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娟
內容提要:亨利·菲爾丁小說中的密友形象,不論是《約瑟夫·安德魯斯》中的亞當斯牧師、《湯姆·瓊斯》中的奧爾華綏先生,還是《阿米莉亞》中的哈里森博士,都憑借其高尚的個人道德引導著主人公的道德完善。這些形象的塑造其實暗含了兩種不同的敘事意圖:一是通過對他們多重身份的描寫,揭示出密友形象所代表的社會道德體系。而主人公被他們重新接納的情節(jié)線索,則寓示了主人公美德有報的命運結局,即個人道德的社會認同。二是通過集中描寫密友形象的道德狀況,展示了美德在現(xiàn)實中軟弱無力的際遇。在此基礎上,作家提出了宗教對于人們道德困境的救贖功能。而他對宗教和道德關系的思考,則充分顯示出菲爾丁作為一位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辯證思維。
關鍵詞:亨利·菲爾丁密友形象
倫理權威宗教救贖
作為幫助主人公道德完善的重要角色,密友形象在菲爾丁筆下得到了濃墨重彩的生動描繪:不論是《約瑟夫·安德魯斯》中的亞當斯牧師、《湯姆·瓊斯》中的奧爾華綏先生,還是《阿米莉亞》中的哈里森博士,都憑借其高尚的個人道德引導著主人公的道德完善。在塑造這些次要人物時,菲爾丁對他們各自身份的設置頗具匠心,他們既是主人公的父親代理人形象,又是作品中的倫理權威與道德法官,甚至是宗教勸誡者。在主人公道德完善的不同階段,這些密友形象往往以截然不同的身份出場,大大影響了主人公的道德完善。本文即從他們的多重身份人手,力圖揭示其中蘊含的敘事意圖和道德內涵。
一
在密友的多重身份中,父親代理人身份尤為重要。由于約瑟夫·安德魯斯、湯姆·瓊斯和比利·布思等主人公基本上都是些身份未明的人物,因此他們在自己的道德完善中,就急需一位父親的替身,以便幫助他們從道德迷失的精神困境中警醒過來。而扮演了主人公父親代理人身份的亞當斯牧師、奧爾華綏先生和哈里森博士,也的確以實際行動回應了主人公內心情感與道德訴求的雙重渴望。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些人物的父親代理人身份,實際上是菲爾丁專為解決主人公的身份謎團而設。前文曾經說過,由于主人公的身份謎團大多與其家庭的破碎有關,因此他們在冒險經歷中都或多或少有一種擺脫孤獨、回歸家庭的本能愿望——因為這樣做可以憑借家庭的重建,去補償他們起初對自己身份未明的痛苦。而亞當斯牧師、奧爾華綏先生和哈里森博士等人的出場,則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主人公內心的焦慮,同時也為他們的道德磨礪奠定了一個良好的開端。有關這些密友的作用,可參照“仁愛開始于家庭”這一古老的英國諺語,即意為只有當主人公首先獲得了某種家庭溫暖,其仁愛之心方能自然生成。若循此邏輯,那么當身份未明的主人公出場時,他們首先遇到的密友便成為了家庭的隱喻符號。菲爾丁對這類密友形象的書寫,可謂直接貫徹了上述倫理思想。
