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一

費平住進了六院，這個消息是小欒告訴我的。那時我剛和妻子雨涵吵了一架，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心亂心煩，這種亂和煩近來在我的情緒里頻繁出現(xiàn)，它終于導致我在這個早晨毫無來由地和雨涵吵起了架。

雨涵很委屈，眼里含著淚，怒沖沖地摔門而去。我知道我闖了禍，我這是怎么了，我真想狠狠地搧自己一個嘴巴。旁邊就是穿衣鏡，我看著穿衣鏡里的自己——那是一張日漸蒼老的中年男人的臉，那張臉上的表情寫滿了落寞和無奈。我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跌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這時電話響了，小欒說就在昨天下午，費平住進了六院。

小欒的電話讓我從平白無故惹惱了雨涵的懊悔中警悚過來，我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我知道六院，居住在這座城市的人幾乎都知道六院，那是一所非常著名的精神病醫(yī)院，哪家有人住進了那所醫(yī)院，那個家庭的天空也就因此灰暗了下來。我驚異，費平他怎么會住到了那里？我安慰著小欒。小欒說今天不讓探視，我就是跟你說一聲，費平在這個城市的男同學只有你了。我說我知道，你一會兒上班吧，我先去看看你。

費平和我在同一所大學就讀，畢業(yè)后我們分在了同一個單位，后來又先后離開。費平的離開是迫于壓力，不得已，我是越來越厭煩原來單位的工作性質(zhì)，考慮了一下，就辭職去了現(xiàn)在的單位。那已經(jīng)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我們都已經(jīng)不再年輕。我的兒子明年就要參加中考，而費平的女兒去年就上了高中，可是，費平卻住進了醫(yī)院，還是六院。我的心顫了一下，我真的想象不出費平究竟出了什么事，住進了那樣的醫(yī)院。

因為是星期一的上午，路上有些堵，我趕到原來的單位時，已經(jīng)九點多了。我給小欒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我到了。我們坐在一樓的咖啡廳里。上次見到小欒是三、四年前或是四、五年前，小欒看上去沒什么變化，當然，從她的表情上也看不出她有多著急。還是費平和小欒談戀愛時，一次同學聚會，我們幾個男生都勸費平吹了小欒，再找一個新的。我們的態(tài)度是半戲謔半認真的。小欒的長相一般，這也還罷了，關(guān)鍵是小欒的性格太沉悶了，黏液質(zhì)，一天也難得聽她說上幾句話，和這樣一個刻板的女孩長期相處是非?？菰锖头ξ兜摹５琴M平和小欒有緣，他們還是結(jié)了婚。并且，應該說對他們兩人而言，他們婚后的生活一直不錯，這就足夠了。

我一邊攪動著杯子里的咖啡，一邊心緒很復雜地看著和我隔桌對坐的小欒。我問小欒費平到底怎么了住進了六院，抑郁了？我知道抑郁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一個既令人恐懼，又令人厭惡的時髦詞匯，它好像陰鷙地躲在一個不為人注意的角落里，隨時會竄出來兇悍地撲向每一個人。小欒說，不知道，他老狂躁，在家也大喊大叫的，我?guī)热サ膭e的醫(yī)院，醫(yī)生讓我?guī)チ?，一去人就讓他住院了。也不是馬上住的，那兒也得排隊，等了一個多禮拜。

小欒說完，端起杯子慢慢地喝了一口咖啡。

我說，他一定是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吧，想不開了。

我太了解我的這個同學了，小聰明是有的，但是生性多疑，謹小慎微。

小欒說，誰知道啊，費平那人也不愛說，他不像你，要像你這么快快樂樂的，不就什么事也沒有了。

小欒以前也說過這樣的話，我是比費平愛說一些，可是……至少是現(xiàn)在，我有什么可快樂的，我要是快樂還會老躁老煩，還會在早晨沒事找事地和雨涵吵了一架嗎。小欒最終也沒說出費平是因為什么事變得狂躁，以至進了精神病醫(yī)院?？墒琴M平又分明是有事，任何心病都有它的成因，小欒不說，我也就沒法對癥下藥地勸慰她。六院只有周六周日的下午可以探視，我說我星期六的下午去看費平，我問小欒有什么東西要往醫(yī)院帶嗎，我可以開車給他送過去。小欒說沒什么可送的，需要什么就在醫(yī)院買唄。

我們在咖啡廳里總共坐了十五分鐘，十五分鐘里幾乎都是我在說。小欒離開后，我又獨自枯坐了好長時間。費平住進六院這件事讓我震驚，但是我現(xiàn)在更多地是陷在了早晨平白無故惹惱了雨涵的不安中。我愛雨涵，這種愛是緣自內(nèi)心的。雨涵聰慧，溫柔可愛，富于情趣，雖然有時任性，但是那種任性透著一種率真和頑皮，因而并不令我生厭。雨涵像一盞燈，照亮了我和兒子的生活，讓我們的家總不時地充滿溫馨?？墒俏覅s把心里的不痛快撒在了雨涵身上，招惹了雨涵，我在這個早晨的所作所為簡直是在犯渾。我盼著中午休息的時間快點到，我好趕緊給雨涵打個電話，賠上一串的不是。

從原來的單位出來，太陽很懶慵地照著，天空像蒙著一層什么，這樣的天氣特別容易讓人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混混沌沌，迷迷茫茫。我在懶慵的陽光下又想起了我的那部書稿。那是一部有關(guān)我們行業(yè)的行為準則的書稿，如果出版了，對我們行業(yè)的從業(yè)人員具有指導和指南的意義。那部書稿輾轉(zhuǎn)了三家出版社，至今沒有消息。就在昨天，我給編輯打了一個電話，那個編輯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他的話語里似乎隱含著什么。放下電話我就開始煩悶，我寄予了厚望的事情，依然是這么一個疲疲塌塌的結(jié)果。似乎是……在我步入中年以后就開始倒運，我希望的事情沒有一件能如我想象的那樣順暢地發(fā)展。

雨涵的手機關(guān)了，每次都是這樣，我們有了小磕小碰后，她就把手機置于關(guān)機狀態(tài)，不再理我，我必須得費好大的勁，才能把雨涵哄轉(zhuǎn)過來。臨近下班，雨涵的手機還是不開，我忍不住撥通了雨涵辦公室的電話。雨涵的同事說，哎，雨涵歇年假了，跟我們這兒的同事去湖北旅游去了，現(xiàn)在可能都到武漢了，你是她愛人吧，她沒跟你說？我一時愣怔，支吾著。那個同事說，這個雨涵，準是又跟她愛人耍小性了。

