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制瓷大師吳益子及其后代

巴土嘎.劉

在元代制瓷歷史上,有一位不但本人,連子孫數(shù)代都留下盛名的制瓷大師,他就是江西省浮梁縣瑤里村的吳益子。他生于南宋度宗咸淳六年(1270年),歿于元朝至正十六年(1356年),享壽86歲。

吳益子,本名叫吳靈四。按照吳氏歷來的孝、義、忠、勇的祖訓(xùn)和吳氏宗譜排法,本人名之前,須排有個父名,稱“某子誰誰”。大師父親名叫吳進益(一作吳益),故他對外稱自己是“吳益子”,很少寫自己的譜名“吳靈四”。

吳益子大師的遠古祖籍,在太湖北側(cè)梅里,即今江蘇無錫。后祖上遷居到安徽新安休寧縣。元至元末元貞初(1294—1295年),休寧吳門七十四世公的四世孫吳濤子漢、吳濤子海、吳睿子湖、吳益子靈四叔伯兄弟四人,遷往江西浮梁縣。第二年(1296年),吳益子到江西金溪縣拜師,學(xué)習(xí)燒造陶瓷。學(xué)徒七年期滿,把家安在浮梁景德鎮(zhèn)石板橋(今十八橋)后,仍返回金溪,與師父合伙經(jīng)營作瓷營生。至正十六年(1356年)十月初十病歿,葬于浮梁縣辛正都瑤里的緱嶺尖山中,子孫從此落戶到瑤里。

他是有記載的元代著名制瓷大師的首位嫡傳弟子。師父僅年長他8歲。因他在前朝南京做過學(xué)生,在瓷業(yè)師徒中,詩詞文采算是上乘,頗得師父和師父的四師兄弟的青睞。他的制瓷經(jīng)歷,不但可以作證他師父的部分生涯歷史,也可印證元代制瓷業(yè)發(fā)展過程中的階段變化。他留在元瓷上的銘文詞句和他的精瓷作品,對復(fù)原元代景德鎮(zhèn)及景德鎮(zhèn)以外某地窯場的制瓷情況,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器底銘文的研究價值

先輩留下的元代瓷器中,有四件一套碩大的白釉龍紋釉里紅蓋罐,說是從吳益子后人手中購得。其中一件,器底有25個字的銘文:“江南金溪九峰東軒,弟子吳益子謹記,至正八年五月良辰吉置”。

可以想見,吳益子大師在半個多世紀的制瓷生涯中,親手燒制的瓷器,一定不在少數(shù)。也許是他為人不事張揚,致使如今我們所能看到的留有他自己姓名的款識銘文瓷器,十分罕見。根據(jù)我們掌握的資料,目前能看到的,除了師伯亡故時,奉師父之命,他作過哀悼的祭文外,便是在師父大限到時,自己雖然年事已高,仍不忘師恩,親手燒制了追思師父恩德的碩大釉里紅蓋罐。

雖然僅是這兩次留銘,卻直接和間接地反映出元代初期和中后期制瓷發(fā)展的某些情況,解答了幾百年來令人們不解和爭論不休的諸多問題。

早在父輩開始考查吳益子身世的80多年前,在那時,景德鎮(zhèn)年過八旬的老瓷工中,還在重復(fù)著歷史上的一個傳說,說一位首創(chuàng)大匣缽、發(fā)明燒造各種釉色大器的元代著名瓷器大師,有師兄弟四人,后來加入了一位帶著侄兒在瓷器上寫字作畫的及第進士,共師兄弟五人。

后來,經(jīng)過我們考查證實,這位專在元瓷上寫字題箋的人,系南宋度宗咸淳四年(1268年)陳文龍榜的徽州休寧籍進士黃雷履。他的侄兒黃秋江(又稱黃清夫、黃一清)跟隨他,為元朝新開的官控窯場作畫題字。順帝惠宗至元三年(1337年),74歲的黃秋江去世后,又有吳益子的好友、清江人劉永元跟隨吳益子學(xué)習(xí)作瓷,在瓷胎上作畫。與劉永一起出入窯場畫房的,還有他的結(jié)社好友,游戲人生的楊謙、楊士弘、彭鏞等人。

元大德四年(1300年),吳益子的師父的大師兄熊德方病故,師父和師叔王厚伯合送了兩對蒲公英云龍紋大瓷瓶,用以鎮(zhèn)墓。而尚在學(xué)徒期的吳益子,因詩詞文采,便代表師父、師叔和他本人,撰寫悼文。把悼文落寫在胎坯上的,便是這位前朝進士黃雷履。

