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綠帽子

      2009-06-05 03:59
      草原 2009年5期
      關(guān)鍵詞:高廟鄉(xiāng)長

      徐 揚

      縣委宋書記對十三溝鄉(xiāng)長白明遠的評價是:有能力,有魄力,有思想,有干勁。就是上下兩個出口把關(guān)不嚴,把前程葬送了。白明遠不以為然。官運亨通算個(尸求),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何人居高堂?還不是頭上頂著烏紗帽的。當官的倒了霉,還不如個平頭百姓。棍掃一大片,一句話就得罪一群人,這就是白明遠的上出口。下出口把關(guān)不嚴,不說也清楚。一鄉(xiāng)之長,村村都有外母娘。雖說是夸大其辭,是調(diào)侃,卻也是見怪不怪的事。白明遠在高廟子村就有個相好的,攪起的唾沫星子,縣領(lǐng)導(dǎo)都聞到了味兒。

      白明遠的老婆趙莉自然也摸到些根根蔓蔓的。但她揣著明白裝糊涂,甚至樂得順水推舟。前有車,后有轍。路是她蹚出來的,有了當水利局長的做情人,土眉鼠眼的老公早被她從心尖上像根刺一樣拔掉了。可惜,當局長的楊小鵬沒有義無反顧的豪邁,堅守家里紅旗不倒的原則。癡情的趙莉只能明修棧道——維系著和白明遠的婚姻,暗渡陳倉——勾連著和楊小鵬的曖昧。

      白明遠對老婆的風(fēng)流韻事有所耳聞,但奈何不了她。他是個泥腿子出身,憑著發(fā)奮念書,奮斗了一張大專畢業(yè)證,生活總算有了一縷甜絲絲的味道,連老爹、老娘也能隔三差五地吃頓豬肉燉酸菜,嘴角閃爍著油津津的亮色和鄉(xiāng)親們顯擺他們家的明娃子。然而,命運之神垂憐了他一次,便不再施舍恩惠與他,普天之下受苦受難的大眾如螞蟻一般,能分享到一滴甘露,已是天大的造化了。況且,白明遠在別人的眼里還艷福不淺呢。趙莉是縣城里的一朵花兒,能插在白明遠這堆牛糞上,那還不美在骨子里頭。別人哪里知道,從入洞房的那刻起,就在白明遠的心頭戳進一枝沙棘,酸疼麻癢。趙莉告訴他,她懷孕了。雖然在婚前的一個月,他倆曾有過一次草草合歡,但白明遠清楚得很,那懷孕的幾率連千萬分之一都沒有。況且他也明白,趙莉非但不是處女,簡直是飽經(jīng)風(fēng)雨的殘花敗柳。舌頭能翻花兒的白明遠,啞口無言,誰讓自己貪圖人家長得漂亮,仰慕人家是從副縣長的高門大戶中孵化出來的呢。孩子生出來了,是個女娃兒,雖然不是自己的種,但抱進家的野貓野狗,日子久了,也能生出一份情感,況且是一個眼里生花嘴角噙蜜的漂亮的小精怪,學(xué)會說話第一個字就是“爸”。就這一聲,白明遠原本就不那么硬朗的心頓時彈成棉絮了。女娃和白明遠親,是白明遠用心血澆灌出來的。趙莉生這孩子時,不大順當,折騰得她在鬼門關(guān)前打了幾個往返,等消停下來,護士把孩子抱到她床邊,她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嘴里就嘟囔出三個字“要命鬼”。心理的厭惡導(dǎo)致了生理的萎縮,趙莉飽滿的乳房竟然連一滴乳汁都沒有分泌。這下子白明遠就重任在肩了,精心鉆研了育兒學(xué)問,虛心請教了兒科專家,仔細篩選了各類嬰兒奶粉,甚至對奶瓶、奶嘴都有精確的選擇。白明遠榮膺了全縣的“育嬰專家”稱號。與此同時,卻未踏上仕途升遷的關(guān)鍵一級臺階。過了三十五歲,才勉強混了個副科級待遇的主任科員。直到貼近不惑之年,在老岳父的幫襯下,任了副鄉(xiāng)長,又熬了四年,才任正職。至此,仕途之路對他亮了紅燈。白明遠雖然也有牢騷,但也安分守己,對跑官買官之事深惡痛絕嗤之以鼻。前年,在全縣干部會議上,白明遠公開表態(tài),靠真本事、真業(yè)績當官,那是共產(chǎn)黨的官;靠錢、靠關(guān)系當官,那是滿清末代的官,是老百姓恨得牙根子癢癢的官。諸位頭上頂?shù)臑跫喢笔窃趺磥淼?,大家都心知肚明。本縣反腐敗,依我之見,當從查烏紗帽的來源開刀。有人叫板讓白明遠說說自己的烏紗帽是怎么來的,白明遠說,我頂?shù)氖瞧茪置?,號碼小,還走風(fēng)漏氣,誰想戴,誰拿去。穿堂風(fēng)隨即送來一句牙縫中擠出的冷語,那是頂綠帽子,只有你配戴。聲音小,浪花卻掀得大,全場哄然大笑。白明遠強撐著,也笑,卻比哭還難看。

      十三溝鄉(xiāng)是這個貧困縣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貧困鄉(xiāng),吝嗇的大自然愁眉苦臉地將這塊地皮擠出幾道皺褶,便撇下不管了。山,不是山,沒有挺拔、峻峭,沒有巨石聳立,沒有叢林披掛,黏黏糊糊的,只能稱作梁;川,不是川,沒有流水潺潺,沒有綠野漫漫,瘦骨嶙峋的,只能稱作溝。溝溝壑壑,起伏跌宕,倒是有悲蒼的韻律。