雨涵說過要去湖北旅游，但不是現(xiàn)在，很顯然，正是因為我早晨無緣無故地惹惱了雨涵，她才不管不顧地一走了之，以示對我的懲戒?？墒牵魈爝€有兒子的家長會呢，我發(fā)過誓，不再管兒子，他愛他媽怎么著就怎么著吧，我也不再給他去開家長會，不去受那份刺激。雨涵說好了這次家長會她去開，她這一走，這熬心的事又輪到我了。

我在辦公室待得很晚。雨涵不在家，兒子住校，回到家也是孤零零的就我一個人，我還不如在單位多待一會兒。我就職的這家單位，就像是一個茍延殘喘的病人，活不好也死不了。我不止一次地想，二十年前的那次跳槽，我要是跳到別的行業(yè)就好了，我入錯了行，我越是和周圍的人比，就越是覺得我入錯了行。男人到了我這樣的年齡，就像旅途已經(jīng)走完了一半，總不免要停下來，梳理一下過去，看有什么樣的成就。我發(fā)現(xiàn)我停下來的時候竟沒有什么可梳理的，我沒有成就，連些許聊以自慰的東西也沒有。這個發(fā)現(xiàn)或是說感覺，讓我焦躁不安，也讓我沉默和自卑。我在早晨沒有任何緣由地跟雨涵吵起了架，正是這些因素長期郁積后造成的。

外面閃過了一道五彩光焰，我站起身來到窗前。我們這座城市的夜晚越來越漂亮了，特別是我們單位所在的地區(qū)，被稱為中央商務區(qū)，一入夜就流光溢彩，燈火輝煌。巨大的霓虹招牌不停地變幻閃爍，既撩撥著人們的消費欲望，也呼喚起人們對于財富的渴望；馬路上，奔馳、寶馬以及其它品牌的新款車首尾銜接，連綴成一條璀璨的燈的河流；不遠處，幾棟剛剛完工的白色塔樓正在試燈，大樓通體透明，看上去像是一具具的水晶立柱，據(jù)說從山西來的煤老板，正在整層整層地買下那里的樓面。十幾年前，一個外地朋友對我說，他每次來到我們的城市，都會感到一種壓力，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我不理解這個朋友的話，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有這么一種感覺?？墒钦f不上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突然意識到朋友的這個感覺，竟然滲透到了我的身上，我慢慢地對我出生成長的這個城市感到了陌生，感到了壓力，感到真的有點透不過氣來。有幾次我甚至想，我是不是應該住到一個小一點的城市里去，那樣可能會過得從容和舒服一些。

雨涵的手機通了，但是她不接我的電話。我發(fā)短信讓她注意安全，吃好點，并且還討好地告訴她，明天我會準時去給兒子開家長會。我的這些短信就像一片羽毛輕落到了水中，沒有激起任何漣漪?；氐郊椅矣纸o雨涵連發(fā)了兩個短信，還是沒有任何反應。我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走來走去。樓下傳來了狗的叫聲，狗的叫聲把夜襯得很靜。我來到陽臺。我看著外面。夜正變得深沉，街燈顯得昏黃而模糊。我看著昏黃模糊的街燈，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躺在六院病房里的可憐的費平。

二

費平的情況看來比我想象的還要嚴重，去兒子學校的路上，小欒撥通了我的手機，說要和我談談費平。我說我去給兒子開家長會，正在路上。小欒說那就算了。我說沒事，我戴著耳機呢，不影響開車，費平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程度，打人？還是罵人？在我的意識里，精神病人都是很兇的，要么打人，要么罵人，很可怕。小欒說倒不是那樣。說完這句話，小欒的嗓子哽住了，她說你先忙，還是哪天見面再說吧。我說也行。

小欒不是一個容易激動的人，現(xiàn)在她都哽咽說不出話了，看來費平的情況真的很讓她揪心。

家長會快結(jié)束的時候起風了，風很大，坐在教室里都能聽得見呼呼的風聲。兒子曾經(jīng)很優(yōu)秀，所以才考上了這所重點中學的重點班，后來就不行了，不光學習下滑，還對我們所說的一切都充滿了抵觸和厭惡。我發(fā)誓不再管他，但那不過是氣話，真正的不管是不可能的。就在兩天前，星期日的下午，兒子返校前的兩個小時，我狠狠地訓斥了兒子。我把他的作文本摔在桌子上說，就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能寫出這樣的錯別字嗎，虧你還是重點中學重點班的，你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渾渾噩噩的，不知道就要中考了！兒子灰著臉，不言聲，目光呆滯地看著被我摔在桌子上的作文本。雨涵來到我的身后，悄悄地拽拽我，把我叫出了兒子的房間。

訓完兒子其實我心里一點也不好受，畢竟兒子要返校了，這一走就是五天，應該讓兒子帶著愉快的心情回學校才是。

家長會終于結(jié)束了，許多家長圍住了班主任老師了解孩子的情況。我沒有過去，我看見了兒子。教室在四樓，透過教室的窗戶，我看見兒子在操場上跑步。風很大，整個操場上就兒子一個人。兒子說過的，中考體育加試就是跑步，前兩天試測了一下，他有點懸，看來兒子是在給自己加量。我看著兒子在操場上孤零零跑步的身影，心里一陣發(fā)酸，兒子是知道要強的。我又想起兩天前的那個傍晚我對他的嚴厲訓斥，還有剛剛老師說的中考加分的事。老師說依據(jù)平時的考試成績，他們班有二十個學生如果報考本校高中，將獲得十分的加分。二十個學生里面沒有兒子，而兒子希望的正是升入本校的高中。兒子一定也知道了加分的事，他的郁悶是可想而知的。我趕緊來到操場，兒子已經(jīng)不在了，操場上除了我再無一人。我呆呆地看著空曠的操場。兒子入學那年，這個操場剛剛整修完畢，一切都是新的，非常漂亮，兒子和同學們一道在操場上蹦啊跳的，極其開心，那時兒子眼里的世界，肯定都是溫馨的暖色調(diào)?，F(xiàn)在呢，他的情緒他的心情肯定正變得灰暗起來。我突然覺得兒子很可憐，沒有加上分的兒子很可憐，我轉(zhuǎn)身走進樓里去找兒子。馬上就到吃晚飯的時間了，學生們正三三兩兩說說笑笑地往飯廳走。我看見了兒子，他的神情有些落寞，有些疲憊，我叫住了他。這是家長會以后，顯然我在家長會上沒有聽到什么令我鼓舞的好消息，正相反，我知道了加分的事。兒子看我的眼神有些膽怯，他擔心我可能會在這一刻，當著他的同學的面爆發(fā)。兒子剛好把我想反了。我攬過兒子，輕聲說，我知道了加分的事，你也知道了吧？兒子一陣臉紅，很窘，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有點虛飄，很快轉(zhuǎn)向了別處。我故作輕松地說，我就是怕你太看重這件事，過來跟你說一聲，這是無所謂的，也是改變不了的，你要是讓這件事破壞了心情，影響了學習就太不聰明了對不對？兒子見我不是要說他，臉上的表情和緩下來，不再那么僵硬了。我說還是像爸爸媽媽說的那樣，輕裝上陣，有不懂的趕緊問，真努力了，自然會有一個好的結(jié)果，退一步講，就是沒有進入這個學校的高中又怎么了，在別的學校只要努力不放棄，照樣可以考進理想的大學。兒子點著頭。我說，爸爸來就是要告訴你一聲，情緒上別受加分的影響，讓心情輕松起來，快樂起來，爸爸有時對你是嚴厲一些，你也知道那是為你好，學習上用心一點，細心一點，不該錯的就是不能讓它錯，這樣成績才能慢慢提高，快去吃飯吧，一會兒該涼了。