在他筆下,幾乎每一位主人公都有身邊的密友充當父親代理人角色,而他們也對主人公懷有家長般的特殊情感,并對推動主人公的道德完善提供了巨大幫助。如在《約瑟夫·安德魯斯》中,亞當斯牧師要去倫敦刻印三本經義,不過當他遇見受傷的約瑟夫后,就陪護在主人公身邊,還將自己口袋里的九先令三個半便士,全數盡供約瑟夫用。等約瑟夫傷愈后,亞當斯牧師又寧可自己步行前往倫敦,也要將所剩無幾的錢財送給約瑟夫當路費。按他的話說,就是“無論什么行業(yè)的人,都應運用自己的才能免費解除貧窮和困苦”(The Adventuresof Joseph Andrews)。亞當斯牧師稱呼約瑟夫和范妮為自己的兒女,還說“上帝交給他指教的堂區(qū)居民,他都當作兒女”。正是在這一父親代理人的道德教化下,主人公約瑟夫才會時時刻刻以亞當斯牧師的教誨為道德準繩,后者實際上成了約瑟夫的道德監(jiān)護人。至于《湯姆·瓊斯》中的奧爾華綏先生,更是以菲爾丁的文壇保護人和贊助者拉爾夫·艾倫(Ralph Alien,1693-1764年)為原型。拉爾夫·艾倫曾任巴思郵政局長,盡管出身低微,卻致力于改進英格蘭和威爾士的郵政制度,并因購買了一個價值巨大的采石場而變得極為富有,他不僅是一位慈善家,更是作家的庇護人。菲爾丁早在生前便得到過他的資助,在作家去世以后,艾倫還繼續(xù)資助菲爾丁的孩子接受教育,并將自己的部分遺產轉贈給了他的家人。由于這些緣故,菲爾丁才以極大的熱情賦予了奧爾華綏先生令人景仰的高尚道德。在作品中,奧爾華綏先生雖然曾有過三個孩子,但他們都還在襁褓中就不幸夭折,更令人同情的是,他的妻子也先他離世,孤獨的奧爾華綏先生只能和他的妹妹歸隱鄉(xiāng)間。正是這種親情的匱乏,才促使奧爾華綏先生將瓊斯和布利非視同己出。他不僅當了瓊斯的教父,還按照自己的名字給瓊斯起名為托馬斯。作為一位心地善良,同時又繼承了一筆可觀遺產的好心人,奧爾華綏先生本身就具有樂于助人的高尚美德,他在周濟別人時,“不但總設法不讓世人知曉,甚至也不讓受惠者本人察覺。他一向用‘借或是‘付給的名義,不說是‘贈與。盡管他在大量施舍,卻總竭力用言語來沖淡他所做的好事”(《湯姆·瓊斯》)。正是有這樣一位集美德與財富一身的父親代理人存在,才大大推動了主人公瓊斯的道德完善。
同樣的密友形象亦存在于菲爾丁的另一部作品《阿米莉亞》中——哈里森博士富有才識,比起主教來也毫不遜色,但他連一百磅的財產也沒有,原因是他一半以上的收入都用于救濟和布施了。作為主人公布思的密友,哈里森博士不僅在他陷入絕境時出手相助,更為主人公的道德完善和成長起到了監(jiān)督和促進的作用。當布思和阿米莉亞的愛情看上去了無希望時,哈里森博士適時而出,他費盡唇舌才說服阿米莉亞的母親同意兩個年輕人結婚。即便后來另有一位富裕的求婚者溫克沃思先生出現(xiàn),哈里森博士也不顧阿米莉亞母親的反對,極力促成了布思與阿米莉亞的結合,他也因此被布思稱之為“忠誠而熱心的朋友”(《阿米莉亞》)。如果僅從年齡上看,只比布思大兩歲的哈里森博士似乎與父親代理人的角色難以匹配,但他卻以實際行動盡到了一個父親代理人所能承擔的全部責任。當阿米莉亞的母親去世以后,哈里森博士在寫給布思的信中,直接稱呼兩個年輕人是“我親愛的孩子們”,并解釋說“我現(xiàn)在將這樣稱呼你們,因為你們兩人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其他的父母親了”(《阿米莉亞》)。事實上,他也的確成為了布思夫婦的保護者。在布思退伍以后,哈里森博士與布思夫婦一起居住在他的教區(qū)之中。這是一個牧歌式的田園社會,哈里森博士“把他所有的教區(qū)居民都當做自己的孩子對待,而他們則把他看成自己共同的父親”(《阿米莉亞》),他也把“這座樸實無華的房屋稱為地上的天堂”(《阿米莉亞》)。從中流露出來的家庭溫暖與親情,實際上成為了促進布思道德完善的重要推動力。從這個意義上說,菲爾丁在小說主人公的歷史中,特意安排一些密友形象充當父親代理人角色,本身就具有一種推動主人公成長的功能性敘事意圖。換言之,密友形象的父親代理人角色,其實是主人公實現(xiàn)自我道德完善的一個客觀條件。假如沒有這些人物的道德指引,瓊斯等主人公就會在各自的冒險旅途中孤立無援,他們也無法感受到那些足以催生仁愛之心的家庭溫暖。
