,回到家,女人正眼看他了,開始與他商談嫁女的事。這是女人這幾年主動跟男人說話最多的一次。女兒的大事解決了,女人心里暢快了,男人的不甘慢慢淡了。他在心里還做起美夢,通過這事,女人可能會不計前嫌,與他重修舊好,忙過這陣,說不定能搬到一個床上睡呢。男人心里開始癢了。
婚期定在一個月后,兩頭都忙乎起來,得下財禮,準備嫁妝,布置新房。下財禮時,小伙子一窮二白,啥都拿不出來。當了媒人的牌友給男人說,情況你都清楚,要不,財禮就免了吧。
這幾年,男人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錢財他得在乎??稍挼阶爝?,他又吞咽了回去,變成回家跟女人商量一下再說。女人聽了男人的話,半晌沒動靜,過了好久,竟然淚流滿面地做出決定:辦嫁妝的錢財就算了,但禮數(shù)不能沒有!他家再窮,這個禮數(shù)得湊,別看就幾床被面、幾條枕巾,可我是嫁女兒,不能叫旁人看了笑話。男人一臉苦相,想想未來女婿的那個家境,男人不再說什么。
女人又說,我拿錢給他辦這份財,但是,他家的新房啊、迎親啊、酒席啊,得他的兩個姐姐幫著操心,他是娶媳婦呢,總不能啥事都不管,都靠我吧!女人說著,哀怨地瞅了男人一眼。
女人原來是街道小廠的,早就沒了工作,沒來錢的路子。早些年男人還有一份固定收入的時候,在女人的操持下,家里還有幾個積蓄,后來那些錢都叫男人打牌折騰光了。這幾年,男人沒往家拿過一分錢,女人有女兒拖累著,不能走遠,給胡同口的一家飯館洗盤子、擇菜,也攢不下幾個錢。
女人愁得頭發(fā)白了不少,她希望這個時候男人能回過頭,不再去打牌,幫她想想辦法,把女兒體面地嫁出去。男人的想法跟女人不一樣。他覺得女人囑托了那么多人,給女兒找的都是些歪瓜裂棗。最后,是他托人給女兒找到這個正常女婿的,余下的事就跟他沒啥關(guān)系了,總不能什么事都叫他操心吧。男人自恃在女兒的婚事上立下大功,在家里吃上幾頓熱乎飯,不受白眼了,腰板也挺了起來,對女兒的婚事幾乎不怎么過問。男人依然迷戀著牌局,回來晚了,也不像以前那樣縮手縮腳,甚至進屋還要咳嗽兩聲,敢打開燈了。
沒想到,女兒的腦子在結(jié)婚這件事上比正常人還要正常。辦嫁妝時,她的想法很多,去過幾次男方家,看著刷白的屋子缺東少西,女兒這兒看看,那兒摸摸,給母親提出了自己的設(shè)想:這里得擺個電視機,要比家里的大,不能?。荒莾悍艂€能唱歌的DVD……
女人對女兒的要求一一答應下來。難得女兒有這樣的心思,這叫男方看來,她的女兒是正常人,是懂得生活的。這樣,對結(jié)婚這種大事,就不會有敷衍的意思了。如果女兒是個正常人,女人絕對不會答應這些要求的,所謂量力而行,她沒有能力去辦的事叫她怎么答應?可是,偏偏女兒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兒,女人不忍心,不愿看到女兒不開心,所以,別人嫁女兒辦得起的嫁妝,她也辦得起。為了這個辦得起,女人走遍了娘家、親戚家,好聽的話、可憐的話說了一大堆,東拼西湊,隔幾天湊夠了買電視機的錢,再隔幾天才買回來DVD。到最后,女人像榨盡的油渣兒,干得成粉末兒。
婚期臨近,男方預訂了一輛大轎車,說兩家離得遠,還得走一段鄉(xiāng)間土路,小轎車不方便,一輛也坐不下幾個人,得租好幾輛。說白了,是沒錢租小轎車。女人心里很不舒服,卻沒當面責怪女婿,但兩行淚水涌了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滑。女婿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村小伙兒,臉憋得通紅,對岳母結(jié)巴道,我大姐給我刷的房子,二姐做的床和柜子……她們的家境也好不到哪兒去……
女人含淚點點頭,但她心里沒法平靜下來。她發(fā)愁怎么給女兒說。女兒早就盼著迎娶她的那個小車隊伍呢,天天在念叨,到時她要親手給每個小車掛滿彩色氣球和拉花,把每個車都打扮得漂漂亮亮。