我的手始終搭在兒子的肩上，我就是想讓他感到一種安慰的力量存在。兒子的眼圈泛紅，看了我一眼說，我去了。我說嗯，快去吧！

我在車里悶坐了好長時間，遲遲沒有打著火。我對兒子的溫語撫慰并沒讓我的心情輕松起來。前天——兒子寫了一天的作業(yè)，腦子很疲倦了，寫了一兩個錯別字其實也難免，我真不該對他那樣地訓斥。再有，一個班就有二十個孩子獲得了加分，那么一個年級呢，兒子的中考之路正變得更加艱難。

車場管理員不停地在我的旁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可能是想提醒我，這個車場是收費的。我身心俱憊，就是不想動。兒子在大風里孤獨跑步的身影總在我的眼前晃，讓我的心情非常沉重。我記起來，這附近有一個肯德基餐廳，我索性從車里出來鎖上門，去肯德基吃晚飯。

肯德基里永遠是一個充滿活力而又使人感到舒適愜意的地方。幾個年輕人——像是剛剛大學畢業(yè)的，正在邊吃邊愉快地談天說地。我坐在他們的隔桌，默默地吃著漢堡。二十年前，我們剛畢業(yè)的時候也是這樣，意氣昂揚，風華正茂。那時還沒有肯德基，我們常去一個中日合資的快餐廳吃午餐，吃完了就喝啤酒，一喝就喝兩三個小時，喝完的啤酒罐能列出長長的一排。那時真好，一切都好，倏忽間，二十年就過去了，我們就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說不出為什么，近來我特別愛回憶過去，特別是剛畢業(yè)的那兩年。那時我們是站在一座高高的秋天的山上，看遠處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真是風光無限。我們腳下的路有很多條，每一條路都可以把我們帶向精彩的遠方。哪像現(xiàn)在，大學畢業(yè)了都找不著工作。我的一個同學后來去了南非，在那里搞旅游兼做國際貿(mào)易，置辦下了一個莊園。說起來他去南非還是我給他聯(lián)系的路子。那時我剛來到現(xiàn)在的單位，這個單位的效益曾經(jīng)很好，后來就不行了。不行得很緩慢，像一艘船，開始時乘風破浪，不經(jīng)意間速度慢下來，最后就原地打轉(zhuǎn)了。而同時在它的兩側(cè)，無數(shù)條各式各樣的船只正激揚著水花飛掠而去。這就是選擇的結(jié)果，也很像一個人的命運，不可捉摸，充滿無常。

手機響了，李潔打來的，她說明天晚上聚會的地點改了，在粵府大酒樓，就是楊征結(jié)婚的那兒，還記得嗎?我說記得，有一次還路過來著。李潔說那行，時間不變，還是六點。

我們高中的幾個同學每年總要聚會一次，相對于大學的同學，這些高中的同學更實在,更本質(zhì)，這里面不乏精英，但都很內(nèi)斂，絕少張揚。

父母家離兒子的學校不遠，開車也就十幾分鐘。父母上次說要去南方轉(zhuǎn)轉(zhuǎn)，拿不定主意是去三亞，還是去廈門鼓浪嶼，反正也沒事，不如過去和父母說說這方面的事，也正好把下個季度的生活費交給父母。

妹妹文怡也在，她的灰色奧迪車就停在父母家的窗下。文怡很優(yōu)秀，在外企任部門經(jīng)理，妹夫林欣更棒，已經(jīng)是一家美國公司的亞洲區(qū)總裁。幾年前文怡建議我辭職成立一家公司，直接承攬那家美國公司的業(yè)務，有林欣照應著，應當錯不了。我對經(jīng)營一類的事，從來沒什么興趣，也就沒有太考慮文怡的建議。為這件事文怡一直說我太死板，抱殘守缺，不思變通和進取。

文怡是來給父母送橘子的，她從南方出差帶回來的真正的蜜橘，很甜。文怡說，哥你拿點回去給我嫂子吃，剩下的放冰箱里，偉偉周末回來也能吃。

我說，你嫂子去湖北旅游去了，昨天走的。

文怡說，哎，那天她還說秋天去呢，怎么現(xiàn)在就去了？

我說，雨涵那人，任性起來什么事總是說干就干。

文怡指著我說，哥準是你又惹我嫂子生氣了，那天我就看你不對，干嗎老那么煩，說話那么噎人！

我說，不是我老煩，也是濫事一件接著一件。

我說了剛才家長會上公布的加分的事。

文怡說，偉偉是哪科瘸腿？我們辦公室的同事正給孩子聯(lián)系家教的事呢，我一塊給偉偉也聯(lián)系了吧。

我說，問過他了，這個星期還問了呢，他說不需要。

文怡說，就你跟偉偉說話那態(tài)度，他沒法要，這星期我問他吧，錢我出，他跟家教老師學得好不好你也別管，少說他，孩子大了，要給孩子尊嚴知道嗎！

旅游的事父母已經(jīng)跟文怡商量好了，去三亞，這個星期五就走。我說，這么快就走了，那我明天給您送點錢來。

文怡說，不用，哥你什么錢也別拿，往返機票是用我和林欣的積分，一分錢也不用花，酒店讓林欣聯(lián)系就成，能打折，剩下的就沒什么花錢的了。

每次都是，一涉及父母用錢，文怡總要大包大攬，她還讓父母盡量不要告訴我，是怕傷了我的面子。我感激文怡，但我畢竟是家里的長子，是文怡的哥哥，盡管混得不如文怡好，該盡的義務也還是要盡。

