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麥

孩子，你們一定要快樂地成長，這是媽媽一直的心愿。在遙遠(yuǎn)的天堂，她也會關(guān)注著你們，在你們的夢里再次相遇，給你們講那未完的故事……

這是一對普通夫妻最質(zhì)樸而美好的夢想：讓自己的女兒有一天能成為城里人，和城里的女孩一樣，穿漂亮的衣服，住寬敞的房子，過幸福的生活。他們?yōu)檫@個夢想像牛一樣奔波打拼，起早貪黑，卻從未關(guān)心過自己。

2009年2月，丈夫為了掙到更多錢去新地方打工，妻子在家里給女兒講完故事后猝死。此后漫長的三晝夜里，無人知道這個噩耗。只有兩個年僅3歲和1歲的孩子，在生命的暗夜里抗?fàn)帯Ｒ恍膱A夢的丈夫該如何接受這樣的事實？這個悲劇又能給千萬打工夫妻怎樣的啟示？

媽媽，你怎么還不醒來

莉莉以為媽媽鄒傳艷睡著了。媽媽太想念外出打工的爸爸，也太需要充足的休息了！昨晚臨睡前，莉莉像往常一樣，嚷著讓媽媽講故事。鄒傳艷來自農(nóng)村，只讀過幾年書，她的故事也是道聽途說來的。莉莉卻認(rèn)為，媽媽的故事是世界上最好聽的。

但自從那天起，莉莉再也聽不到媽媽給她講故事了。2009年2月27日夜，剛滿3歲的莉莉聽著媽媽的故事安靜入眠，被奶水喂飽的1歲多的妹妹也進(jìn)入了甜美的夢鄉(xiāng)。小姐妹倆根本不會知道，此時，媽媽正跟突來的疾病抗?fàn)幹?/p>

鄒傳艷感覺自己全身的血管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堵塞，頭部漲痛欲裂，她疼得在床上打滾。為了不吵醒熟睡中的女兒，她的牙齒咬破了嘴唇，血汩汩流出。

鄒傳艷母女住在重慶的“貧民窟”—南岸區(qū)長生鎮(zhèn)。該鎮(zhèn)因發(fā)展工業(yè)，云集著不少工廠，附近居住的大多都是外來打工人員。2009年春節(jié)剛過，丈夫陳華為了賺“大錢”，去了重慶壁山的一個建筑工地。鄒傳艷帶著兩個女兒仍在長生鎮(zhèn)生活，一家人很少跟周圍的人接觸交流，過著一種相對封閉的生活。

窗外，料峭的空氣里，紅梅還在盛開，年僅30歲的鄒傳艷就在這個飄散著花香的夜里，猝死在簡陋的租住屋里。

2月28日早晨，莉莉醒來后，看到媽媽仍安靜地躺在床上。這在以前是從沒有過的事情，以往媽媽總是做好了香噴噴的早餐，等莉莉吃完后就送她去幼兒園。媽媽的被子掉在地上，莉莉怕媽媽受涼，光著腳丫跳下床去，費了很大力氣才把被子慢慢挪到床上，一點一點蓋在媽媽身上。

懂事的莉莉沒有吵媽媽，又安靜地鉆進(jìn)自己的小被窩，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夢見媽媽給自己扎了好看的蝴蝶結(jié)，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她們穿過一片開著油菜花的田野，那里有好多放風(fēng)箏的小朋友，小朋友們有許多好看的玩具。莉莉聽到媽媽對她說：“寶貝，你一定要好好念書，長大后，成為一個漂亮的城里姑娘……”

莉莉伴著媽媽的這句話醒來了。這句話她不知聽過多少遍了，總是不明白，媽媽說這句話的意思。是的，一個3歲的小女孩當(dāng)然也不會明白。

時間已經(jīng)到了中午，蒼白的陽光照進(jìn)簡單的租住屋：沒有電視機(jī)等任何電器，床上和地上零散放著小孩的衣褲，鄒傳艷從老家背回來的背篼，是小女兒薇薇的搖籃。

這時，薇薇也醒了，一醒來就大哭。她折騰著爬到媽媽的身上，用小手試著抓媽媽的臉：小家伙餓了，要媽媽給她吃的。莉莉也過去輕輕搖晃媽媽的臂膀，但媽媽還是那么安靜，一動不動。莉莉便隨著妹妹，放聲大哭，饑餓讓兩個孩子變得歇斯底里。