      十三溝缺的是水,百米以上休想打成機井,百公里以內(nèi)休想引來河流,百日內(nèi)見不到一場透雨也是常情。半數(shù)村子,人喝的水靠毛驢車去十幾里以外的地方拉,靠水窖中存下的雨水,靠溝底半死不活的一兩眼井。鄉(xiāng)政府所在的十三溝村自然條件相對好些,有三眼機井,戶戶通了自來水,日子過得相對還滋潤些。但這也留不住人,鄉(xiāng)干部們換了一茬又一茬,不等地里變變顏色,干部的頭臉就變了。指望這種游擊干部給鄉(xiāng)里帶來什么大變化,還不如盼著公雞下顆蛋。

      白明遠接手鄉(xiāng)長職位時,沉寂的心態(tài)萌生出驟然高昂的活力,像壓在巨石下的泉眼子,一旦見到天日,立即噴發(fā)出勃勃生機。他的宏偉計劃只有十二個字:山要戴帽,路要通村,水要進戶。不用注解,一聽就明白。通路、通水,要靠錢來鋪墊。鄉(xiāng)親們的腰包癟癟的,湊幾枚鋼镚都困難,向上面伸手,是唯一的辦法。鄉(xiāng)里有市里的扶貧干部,給他們膏點油,轉(zhuǎn)動起來就不是老牛破車,那能量決不可小視,拉一座金山回來,也算不上神話。白明遠充分調(diào)動他們的積極性,投其所好,急其所急,用其所長,避其所短,不到半年的時間,扶貧干部們給鄉(xiāng)里搞到數(shù)以百萬計的扶貧款。只是這扶貧款不能直接撥到鄉(xiāng)里的財政賬上,經(jīng)縣里的各道鬼門關(guān)層層剝皮,實際能到位的連百分之二十都不到。飯要一口一口吃,肉要一點一點長,想要讓豬上膘,也不能靠吹。白明遠耐得住性子。但給山梁戴帽的工程卻是拖延不得,錯過一季,就白搭一年。鄉(xiāng)里的壯勞力所剩無幾了,白明遠吆喝上女人和娃娃們一起上陣,從他掛上正鄉(xiāng)長的職,一年也沒有松懈過。高廟子村的田夢蓮就是在栽樹中認識的。

      田夢蓮是高廟子小學(xué)的民辦老師。俗話說,深山出俊鳥,田夢蓮就應(yīng)了這句老話。她不是那種讓人失魂落魄的美,而是像一株野山菊,綻放在草叢中,卻并不搶眼。她有一副好嗓子,會唱幾十種曲調(diào)的山歌。但穿心的箭只需一支就夠了。栽樹的空當子,田夢蓮不知不覺哼唱了一支山曲兒,像草叢中撲騰出一只百靈鳥,在空中灑出一串明晃晃的音符。抽煙歇息的白明遠心房被撐得鼓脹起來,怦怦地跳到喉嚨口。透過淡淡的煙霧,他看到穿著灰黑褂子的田夢蓮。其實,他早見過她,還跟她開過玩笑。撩撥姑娘、媳婦兒,過過嘴癮,是鄉(xiāng)干部們的長項,是給枯燥的鄉(xiāng)村生活胡亂點綴的亮色。但進入實質(zhì)階段的畢竟是少數(shù),顧及前程的干部們曉得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那是給政敵們提供的子彈,關(guān)鍵的時候就會用來射殺你。

      這天的白明遠有些郁悶。上個星期五晚上回家,很想和老婆生龍活虎一番,興致勃勃的他還喝了二兩助興的酒。拉了燈,嘴巴剛湊上去,就被趙莉一巴掌打開了,嘴里還嘟嚷著,酒鬼,撒什么酒瘋。巴掌打在臉上,疼卻疼在心里。堅硬的勃起萎靡了,忿怒卻挺拔起來,支撐起他的拳頭,險些落在趙莉的身上。他一夜未睡,睜眼閉眼,滿腦子都是趙莉和楊小鵬翻云覆雨的情景。他架起雙手想掐死她,舉起拳頭想擂死她,抓起枕頭想捂死她,但她酣甜的睡相透著無辜,甚至是嬌媚,憤懣的浪頭只能在自己心頭起伏跌宕了。第二天,他回了父母家,在地里撲騰了一整天。鍬頭落在土坷垃上,他會惡狠狠地喊一聲:擒你!舌頭上的勁和胳膊上的勁都蠻得很,帶著幾分顛狂,把精氣神都隨著汗水流瀉在剛剛解凍的土地里。星期天一早,白明遠返回鄉(xiāng)里,蒙頭大睡了一整天,半夜醒來灌了一肚子涼水,肚里的火頭才打了蔫兒。清晨上山后,兩個鄉(xiāng)干部沒有按他的規(guī)定到場,當著眾人的面,他罵了臟話,脾氣躁得誰也不想往他跟前湊。這還能不郁悶?

      田夢蓮的山曲兒像一束陽光,在白明遠陰霾的心里劃開一道口子,敞亮和舒展便鮮活起來,萌生出春的意韻。

      白明遠吼了一聲:“大點聲,一嗓子給咱們把山梁喊活了?!痹捓锞股鲈姷奈兜馈?/p>

      田夢蓮直起腰,弄清楚鄉(xiāng)長是沖著她喊,臉上頓時飛濺出紅暈,眉眉眼眼活泛出嫵媚,愈發(fā)地楚楚動人了。她沒有扭捏,撩開眼前的發(fā)梢,問了一句:“唱啥?你點個名?!?/p>

      人們蜂蜇了一樣哄吵起來,來段酸的,來段葷的,唱個流行的,唱個通俗的……田夢蓮說:“聽鄉(xiāng)長的?!北娙瞬虐察o下來。

      這給白明遠出了道難題,他天生缺少音樂細胞,五音里能倒騰三個就算有了長足的進步,這也是他的一大憾恨。由此,雖然愛聽歌,卻說不出幾個歌名。他笑了,是憨笑,帶著幾分傻氣,或是稚氣,沒了鄉(xiāng)長的作派:“唱拿手的。能讓老天爺聽見就行。”