文怡有事先走了，我拿出給父母的生活費。母親推過來說，算了吧，上次的還沒用完呢。偉偉要中考了，你多給他增加點營養(yǎng)，別就知道動不動的老說孩子，文怡說得對，我看你最近是老不耐煩了，干嗎老那么一腦門子官司！

我說，也是這孩子，那么大的逆反心理，什么事都跟你擰著來。

母親說，現(xiàn)在的孩子都這樣，就一個，不是就你的孩子特殊。

我堅持把錢留下，父親走過來，接過，也不數(shù)，拿了一半，剩下的塞回給我，說，不夠花我們會跟你說，這錢我們拿著，看海南那邊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給兩個孩子買回來。

我說那也行。父母都是從文化系統(tǒng)退休的，他們的退休金比我和雨涵的收入還多，我們給他們的錢，很多時候又被他們花回到了我們身上。

父親讓我陪他坐一會兒。父親說，我看你最近怎么暮氣沉沉的，你才多大，四十剛過半吧？

我說，是。

父親說，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拿出點精神頭來，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管著三十幾號人呢，可不是你這樣子。

母親說，他們那個破單位，搖搖欲墜的快散架了，你讓他干什么。

父親說，不管干什么，心氣不能沒了，哀莫大于心死，剛這么大就沒了龍馬精神還行，你原來不是這樣，最近是有點不對頭，要么不說話，說出話來就透著煩躁。

我長出了一口氣，不自覺地搖搖頭，我說，爸，您說得對，其實也不為別的，就是一陣陣的，我老覺得我這個人怎么那么……不行！

三

小欒終于沒能等到星期六，第二天她又給我打了電話。我知道依小欒的性格，不是憋悶到了極點，她不會這樣，我說好的我馬上過去。我又開上車來到原來的單位。我們又坐在了一樓的咖啡廳里。

小欒的敘述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她總是這樣，把自己包得很嚴，對一切都充滿了警惕和戒心，即使是現(xiàn)在想傾訴的時候。她的這種性格肯定早就潛移默化地影響了費平。上學時費平被公認為是一個沒有壞心眼，但不乏小心眼的人。雖說如此，那時的費平也常常表現(xiàn)的很爽，很哥們。遺憾的是，在認識小欒以后，費平有限的爽和“很哥們”就慢慢地消失了。費平在我們單位跌了一個跟頭，換別人咬咬牙也就過去了，費平卻表現(xiàn)得很利己，很不像個男子漢，很為人不齒和詬病。事情過去后，費平自覺無顏再在我們單位待下去，就去了別的單位。那會兒我正在和雨涵談戀愛。我跟雨涵說了費平的事，雨涵說你們這個同學怎么那樣啊，也太沒勁了，你可不能這樣。雨涵的話讓我深思了好長時間。我想小欒要是有雨涵這樣的心胸，并且費平在關(guān)鍵時刻能夠聽她的，那么事情就不會是這么一個連費平自己都感到抬不起頭來的結(jié)果。

我大致聽明白了費平的事。費平是被人擠兌了，或者說是被人算計了。費平到新單位后干得不錯，慢慢地晉升為了一個小部門的經(jīng)理。那一段時間費平很得意，同學聚會時我們都能看出來。費平和我不一樣，我天性散淡，向往閑云野鶴悠哉游哉的生活。費平卻把官位看得很重，盡管他不會濫用職權(quán)，他任職的那個部門也沒什么職權(quán)，但費平仍然覺得，經(jīng)理一職或是說一詞，可以讓他在家人、親戚以及朋友面前增色不少。后來的事情有些滑稽，也可以說是有些怪異。費平的前任部門經(jīng)理，在外單位闖蕩了一番后，覺得沒什么意思，就又竄回了原單位，接著任部門經(jīng)理，費平降為副經(jīng)理。部門本身不大，副經(jīng)理和普通科員其實沒有什么區(qū)別。費平雖然郁悶，也不好太說什么。過了一段時間，那個部門經(jīng)理又走了，費平又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經(jīng)理。然而好景不長，半年后那個經(jīng)理又回來了，費平又降下來了。這樣的事竟然前前后后重復了三次。費平說操他媽的，把我當什么了，沒人的時候讓我頂上，來了人又讓我下來！費平說“操他媽”的這句話，不是在單位說的，是在家里喝完酒后說的。費平臉皮薄，好面子，工作上有什么不快，大都隱忍在了心里。我聽著小欒的敘述，好像看到了費平滿面難堪的樣子。大學四年，我和費平走得比較近，我太了解費平了，心眼小，別人無心說出的一句話，他也要琢磨半天。在幾上幾下當經(jīng)理這件事上，他顯然也是拿不起來放不下。換別人，可能早就不干了，也可能愛誰誰，就是罷著經(jīng)理的位子不下來?？墒琴M平行為做事小心翼翼，瞻前顧后，他做不到這一點。

我想說，那么一個破經(jīng)理有什么可干的，下就下來唄。我沒說，這樣的話在小欒聽來肯定不受用。

我端著咖啡杯，專注地看著小欒，我的意思是即使這樣，也不會就導致了費平的精神失常吧。

小欒說，那個人第三次回來，全單位的人都看著這件事呢，領導可能也覺得要是再讓費平下來，有點太那個了，就成立了一個二部，讓那個人當二部的經(jīng)理，各干各的，誰也不干涉誰。

這不挺好嗎？

小欒的臉上突然變得難看，現(xiàn)出窘色，說，費平也是太面了，干了兩年，他這個部門老是沒有二部的效益好，去年還有點虧損。領導說了，今年費平這個部門要是效益還上不去，就把兩個部門合了。費平一聽就急了，合了就是被人吞并了，他覺得太沒面子了，唉！

小欒說完，神情很不好意思，好像被人擠兌來擠兌去最后陷入窘境的是她自己。

費平也是，那個小子能幾進幾出這個單位，說明他和頭兒的關(guān)系非常鐵，不是一般的鐵，兩年里他比費平干得好，說明他也確實有能力，費平跟他較什么勁，躲開就是了。

小欒沒接我的話，顯然她不同意我讓費平躲開的說法。我從她的敘述里能夠聽出來，在這件事上她和費平的心思是一致的。停了一下，我問，他們單位當部門經(jīng)理的津貼是多少？

五百。小欒說。

我明白了，五百，對于一個月收入四、五千的人來說，或許算不了什么，而對于月收入一千多塊錢的人來說，就不是一個小的數(shù)目。費平和小欒的收入都不是很高，五百塊錢對他們來說，不是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錢數(shù)。