二
需要強調的是,菲爾丁對于密友形象多重身份的設置,還體現(xiàn)了他對于人物個人道德的一種社會要求。除了父親代理人角色之外,菲爾丁小說中的密友形象還充當了一個倫理權威的角色。比如亞當斯和哈里森博士都具有牧師身份,作為上帝在世俗社會的代言人,他們顯然擁有足夠的話語權力去判斷世俗社會的道德善惡,同時也能依據每一個人的價值選擇去裁定他們的道德狀況。而這種倫理權威和道德仲裁者角色,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促進主人公道德完善的試金石。至于奧爾華綏先生,雖不是牧師出身,但他作為當地的保安官,卻同樣有權力去判斷他人的道德狀況。在《湯姆·瓊斯》這部作品中,我們看到了奧爾華綏先生依據美德標準所做出的種種道德仲裁,因此可以說他和亞當斯牧師、哈里森博士一樣,都充當了倫理權威的特定角色。
如果僅就菲爾丁小說的某種敘事模式而言,就會發(fā)現(xiàn)在主人公與其密友之間的情節(jié)線索中,故事發(fā)展并非一帆風順,他們往往因誤會或別人的挑唆而發(fā)生矛盾,作為父親代理人和倫理仲裁者,密友會以驅趕或責備的方式對主人公進行某種懲罰,但隨著主人公踏入冒險旅程和個人道德的漸趨完善,他們又會重新接納主人公的回歸。比如奧爾華綏先生誤信人言,以為瓊斯已道德墮落,無可救藥,遂迫使主人公離家出走;哈里森博士也一度誤會了布思,認為他已經變得虛榮奢侈,為了對其施加懲罰,博士親手把主人公送進了監(jiān)獄。當然,小說都會以大團圓的完滿結局收場。在這一敘述模式中,密友形象作為父親代理人和倫理仲裁者,其實代表了一種普世的社會道德。當他們以自己所堅守的這一道德體系去衡量主人公時,會發(fā)現(xiàn)在這些年輕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存在著一種個人道德與社會道德相分離的現(xiàn)象。比如瓊斯的任性鹵莽、布思的優(yōu)柔寡斷等品行,就在某種程度上違背了社會道德。而主人公的道德完善,其實就是一個個人道德向社會道德的回歸過程。我們注意到,在菲爾丁小說主人公的道德完善歷史中,諸如謹慎、自愛等個人美德的形成,往往都以他們付出自己的個性為代價。例如瓊斯的成長歷程即為典型一例。他從一個不諳世事的莽撞少年,成長為一個理智與情感兼?zhèn)涞牡赖率ネ剑溟g經歷了無數的自我拷問與道德磨練,最終才重新獲得了奧爾華綏先生的青睞。這就是說,在密友所代表的權威身份與主人公的道德完善之間,其實存在著一個沖突與磨合的過程,而這一過程的實質,就是個人道德向社會道德的回歸,也是菲爾丁美德有報倫理思想的一個具體表現(xiàn),即主人公的道德完善終于得到了父親代理人和倫理權威的肯定。在這個意義上,美德有報指的就是主人公個人道德的社會認同。由此可見,菲爾丁之所以將密友設置為主人公的父親代理人和倫理仲裁者角色,目的就在于為主人公的美德有報尋求一種具有社會現(xiàn)實意義的價值歸宿。