      田夢蓮盯著白明遠張嘴就來:

      “一對對鴨子,一對對鵝;

      一對對毛眼眼瞭哥哥。

      一串串葡萄,一樹樹梨;

      一個心思惦掛哥哥你。

      滿坡的石頭,半河灘沙;

      夢里的哥哥你在那噠。

      樹上的鳥兒,河里的蛙;

      一聲聲呼喚哥哥呀?!?/p>

      田夢蓮像嚼著蘿卜,脆生生,甜絲絲,麻辣辣的味道水一樣漫了山梁。人們的熱情陡然高漲起來,說說笑笑的就在山梁上刨出一大片魚鱗坑。

      栽樹的地方離高廟子村近。晚上,白明遠被村長拉扯進村里。村長有眼色,將他安頓在田夢蓮的炕頭上。酒菜都備齊了,現(xiàn)殺的羊,現(xiàn)宰的雞,滿當當擺了一炕桌。酒杯端起來了,白明遠問起田夢蓮家的掌柜的怎么不露面,才知道她男人出門跑買賣去了。白明遠就有了警覺,瞥了一眼村長,滿臉的皺褶里噴涌著熱情,也積存著詭詐。他拍拍村長的肩,揪住他的耳朵,把一杯酒灌進他的嘴里。白明遠說,今天我滴酒不沾,誰喝誰掏腰包。陪酒的村干部們一起嚷嚷,誰不知道鄉(xiāng)長好酒量,高廟子的酒也是糧食釀的,不喝是看不起我們。白明遠說,喝了也看不起你們。高廟子通路,通電,條件比別的村強,可家家戶戶窮的敲得炕板子當當?shù)捻懀习傩者^的還是舊社會的日子。誰的過?還不是你們這些領(lǐng)頭的稀松,一天一盒偉哥也扶撐不起來。三個村干部蔫了,頭耷拉得要鉆進褲襠。田夢蓮把酒杯給白明遠斟滿了,聲音不大,說:“白鄉(xiāng)長愛聽山曲兒,我唱,你們喝。”一句話把白明遠臉上的霜融掉了,他把酒喝了,不由自主,像是聽到了命令。

      天上老鷹,水里的龍;緊追不舍哥哥的腳后跟。三伏天打雷,數(shù)九天的風(fēng);硬強不過是哥哥的心。想哥哥想得迷了竅,摟柴火跌進個山藥窖。想哥哥想得癡了迷,摟住枕頭啃了一嘴蕎麥皮。母雞落窩是孵蛋呢,老鴰含柴是搭窩呢,喜鵲喳喳是報喜呢,大雁飛來是報春呢,白鄉(xiāng)長上山是栽樹呢。白鄉(xiāng)長拿鍬是修路呢。眾人敬酒是敬神呢。妹妹唱歌是敬仰呢。

      田夢蓮的山曲兒雖說有情色的味道,但從她的嘴里出來,就是一泓清泉,能把人的五臟六腑都洗得干干凈凈,清清亮亮。山曲兒把桌子上的四個男人唱得忽忽悠悠的,白明遠也把持不住了,一個勁往肚子里灌酒,連勸都不用。

      村長喝高了,蹲在院子里吐了個稀里嘩啦。涼風(fēng)一吹,他清醒了,進屋把兩個兄弟哄騙出來。出了院子,村長又悄悄轉(zhuǎn)了回來,圪蹴在窗根底斂息屏氣縮成一團。他沒什么明確的意圖,像是鬼使神差,就想看個熱鬧。

      白明遠酒喝得過量了,但腦子還清醒,留下他,孤男寡女睡在一條炕上,能有什么事?分明就是個圈套,村長這會兒肯定就在窗臺下等著看熱鬧昵。村長倒是也不足懼,給他換副豹子膽,他也不敢揪鄉(xiāng)長的辮子。這只能算做投資,利潤就是鄉(xiāng)長的金口玉言。白明遠定了定神,下地穿鞋,執(zhí)意要走。田夢蓮并不強留,只是看著他,眼里有幾分凄楚。這凄楚不全然是凄慘痛苦,而是遭冷遇后的哀怨凄惶失落,鮮明地閃爍在蒙著水霧的眼睛中。這讓白明遠躑躅不定,奔騰在血液中的酒液愈發(fā)橫沖直撞,把心頂在了喉嚨口。他趔趄了一下,歪倒在田夢蓮的懷中。田夢蓮靜靜地摟著他,耳語般地說:“就在這炕上睡吧,我另找個地方?!倍潭痰?,也就是個把分鐘,白明遠在這溫柔鄉(xiāng)里做了個夢。那是一片雪原,浩瀚無際,長途跋涉中的他在越陷越深的雪窩中看到一縷裊裊炊煙。壁爐燃起了火,火光舔食著他的臉頰,他在慢慢地融化……白明遠躺進被窩里,乖巧得像個孩子,閉著眼睛,等待那失魂落魄的一刻。門“吱呀”響了一聲,隨即便萬籟俱寂。他睜開眼睛,屋里空蕩蕩的。從外面?zhèn)鱽砜窳业墓贩吐暋?/p>

      目睹了全過程的村長,嘴里嘟囔著:“可惜了,可惜了?!毙睦锊⒉幻鞔_可惜的是什么,晃晃蕩蕩也不知拐進了哪家的門。

      白明遠睡了個踏實覺,醒來時,一時弄不清自己睡在哪里。只覺著被窩里散發(fā)著陌生的香味兒,不像是化妝品的味兒,也不是香水的味兒,淡淡的,卻撩人心弦。他驀地清醒了,這是田夢蓮的家,是田夢蓮的被窩,是田夢蓮的體香。更讓他驚詫的是,他是赤條條地裸睡在被窩里,連褲衩都沒穿。他努力回想昨晚上發(fā)生過什么,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這時候,門開了,田夢蓮帶著一身清晨甜甜的涼氣站在門檻上,臉上綻放著皎潔的微笑,看著他。白明遠一時癡呆,伶俐的口舌打了結(jié),只有眼睛里噴射著熾烈的火焰。