不單單是為了這五百塊錢。

小欒說。她又開始猶疑，吞吞吐吐的，就好像請人吃飯，雖然主動提出，但又怕花錢，別別扭扭的沒點痛快勁。我耐著性子看著小欒，我說那是為什么？

小欒說，你是費平的同學，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費平特別看重經(jīng)理這個頭銜。費平老說，都四十多奔五十的人了，什么也沒混出來。小欒叫著我的名字說，就說你吧，房子也有了，車也有了，費平有什么？去給我們家女兒開家長會，幾個熟悉的家長互相交換名片，都是這長那經(jīng)理的，費平也給過人家名片，那上面也印著經(jīng)理的頭銜，費平說了，虧得是個經(jīng)理，不然還不羞死了。真要合并了，他就什么也不是了，他覺得都沒臉見我們家女兒，沒臉見我們家女兒同學的那些家長，女兒都跟著他臉上無光。

我聽著小欒的話，臉上微微地有些發(fā)熱，如果小欒留意觀察，她會發(fā)現(xiàn)我的臉上也呈現(xiàn)出難堪的窘色。我端起咖啡杯，有些掩飾尷尬地喝了一口。我說，你那時應該勸勸他，凡事別鉆牛角尖。我在說這些話時，禁不住感到一陣心虛。人在勸別人的時候，總是能說出一串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輪到自己則又是另一回事。

小欒說，我早點給你打電話就好了，你勸勸他。

我說，就是呀，一起喝頓酒，有什么不痛快的都罵出來，可能也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小欒又說了一句，他要是像你似的就好了！小欒說的若無其事，卻讓我進一步想起了我的煩惱，我心里不由地涌起一陣焦躁。小欒說，那一段時間費平天天喝悶酒，專買六十五度的，買不著就讓我?guī)退I，喝完了他就在家里大嚷，說對不起我，對不起我們家女兒。

我知道，費平其實對女兒特好。

小欒嗯了一聲，又搖搖頭，但并不是對我的話的否定。小欒說，當那個經(jīng)理其實沒什么實惠，操心受累不說，還得跟底下人慪氣，可是……那個頭銜像根看不見的棍子支撐著費平，沒有它，費平就倒了。

我看著小欒，琢磨著小欒的話，一個沒有什么實惠、在很多人眼里甚至不屑一顧的頭銜，真的對費平具有那么重要的意義？小欒的話很深，細想想，似乎充滿了睿智和哲理。

我們都陷入了沉思，不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小欒最先打破了沉寂。小欒說，星期六你見到費平……

我注視著小欒。

小欒說，和費平最好別聊你們那些混得好的同學。

小欒考慮得很細，我明白小欒的用意。我說，我知道，不能給他刺激，到時多說一些讓他感到心里平衡的話和事。

小欒說，就得這樣。

我自嘲地想，其實多說說我自己就行，我又有哪一點比費平混得好，費平見到我絕不會受到刺激的。但終于，我忍住了，我沒有把這樣的話說出口。我說，你放心小欒，我了解費平，我知道他需要聽什么樣的話，我會好好勸勸他的。

四

粵府大酒樓重新經(jīng)過了裝修，比先前顯得更加富麗堂皇。我到的時候參加聚會的同學都來了，大家正聽楊征說著什么。楊征長得又高又大，是一個在人群里不經(jīng)意間就會成為中心的人物。這么多年了，楊征先政壇，后商場，再政壇，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實實，每一步都是一次質(zhì)的跨越。還有何偉，何偉現(xiàn)在是市法院的刑庭庭長，審理過幾起我們這座城市的大案要案，言談舉止總透出一種莊重和練達。趙靜一直負責招投標工作，我一直也沒弄明白她那是一個什么性質(zhì)的部門，但顯然，那個工作讓趙靜的收入頗豐，她的兒子高中畢業(yè)后就去了英國。范麗麗在大學當老師，去年剛被評為教授。李潔是工廠的書記，狀況一般，但李潔是隨遇而安的那種人，上學時李潔就是班長，我們的所有聚會都是李潔負責召集。

我很喜歡高中同學的聚會，尤其是在前幾年。那時我們單位這艘船，還在大海上乘風破浪，那時聊到各自的工作，我總能說上一些。你喜歡的工作是什么？就是你的事業(yè)。后來就不行了，我就職的單位，以及我們單位所從事的行業(yè)，就像一個又老又丑且脾氣古怪的女人，沒一點招人待見之處。而同時，我的這幾個同學的事業(yè)正如日中天，他們的如日中天和我的日趨沒落簡直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慢慢地，聚會時我不再聊我自己的工作，一說到工作我就成了一個純粹的聽客。大家相互聊完了工作后會轉(zhuǎn)到我的身上，說我的工作其實也不錯，挺清閑的。我心說他媽的，我這工作現(xiàn)在不剩別的，就剩清閑了，我倒想不清閑呢，倒想多干點有意思的工作，多掙點錢呢。

見我進來，李潔說，來了，來了，我們還怕你臨時又有事來不了呢，像那次。

我笑著說，沒有那次了，現(xiàn)在要是天天聚會我都能來。

餐廳經(jīng)理跟進了包間，必恭必敬地看著楊征。楊征說我們?nèi)硕箭R了，走菜吧！然后楊征看著我說，我正跟他們說原來五班的章誠，章誠你應該知道吧？

我說，是不是那個老穿得特別利落、頭也梳得又齊又亮、瘦高瘦高的男生？

楊征說，你看還都對他挺有印象，上個月去歐洲我在布魯塞爾看見他了，他現(xiàn)在是歐洲華僑促進會的會長。

趙靜說，電視新聞里好像報道過他吧？

楊征說，報道過好多次呢，他現(xiàn)在主要是在歐洲幾個國家經(jīng)營超市，我看了看還行。章誠上學時就是，特立獨行，膽大，敢干。

何偉說，原來三班那個長得挺漂亮的、一考數(shù)學就哭的李晶也挺行的，那天我在我們法院門口看見她了，給了我一張名片，跟她老公一塊開公司呢，她說她是……哪只股票的十大流通股的股東。

范麗麗說，李晶我知道，原來跟我住一胡同，她連大學都沒上。

楊征打趣說，范老師，不，現(xiàn)在得叫范教授了，一張口就老是書卷氣。其實章誠也沒上過大學，有些工作需要上大學，有些工作就純看個人能力了。來來！咱們老同學，先喝一口！

看得出，除了我，他們每個人都把這種聚會當成了短暫的休假。他們的工作好，收入好，就是太忙，所以這種聚會對他們來說，正好是一次難得的休閑和放松。

楊征說，章誠上學時就特神，套用一句現(xiàn)在的俗話，你們知道章誠的第一桶金是怎么掙的嗎？

我們看著楊征。

楊征說，是倒電影票，咱們上學時正演《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呢，他買，也讓別人幫他買，他跟人約好了，別人幫他買一張，他給別人兩分錢。這小子，那會兒還是計劃經(jīng)濟呢，他就知道雇工掙錢了。

