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森幸

·一·

細雨絲絲,銀光閃閃。

早春的雨像花針,在楊柳風中搖曳,輕盈地落到地上,不細看竟察覺不到它落下的痕跡。對面房屋頂上籠著一層薄煙,閃閃發(fā)亮的雨幕。

王家明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色,他喜歡這樣明麗的畫面以及春雨中清爽的氣息。

站在候車亭里等公交。還有半個小時才上課,不急。

候車亭的另一邊,站著一個女生,穿著附近一所兄弟學校的校服,戴著耳機,也是呆呆地看著雨景,目光渙散。

她的書包上掛著一支用舊了的白色牙刷。

用牙刷當掛件?奇怪的家伙。

公交駛近時放慢了速度,家明伸出手示意停車。

家明看見了躺在課桌上的信。

“誰寄來的?”

同桌搖搖頭。

家明坐下來,將信封前后看了一遍,署名是“陳曉沐”,地址是附近的那所兄弟學校。家明拆開信。

給你寫信是因為你在交友平臺里說自己不善交際,也許這才是你美好的一面,因為還沒學會把自己偽裝起來的人,總是充滿真誠的,這樣就好。

我也說不清楚,這樣寫信會不會很奇怪,但愿不只是成為天際劃過的流星……

家明轉(zhuǎn)過頭去,發(fā)現(xiàn)同桌正湊過來偷看。

“寫了什么?什么都沒看到啊?！蓖澜苹匦χ?。

“要你管啊。”

家明折好信,心想,這樣枯燥的生活中能有一個筆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當下動筆回信。

·二·

我想著有一天,我們走進同一家書店,在書架上各取下一本放得很近很近的書。我們都沒有認出對方,我們翻看書頁,發(fā)現(xiàn)是自己心儀已久的書,我們走向柜臺結(jié)賬,然后一左一右,朝兩個方向離開書店,彼此相離。

就是這種感覺。

所以,做接觸不到的朋友,永遠不要相見好嗎?

這段話曉沐反復(fù)看了三四遍,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暖意,那個王家明,其實是懂得自己的。

曉沐轉(zhuǎn)過信封,意外地看到背面有一行很小的字,細看才發(fā)現(xiàn)是王家明的手機號碼。

“單項選擇講到這里,還有別的疑問嗎?”英語老師問。

曉沐輕聲道:“第七題?！?/p>

“還有別的問題嗎?” 英語老師又問了一遍。

曉沐大著膽子大聲說:“第七題我不懂!”

“沒有問題,我們講完型填空?！?/p>

班里一片哄笑。

曉沐低頭不語,有一種想哭的沖動,誰叫自己英語這么糟糕呢?這樣的安慰毫無作用,反倒是那哄笑聲繞梁未去,不絕于耳。

“你沒事吧?”同桌關(guān)心地問。

曉沐咬著嘴唇搖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果開口,大概會忍不住哭起來吧。

天色越來越黑,黑得像是再也不會亮起來了。幾個同學打開日光燈,天空中響了幾聲悶雷。

一下課,同學們紛紛涌出悶熱的教室。此時天空中電閃雷鳴此起彼伏。一道金色的閃電劃過天際,同學們一陣興奮地尖叫,比文化節(jié)時看篝火晚會上的表演還熱鬧。

曉沐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努力緩解自己的情緒,她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流淚。

窗外下起了大雨。大豆般的雨滴像是裝在成千上萬部弓弩上,齊發(fā)而下,下落時你擠著我,我擠著你,爭先恐后,于是擠到了一塊,融成一片,傾瀉而下。

曉沐想起信封后面的手機號碼,于是也不多想,當即撥打出去。

“喂?你好?！笔且粋€壓低的男聲,夾雜著雨聲。

“你好,是王家明么?”

“嗯,你是?”

“陳曉沐。”

“陳曉沐!你怎么會有我的手機號碼?”

這時旁邊響起一個聲音:“誰叫你不給我看信,就在你信封背面加點料啦。”大概是家明的同桌。

“哦——嗯,有什么事么?”

這一問反倒讓曉沐一怔,有什么事么?難道就這么告訴他剛才的委屈,誰會在乎呢?