      暴風(fēng)驟雨之后,白明遠松開田夢蓮,點燃一支煙,貪婪地吸了幾口,身子才松懈下來。一頭雄獅轉(zhuǎn)瞬間變幻成一只溫順的綿羊,說話的聲調(diào)柔和得像絲絲縷縷的云彩,卻不談情,也不說愛,情到深處是用身體對話的。斷斷續(xù)續(xù)的閑聊中,白明遠了解了她的身世。

      田夢蓮的母親去世早,身有殘疾的弟弟是她一手帶大的。上學(xué)上到高一,父親沒有能力供兩個孩子上學(xué),輟學(xué)的自然是當姐姐的田夢蓮。弟弟惟一的出路是上學(xué),姐姐惟一的出路只能是嫁人。上高中時,在縣城住宿,懵懵懂懂就把處女的標識弄丟了。等嫁了人,新婚第一夜就讓男人暴打了一頓。男人覺著受了天大的委屈,隔三差五就要用拳頭找平衡,邊打邊罵:賤女人!賤女人!仿佛是給拳頭定基調(diào)。日子久了,“賤女人”就成了她的代稱。她也倒是想過再“賤”一回,也不虛擔(dān)這個稱謂。但能讓她“賤”的男人掘地三尺也刨鬧不出一個,不忍著,又能怎樣?更讓她“賤”上加“賤”的是,嫁到高家三年了,她的肚子不爭氣,怎么也飽滿不起來。要不是花了大錢買來的,要不是她的狐媚勾人,高家早就將她休了。

      白明遠問她,這場局是不是村長早設(shè)定的。田夢蓮說,也是,也不是。村長沒對她明確過什么,但他的心思早掛在眉眼上。但她不是看村長的眉高眼低行事的,就村長那點能水奈何不了她。

      白明遠問她圖什么。田夢蓮瞇細著眼睛,閃爍著撩人的風(fēng)情,從細碎的白牙間吐出一個字:“賤?!边@讓白明遠感到吃驚,細細品味,似乎琢磨出什么,卻又霧一樣迷茫。倒是嗅出了狐媚的氣息,讓他火燒火燎起來。

      高廟子村百十戶人家,原先聚集在靠近溝底的半山梁上,隨著公路從梁上通過,活泛點的人家開始往梁上搬遷。梁上的地界也不好找,地勢平坦的避風(fēng)窩窩,東一處,西一處,于是就沒了村子的模樣,戶與戶之間,借半碗醋也要打個整工。各家的私密也就嚴實起來,只要狗能閉上嘴,好事、壞事都難得邁出門檻。村子里對男女間的那點事,也不十分在乎,說起誰家的姑娘媳婦有了相好的,就像說起誰家吃了頓好飯,順嘴流幾滴哈喇子,轉(zhuǎn)瞬也就淡忘了。田夢蓮的男人高旺旺隔三差五倒賣幾頭牲畜,算是個活泛人,眼光能比別人多看一寸遠,是搬到梁上最早的人家。獨門獨院,也就有了獨立隱秘的空間。

      白明遠和田夢蓮有了鉤掛,便揪扯不開了。一個星期不見上一面,看天都是灰霧霧的。白明遠把鄉(xiāng)里的越野車讓了出去,買了一輛雅馬哈,四村八鄉(xiāng)地轉(zhuǎn)悠。辦公桌上常積著塵土,辦事效率卻大大提高了,連婦聯(lián)管的事,也捎捎帶帶地辦了。鄉(xiāng)里的工作大有起色,尤其是給山梁戴帽的工程取得顯著的成效。當然,這不能說是田夢蓮點石成金,但她對白明遠是一場春雨,能催生出一個良好的心境,煥發(fā)出勃勃生機。既然是春雨,干涸的白明遠自然渴求,到白廟子自然也就頻繁。晚進早歸的,村長也就看出了端倪,但他的嘴嚴實,不走風(fēng)漏氣,這是多年的村干部錘煉出的基本素質(zhì)。所以,一年多的天氣,村子里風(fēng)平浪靜。

      白鄉(xiāng)長和田夢蓮相好的事,是高旺旺自己說出去的。

      喝酒,耍錢,是當?shù)啬腥藗冎饕膴蕵坊顒?。高旺旺不時有幾個活錢,喝酒耍錢的事自然少不了他。那天他的手氣背,輸了百十元錢。到了半夜,幾個人打平伙兒,湊份子殺了只小羊,買了幾瓶酒。贏了錢的,舒眉展眼,高吆二喊,氣粗得很。高旺旺喝悶酒,越喝越憋氣,就拍桌子瞪眼睛地叫板,說,吃飽了,喝足了,接著干,誰也不許走。贏了錢的主兒說,賭現(xiàn)錢,不欠賬,亮出你的存貨,讓眾人看看。高旺旺像被人當場脫了褲子,臉紅脖子粗地大喊,爺長著雞巴呢,輸了你割去。贏錢的主兒說,爺還嫌它是個累贅,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呢。你要是舍得,拿弟妹頂賬,怎么樣?高旺旺一時血沖腦門,說,只要你贏了,那個賤貨歸你。贏錢的主兒拍著肚子大笑,能睡田夢蓮,賽似活神仙,一輩子也就不白活了。也是借了酒勁兒,隨手將嘴頭子上把關(guān)的門閂卸掉了。高旺旺說,誰睡也一樣,白明遠睡的,你就能睡。一句話把眾人鎮(zhèn)住了,都覺著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相互咬了咬耳根子,這才把事落實了。有人趕緊給高旺旺壘臺階,說,喝多了,喝多了。酒是個灰東西。高旺旺的酒醒了,卻佯裝醉了,一頭扎在炕上,打起呼嚕。再大的呼嚕也擋不住眾人的嘴,十天半月的工夫,白明遠和田夢蓮相好的事就揚翻到縣城了。