我們都笑起來，我不可思議地搖著頭。

趙靜說，后來發(fā)起來的不都是這些人，有腦子，敢干，趕上了好時候。

菜被一道道地端上來，很精致，也很可口，一定又是楊征點的。最近的幾次聚會都是楊征做東，我們說要均攤，楊征說不用，他的工作里有這筆費用，可以拿回去報銷。

何偉說起了他們馬上要審理的一起招投標方面的詐騙案，他向趙靜請教有關(guān)招投標的知識，趙靜給他介紹。他們說得很細，很專業(yè)，我聽不懂，也沒興趣，默默地端起杯子喝酒。

李潔問我現(xiàn)在怎么樣，挺好的？我說我們那個破單位，熬著唄。李潔說，咱們這歲數(shù)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平平安安的就行了。我說就是。我問李潔怎么樣，工廠還行嗎？李潔說還湊合吧，我們那是政府扶植的行業(yè)，垮是垮不了。

話題轉(zhuǎn)到了孩子身上，趙靜說她的兒子今年大學畢業(yè)，接著讀研，夏天她要和老公一起去趟英國，參加兒子的畢業(yè)典禮，英國興這個。范麗麗說她想讓孩子去美國，趙靜說還是英國好，英國是本碩連讀，五年就下來了，時間上很劃算，而且還不貴，一年才三十萬。

我們轟地笑起來，我說，看來咱們真的不在一個階層了。

趙靜沒有回應我們的笑，很認真地對范麗麗說，真的，你算一下呀，在美國差不多每年也得花這么多，本碩完了要六年，英國只要五年，而且英國的教育一點也不比美國差，當然合適了。

楊征聽著趙靜的話，似乎也動了心。他的女兒明年高中畢業(yè)，他向趙靜詳細詢問起了去英國留學的事。

我重重地吁了一口氣，往后靠了靠。最近的幾次聚會都是這樣，開始我也能和大家熱烈地說著什么，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不知不覺的，我的話會越來越少，我好像沒什么可說的，而且還漸生煩躁，我甚至想，這個聚會快點結(jié)束吧。我的這個想法真的很莫名其妙，因為對于高中同學的聚會，我事先總是充滿了期待，聚會的過程中并沒有誰招惹了我，我卻想著這個聚會快點結(jié)束。這一次，我沒有想著快點結(jié)束，我想起了幾個小時前我和小欒的談話，想起了住在六院的費平，費平的身上其實也有我的影子，我的情緒比前幾次更快地灰暗下來。

快結(jié)束的時候男生和男生坐在了一起，女生和女生坐在了一起。楊征看出了我的落寞，他和我并排坐在靠窗的沙發(fā)上。他問我股票怎么樣了？我說別提了，太他媽糟心了。楊征說，都這樣，我的也套著呢，再有五個漲停板也回不來，這東西，只要投的是閑錢，管它呢，擱著唄。

又說到了別的，基本上是楊征說一句，我應一句。楊征世事洞明，他清楚我為什么落寞，為什么心緒不佳。他看了我一眼，給我要了一杯橘子水遞到我的手上。他問我雨涵好嗎？我說挺好。他說孩子也好吧？我說也好。楊征說那就行了。楊征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說了一句李潔剛才說的話，他說咱們都這個歲數(shù)了，已經(jīng)不是奔的年齡了，家人都平平安安的，這就比什么都強。我看著楊征，感激地點點頭。楊征是在真心實意地寬慰我，他真好，可是楊征的話，真的，讓我一陣心酸，也一陣發(fā)懔，都是在這個世界上混的男人，怎么我就成了別人寬慰的對象？我的心里浮起一絲苦澀。楊征又看了我一眼，他不會想到，他的好心勸慰其實很重地劃傷了我。我嗓子有些發(fā)干，我說就是，我端起酒杯說，咱們幾個男同胞，喝一口吧。

五

我喝得不多，卻有點高了，看來酒量的大小還和人的情緒有關(guān)。快到家的時候我覺得酒勁上來了，胃里不停地翻江倒海，走進家撞上門我就趴在了抽水馬桶上。我吐了很多，吐得很徹底，吐得渾身直打冷戰(zhàn)，吐完了我感到胃里輕松好受了許多。漱過口，洗完臉，我抬起頭，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我的臉上沒有愁容，但也絕不像楊征和何偉他們那樣富于神韻和光彩。

其實，我有三次可以改變命運的機會，三次機會隨便抓住了哪一個，我都不會是現(xiàn)在的樣子——人到中年，一事無成。小欒說得對，那個“經(jīng)理”沒什么實惠，但它是一根無形的棍子，有了它，費平就有了一種成就感。這不是虛榮，這個年齡的男人是需要成就的。成就可以是多種，但至少，一個中年男人，他應該有一種。

我有什么呢？這正是幾年來困擾我的問題。這個問題讓我覺得我對不起雨涵，對不起兒子，對不起父母，甚至也對不起文怡。那天父親說我過于落寞，其實正是因為我認為我不是一個出色的兒子，才每每在他們面前顯得很落寞。

我擦凈了臉，走出衛(wèi)生間，仰靠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屋里很靜，水族箱里的打氧器發(fā)出微微的嗡聲。真的不能和周圍的人比，你說和誰比吧，和誰比我都會覺得臉紅心跳，都會覺得渺小得無地自容。費平說失去了經(jīng)理他會覺得無顏見女兒同學的那些家長，其實這種感覺我早就有了。有幾次接兒子我故意晚去，為的是不碰上同學的那些家長。那些家長有的是出版社的編審，有的是大學的副校長，還有一個同學的家長我沒見過，總是那個孩子的姥姥姥爺去接他，他的父母是派駐歐洲某國的外交官。真也怪了，我的周圍怎么凈是這么一些同齡人。

電話響了，是兒子打來的。我看了一下表，已經(jīng)十點多了，我拿起電話說，都這么晚了你怎么還打電話，老師知道了怎么辦？

兒子在那頭悄聲說，我在廁所呢，給您打了兩個電話您都沒接，明天晚上洗澡我打不了電話。

我問，有什么事嗎？

兒子說，星期五接我您別忘了帶錢，我借了同學一百塊錢。

我說，不是不讓你借錢嗎，你沒事借錢干什么？

兒子說，是交募捐的錢，許露有病休學了，老師讓獻愛心。

我有點吃驚，我知道許露，她和我兒子小學就是同學，她的媽媽和雨涵比較熟，兩年前，正是她的媽媽把這所市重點在外區(qū)招生的消息告訴我們，我們才帶著兒子去報了名，并且兒子最終考上了這所學校。我說，許露得什么病了，都休學了？