在他看來,那些以追求個人美德為目標的道德主體,惟有將自己的道德歷練融入一種普世的社會道德才會具有現(xiàn)實價值。小說中密友與主人公的矛盾沖突形象寓示了個體道德與社會道德的某種分離局面,隨著他們最終的和解,這種分離狀況也以個人道德向社會道德的回歸而宣告結束。這就是說,建立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社會道德體系,遠比純粹追求一種個人美德的歷練更為重要。歸根結底,個人道德必須建立在社會道德之上。菲爾丁這種注重社會利益和理性道德的倫理思想,不僅表明了一個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社會責任感,而且充分反映出他對于道德問題的一種深入思考,顯然具有一種普世性價值。由于受到了沙夫茨伯里情感主義倫理學的深刻影響,菲爾丁在強調社會道德時格外看重個人的公眾情感取向。前者在其倫理學著述中,曾將公眾情感界定為“衡量一個行為或行為主體是否具有道德價值的根本標準”(轉引自黃偉合)。而菲爾丁小說中的那些密友形象,又往往因其倫理仲裁者身份代表了這種公眾情感取向。從這個意義上說,主人公被密友重新接納的情節(jié)線索,本身就說明了公眾情感對于道德主體的重要影響。因此菲爾丁對于密友形象的道德書寫,便集中展現(xiàn)了他借助這些人物所代表的公眾情感取向去重建社會道德的倫理訴求。
如果說密友形象代表了一種足堪垂范的普世性道德價值,那么菲爾丁在塑造這些人物形象時,就必定會格外關注他們的道德狀況。因為只有樹立起一系列具有榜樣意義的道德形象,小說主人公向社會道德的回歸過程才能被賦予積極的社會意義。然而,這些密友形象在作品中所處的道德處境卻耐人尋味,盡管他們都代表了崇高的社會美德,但在各自的人生境遇中卻屢陷窘境。事實上,對密友道德困境的描繪在作品中占據了一定的篇幅。那么,該如何改變美德在現(xiàn)實中軟弱無力的道德現(xiàn)狀呢?菲爾丁所使用的方法,其實就是用宗教力量去彌補社會道德的危機。為說明這一問題,有必要首先了解一下密友形象的道德特性。
在菲爾丁筆下,主人公的密友盡管大都具有某些弱點,但就他們的道德本質而言,卻仍足以擔當起主人公的道德榜樣。他們在性格方面都具有一個共同特點,即為天性樸拙。例如《安德魯斯》中的亞當斯牧師“完全不知人情世故,很像是初到世界的孩子。他從來無欺騙人的意思,就以為別人也不騙他。他為人很慷慨,很講交情,勇氣尤為過人,純粹簡單就是他的特性”。作品中的細節(jié)最能說明亞當斯牧師的樸拙天性,這位外表嚴肅的道德君子,說起話來卻極為夸張,言語之間總是能夠流露出內心的真實情感。比如當他得知約瑟夫的病情好轉之后,便“將手指捻得劈啪作響(就像他平素那樣),在房里轉了兩三個圈,欣喜若狂”。約瑟夫和范妮團聚,亞當斯“又在房間里跳過來,跳過去,歡天喜地”。很顯然,這是一位樸拙到了近乎迂腐的道德君子,他對于別人的用意,永遠只會從好的一面去理解。以己度人的結果,自然會以為別人都和他一樣能夠熱心待人。也正是由于這一天性使然,亞當斯牧師才會屢屢遭人欺騙。若論樸拙迂腐,《阿米莉亞》中的哈里森博士比起亞當斯牧師也是不遑多讓。他“在所有的場合,特別是有什么事情讓他感動的時候,他總是用一種強烈和奇特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而在菲爾丁看來,哈里森博士的樸拙天性,有時甚至造成了他在識別力和判斷力方面的匱乏。比如,“……博士很喜歡接受那位老先生粗俗的諂媚,看來是個容易被人愚弄的人”(《阿米莉亞》)。從自己所具有的這種樸拙天性出發(fā),哈里森博士大力頌揚了布思夫婦的自然淳樸,他希望借此能夠否定現(xiàn)存社會中道德關系的虛偽和荒謬。這就是說,不論亞當斯牧師還是哈里森博士,其實都希望能夠重建一種淳樸自然的社會道德。問題是他們的努力究竟換回了怎樣的結果?