      其實,高旺旺也沒抓過他倆的現(xiàn)行。一是田夢蓮做得詭秘;二是村長的掩護做得到位;三是他沒這份膽量。但只要讓高旺旺看到些蛛絲馬跡,他就要用拳頭和田夢蓮對話,一次比一次狠,恨不能把田夢蓮的一身嫩肉錘成一灘爛泥。

      白明遠看到田夢蓮身上的紅黑青紫,心疼得打哆嗦,疼到深處,就下決心,說:“離了吧,你我都離,組個新家。”

      田夢蓮撫著白明遠隆起的胸肌,“噗哧”一笑說:“俗話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當了你老婆,早晚會變成一塊抹布。”

      白明遠從田夢蓮清亮的眼睛中讀出另一番內(nèi)容。她知足,她不想拖累他;她不是藤子,攀上一棵大樹死磨硬纏不放松。況且,她也知道,白明遠下的決心是草葉上的露水,見不得陽光。老婆待他那個樣子,有血性的漢子早就把她踢達了,能湊合到今天,是白明遠離不了她。

      白明遠問她,那她圖個啥?

      田夢蓮嬌嗔地把指頭厾在他腦門上,說:“圖你能掏我的心,圖你能把我揉成一灘水,圖你能給我學(xué)校修整了教室,讓我和學(xué)生安安心心地念書?!?/p>

      白明遠追著問,還有呢?

      田夢蓮脫口而出:“我榜上了鄉(xiāng)長,有面子;給我旺旺戴了頂綠帽子,有里子?!?/p>

      話,是句玩笑話,不經(jīng)意卻觸痛了白明遠的那根脆弱的神經(jīng)。白明遠啞火了。

      鄉(xiāng)里的扶貧干部從省水利廳搞到一筆打井的款子,數(shù)目不大也不小,有四十萬,能打一兩口機井。白明遠盤算好了,先盡著高廟子村。高廟子先后鑿過兩個窟窿,都白瞎了,至今解決不了飲水問題。當了鄉(xiāng)長的白明遠做過承諾,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一定要所轄的村都喝上自來水。高廟子打不出水,是他的一塊心病,有了田夢蓮,這塊心病更重了。白明遠請了省里的水利專家,親自陪著,跑遍了高廟子的溝溝洼洼,總算找到了兩處可能有水的地方。白明遠下決心,四十萬全投在這里。

      省水利廳的款子雖然指定是給十三溝鄉(xiāng)的,但錢卻落在縣水利局的賬上,這是程序。

      白明遠硬著頭皮找到楊小鵬的辦公室。

      楊小鵬抬頭看見白明遠,暗自吃了一驚,盯著白明遠的眼睛掃瞄了一下,沒看出敵意,便踏踏實實地伸出手去,傾注著熱情,緊緊地握住白明遠的手,寒暄著:“白鄉(xiāng)長大駕光臨,有何見教,只管吩咐?!?/p>

      白明遠強作笑臉,也溫文爾雅地說:“請楊局長高抬貴手?!?/p>

      楊小鵬縮回手來,坐回轉(zhuǎn)椅,已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套。沉吟片刻,才四平八穩(wěn)地說道:“是那筆款子的事吧?省水利廳的文件,我已經(jīng)看到了。但錢還沒見到影子。再等等吧?!?/p>

      明顯是托辭,但也不能點破。白明遠兜了個大圈兒,說起那天和水利廳的一位處長在一塊喝酒,酒席間處長問詢到楊小鵬,說和楊小鵬是同學(xué),讓他見著楊小鵬時代問聲好。

      楊小鵬明白話里的含義,臉上晴朗了許多,含含糊糊地答應(yīng),只要錢到了賬上,怎么都好說。

      不時有腳步聲在楊小鵬辦公室的門外停下,不用問,是想看熱鬧的人。兩個情敵見面,不鬧出點大動靜,說不過去,除非白明遠想當縮頭烏龜。

      白明遠平平靜靜地出來了,臉上看不到一絲陰霾。眾人就有些失望,像花了大錢買門票看演出,到時候演員卻沒登臺一樣。

      白明遠第二次登門,就有些三九天刮西北風(fēng)的味道了。

      楊小鵬不等白明遠開口,就硬嗆嗆地說:“對不起。錢沒到。別白磨鞋底子啦。”

      白明遠找地方坐下,看了一眼掛在醒目之處的“謝絕吸煙”的標識,點燃一支煙,抽了幾口,起身,用楊小鵬班臺上的高級茶葉,自己給自己沏了一杯茶,品了一口,嘖嘖贊嘆道:“好茶,好水。不愧是水利干部。十三溝多會兒能喝上這水,我領(lǐng)上鄉(xiāng)親們給水利局掛匾?!?/p>

      楊小鵬輕蔑地說:“不敢勞您大駕。能讓我清靜一會兒,比啥都強?!?/p>

      白明遠笑眉扯臉地說:“我是來給楊局長送賀禮的。聽說局長大人的別墅落成了,怎么也得慶賀慶賀。這一百塊錢,是我一份心意,請楊局長笑納。”楊小鵬的額頭上暴突出核桃大的疙瘩,眼珠子幾乎跳出眼眶,憋住嗓門,低吼道:“誰說我蓋別墅了?是哪個缺了德的造的謠!收起你的破錢,老子不吃這一套。”

      辦公室的門是敞開的,白明遠進門時就沒關(guān)門。外面的人都豎著耳朵呢。

      白明遠一臉無辜地說:“熱臉貼了個冷屁股,好心當成驢肝肺。楊局長雖然是有名的廉潔干部,收下這賀禮也不至于壞了名聲?!?/p>

      楊小鵬惡狠狠地說:“黑老鴰死了三年,就剩下一張臭嘴了。快閉上吧。”說著,也顧不得素日里裝腔作勢的斯文,像送瘟神一樣把白明遠推出辦公室。

      白明遠第三次登門,是喝過酒去的。推開門,酸辣麻臭的酒氣就沖著楊小鵬撲鼻而來。楊小鵬強忍著惡心和厭惡,不耐煩地說:“錢給你撥下去了。別折騰啦!”