兒子說，老師說來著，我沒記住，老師說她好了還回來呢。

我說，行，知道了，我會帶著錢的，你也快回去睡覺吧。

放下兒子的電話，我又想起了雨涵。說實話，雨涵任性地一走了之，我不但一點不怪罪她，反而還覺得很欣慰。就在剛才聚會時我還想到了雨涵。我想楊征和何偉的妻子，她們是多幸福，她們的丈夫在自己喜歡的領域里事業(yè)有成不說，還給家里帶來可觀的收入，她們于是可以安心隨意地料理日子，享受生活。雨涵呢？雨涵的收入比我還多，我們家的天空有一多半，竟然是靠雨涵支撐著，這不能不說是作丈夫的悲哀。女人在一起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炫耀自己的丈夫，盡管雨涵不是那樣的俗人，可是，我也真的沒有什么可以讓雨涵炫耀的，沒有什么可以讓雨涵引以自豪的。我沒有跟雨涵說過我的這些想法，雨涵也從不觸及我的這些淤積在胸的挫折感和失敗感。春天的時候我們?nèi)P凰嶺踏青，嶺上有一個幽靜的小廟，我聽著悅耳但也很凄冷的佛門音樂，在小廟里盤桓了好長時間。雨涵催我說快走吧。我說哪天我煩了，就來這兒出家，這兒清凈。雨涵偎依著我的胳膊說，我打你，你不要我和兒子了，你不要我們，我們還要你呢。我脫口說道，這么一個一事無成的笨蛋丈夫，你有什么可要的？雨涵嘻嘻笑著說，笨是笨點，但是人好不就行了。雨涵就是這樣，她從沒抱怨過我不行，也沒把我和別人家的丈夫去比，雨涵越是這樣，我越覺得欠著雨涵，對不起雨涵。雨涵喜歡旅游，去年她和同事去了一趟日本，去了一趟麗江，兩次旅游都是我把她熱烈地轟走的。雨涵不在的那幾天，我多少感到一絲絲的欣慰。

有點冷，我起身關(guān)上客廳通往陽臺的門。路過書柜時我想起來，辦公室的武姐找我借《李漁說閑》這本書。武姐大我不到一歲，丈夫本分，對她很體貼，孩子也很要強，她有一個不錯的家庭。大約是在前年的冬天，武姐突然就變了，變得煩躁不安，臉上還起了紅疹一樣的東西，嚴重的時候武姐在我們的樓下，繞著辦公樓不停地走圈，好像她要通過這種不停地走，把身體里的某種東西排泄出來。武姐的丈夫很著急，帶著她去了幾家大醫(yī)院，大把大把地吃了幾個月的藥，也不見效。我們辦公室的人，有的說武姐是早更了，有的說武姐是抑郁了。是不是早更我不知道，但是說武姐抑郁了我堅決不信。武姐是我們辦公室最愛說的，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抑郁呢，就是我抑郁了，武姐也不會抑郁。我去看武姐時，武姐抓著我的手哭起來，哭得很委屈。我以為武姐的夫妻關(guān)系有了什么變故，但不是。武姐說，怎么突然就這樣了，我的事業(yè)還沒開始呢，怎么人生的一半就過去了，操他媽的！武姐竟然罵出了臟話。我安慰著武姐，我說誰不是這樣。我知道武姐在大學時就是學習尖子，天生一副不甘人后的秉性。我說武姐，我有時比你還苦惱，還著急，還煩躁，我也不甘現(xiàn)在這種碌碌無為的樣子，我也做過改變現(xiàn)狀的努力，可是不行，當我和小我好多的人同場競爭時，我不得不承認，我追求的目標已經(jīng)不屬于我，它離我太遠，我在精力和智力上都和那些人不在一個競爭起跑線上，我過景了。那時我一遍遍捶胸頓足地問我自己，你，早干什么來著？武姐不相信似地看著我，她沒想到我也會和她有同樣的煩惱。武姐后來在一位老中醫(yī)的悉心勸導和診治下，慢慢地好了。好了以后的武姐喜歡蒔花弄草，似乎開始向往采菊東籬下的生活。我不知道對于武姐來說，這樣的變化是好，還是不好。她聽說我有《李漁說閑》這本書，讓我哪天給她拿去。

我從書柜里抽出《李漁說閑》。這本書買了好幾年了，我只是翻了翻就不敢再看了。寫的固然好，但那應該是六七十歲的人才可以看的書，現(xiàn)在看這本書，我有一種無所事事光陰虛擲的感覺。至少，我想我的那些有著可為的事業(yè)的高中同學，還有文怡林欣他們，還有我兒子同學的那些家長們，他們是不會在現(xiàn)階段看這本書的。我愣愣地看著《李漁說閑》的封面，這確是一本好書，我對它充滿了閱讀的欲望，但又不敢看。我不知道明天我把它交給武姐，武姐翻了以后，會不會和我有同樣的感覺。

六

雨涵開始回復我的短信了，看來她玩得很開心，火氣也消下去了許多。雨涵的第一個短信沒有問兒子怎么樣，也沒有問我怎么樣，而是問到了她的魚。雨涵說魚還好嗎？死了咱再說！

雨涵和她的同事喜歡養(yǎng)魚，單位的辦公室里放著魚缸，各家也都有水族箱。雨涵每天下班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她的魚換水和喂食。那些魚也很爭氣，長得好，隔三差五地就生出一群小魚來回報雨涵。我們家除了水族箱，還擺著不少盛小魚的瓶瓶罐罐。我給雨涵發(fā)短信說，魚都好，花尾孔雀又要下了。雨涵發(fā)過來短信，那就快撈出來單擱著！我發(fā)去短信，撈出來了，你玩得好嗎？雨涵的短信，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告訴你再動不動的犯脾氣我還走，走了就不回來！我趕緊發(fā)過去短信，知道了，姑奶奶，誰還敢！雨涵的短信硬邦邦的，別貧了，星期日上午接機！

星期六的天氣很好，太陽溫暖地照著。我到超市買了六個又紅又大的蘋果。母親說看病人應該帶蘋果，還應該帶雙數(shù)。我買六個蘋果，是取六六大順的意思。

六院在我們這座城市的西邊，我事先看了一下地圖，還算順利地就找到了。畢竟是精神病醫(yī)院，我心里很有些緊張，經(jīng)一個掃地員工的指點，我走向右側(cè)的大門。大門緊閉著，僅開著大門上的一扇可供一人通過的小門。小門旁邊站著兩個保安。我問保安看病人是不是從這兒進，保安說是，這不，都在院子里呢。