1300年在金溪窯場燒制的這對青花纏枝蓮蒲公英飛鳳云龍紋象耳瓶,左右兩個瓶頸上都有銘文。

右瓶頸上的銘文,是:

“孺人之德,均且壹兮,佳哉金牛;蔥且郁兮,惟德故壽,天可必兮;子子孫孫,安且吉兮。前京學(xué)生吳益子啜書。前進士黃雷履題箋?！?/p>

左瓶頸上的銘文是:

“江南金溪九峰東軒,奉圣翁弟王厚伯,喜舍香爐花瓶一對,祈保合家清吉,子女平安,大德四年二月良辰謹記。故孺人翁兄熊德方打供?！?/p>

1300年在金溪窯場燒制的另一對同樣紋飾圖案的釉里紅釉、青花字象耳瓶,兩個瓶頸上,也有基本相同的銘文。

我們是2005年春上在田助忠的書中看到這兩對象耳瓶和銘文的照片。起初,從照片上看,我們認為這是有相當(dāng)功力者制作的高仿品。因為國人的想象力和仿冒能力太強,只要實物一公開,仿冒隨即問世,兩者幾乎是孿生兄弟。但是,在我們比對了大德年間金溪窯場制瓷情況、吳益子當(dāng)時的身份、制瓷大師及其師兄弟在大德年間的變化等后,我們很快否定了最初“不看真”的看法。原因是:

在我們沒有公開我們兩代人對元代金溪窯場的調(diào)查情況,也絲毫沒有披露元代幾十位制瓷大師經(jīng)歷的情況下,沒有人知道金溪縣曾經(jīng)有一個著名的元代燒造大器的窯場;也沒有人知道、更不會有人承認元大德年間金溪窯場燒造的元青花大器,已經(jīng)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很少有人知道大師中有叫吳益子的,那時仍在學(xué)徒;沒有人知道南宋咸淳年進士黃雷履為什么會跑到外省的窯場去;更沒有人知道制瓷大師熊德方病歿于大德三年(1299年)冬;也不會有人能編造“佳哉金牛”等重要字句,卻不懂其真實含義等等。

當(dāng)然,本文發(fā)表后,會有多少“同樣”銘文的瓷器出現(xiàn),就不知道了。這也是幾十年來我們不敢把幾百萬字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和盤托出,只能一點一點地披露的原因,尤其是近些年來,沒有法律約束而且令國人并不反感的各種“山寨版”潮流出現(xiàn)和蔓延,更是讓人望而卻步。

金溪地方,我們先后去過很多次。這次,為了落實這兩對大德年間燒造的象耳瓶出處,我們再次到金溪住了一個月。通過已成了好朋友的過去的向?qū)?幫助細致暗訪。最后得知,這兩對元瓷瓶,出自金溪與貴溪交界的,原四十九都轄內(nèi)的金牛山南麓半山一座古墓。原來,吳益子在悼文中所說的“佳哉金牛,蔥且郁兮”,不但說明了師伯熊德方的葬地,還描述了陰宅墓地當(dāng)時周圍的風(fēng)水環(huán)境。同時出于墓中的,還另有類似的瓷瓶數(shù)對,香爐九件,瓷罐數(shù)個。這是我們費盡了周折,挖墓的當(dāng)事人才肯和我們見面,交談中,得到了寶貴的印證,解答了我們心中的疑問。

金溪窯場,是元朝新開的官用瓷總燒造地轄下的一個分燒地,有燒造點十幾處。我們另有文章專門詳述。包括金溪窯場在內(nèi)的總燒造地各處,都是元世祖至元二十一年(1285年)起燒的。元政府設(shè)立浮梁磁局,為了保護官家用瓷的新開燒造地,對景德鎮(zhèn)各窯的燒造,有嚴苛的規(guī)定。就是說,當(dāng)景德鎮(zhèn)各窯還在嚴格執(zhí)行元朝中期人蔣祈在《陶記》中的“景德鎮(zhèn)窯……窯有尺籍,私之者刑;釉有三色,冒之者罰”的政令時,而地處兩省四縣的新開燒造地,使用南宋朝傳下來的“二元配方”,已經(jīng)燒制出大量爐火純青的青花瓷大器和近臻完美的青花釉里紅大器。這種情況,延續(xù)了半個多世紀,一直到官匠總師傅于至正八年(1348年)三月去世,和浮梁磁局大使趙延宗于當(dāng)年八月辭官隱居后,景德鎮(zhèn)各窯那種只準(zhǔn)許生產(chǎn)黃、黑、白(包括影青、白、卵白)三色釉的規(guī)定,才漸漸被松綁。