“沒……沒什么。謝謝你的回信,寫得真好,其實……很感謝你?！?/p>

曉沐掛了電話,覺得自己剛才的話說得沒頭沒腦,真不知王家明會怎么想。不過心里好受了一點,這就足夠了,曉沐心滿意足地笑。

雨不知何時停了,像是上天忽然擰上了水龍頭。這一場豪雨,將幾天來的壓抑沖刷得干干凈凈。

·三·

連綿數(shù)天的雨終于停歇了,路面開始變干,積云還未消散。

王家明終于可以騎著單車上學了。家明喜歡下雨,但不喜歡地上濕濕的,因為路上的車會把雨水濺到褲腳上。

家明騎著單車,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這幾天都在候車亭下遇見那個女生,她書包上掛的牙刷換成了深藍色的,牙刷毛向四面八方張開,舊得不成樣子。家明隱隱感覺到她目光中的悲戚。她為什么難受,是性格所致,還是僅僅因為這場無休無止的雨?

家明觀察著人流,看其中有沒有那個熟悉的書包和掛在書包上的牙刷。直到一輛迎面而來的摩托車和他擦身而過,車手回頭罵了幾句,家明才回過神來,長吁了一口氣,為什么會很想見到那個人呢?

為什么呢?

這幾天,家明開始和陳曉沐互發(fā)短信。他的手機里還存著一些未刪除的短信。

其實我沒什么朋友,所以很高興認識你!

媽媽一直管著我,查我的QQ,打電話不能超過十分鐘,甚至翻過我的抽屜,過分!

喜歡一個人在圖書館里把一疊很厚的書插回書架,看書看到哭出來還要說這情節(jié)真感人……

這些零碎的短信一點一點積累起來,家明對陳曉沐也一點一點熟悉起來,兩人有一些天壤之別的觀點,也有許多的共同點。家明覺得陳曉沐話語的背后隱隱帶著一點傷感的情緒,她很難過么?

·四·

有一天晚上,曉沐打來電話:“我和媽媽在電話里吵架了,這么多年來第一回?！?/p>

家明預(yù)測過這種事情的發(fā)生,但真的發(fā)生了,還是心里一沉。

家明知道曉沐的媽媽總是查她隱私。這回查看了她的短信,所以就發(fā)現(xiàn)了王家明。其實這完全可以解釋清楚的,但是一個人被壓抑得太久,總要爆發(fā)的。

“剛才我打電話給她,一口氣把所有的事都說了。我說是我主動寫信給你的,你不是那種壞人,她一插嘴我就打斷她,接著一口氣講下去,說她不應(yīng)該那么管我。她說是為了我好,我說好個大頭鬼。說完就掛了電話。第一次掛她電話?！?/p>

家明“嗯”了一下,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

“也不知道回家后會怎么樣,大不了不回去了,我可以去爺爺家,難道我還缺住的地方么……”說著她啜泣起來。

家明極力想說出一句安慰的話,腦子里卻一片空白。

曉沐壓著啜泣說:“我要寫作業(yè)了,我先掛了?！?/p>

家明過了好一陣子才放下電話,忽然覺得自己做人做得真失敗。朋友難過時,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也許在這種時候,一句安慰的話對她也是很重要的。

·五·

流云,陽光,春天的風。

星期日的天氣格外晴朗,家明在陽臺上伸了個懶腰,精神為之一振。

今天早上看到曉沐發(fā)來的短信,上面寫著:“我回家了,媽媽對我出奇地好,還問我吃不吃葡萄。”

短信最后是一張笑臉,家明也隨著笑起來,幾天來郁悶的情緒終于釋然了。有時候做一些反抗,是可以贏得尊重的,家明想。

這天下午,家明照例去書店,淘淘看有什么好書。

家明隨手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撒哈拉的故事》翻看起來,這時一個女生取下附近的一本《千江有水千江月》,也低頭翻著書。

家明決定買下這本書了,他走向柜臺,付賬,轉(zhuǎn)身離開。

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天又下起了雨,這是春天里常有的太陽雨,陽光明媚,卻下著稀稀疏疏的小雨。雨絲在陽光的照射下,一根一根染成了金色,甚是好看。家明緩緩走入雨幕中。

曉沐也買了書,緊隨而出,兩人一個向左走,一個向右走,彼此相離。

曉沐把書抱在懷里,以免被雨水打濕。曉沐看見書店門旁有一支用舊的七色彩紋牙刷,她隨手拾起來,心想,洗一洗就會非常好看的,于是心滿意足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