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珠
小回美得不耀眼,她耐看,鼻眼精致,眼珠寶石樣閃光,皮膚象牙白,嘴唇紅得像石榴花。小回不耐煩人家看她,老低著頭或者給人脊背。她和我最要好,青春年華里讓我大飽眼福。
小回小我3歲,分到我排里時我已經(jīng)被擼掉排長職務(wù),灰溜溜的整天不說話。小回也不喜歡說話,干活干著干著就和我挨到一起。聽到其他男生女生說的笑話,她連嘴也不撇一下,只從鼻子中哼一聲以示輕蔑。
小回和我的牢固友誼建立在去海邊開墾的路上。
寒風凜冽的冬季,海邊搭了很長幾條簡易的棚子,棚是由竹子和篾片搭起來的,外面覆了半透明的尼龍布。里面鋪位一個緊挨一個,人擠得像罐裝沙丁魚。幾個黝黑、健壯、思想進步的女孩快活地鋪好自己的地盤,然后躺下,拿出半導體收音機開到巨響,聽革命歌曲,腳丫子啪嗒啪嗒打拍子。小回和我對視了一下,決定每天徒步往返連隊。
工地上凱歌嘹亮,嘿吆嘿吆的號子從早唱到晚。等到天色黑下來才收工,我和小回馬上開路。餓是不言而喻的,四周的寂靜卻令人喜歡,我們沙沙地走。
偶爾有幾個男生走過,抽著煙,敞著懷,看見小回,認識不認識的,都要“唿”地吹一下口哨,然后怪笑。百步無輕擔,小小的一副簸箕,沾著沙灘泥,開步之前朝地上拍了又拍,急匆匆洗過,還是擔得人肩膀耷拉下來。
半道上陸續(xù)有一些農(nóng)家,我們看見那幾個小混混過去搭訕,討水喝,工具扔在門前的柴火上。等混混趕上來超過我們的時候,肩上的擔子和鐵锨都不見了,手舞足蹈。小回不會動心,她面無表情,神色高貴。那時我常想起一句話: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那些晚上,寢室里只有我倆。我們洗一洗,去食堂買來冷飯冷菜,用火油爐子燒熱了吃,放些辣醬。有時下青菜面條、咸菜面疙瘩,熱乎乎地終于暖過來。
第二天清晨,又要走兩個小時才能到達工地,仍然是黑漆漆的天,只是月亮移動了,空氣比黑夜更加清冷。小回半句一個字地和我搭話,發(fā)出“咕咕咕”小鴿子般的笑聲。月亮照在她眼眸,水銀似的華美。
小回是我們連隊資產(chǎn)階級思想嚴重的代表人物,常常在大會上不點名地受到批判,無非是她喜歡穿白色的衣服,頭巾遮住了眼睛,能挑100斤的,只挑80斤。小回假裝聽不懂,讓那個思想激進的指導員講到口沫糊滿了嘴角。“你看他你看他惡心……”乘人不備,小回嘴唇不動在我的耳邊咒他。
后來毛主席去世,大家排隊走很遠的路去場部靈堂祭奠。大家在哀樂中都哭了,有一個浦東三林塘的女生,還哭出凄厲回婉九彎十八轉(zhuǎn)的調(diào)子來,只她一人沒哭??墒腔貋砺飞弦路粯渲︺^破她卻哭了。指導員馬上召開大會,借機又發(fā)揮了一個多鐘頭。
小回和我一樣,被倒霉地留到最后返城。她頂替到媽媽的單位工作,很快與一個長她10來歲的資本家后代結(jié)婚,住進公寓。不幸沒多久就傳來她被老公暴打的消息,原因是懷疑她與單位接線員,一個年輕的男孩有私情。
很多年沒聯(lián)系,意外接到小回電話,說在報上看見我的文章,她也到日本去了5年剛剛回家。
見面,小回仍然漂亮,她三句話就把幾年的事說完,有一女兒,老公下崗,她在做建材生意。再看一眼,小回眼角增添了幾分滄桑,抽煙的時候略有幾分風塵氣,她日語說得很溜。說到男人,小回還是鼻子里出氣,聳肩:哪有好人!
風一般的,小回結(jié)束生意跑到外地友誼商店打工,老公和孩子都不能羈絆,她說錢最解決問題。仗著流利的日語做旅游團的生意,小回的收入比做生意穩(wěn)固且輕松。倦鳥思歸,再過兩年她回上海自創(chuàng)一個真絲中式服裝品牌,在市中心把生意做大了。
亮堂堂的店里,她手下的員工老板老板地諂媚著,小回鼻子抬得老高,她手腳麻利地包給我?guī)准醒b,死活不肯收錢。送我出來的時候,她請我到獨居的公寓去玩,離婚了嗎?我問她,哼哼,小回笑我,離婚作啥?要男人還不容易?,F(xiàn)在怕是我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了。她準備再過一陣把累人的服裝店關(guān)掉,開一個連鎖超市,當它銀行利息,安度余生。
小回高貴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精明和勞累,我不知道她是怎樣無師自通彈得這一手人生的鋼琴,只能迎著陽光仰視她,臉上一定寫滿了崇拜,小回“咕咕咕”像鴿子一樣笑了,作家呀!她罵我。編輯/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