      白明遠嬉皮笑臉地作了個揖,連聲道:“功德無量,功德無量。俗話說,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余下的30萬,啥時候到位?”

      楊小鵬說:“一口就能吃個胖子?你也不怕?lián)嗡?”

      白明遠不急不惱,湊到楊小鵬的眼皮底下,像是要往他眼里扎根刺,啞著嗓門說:“我和你一樣,都是韓信將兵——多多益善。用不用給你送幾個回扣?”楊小鵬說:“我不和酒鬼說話。滾!”

      白明遠露了真相,哈哈大笑,擲地有聲地說:“我不怕和活鬼說話。今天把話晾在這兒,痛痛快快把全款撥下去,一了百了。不然,你休想過一天安生日子?!蓖倌亲訃娏藯钚※i一臉,催得他差點吐出來。

      當天晚上,白明遠的日子卻過得不大安生了。趙莉的一張?zhí)一樕蠏炝怂?,一進家門,白明遠就覺著寒氣逼人。趙莉不說話,像是沒看見白明遠這個大活人,衣服鞋子都不脫,一頭扎到床上,瞪著大眼看天花板。白明遠知道這是化學(xué)反應(yīng)階段,正在蓄積能量,一旦爆發(fā),家里就是第二個廣島。他也保持沉默,覺著自己有點像美軍,剛剛在伊拉克取得階段性的勝利,又要遭遇伊朗這塊難啃的骨頭。他期望能維持現(xiàn)狀,熬過這一晚上,一早他就拍屁股走人。但炮捻子還是點燃了。趙莉養(yǎng)的貓踩翻一只碗,落在地上,“叭”的一聲,沉寂被擊碎了。趙莉彈坐起來,抄起一把笤帚照著白明遠甩了過去。

      笤帚擊出了火花。盡管聲音不大,但也氣勢洶洶。白明遠說:“你撒什么野?”趙莉說:“我撒酒瘋。你想怎么著?”隨即將身邊的枕頭、床頭的零七雜八全都甩到白明遠的身上。

      白明遠低吼道:“我的忍耐是有限的?!?/p>

      趙莉冷笑一聲,說:“別忍著,大英雄,亮出你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讓老娘見識見識。”

      白明遠忍無可忍,把藏掖在心底的話抖落出來:“你是替楊小鵬解恨吧?別惹翻我,狗急了也要跳墻的?!?/p>

      趙莉罵道:“你以為你是啥?瘋狗一條!”

      白明遠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嫁的就是瘋狗。想嫁大鵬鳥,人家嫌你翅膀沒長全。”

      掛滿灰塵的窗戶紙捅破了。積淀多年的塵土揚灑起來,都得嗆嗓子,惡臭的痰和唾沫星子少不了沸沸揚揚。

      趙莉說,我嫁條瘋狗是瞎了眼,你狗攬八泡屎,連村姑都是香餑餑。你可真下流!白明遠說,你和那個小白臉勾勾搭搭,難道是上流?趙莉說,小白臉比你強百倍。白明遠說,人家看你不過是一只雞。趙莉惱羞成怒,伸出爪子在白明遠的臉上犁出長長的印記。破裂也就在所難免了。兩人同時喊出:離婚!離婚不是件小事,驚動了兩家的老人。老人們表態(tài)堅決:反對!寄養(yǎng)在姥姥家的閨女也態(tài)度明確:離了婚,她就不認爹媽。兩位當事人嘴上使勁,行動卻不那么果決。這個年紀的人比不得小年輕,說打雷就下雨,離婚是要傷筋動骨的。況且,還有兩個人在從中作梗。

      極力反對的是楊小鵬,他生怕被趙莉黏上,弄假成真。他了解趙莉,人長得漂亮不假,但心地卻不那么陽光。動物世界播出過北美洲的蜘蛛黑寡婦,凡是和它交配過的雄性蜘蛛都有被它吞噬的危險。趙莉沒那么毒,但也絕非善良之輩。床上是蕩婦,床下是潑婦,對內(nèi)是悍婦,對外是淫婦,做事是懶婦,見錢是貪婦。仕途上,娶這種女人做老婆,栽跟頭是注定的。號稱“玩家”的楊小鵬,牢牢把握著“適可而止”的戒尺,標定著自己的行為。他絕不做冒險家,絕不會拿自己的前程作賭注。

      態(tài)度曖昧的是田夢蓮。

      白明遠回到鄉(xiāng)里,當天就到了高廟子。田夢蓮看到他一臉陰霾,眼珠子掛滿了血絲,心就懸了起來,顧不得矯情,生火做飯,把酒菜擺在白明遠面前。也不多嘴,期期艾艾的目光繚繞在他的臉上。

      白明遠連連咕嘟了三杯酒,眼神就迷離起來。摟過田夢蓮的脖子,說:“今天你陪我喝?!蹦乔樾问请娪爸械膲娜顺3霈F(xiàn)的鏡頭。

      田夢蓮平素滴酒不沾,一杯喝下去,熱辣辣地竄進肚里,又返回到臉上,滾燙出俏麗的紅暈。白明遠就有些把持不住,捧定紅暈,貪婪地吮了下去。田夢蓮飄浮在云海上,跌宕起伏,呻吟出淋漓的酣暢。

      田夢蓮把白明遠的頭安置在自己酥軟的胸前,就覺出涼瀅瀅的水滴,珠子一樣滾落下來,悄然浸入她的肌膚,滋潤著她的心。那心就膨脹起來,孕出乳汁一樣的愛意。她叉開手指,梳理著他的頭發(fā),將乳頭塞進他的嘴里,渾身的血液鼓蕩起來,蕩出陣陣眩暈。

      白明遠呢喃地說:“我要離婚。”

      田夢蓮便知道是受了老婆的氣。她不接茬兒,只是愛撫他。男人在女人面前永遠是孩子。

      白明遠抬起腦袋盯著田夢蓮問道:“你怎么不表態(tài)?”