第二天凌晨，姐妹倆的身體開始脫水，煩躁情緒越來越重，雙唇因脫水而長了水皰。餓得發(fā)慌的莉莉走下床，開始本能地尋找食物。她看到桌子的角落里有幾片吃剩的餅干，放進(jìn)嘴里沒嚼幾下，就咽了下去。

轉(zhuǎn)身，看到妹妹泛黃的小臉正朝自己張望，小手朝她的方向伸展著，哭得更厲害了，身體還在慢慢地往床沿的方向移動。莉莉趕緊過去，扶住妹妹，把剩下的餅干嚼碎，放在手里，然后一點一點地喂給妹妹……

第三天，薇薇的臉色已經(jīng)由黃變得蒼白，嘴唇上的血泡開始破裂。莉莉站立不穩(wěn)，她扶著墻壁去接自來水，以水充饑，肚子喝鼓后身上有了點兒力氣。她找到妹妹的奶瓶，把里面裝滿水后小心地喂給妹妹喝。但在幾個小時后，因為空肚喝了冷水，姐妹倆都出現(xiàn)了嘔吐和腹瀉，薇薇還伴有不斷的咳嗽……

到了第四天凌晨時，薇薇哭不出聲了，莉莉的聲音也變得十分微弱，她感到了巨大的恐懼和絕望。但求生的本能還是促使她去尋找食物。翻騰小屋的時候，莉莉發(fā)現(xiàn)有很少的白糖存放在一個塑料口袋里，她顫抖著雙手，把糖送進(jìn)嘴里，囫圇咽了下去。接著，莉莉看到一個鎖著的柜子，她找來把小錘子，準(zhǔn)備把鎖砸開，但她的力氣已連一把小錘子都拿不起來了……

生命最危難的時候，莉莉想到了出門求救，但是門鎖的位置遠(yuǎn)遠(yuǎn)高于她能夠到的地方，莉莉稚嫩的手指拼命在破舊不堪的門框上摳動，但都無濟(jì)于事。她下意識去搬小凳子時，一個跟頭摔倒在地，昏厥了過去……幾個小時過后，莉莉在混沌的狀態(tài)中醒過來，她努力地爬回床上，爬到親愛的媽媽身邊。她將妹妹偎在媽媽的左臂彎下，然后，自己乖乖地躺在媽媽的右臂彎下，輕輕合上雙眼，和媽媽一起安靜地睡去……

生死時刻，

用愛托起幼小的生命

3月3日，鄒傳艷死后的第四天，鄰居劉燕最先發(fā)現(xiàn)異常。

那天，劉燕經(jīng)過鄒傳艷家的時候，不覺納悶：怎么好幾天不見她買菜做飯，也沒見她送莉莉上學(xué)，難道這母女幾人回老家去了？劉燕又覺得不對，即使回家，作為朋友，應(yīng)該打聲招呼話個別，不會這樣說走就走了。

劉燕決定去她家看看，敲了半天門，里面?zhèn)鱽黼[隱的哭聲，但不見有人開門。劉燕趕緊喊來附近工地上的一個工人，請他爬上門窗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結(jié)果眼前的一幕差點兒把工人嚇得摔下來：屋內(nèi)的大床上，鄒傳艷身上蓋著被子，雙眼緊閉，臉部腫脹，臉色發(fā)青；大女兒頭發(fā)凌亂，臉臟得像花貓，上衣沾著分不清顏色的液體；小女兒躺在母親的左手臂彎里，衣褲上沾著同樣的液體。屋內(nèi)莫名的臭味通過風(fēng)扇直往屋外冒。

“當(dāng)媽的可能死了！”工人立即轉(zhuǎn)告劉燕，劉燕馬上撥通報警電話，警方隨即介入調(diào)查。同時，南岸區(qū)第三人民醫(yī)院的救護(hù)車也風(fēng)馳電掣般趕了過來?，F(xiàn)場對姐妹倆進(jìn)行檢查，結(jié)果讓大家喜憂參半：1歲的妹妹已由感冒轉(zhuǎn)變成嚴(yán)重肺炎；3歲的姐姐身體虛脫，但無生命危險。為了得到更加專業(yè)的治療，妹妹立即被送往重慶兒童醫(yī)院。

