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 郁
他留意到金錢能為富人購買的東西如此之多,但同時又如此之少——正如他后來發(fā)現(xiàn)的那樣,金錢為他們提供了自由和時尚,卻無法為他們消除失望和失落。
電影《返老還童》中,當本杰明把自己越來越年輕的秘密有些得意地告訴幫他剪發(fā)的老婦人時,她卻告訴本杰明為他感到難過,因為“你要經(jīng)歷所有愛你的人都比你先死去,這還真是一個不小的責任”。本杰明愣住了,因為他從來沒有用這種方式考慮過生與死的問題。老婦人看著變得有些沉重的本杰明,又告訴他說要坦然面對人生中的生與死,“我們注定要失去我們所愛的人,要不然我們怎么會知道他們對我們多么地重要?”這只是其中打動我的一個細節(jié)。導演大衛(wèi)·芬奇在影片中,細膩鋪陳的多個細節(jié),讓這個本來改變自美國作家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說《返老還童》的故事具有了多重意義上的異樣神采。相比而言,原著小說要平淡和單薄很多。盡管菲茨杰拉德生前很看不起電影這種媒介形式,但如果不是因為這部電影,我想我們很難會注意到他眾多作品中的這一個小短篇。
上海譯文出版社剛出版的《返老還童》一書中,除了收錄了這篇同名小說外,還收錄了一篇名為《一顆像里茨飯店那么大的鉆石》(以下稱《鉆石》)的短篇。菲茨杰拉德一生創(chuàng)作了一百六十多篇短篇小說,此次書中收錄的這兩篇都寫于1922年,屬于奇幻色彩小說,是他的小說狂想曲中的一部分。菲茨杰拉德是因為1920年春的小說《塵世樂園》一夜而紅的,隨后他就迎娶了美麗而瘋狂的新娘澤爾達。菲茨杰拉德出名后如此賣力地寫作,與他這位貌美狂野的新娘估計有很大關系,因為之前她就曾嫌棄他“錢途”黯淡而解除過婚約。1922年到1923年間,他正在構思長篇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但為了維持日益奢華的社交和生活,他寫了很多短篇小說給商業(yè)雜志,其中就包括《返老還童》和《鉆石》。1923年,他曾寫道:“去年冬天我不要命地工作,但寫出來的都是垃圾,這不僅損害了我的鋼鐵般的體格,還幾乎讓我心碎。”1937年,在另一篇回憶年輕時期的文章中,他又寫道:“涌入我腦海的所有故事都帶上了悲慘的色彩——我小說中的那些可愛的年輕人遭到了毀滅,我的短篇小說中的鉆石山被炸毀,我的百萬富翁像托馬斯·哈代的農(nóng)民一樣美麗而悲慘。”然而,對于一個能寫出《了不起的蓋茨比》和《夜色溫柔》這樣的傳世之作的天才作家來說,他的任何作品都具有我們不可忽視的特質。對這些掩蓋在巨大榮耀下的作品,對這些為生活所迫在迅疾狀態(tài)下寫出的作品,也許,閱讀時有一顆理解的平常心會好很多。
《返老還童》這篇小說的創(chuàng)意足夠新奇,但創(chuàng)意的過于新奇和故事之間的平淡無奇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落差,讀這篇小說時,我一直在想如果是博爾赫斯處理這樣的題材的短篇一定會有所不同。相比而言,《鉆石》要精彩很多。小說中的主人公昂格爾算是富家子弟,假期受邀去同學珀西家做客,至此進入了一個夢幻般的世界。珀西家住在一個神秘的從不為人所知的鉆石山中,昂格爾在那里見識領略到了什么是有錢人,因為他曾坦言說一個人越是有錢他越是喜歡。不過,具有黑色幽默的是,昂格爾沒意識到,從此他再也不能走出鉆石山了,除非被殺死,因為鉆石山的消息不能被外界所知。菲茨杰拉德的幽默和諷刺的語言風格,以及對敘事出色的掌控能力,讓這篇小說具有了一種之前不具備的從容和坦率。我很驚訝他在書中對富人生活以及金錢的那種有些病態(tài)的癡迷的描述,但正如美國文學批評家迪克斯坦所言,菲茨杰拉德雖然著迷于富人的習慣和風尚,并為金錢所帶來的自由所吸引,他心里卻熱切地希望成為一名嚴肅作家,希望自己的作品五十年后仍然能夠打動讀者,“在富人中間他從未忘記自己是個局外人,但他同時是個洞幽燭微而富有同情的觀察者。他留意到金錢能為富人購買的東西如此之多,但同時又如此之少——正如他后來發(fā)現(xiàn)的那樣,金錢為他們提供了自由和時尚,卻無法為他們消除失望和失落”。
是不是正因為這種失望的落差才讓菲茨杰拉德的這些奇幻和狂想故事的結尾都具有了一種悲劇性的內核?本杰明·巴頓悄無聲息地從世界的記憶中消失了,“就好像從未發(fā)生過”。昂格爾從鉆石山中逃了出來,仿佛一場夢?,F(xiàn)在夢醒了,繁華落幕,夜涼如水,沒有鉆石的光芒閃爍,只有黑夜依然照亮著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