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登翰
北大的魅力,首先是她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策源地,給中華民族留下了燭照一整個世紀的精神楷模與思想財富。一粒星火,點亮東方霞天。無論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你都會感受到她那灼人光芒的逼射。
1956年我考入北大。開學伊始,有兩件事使當時懵懂的我,感觸極深。
一是開學式上系主任楊晦先生的講話。楊晦先生是“五四”時期和馮至等一起創(chuàng)辦“沉鐘社”的成員,寫過不少劇本,上世紀40年代曾以一篇《曹禺論》享譽文壇。當他貌不驚人的瘦小身材出現(xiàn)在主席臺,就有熟悉掌故的同學貼著耳邊告訴我:他就是“五四”爆發(fā)當年火燒趙家樓時翻墻跳進曹汝霖公館、打開大門放入游行隊伍幾個領頭的同學之一。那年楊晦先生20歲,是北大哲學系二年級學生。我是從楊晦先生,走進那段我曾感到遙不可及的歷史的。
再是紀念魯迅逝世20周年。也是開學后不幾天,我們去訪問章廷謙(川島)先生。章先生是魯迅的同鄉(xiāng),也是魯迅長期支持的《語絲》雜志的發(fā)起人、編輯和撰稿者,因此與魯迅先生過從甚密。好像就在章先生家院子里的石桌上,章先生搬出一大疊裝裱過的魯迅信扎,指點著給我們介紹“大先生”的逸聞趣事。印象最深的是魯迅在信中用墨筆一勾,再用紅筆一點,代表他的論敵紅鼻子顧頡剛。一場新舊文化的大辯論,以這樣一種輕松恢諧的形式和盤托出,仿佛剛在身邊發(fā)生。那年,魯迅先生38歲,而章廷謙先生才18歲,也是哲學系的學生。歷史只有當它進入“歷史”時才變得肅穆而不可親近,而當它還在生活中進行時,卻充滿了可以感覺和觸摸的人情味。北大就是歷史演出的一個感性的人生舞臺。
此后我每走在北大的校園,都會莫名地涌起一種神圣感。有時候你會不期然地在校園的某一條小路上遇見某一位先生,而在他名字的后面,是某一個歷史事件、某一場學術論爭,或者某一個因他而燦爛起來的學術空間。是的,說北大是中國的文化圣地并不過分,她擁有無數(shù)輝映我們世紀的文化星座。但北大不是圣殿,沒有下不來祭壇的神。所有我們仰慕的人,都尋常人一樣充滿七情六欲地不時與你擦肩而過。神圣與世俗,恰是這并立的兩面,才使你感到北大的可敬、可親和可近。
兩年以后,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更深地走近北大歷史的核心。
1958年夏天,為了紀念即將到來的“五四”運動40周年,學校團委組織了一個創(chuàng)作組,計劃寫一部“史詩性”的反映“五四”運動的電影。我剛從煉鋼前線撤下來,即被調到創(chuàng)作組。課已經(jīng)停了,同學們放棄暑假集中在學校里搞大批判式的“科研大躍進”。那是個浮燥而荒唐的狂熱年代,“史詩性的電影”當然最終成了泡影,但卻讓我意外地走進了40年前的那些熱血沸騰的日夜。我們鉆進已經(jīng)關閉、準備重新陳列的校史館里,尋蹤在北大舊址紅樓的廣場和北河沿的法科大禮堂,循著“五四”游行隊伍的路線,從天安門出發(fā),先到東交民巷,然后走戶部街、出東三座門,跨御河橋、經(jīng)東單牌樓,北向米市大街,進大羊宜賓胡同,沿寶珠子胡同來到當年痛毆賣國賊的趙家樓。我們要尋找什么?印證什么?是在聆聽40年前那一代青春學子血濤洶涌的聲音、拾掇他們?yōu)⒙湓跉v史路上而不會磨滅的腳印嗎?
是的,那是一個大夜沉沉的年代,是這一些血性的年輕學子用自己的碧血染亮曙色而引導我們走出黑暗的年代。我仿佛看到了5月2日在北大西齋禮堂,當巴黎和會的失敗消息傳來,學生代表夏季峰當場咬破手指憤寫血書的身影,看到“五三“之夜在北大法科大禮堂的千人聚會上,法科學生謝紹敏嚙破中指、裂斷衣襟,血書“還我青島”,揭之于眾而使群情激憤的場面……在一份份發(fā)黃的校史檔案中,我曾記下了一串長長的名字:許德珩、鄧中夏、易克巍、廖書倉、黃日葵、張國燾、段錫朋、孟壽椿、丁肇青、匡互生、熊夢飛、羅漢、羅章龍、羅家倫、傅斯年……我并不都知道他們的生平,或許在后來的歷史上,他們還扮演了不同的角色;但我知道他們當時都是北大或北平其它高校的學生。
就是這位后來成為新中國政協(xié)副主席和人大副委員長的許德珩,作為北大的學生代表起草了《北京學界宣言》,在天安門的華表前登高一呼,喊出“問題吃緊之時,而其民猶不能下一大決心,作最后之憤救者,則是20世紀之賤種,無可語于人類者矣”的痛切聲音!就是這位后來成為我黨英烈的鄧中夏,面對教育部和警察總監(jiān)的威逼,挺身而出,據(jù)理力爭,率領北大學生隊伍沖破攔阻,涌向天安門;在“五四”之后,又受北京學生聯(lián)合會委派,深入湖南,發(fā)動群眾,走出了知識分子與工農結合的光輝道路。就是這個帶點無政府色彩的北高師學生匡互生,把火油、火柴和鐵器攜帶身上,籌劃著暗殺和暴動,在游行隊伍沖進趙家樓曹賊公館時,點起一把火照徹一整個世紀……
當年在清華高等科二年級讀書的20歲的聞一多,因“地辟西部,未及進城”,當”五四“學生被捕的消息連夜傳來,長年閉守書齋的他即刻奮筆疾書,抄出了岳飛的《滿江紅》詞,貼在清華飯廳的門前,成為炸響清華園的一聲驚雷!曾被譽為“文壇祖母”的世紀老人,當年19歲的協(xié)和預科學生謝婉瑩(冰心),以一篇為“五四”被捕學生呼吁的《二十一日聽審記》,開始了她漫長的文學人生……那時他們都是十幾、二十歲的莘莘學子,正當生命的花季。然而當國難當頭,他們挺身而出,讓自己的生命之花盛開在洪濤大波之上。換一個時候他們或許會被視為“少不更事”,但他們就在這個“少不更事”的年歲成了歷史的主角。不止他們,還有他們的導師,被稱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前驅: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其實也都正當中年或者壯年。青春是他們的生命;他們在世紀的舞臺上,挽住青春,導演了一出偉大壯麗的活劇。
什么是“五四”精神?在我看來就是一種青春的精神。有著三千年漫長歷史的封建帝國是衰老了,而從衰老中脫穎而出的中國是少年的中國。這是鳳凰的涅槃,是無數(shù)青春的生命和生命的青春所共同鑄造的一個美麗的霞天。經(jīng)過了”五四“的洗禮,北大這片文化圣地,走出了一代代的革命者。
前些年北大百年校慶,我重返母校。在校園里我感受到一種幾代人超越時空的狂歡。在熙來攘往的五萬返校校友中,不乏白發(fā)蒼蒼的老者。他們來尋找什么?不就是尋找一種永不消逝的青春嗎?是呀,那時他們都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