再有幾天就出嫁了,女兒異常興奮,圍著那幾件嫁妝,摸摸這,摸摸那。沒人時,她還哼唱幾句曲子,記不住詞,亂串一氣兒,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喜悅之中。
女人看到女兒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不忍心給她說租車的事,心里難受得一個人偷偷地哭。想想自己這段日子到處求人借錢給女兒籌備嫁妝,男人不但不出一點兒力氣,還是早出晚歸去打麻將,一副萬事大吉的逍遙樣。好像他把女兒的親事搞定,就把整個世界都搞定了一樣。女人越想越心酸,越想越來氣。這晚等男人回來,咬咬牙,將女婿租車的事告訴了他。男人的眉頭皺了起來,半天不吭氣。女人就知道男人連個屁也放不出來,鄙視地說,女婿是你托人找的,你有功勞,可婚事都是我一人在忙乎,這次,還是你給女兒去說吧。
男人見女人說得這么堅定,他愁壞了,一夜沒睡著,第二天也不急急地去打麻將了,兩眼紅紅地看著女兒。一旦女兒的目光望過來,男人又趕緊躲避開。女兒的心思都在準備做新娘上,在屋里像只快樂的蝴蝶,從這邊飛到那邊,或趴在那些裝嫁妝的盒箱上,一副無限神往的樣子。望著女兒歡快的背影,男人開不了口。最后,他還是出門了。
晚上,男人回到家,沒等女人發(fā)火,他遞上一百二十塊錢,把女人的憤怒堵了回去。男人說,給,用這錢租小車吧。在女人疑惑的目光里,男人自顧自去廚房吃了幾口剩飯,早早地回屋睡下了。
女人也沒問錢是從哪兒來的,她找人算計了一下,給男人說,這點兒錢只能租到一輛半小車,離迎親車隊還差一大截。女人望著男人愁苦的臉,心想,該你嘗嘗愁苦的滋味了。男人不知從哪兒想的辦法,接連幾天,他陸續(xù)交給女人四五百塊錢。
租車的事終于解決了,女人長舒了一口氣,心里的負擔終于卸下了。
女兒出嫁的前一天,女人檢查每個細節(jié)時發(fā)現(xiàn),前陣子暴雨,院子外面的胡同口下水道堵塞,有人挖了一道溝應急排水,雨停后沒人管了,到現(xiàn)在也沒填上。這可不行,迎親的小車開不進來,停在胡同口顯示不出是自家租的小車。女人本想給男人說一聲的,見他一大早又去打麻將了,給他說了也靠不住,女人便借來一把鐵鍬去填埋渠溝。從渠溝挖出的土早就給水沖走了,找不到沙土填埋,女人東邊一鍬土西邊一鍬沙地忙乎了半天,也沒把渠溝填上。這時,女兒跑來叫女人回家接電話。還以為是啥急事呢,電話是男人的那些牌友打來的,說她男人突然暈過去了,讓她趕緊過去。
女人氣不打一處來,但還是和女兒去了他們打麻將的地方。只見桌子上、地上到處是麻將牌,牌友將男人抬到桌子上,已經(jīng)掐人中救醒了。
男人的臉色異常慘白,眼神飄移不定。女人不理那些牌友,沒好氣地問男人怎么啦,男人不回答,只是眼里像初春的草地,不停地往外滲水。女兒嚇壞了,哭了起來,胖臉上掛滿了淚水。女人瞪了女兒一眼,拉起男人,叫他回家。男人被女人和女兒扶下地,腿一軟,坐在了地上。再往起拉,沉得像一袋沙土。女人很生氣,在眾人面前不好發(fā)火,狠狠地掐男人的胳膊。男人疼得抖動著嘴唇,虛弱地說,你別掐了,好嗎?女人望著別處,沒有說話。
男人說,我身子里沒多少血了……
女兒傻傻地問道,爸,你的血去哪兒啦?
男人撫摸了一下女兒胖嘟嘟的臉說,血給我女兒換高興去了……
女人的心顫了一下,驚詫地望著男人。男人的臉在昏暗的日光下白得像一張紙。女人垂下頭,低聲對女兒說,走,扶你爸回家,我還要去填胡同口的那條渠溝呢。
【作者簡介】溫亞軍,男,陜西岐山人,1967年生,1985年入伍至今,曾在新疆服役16年。著有長篇小說《偽生活》、《無岸之?!?、《鴿子飛過天空》等五部,小說集《尋找大舅》、《硬雪》、《燃燒的馬》等,有作品被翻譯成日文及波蘭文,其短篇小說《馱水的日子》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F(xiàn)為北京中國武警雜志社編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