這里需要商榷的是,當(dāng)代一位著名的景德鎮(zhèn)瓷器研究大師,也許是為了捍衛(wèi)家鄉(xiāng)景德鎮(zhèn)在元瓷制造中的地位的緣故,或許是因為其他原因,把元代中期景德鎮(zhèn)人蔣祈的《陶記》說成寫于南宋1214—1234年之間,并在當(dāng)?shù)刈鳛槎ㄕ?向世間公布,做法欠嚴謹,易造成歷史的扭曲,使元瓷研究在模糊中再添混亂。我們另有文章專門分析。

在這里先提一點。我們前面發(fā)表的文章提到過:元代景德鎮(zhèn),尤其是在至正十七年(1357年)之前,根據(jù)浮梁磁局規(guī)定,景德鎮(zhèn)僅是官控用瓷的集散地和轉(zhuǎn)運站,不能燒制官用瓷,瓷釉也不允許超出黃、黑、青白(影青、白、卵白)的釉色;凡官控窯場運來景德鎮(zhèn)的瓷器,先入分類倉庫;瓷器出庫轉(zhuǎn)運前,要在水單上標(biāo)明產(chǎn)地,正如景德鎮(zhèn)蘭浦、鄭廷桂在《景德鎮(zhèn)陶錄》中所講的,只可標(biāo)明是“鎮(zhèn)器”,之后必須加上“江西窯器”和“某某窯器”字樣才可出庫。

他處窯場轉(zhuǎn)來景德鎮(zhèn)的官控用瓷,分類入官貴用的“官用倉”(俗稱“蒙人倉”)和售賣用的“漢人倉”兩種倉庫。而具體某個倉庫的名稱,則是以官定管庫人的名(不用姓)作為庫名,這就是元人蔣祈在《陶記》中所說的“土居之吏,牢植不拔,殆有漢人倉、庫氏之風(fēng),五也”。

應(yīng)該知道,在漢族人建立的北、南宋兩朝,不可能在瓷造業(yè)出現(xiàn)有自污自蔑、還有種族歧視色彩的“漢人(倉)”或“蒙人(倉)”稱呼,在南宋也不會有官家用瓷的官控倉庫以管庫人的名字命名的。

從吳益子作悼文的這兩對象耳瓶上,可以看出,早在大師尚在學(xué)徒的大德年間,元青花大器和釉里紅大器的燒成,無論是在釉色上,還是紋飾上,都近臻完美。終元一朝,幾乎未變。

尤其值得提出的是,元代青花釉里紅的配方和窯燒技術(shù)是嚴格保密的,就像元代燒成大龍缸一樣,只在極少數(shù)師徒間傳授。徒弟能接受這項技術(shù),必須是總師傅信得過、能代表師父意志和身后意愿的出師后的小師傅。可惜的是,兩省四縣的官控窯場停燒后,雖然有部分瓷師轉(zhuǎn)到了景德鎮(zhèn)各窯場,但青花釉里紅的燒制技術(shù),沒能在景德鎮(zhèn)傳承下來。就是說,有元一代,景德鎮(zhèn)各窯場沒有成功地?zé)爝^元代青花釉里紅精品大器。

史料顯示,為人忠厚的吳益子大師,從學(xué)徒開始到收徒傳授技術(shù),始終堅守在他所管理的那處窯場。其他窯場的瓷師們,尊稱他所在汝水河畔、三十一都白云峰下那處窯場為“吳陶坡”。至正八年(1348年)三月,他的師父去世時,已經(jīng)兒孫滿堂、年近八旬的吳益子大師,不忘師恩,親手制坯、施釉,燒造了碩大的釉里紅蓋罐,并寫上“弟子吳益子”置;還在六都的崇峰山頂,建造了懷念師父的“祖師廟”,又立牌告示,改崇峰為“百歲峰”。人到七十手顫抖,吳大師八旬還為師父造瓷。昔日師徒恩情之久遠,令人感嘆唏噓不已。

吳益子后代制瓷大師“壹隱道人吳十九”

為了落實吳益子制瓷大師的后代傳人的記載,我們拜訪了他的第二十六代孫、吳代族長吳文盛老人。老人家不但講述了元末朱元璋避難縣城紅塔,浮梁人相救,得天下后又怒殺浮梁人,反差極大的歷史故事,也聆聽了老人講述先祖感人的歷史功績?？赐曜遄V中記載,更燃起我們對吳氏浮梁遷祖公吳益子的敬意,對他孫兒吳承允“孝義忠勇”行為的敬佩。