      田夢蓮笑著說:“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我不想瞎攪和。”白明遠說:“這回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啦。誰也攔不住?!辈恍⌒恼f出“王八”兩個犯忌的字,白明遠十分懊惱,對趙莉的仇恨愈發(fā)水深火熱。

      田夢蓮說:“說起下雨,前天那場雨總算濕了地皮,今年栽的樹,又能多活幾棵?!?/p>

      白明遠說:“你是有意跟我兜圈子。”

      田夢蓮說:“樹是咱倆的媒人,是你的命根子。全鄉(xiāng)萬八千口子鄉(xiāng)親都指著樹過好日子呢。年年跟著你栽樹,我有癮。不說樹,說啥?”

      白明遠心頭泛出綠意,緊繃繃地親了田夢蓮一口,說了句掏心窩子的話:“你才是我的女人?!?/p>

      白明遠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說了個大概。田夢蓮只伸耳朵不插嘴。做女人的是塊海綿,容的是男人的煩愁和汗水。搬弄是非,乘風(fēng)揚沙,那不是田夢蓮學(xué)得會的。

      白明遠說著說著打起了呼嚕,高一聲,低一聲,抑揚頓挫的,卻沒有拍節(jié),偶爾還要停滯下來,讓田夢蓮提心吊膽,生怕他懸在半空,滑溜不下來。男人的心事重著呢,沉甸甸地壓在心口上,只有貼心女人的手才能梳理得開。

      山梁還沉寂在睡夢中,龐大的軀體在山風(fēng)的輕撫中有些躁動不安,間或有狗吠聲喚醒一盞螢火蟲一樣的燈光,眨巴眨巴眼,瞬間就消失了。個把流星墜落下來,把黑黢黢的天幕劃開一道口子,短暫的輝煌連記憶都不曾留下便銷聲匿跡了。

      白明遠的摩托車睜開兩只巨獸一樣的眼睛,隨即的轟鳴聲刺痛了荒原的神經(jīng),便有了呻吟,是那種從沉睡中喚醒后不大情愿的嬌癡。守護著夜的狗也隨之狂吠,攪起的漩渦東游西蕩,尋覓著潛行在山坳中秘密。

      雖說是公路,卻也崎嶇,蜿蜒在山梁上,粗糙也就難免,坑坑洼洼的,磨礪著山里人的堅韌。

      白明遠顛簸在摩托車上,鼓脹的衣襟兜著清涼的風(fēng),積淤在胸口的蕪雜漸漸隨風(fēng)而逝。

      臨別時,田夢蓮摸著白明遠的臉,呢喃著:“胡子拉碴的,該修整修整啦。精神氣抖起來,挺挺拔拔的。鄉(xiāng)親們和我都指著你呢。男人嘛,容天容地的,自己的女人還容不下?好好過日子?!奔仁菄诟?,也是態(tài)度,該說的,能說的,都在里面了。

      白明遠還能說什么,狠狠親了田夢蓮一口,大步流星地走了,心里默叨著:這個女人呀……卻填充不進適當?shù)膬?nèi)容。一路上白明遠的腦子里空空蕩蕩。

      轉(zhuǎn)過一道山梁,有車燈從對面的山梁晃了過來,時隱時現(xiàn)的,撲朔迷離。白明遠瞄了瞄,車大約是行駛在偏離公路的一條廢棄的岔道上,便有些疑惑,心弦也往緊繃了繃,轉(zhuǎn)動油門,摩托車呼地沖出老遠,卻又莫名其妙地熄火了。白明遠不急著發(fā)動車,點燃一支煙,讓心緒穩(wěn)定下來。這些日子,有一個外省的盜竊團伙,專門盜割電纜、電線,有兩個鄉(xiāng)已經(jīng)報了案。和這伙歹徒遭遇,孤單一人怕是沒好果子吃。身上雖帶著手機,卻沒有信號,是個樣子貨,報案的念頭也只能歸零。惹不起,只能躲,先回了鄉(xiāng)里再說。白明遠發(fā)動著車,卻沒有挪窩,聽任摩托車突突地咆哮。再瞄瞄那山梁,心像是驀地被擊了一掌。那山梁上沒有電纜、電線,卻有一片林子,是他當副鄉(xiāng)長時領(lǐng)頭栽下的一片速生的槐楊林,是他給十三溝的山梁戴的第一頂帽子。樹還沒成材,碗口粗細,正是發(fā)勁兒的時候。但這座山梁卻已變成十三溝的風(fēng)水寶地,兔子、野雞之類的活物隨處可見,傍林子的坡地種出的莊稼產(chǎn)量比其它地界翻了一番,坡下十幾米就能見到水,臨近的山村多多少少都沾了光。十三溝栽樹的號召力就是從這兒生發(fā)茁壯的。白明遠掉轉(zhuǎn)車頭,他要看個究竟。

      對面駛來的是一輛小拖拉機,車燈照過去,白明遠一眼就看出拖拉機上拉的是樹,是新伐的樹,婆娑的樹冠戰(zhàn)栗著述說不盡的委屈。

      白明遠大喝一聲:“停車!”將摩托車橫在路當中。

      拖拉機卻不熄火,執(zhí)著地突突著,像一只匍匐著準備隨時躍起的猛獸。

      白明遠抖擻威風(fēng),厲聲喊道:“我是白明遠,跟我走一趟。”

      開拖拉機的甕聲甕氣地低聲應(yīng)道:“扒了皮,爺也認識你?!?/p>

      白明遠問:“哪個村的?”