《阿米莉亞》中有這樣一段情節(jié),在面對詹姆斯上校的貪婪欲望時,哈里森博士所能做的,不過是給他寫了一封義正詞嚴的匿名信而已。當這封信在化妝舞會上被人意外撿到后,哈里森博士甚至還遭到了別人的嘲笑。這就是說,哈里森博士由于對人性的復雜和現(xiàn)實的殘酷沒有足夠的認識,因而在面對惡勢力的破壞時,哈里森博士也毫無有力的應對措施。從這一人物近乎迂腐的行為中,我們可以看到他所希望的社會道德關系,即那種自然淳樸的道德境界在人性的復雜面前顯得何等無力。因此,哈里森博士從監(jiān)獄中保釋出布思以后,卻并
未解決后者的苦難境地。由于對手勛爵和詹姆斯上尉的邪惡用心偽裝得十分高明,以致連聰明的哈里森博士也一度被蒙在鼓里。哈里森博士企圖向一位貴族舉薦布思,謀求一個職位也被拒絕。對于布思夫婦的人生苦況,哈里森博士可謂是始料未及。而這種美德無力的狀況,同樣存在于《約瑟夫·安德魯斯》和《湯姆·瓊斯》中。亞當斯牧師對于布比夫人一眾對約瑟夫和范妮的刁難、脅迫,只能用蒼白的言語進行說教,表明自己的立場,還不如約瑟夫懂得自己抗爭。而喜歡對世人進行道德說教的奧爾華綏先生,雖然認為“在塵世間,過一輩子清白、規(guī)矩的日子,也比荒淫、放蕩要快樂得多”,但他卻無力拯救業(yè)已走向墮落的珍妮等人物。這意味著作為主人公密友的哈里森博士和奧爾華綏先生等人,他們所向往的社會道德體系遭遇到了現(xiàn)實人性的嚴峻挑戰(zhàn)。但對于菲爾丁而言,如實描繪出一種道德理想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尷尬境遇,并不代表要否定乃至放棄這一理想。恰恰相反,在亞當斯牧師、哈里森博士和奧爾華綏先生身上,我們看到了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道德勇氣。盡管他們的道德理想在現(xiàn)實中屢屢碰壁,但其主張卻仍是人們群起效仿的道德典范。問題在于該如何去解決這一美德無力的現(xiàn)實狀況?在菲爾丁看來,若想改變這一道德現(xiàn)狀,就必須借助宗教的救贖力量。換言之,對于社會道德的宗教救贖,其實成為了作家塑造密友這一道德典范形象的基本敘述策略。
在菲爾丁筆下,不論亞當斯牧師、哈里森博士,還是奧爾華綏先生,其實都有著極為虔誠的宗教信仰。他們?yōu)槿司囱龅膫惱頇嗤?,即來自這種宗教特性。作為牧師,亞當斯和哈里森原本就是上帝在世俗社會中的代言人。而他們向主人公乃至其他人物所進行的宗教宣傳,從某種意義上說其實是一種道德關懷??梢赃@樣理解,當亞當斯和哈里森所代表的社會道德在現(xiàn)實社會中遭遇美德無力的尷尬時,他們往往憑借宣揚基督教教義的方式,為世人獻上了雖不能至,但卻要心向往之的道德境界。這一道德境界就是兩位牧師對世人應當遵守的道德法則的規(guī)定,他們強調的首先是一種道德的應然性,即人們在道德層面應當怎樣。盡管這一倫理思想充滿了具有宗教情懷的形而上學色彩,但卻也不失為對美德無力的一種救贖手段。這意味著用宗教道德對世俗社會進行道德救贖,業(yè)已成為作家解決筆下人物道德困境的一個常見方法。需要指出的是,如果深入觀察這些密友的宗教宣傳活動,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對于基督教教義的理解并不機械,而是要求世人必須通過道德實踐,去回應基督教教義的道德規(guī)范。亞當斯牧師對此有著精辟說明,在他看來,“若是對良善有道德的人說道,‘盡管你為人清正,盡管你在世上始終謹守道德和善良原則,但是你不信宗教正宗,由于你缺乏信仰,將來是要懲罰你的?或者從相反方面說,一個教派在末日替那個惡棍禱告說,‘主呀,你的十誡,我雖然一條也未遵守過,但是我卻條條相信,請你不要罰我吧!還有比這種教義帶給社會的影響更壞嗎?”這就是說,如果一個人不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身體力行,去貫徹上帝的道德教誨,那么即便他信奉上帝,也難以獲得高尚道德。