其族譜中,有《允三公急義從公頌》一段,載:“我祖允三公,性純篤,任事出肝膽。元時,本里解琉璃瓦之役。簽伯氏名時,無嗣,堂上有隱憂。公默體親志,毅然請代兄行。間關(guān)跋涉,無息肩,遂于金陵不祿。夫我祖之先意承顏者,孝也;保護同氣者,義也;勸勞王事者,忠也;盡瘁不懼者,勇也。備此美德,佑啟后人”。這里講的是,朱元璋稱“吳王”時,在金陵造宮殿,準(zhǔn)備登基之用,派令瑤里十三姓燒造琉璃瓦,并及時解送金陵。按照規(guī)定,由吳益子長孫吳承時解送,但吳承時無嗣,父母憂慮。其弟吳承允自愿代兄前行。后因時限逾期,吳承允和同行瑤里人,全部被殺。

吳文盛老人告訴我們,自吳氏浮梁一世祖公吳益子起,吳氏代代以制陶燒瓷為業(yè),子承父志,經(jīng)久未歇。其中最有名的,是吳益子的六代孫吳為。

吳為,字邦為,生于明嘉靖二年(1523年),在浮梁吳氏同輩中,排行十九,家中稱他“吳十九”。制瓷出名后,單稱“吳十九”。吳為自幼隨父兄學(xué)習(xí)技藝,不但繼承了祖上五代人的技術(shù),還有所創(chuàng)新。尤其在燒制薄胎瓷技術(shù)上,超越了前輩。還常在瓷器上留下清美的詩句,字里行間帶有祖公吳益子詩句的韻味。

吳為制瓷精道,用古人的話說,美輪美奐。他燒制的“流霞盞”,色如晚霞余暉,光彩照人;他的“卵幕杯”,胎薄無比,瑩白剔透,輕如紗縵;他的“紫金壺”,色淡青,無水紋,勝過官、哥之器。為了有別于其他窯瓷,他在瓷底上常留款“壺隱道人”。時人遂稱他的瓷窯為“壺公窯”。有明一代,古籍中所言景德鎮(zhèn)瓷,“白如玉,薄如紙、明如鏡、其聲如磬”,其實是以他的瓷器為標(biāo)榜。

明萬歷朝太仆少卿李君實,在《紫桃軒雜綴三》中,贊美吳為的“流霞盞”:“為覓丹砂斗市塵,松聲云影自壺天,憑君點出流霞盞,云汛蘭亭九曲泉”。

御史大夫樊玉衡(樊以齊)謫戍雷州,經(jīng)景德鎮(zhèn),拜訪吳為,驚嘆吳為制瓷之精湛、詩賦之優(yōu)雅,贈詩道:“宣窯薄甚永窯厚,天下馳名吳十九,更有小詩清動人,匡盧山下重回首?！?/p>

一直到了清代,人們?nèi)詫菫榈拇善髻澆唤^口:“龍泉兄弟知名久,甄土新載總后塵,獨有流霞在江上,壺中高隱得詩人?！?/p>

目前世上流傳吳為的瓷品,只有北京故宮珍藏的“嬌黃凸雕九龍方盂”?？谘厣嫌秀懳?“鈞爾陶兮,文爾質(zhì),龍函潤珠旭東壁,萬歷吳為制”?！百怏w詩”,仍有祖上吳益子的詩韻味道。

吳為吳十九,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病逝,享壽71歲。吳為之后,浮梁瑤里吳家雖然仍有幾代后人燒陶制瓷,卻沒有能與他們的一世祖吳益子靈四、七世祖吳為吳十九相比的。

另外,吳益子的另一位六代孫、吳為的十兄吳幫振吳十的墓穴,于1973年在江西都昌被發(fā)現(xiàn)。圓形的青花墓志瓷版上,記有“吳公諱邦振,行吳十,號近泉,先生浮梁之景德鎮(zhèn)人也……生于正德戊寅年(正德十三年,1518年)……敬擇于萬歷二十四年(1596年)十月初八寅時,與公金磚寄焉”。以生年或歿年的生肖對應(yīng)相同生肖屬相的日或時殯葬入土,這是元明時期徽州、饒州地區(qū)陰宅風(fēng)水要求。此處是以生年對葬時。另“金磚”,非金銀之念,據(jù)《康熙起居注》記載,明清時期,稱五色琉璃瓦為金磚?！?/p>

編輯:陳暢鳴charmingchin@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