在去南岸醫(yī)院的途中，護(hù)士楊瑩拿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面包和水，莉莉見到食物，失控地去搶。楊瑩將面包一點一點地分給她吃，將水倒在小小的瓶蓋里，讓孩子慢慢喝。

在醫(yī)院接受治療后，楊瑩給莉莉洗了澡，換上干凈的衣褲，然后端來熱騰騰的牛奶、蔬菜和餛飩。

莉莉拿起勺子一點一點地吃，仍然不時瞪大眼睛左顧右盼，臉上掠過一絲驚恐的表情。

如此情形，讓楊瑩護(hù)士難過得想哭！吃過幾個餛飩后，虛弱不堪的莉莉開始張嘴，發(fā)出了微弱的聲音：“妹妹也想吃東西！妹妹呢？她要媽媽喂?！睏瞵搹?qiáng)裝笑顏：“妹妹很好，她在另外的地方，等你身體好些就可以見到妹妹了?！?/p>

莉莉吃過東西，體力略有恢復(fù)，手里拿著一袋薯片剛吃到一半，就不吃了，將袋子封得好好的，緊緊地攥在手里，稚聲稚氣地說：“阿姨，能帶我去妹妹那里嗎？妹妹叫薇薇，我叫莉莉?！?/p>

“你生病了，還沒完全好。妹妹很好的，別擔(dān)心?。　笨粗o(hù)士姐姐好看的大眼睛，莉莉的膽子大起來了，她仰起頭，一臉急切地問：“阿姨，能不能告訴我，媽媽在哪里，她睡醒了沒有?。俊?/p>

楊瑩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孩子的問題！眼里閃過淚花，但她告訴自己此時千萬不能告訴孩子真相。好在重慶市青少年心理危機(jī)咨詢師韓景學(xué)緊急趕到了南岸醫(yī)院，楊瑩便悄悄把莉莉的問題轉(zhuǎn)告給她。

韓景學(xué)說孩子這個時候最需要的是親情，父親必須要在她的身邊。下午4點，在壁山打工的陳華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了。韓景學(xué)在門口攔住他，叮囑道：“女兒面前一定要保持微笑，不能流露出悲傷的情緒?！标惾A強(qiáng)忍眼淚，佯裝輕松地走到女兒的病床前。

看到爸爸進(jìn)來，莉莉的眼睛里閃過一道亮光，跳下床就撲進(jìn)他的懷里，“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許久，莉莉止住哭聲，依偎在爸爸懷中，雙手吊住他脖子，生怕父親離開。

韓老師與莉莉輕聲細(xì)語地交流，但莉莉始終不搭理她，也不讓別人碰自己。在莉莉睡著后，韓老師向陳華建議：應(yīng)等到莉莉6歲后，用平和委婉的語氣，循循善誘地告訴孩子，媽媽為什么再也叫不醒。當(dāng)然，這對父親陳華來說是一生的難題。

陳華雙眼含淚，點頭答應(yīng)。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沖進(jìn)衛(wèi)生間號啕大哭起來，他痛罵自己：如果平時能給妻子好的生活，能帶她去做個體檢，如果他不為掙大錢出門，或許都不會發(fā)生這樣的悲劇。

第二天，莉莉也轉(zhuǎn)到了兒童醫(yī)院。爸爸帶她去見正在輸液的妹妹時，莉莉懂事地握著妹妹的小手，一遍遍輕輕撫摩著。握著妹妹的手，莉莉問陳華:“爸爸，媽媽在哪兒？她什么時候來看我們?。俊标惾A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懂事的莉莉不再追問，此后幾天變得更加黏爸爸。

好好生活，

是對媽媽最好的告慰

幾天的時間里，陳華蒼老了許多。每天在孩子們睡去后，他怎么都無法入睡。妻子的音容笑貌在漆黑的夜里，一遍遍閃現(xiàn)，讓他的淚水一次次滑滿臉龐。

6年前，陳華離開重慶豐都老家到浙江打工，與來自湖北十堰的打工妹鄒傳艷相識相戀。2005年春節(jié)，兩人來到重慶市，莉莉和薇薇的先后降生，給他們的生活增加了快樂的同時，也增加了不少壓力。