用保羅的話說,“義是本于信,以致于信”,“人稱義是因著信,不在乎遵循律法”(《圣經·羅馬書》第一章,第三章)。作為道德的化身,上帝不會“逆著天理的首要原則及是非的起碼概念行事”(《湯姆·瓊斯》)。對于那些一味宣揚空洞教義、忽視道德實踐的宗教流派,菲爾丁歷來就深感厭惡。比如作為基督教一宗的衛(wèi)理公會,由于宣稱忠于《圣經》和歷史上各項信經所闡明的教義,因而遭到了菲爾丁的嚴辭批判。在他筆下,衛(wèi)理公會的教徒往往以偽君子形象出現(xiàn),如《湯姆·瓊斯》中的布利非,《阿米莉亞》中的一個衛(wèi)理公會教徒,一方面對布思滔滔不絕地進行教導,另一方面卻徹底查看了布思的每個口袋,拿走了他所能找到的全部財產。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菲爾丁在作品中對那些只知空談教義的人物進行了嚴厲批判,但他卻從未忽視宗教對于道德的巨大影響力。例如在《大偉人江奈生·魏爾德傳》中,當哈特弗利在監(jiān)獄中自白時,就虔誠求助于上帝的“仁德和權柄”,希望藉此去擺脫塵世的煩惱。在他看來,彼岸世界“盡管人們認為那是虛幻的,但是我們卻不得不承認那確實是最悅目可喜的”。而《湯姆·瓊斯》中的奧爾華綏先生,更是處處以基督教教義去教導主人公。在一次重病中,他以為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于是囑咐瓊斯說:“孩子,我深深知道你的天性十分善良,你是慷慨和光明磊落的;如果這以外再加上穩(wěn)健持重和篤信宗教,你就一定會幸福的。盡管前三種美德能夠使你享受幸福,唯有后兩者才能叫你的幸福持久下去”。宗教對于幸福的永恒保障功能,充分說明了它在人們現(xiàn)實社會中的重要價值。此外,山中人亦明確提出過宗教高于道德的神圣價值,他認為盡管哲學使我們更加聰明,“但是基督教卻使我們成為更好的人。哲學使我們的心靈高尚而堅強,基督教卻使我們溫和、敦厚。前者使我們獲得人類的贊美,后者使我們蒙受上天的垂愛。前者保障了我們暫時的幸福,而后者卻保障了我們永恒的幸?!?《湯姆·瓊斯》)。這就是說,倘若一個人不相信宗教,就會失去對某種絕對價值的信仰,從而形成相對主義的道德觀。而這種道德觀顯然會導致人們對自我天性的縱容——那些假借天性所求而犯下的不道德之事皆來源于此。試看《約瑟夫·安德魯斯的經歷》中威理森鄉(xiāng)紳的觀點,他在談到自己參加的一個俱樂部時說:“這個俱樂部常出入的都是些有才學的年輕人。[……]這些人拋開所有教育得來的偏見,只遵從人類理智絕對正確的引導,尋求真理。這個指導,向他們顯示了一個極古老、極簡單的宇宙神性的信條的虛假,幫助他們建立了一個替代的權力原則(Rule of Rights)——最為純潔的道德”??珊髞磉@些會友的所作所為說明,道德倘若離開宗教的監(jiān)管,就會淪為天性的奴隸。有鑒于此,菲爾丁幾乎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都著力宣揚了宗教的重要性。例如《湯姆·瓊斯》中反復倡導的“仁愛”(charity)就是基督教倫理思想的基本原則或主要原則,用《圣經·羅馬書》第十三章中的話說:“愛人的就完全了律法,像那不可奸淫,不可殺人,不可偷盜,不可貪婪,或有別的誡命,都包在愛人如己這一句話之內了?!痹凇栋⒚桌騺啞分?,賭棍魯濱遜先生起初是一個“自由思想者”和“無神論者”,盡管他并不絕對否認神的存在,但他卻完全否認這世上有神意存在。就是這樣一位不相信宗教的人,卻在冥冥之中擔任了神意的傳達者,他在當鋪偶遇窮途末路的阿米莉亞,“通過這件事情,我(指魯濱遜——引者注)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上帝的手”。正是因為他對藏匿和更改遺囑罪惡的揭露,才使布思夫婦脫離困境。至于主人公布思,也曾一度懷疑過宗教,盡管“他是個對宗教表示極為良好祝愿的人(因為他是個誠實的人),但他對宗教的概念是很淡薄的,而且是不確定的。說實話,他正處于搖擺不定的狀態(tài)”,但到最后他還是皈依了國教。從小說人物的信仰道路來看,菲爾丁在這部作品中的敘事態(tài)勢其實就是由不信到信,主人公如何皈依宗教成為了小說中一個十分重要的情節(jié)線索。