      開拖拉機的毫不含糊地說:“高廟子的高旺旺?!?/p>

      白明遠怔了片刻,才弄清楚此人正是田夢蓮的男人高旺旺。心頭頓時掠過一句俗話:不是冤家不聚頭。定了定神,硬下心,大聲說:“鄉(xiāng)里定的規(guī)矩,你知不知道?砍樹就是砍人頭,要償命的。”話雖硬強,語氣卻緩和了許多。

      高旺旺喊道:“你睡了爺老婆,有沒有規(guī)定該咋處置你?”

      白明遠的嗓子眼被塞了塊石頭,吞不得,吐不得,磕磕絆絆地說:“不要瞎扯拉。到了鄉(xiāng)里,自有說理的地方?!?/p>

      高旺旺啐了一口說:“說理?理是你們這些當官兒的定的,百姓到哪兒說理?你的老婆讓爺睡睡怎么樣?爺知道,你對這林子比對你老婆還上心,爺是故意來在你心上動斧子的?!?/p>

      白明遠的心比挨了斧子還疼,強忍著,咬牙說:“對我動斧子行,對林子不行。天王老子也不行。閑話少說,跟我走一趟?!?/p>

      高旺旺說:“讓開道,咱們兩清。不讓道,就讓車轱轆跟你說話?!蓖侠瓩C猛地向前躥了一截,濺起的碎石子蹦到白明遠的臉上,火辣辣地疼。

      白明遠紋絲不動,英雄氣陡然高漲,拍著胸脯,斬釘截鐵地說:“車轱轆可以過,砍樹的人不能過。”

      高旺旺突然嚎啕大哭,嗚咽著喊:“爺斗不過你白鄉(xiāng)長,爺告饒。看在夢蓮的面子上,放爺一馬?!?/p>

      白明遠說:“田夢蓮知道了,照樣往鄉(xiāng)上送你?!?/p>

      嚎啕聲戛然而止,高旺旺像點燃引信的炸藥暴怒起來:“爺知道你倆穿一條褲子。那個賤人懷了你的娃,你們早算計著把爺往絕路上送。爺好活不了,你也別想好活?!?/p>

      拖拉機猛地撲過來,將白明遠撞倒在地,不等他喊出聲來,車轱轆已經(jīng)從胸脯碾了過去。那一刻,白明遠還想弄清田夢蓮懷了娃的事,她不是不能生養(yǎng)嗎?看來是高旺旺不行,那種肯定是他白明遠播下的。但這份念想還沒勾勒出完整的全景圖,就像一縷煙裊裊消散了。

      縣委、縣政府召開了兩次會議,專門討論關(guān)于白明遠的事。一是,能不能上報追認烈士;二是,要不要請媒體大力宣傳。兩個問題是相關(guān)聯(lián)的,追認烈士必然要廣泛宣傳。但如今的媒體嗅覺靈敏,獨立思考的能力有所加強,萬一從整個事件中發(fā)掘出新的視點,提出不便張揚的問題,甚至可能被專門以挖掘隱私的小報當成花邊新聞的大餐擺上桌面怎么辦。

      剛剛升任縣委常委、縣委宣傳部長的楊小鵬慷慨陳辭,歷數(shù)了白明遠在十三溝做出的豐功偉績,戴帽子工程、通水通電工程,都給十三溝鄉(xiāng)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給當?shù)氐陌傩諑韺崒嵲谠诘睦?,為了保衛(wèi)綠化成果,給子孫后代留下一個綠色世界,白明遠不畏強暴,與歹徒做殊死搏斗,用鮮血和生命譜寫了英雄的華彩樂章。他是新時代干部的楷模。大力宣傳這樣的英雄人物,是構(gòu)建和諧社會的需要,是弘揚“三個代表”時代精神的具體體現(xiàn)。至于可能出現(xiàn)的流言蜚語,給英雄的臉上抹黑,我們應(yīng)當旗幟鮮明地予以回擊。

      楊小鵬的表態(tài),給會議定了基調(diào)。

      為白明遠舉行追悼會的前一天,十三溝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自發(fā)組織來縣里送別白明遠,馬車、卡車、拖拉機把縣委大院擠了個水泄不通,光是高廟子村就來了百十號人,紙扎的祭品花花綠綠,彩電、冰箱、汽車、別墅,一應(yīng)俱全,難得一見的是十幾樣數(shù)米高的紙扎的大樹,在風(fēng)中颯颯作響,頗有聲勢。幾個村長披麻戴孝,走在頭里,淚水撲簌籟地流。千把號人的隊伍靜悄悄的,只聽到抽泣聲。臨散會,高廟子的村長代表鄉(xiāng)親們請求縣委、縣政府將白明遠的遺體葬在十三溝的山梁上。

      偌大的送葬隊伍中沒有田夢蓮的身影,也在情理之中。其后,田夢蓮從人們的視野中蒸發(fā)了。

      〔責(zé)任編輯 任 建〕

      猜你喜歡
      高廟鄉(xiāng)長
      高廟鐵索橋
      高廟文化與湘西地區(qū)文化自信
      高廟村來了個女書記
      高廟遺址高廟文化圖案太陽大氣光象內(nèi)涵圖解
      神鳥造型的太陽大氣光象內(nèi)涵圖釋
      感動
      邓州市| 武胜县| 理塘县| 陆良县| 平乐县| 静安区| 志丹县| 宜都市| 忻州市| 固阳县| 城口县| 承德市| 工布江达县| 临湘市| 墨竹工卡县| 灌云县| 绵竹市| 布尔津县| 昭苏县| 古交市| 庄浪县| 建平县| 新蔡县| 乃东县| 拉萨市| 安阳县| 从江县| 东莞市| 东乡县| 永宁县| 海口市| 浮山县| 兴宁市| 新巴尔虎左旗| 阳泉市| 波密县| 浦城县| 酉阳| 嘉定区| 呈贡县| 永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