家庭中，陳華主外，打工掙錢；鄒傳艷主內(nèi)，在家照顧兩個女兒，經(jīng)常牽著大女兒抱著小女兒上街買菜。陳華長年在建筑工地干砌磚的活兒，回家的時間并不多，可每隔兩三天都會接到鄒傳艷噓寒問暖的電話。

2009年2月16日，壁山的一個建筑老板打來電話，說在他那兒干活一個月能拿2000元。夫妻兩人商量后，陳華第二天就趕過去了。23日晚的電話里，鄒傳艷無意間說白天洗衣服時，突然暈倒了。陳華囑咐她吃好點，照顧好身體，再沒有多想。26日晚，陳華再打電話，就一直沒人接。沒想到上次的電話竟成為夫妻的訣別，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幾乎將他擊倒。

“我對不起她，電話打不通后仍只顧打工掙錢，沒看她最后一眼。我不是一個好爸爸，娃兒差點都餓死了……”陳華抽泣著，對前來看望孩子的好心人哭訴，淚水無聲地淌滿了他的臉龐。

2009年3月8日，重慶市兒童醫(yī)院呼吸感染科，記者見到了剛剛歷經(jīng)生死磨難的小姐妹倆。莉莉已經(jīng)開朗了很多，用好心人送她的毛絨玩具逗妹妹，但還是不太肯與外人交流。通過治療，薇薇的病情有所穩(wěn)定，但其主治醫(yī)生朱朝敏教授告訴記者，后來又發(fā)現(xiàn)孩子雙腳有水腫，懷疑她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和腎臟有問題，還需進(jìn)一步檢查。

有一位在重慶銀行上班的阿姨，每天給孩子送來好吃的，并給她們買了厚厚的一疊童話書。莉莉接過書以后，頓時被吸引住了，喃喃地說：“媽媽說，過幾天也給我買一本圖畫書，也有好多小動物的?！?/p>

這位好心的阿姨當(dāng)時差點兒就掉下了眼淚，她對陳華說：“城里人的生活也沒有什么優(yōu)越感，對孩子來說快樂地成長最重要！你看看兩個孩子多么可愛，一定要讓她們健康快樂地生活！”

陳華含著淚點頭回答她：“我一定會的……”

短短的時間里，有數(shù)千名重慶市民先后來到病房看望小姐妹、送禮物，還有一位老總送來了8000元。他們?yōu)閮蓚€孩子的康復(fù)而欣慰，同時為她們死去的媽媽感到惋惜：“如果鄒傳艷平時跟鄰居們熟悉或有幾個朋友，這種悲劇或許可避免，至少兩個娃兒不會差點兒餓死?！?/p>

“我以前常對妻子灌輸這樣的觀念，出門在外，一切都要靠自己。外面的人很雜，我不讓她交往，即使是周圍住的鄰居！”陳華哽咽著說，“住在這里一年多，我們幾乎沒有任何朋友。我錯了，如果周圍的鄰居是我們的朋友或熟人，大家聽到孩子的哭聲肯定會早來看看！”

2009年3月10日，警方經(jīng)過全面檢驗，已排除鄒傳艷他殺和自殺的可能，確定系突發(fā)疾病引發(fā)猝死，目前已銷案。具體死亡原因需由家屬到相關(guān)檢驗機(jī)構(gòu)進(jìn)行尸檢。陳華隨后與鄒傳艷的弟弟取得聯(lián)系，雙方達(dá)成一致：放棄尸檢，即日火化。

目前，陳莉、陳薇兩姐妹的身體都無大礙。對于好心人的收養(yǎng)意愿，陳華謝絕了。他說，自己準(zhǔn)備將小女兒交給父母撫養(yǎng)，大女兒則帶在身邊。女兒能否成為城里人對他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只希望她們能夠快樂、幸福地成長。

2009年3月12日，父女三人離開重慶兒童醫(yī)院，乘車回豐都老家。那天艷陽高照，市民、醫(yī)生和護(hù)士們默默地目送著他們。莉莉在爸爸的示意下?lián)]手告別時，終于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讓眾人的心變得暖暖的?；蛟S，在她們成年后，會感激這個曾經(jīng)給予自己第二次生命的城市。但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愛的籠罩下，她們定會走出陰霾，開始新的生活。這也是對天堂里媽媽最好的告慰。

（責(zé)任編輯/王小艾）Tel:(010)84225535

E-mail:wangxiaoai1981@126.com

網(wǎng)址：http://www.mf-china.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