在《湯姆·瓊斯》中,菲爾丁通過塑造屠瓦孔和斯奎爾這兩個反面人物,生動描繪了宗
教和道德之間的復雜關系。精通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著作的哲學家斯奎爾,就相信人性具備一切崇高的德行,犯罪僅僅是違背了人之本性,因而“甚至把一切德行都看作只是理論問題”。由于這一看法將上帝逐出了道德領域,因而將人們的美德追求完全寄托在了個人的修行之上;至于神學家屠瓦孔,則認為自亞當以來,人類的心靈就成為了罪惡的淵藪,必須仰賴神的恩寵才能得到洗滌和拯救。這種否定人類主體性價值的神學思想,顯然與斯奎爾針鋒相對。那么,真理究竟掌握在哪一方手中?從這兩位人物在作品中的道德處境來看,他們并未因自己的宗教和道德主張而得救,恰恰相反,他們各自的道德狀況卻足以警示世人,倘若缺少了宗教或者道德中的任何一環(huán),人們都將墮入不道德的境地中去。菲爾丁對此評論說,這兩位人物“要不是在建立各自的體系時,屠瓦孔過于輕視道德,斯奎爾過于輕視宗教,要不是他們二人都把善良的天性忘得一干二凈,他們就不會在書中被描繪成為嘲笑的目標了”。在小說結尾,斯奎爾臨終寫了封懺悔信,他替瓊斯伸冤,為奧爾華綏先生重新接納瓊斯起到了不小的作用,而屠瓦孔卻仍頑固不化。這樣的結局其實回應了休謨《人性論》第一卷結論中的論斷:“一般說來,宗教中的錯誤是危險的;哲學中的錯誤則僅僅是可笑而已”。在人們的道德追求中,宗教精神和道德實踐其實缺一不可,而宗教精神更起到了維護道德的作用。
從主張道德修行的實踐性到宣揚宗教精神,菲爾丁借助密友形象所傳達的倫理思想,其實反映了自近代以來基督教的某種發(fā)展歷史。在16世紀的宗教改革運動中,不論是路德、加爾文還是伊拉斯謨,都具有極為鮮明的人文主義觀念,而他們反對偶像崇拜,主張以信徒個人修養(yǎng)為本的救贖說,以及否定天主教會的改革思想,均在英國社會留下了深重痕跡。菲爾丁極力宣揚的道德實踐論,其實就是這一宗教改革運動的某種時代回音。從這個角度說,菲爾丁借助密友形象所傳達的宗教思想,本身就融合了宗教改革與啟蒙運動的人文主義基因。前者鼓勵人們相信神意和因果報應,主張只要在道德實踐過程中順從上帝的意旨,便會獲得美德有報的圓滿結局。就這一點而言,可以說菲爾丁美德有報的倫理思想,其實帶有很強的宿命論和預定論色彩。由于這一主張堅信上帝對人們的命運安排具有某種先驗的合理性,從而傳達出了在冥冥之中自有上帝神意存在的宗教意識。從這個意義上說,菲爾丁“美德有報”的傳奇筆法,本身就印證了基督教的因果報應說。至于后者,則在基督教義之外,更看重人們的主體性價值,因為只有憑借自己的道德修行,才能借助上帝的神恩通達道德的完美境界。從這個意義上說,菲爾丁筆下的宗教與道德問題,其實構成了一種相輔相成的辯證關系:宗教為人類的道德追求提供了一個普世性的絕對價值,所有的美德追求即以這種絕對價值為旨歸;而人類的道德追求必須憑借自己身體力行的道德實踐,才能在神旨的感召下通達完善的道德境界。
綜上所述,菲爾丁之所以在小說中塑造一些密友形象,其實暗含了兩種不同的敘事意圖:一是通過對他們多重身份的描寫,揭示出密友形象所代表的社會道德體系。而主人公被他們重新接納的情節(jié)線索,則寓示了一個主人公美德有報的命運結局,即個人道德的社會認同。二是通過集中描寫密友形象的道德狀況,展示了美德在現(xiàn)實中軟弱無力的際遇。在此基礎上,作家提出了宗教對于人們道德困境的救贖功能。而他對宗教和道德關系的思考,則充分顯示出菲爾丁作為一位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辯證思維。
責任編輯:四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