果然，進了門就是一個大院子，院子里坐著一家一家的人，一家家團團圍坐的人里面，肯定有一個穿病號服的。我正不知道去哪兒找費平，聽見小欒的聲音，她在叫我，我看見了小欒、費平，還有他們的女兒和費平的母親。我連忙走過去和他們一一打招呼。

一年多沒見費平了，費平的面容顯得有些浮腫，有些青白，還很疲倦。他的頭發(fā)很亂，胡子也很長?？匆娢遥M平似乎一時想不起我是誰，愣怔了一兩秒后，費平的臉上現(xiàn)出不好意思，卻是很親熱地說，你他媽怎么才來啊，也不知道早點來看看我。

我說，我早就想來，這不今天才有時間。

我說這話時，費平的母親從小包里拿出一把梳子，給費平一下一下地梳頭。費平開始想躲，費平的母親執(zhí)意要給費平梳，費平就順從了，對我說，他們硬說我有病，非讓我住這兒，你說她們是不是居心不良。然后她沖著小欒說，你說說你是怎么想的？我跟你說啊，今天要不讓我回家，我全跟你們沒完，一會兒王處還得開著尼桑來給我道歉呢，我可以原諒他，也可以不原諒他，我跟他說了，小子，不行咱就上國務院比試比試，他媽逼的誰比誰強多少呀！

顯然，費平的思維已經(jīng)亂了，他的眼睛在看人時也是松散無神，這些都說明費平確實已經(jīng)偏離了一個正常的人。我暗自駭然，一個人，怎么會說變就變的這樣了呢！

我看著小欒，小欒說，我一來他就鬧著要回家，都鬧了半天了。小欒的樣子很為難。

我說，費平你聽我說，咱們到這兒了是不是得聽醫(yī)生的，醫(yī)生讓咱們怎么著，咱們就怎么著？

費平審視地看著我，點點頭，但馬上他就大聲說，非——也，醫(yī)生也得聽我的。

費平的聲音很高，很突兀，把坐在附近的幾家人都嚇了一跳。

我說，不，費平，這是醫(yī)院，在醫(yī)院只有病人聽醫(yī)生的，沒有醫(yī)生聽病人的，你上學時挺聰明的，這個道理應該懂是吧？

費平又審視地看著我，然后他想起了什么，眼光也似乎有了神，笑著說，你說上學那會兒，那會兒當然好了，那會兒還有黑大個呢，咱們喝完了酒，醉里挑燈看劍，噼里啪啦，他媽把丫那些木劍全砍折了。

費平說的是實話，他還記得那時的事情。我苦笑了一下說，第二天體育老師還奇怪呢，說這些劍昨天還好好的，怎么早晨都豁口了。

費平的眼光又散了，看了一眼左右說，提那時干嗎，好漢不提當年勇，一會兒王處該給我道歉來了。

我悄聲問小欒王處是誰？小欒低聲說，就是幾次頂替費平那人，后來當處長了。

看來，費平的精神失常確實和他的工作環(huán)境有關(guān)。

費平的姐姐來了，我站起來和她說了幾句話，問小欒，今天費平的醫(yī)生在嗎？

小欒說，在呢，今天正好是周大夫值班。

費平的姐姐說，那咱們?nèi)フ抑艽蠓騿枂柷闆r。

費平姐姐的意思是讓我和她一道去找周大夫，她示意小欒留下來陪著費平。

往樓里走時費平的姐姐對我說，你沒怎么變，我弟弟真可憐。她回頭看了一眼，小聲說，我這弟妹也是，悶葫蘆一個，要是能說會道地勸勸費平，費平可能也就不會得這病了。

我說，不過他們的感情很好。

費平的姐姐說，那倒是。

周大夫從桌子上抽出費平的病歷，說，精神病的定義就是人的大腦功能紊亂，而表現(xiàn)為精神失常的病，至于費平的病，據(jù)家屬介紹——那是他愛人吧，看來是和工作有關(guān)，思維滯住了，就是咱們老百姓常說的鉆牛角尖了，鉆進去出不來了，腦子受了刺激。

我難以理解地說，他平時好好的，就為工作上的這么點事，就可以導致精神失常？哦，我是他的大學同學。

周大夫說，那你更應該了解他，他平時是不是心比較重，遇事拿不起來放不下的那種？

我點點頭。費平的姐姐說，我弟弟是挺愛琢磨的。

周大夫說，這就是了，你覺得是工作上的這么點事，他不覺得那是小事，就像有的人因為失戀精神失常了，別人不理解，吹就吹了再找一個唄，可是他已經(jīng)有感情了，投入進去了，出不來了，就是這么回事。

費平的姐姐嘬了一聲，說，還是得心胸寬點。

周大夫思索著說，這是首先應當做到的，現(xiàn)代社會，物質(zhì)高度膨脹，人們來自各方面的壓力都非常大，倒退三十年，那時是計劃經(jīng)濟，人們普遍過著低層次的生活，沒有競爭，得這種病的人就很少。那時咱們看報紙上說，日本人因為生活工作的壓力過大，自殺的多，還不理解呢，現(xiàn)在明白了，這是社會發(fā)展不可避免地伴隨的一種現(xiàn)象。你說是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體制好，還是以前的經(jīng)濟體制好，誰都知道是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體制好，它促進了經(jīng)濟的發(fā)展，讓物質(zhì)豐富了，但這個體制是充滿了競爭的，所以你必須得學會調(diào)整自己，適應變化了的競爭社會。什么是競爭社會？就是優(yōu)著勝出，劣著淘汰。以前我們總說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鍥而不舍，就能達到理想的彼岸，我給學生講課的時候就多次強調(diào)，這其實是一個誤區(qū)。現(xiàn)實世界的例子是，你一分耕耘，不見得就有一分收獲。這個學生做夢都想考班里第一，他花在學習上的時間是別人的好幾倍，可就是拿不了第一。他使勁耕耘了，從他的目標來說他收獲了嗎？還有的學生別的大學不去，就一門心思要上北大，連考三年，分數(shù)不但沒長，還離北大錄取線越來越遠，你說他要是繼續(xù)的鍥而不舍會是什么樣子？真能實現(xiàn)進北大的理想？所以說，人要懂得努力、堅持，這沒有錯，但更要學會適時的放棄，有時候適時的放棄比堅持更重要。因為人的遺傳基因不同，染色體不同，先天的智力水平不同，一生中面臨的機遇也不同，這就決定了每個人能取得的成績都是不一樣的。就像您這弟弟，我聽他愛人說，有個人跟您這弟弟競爭經(jīng)理還是怎么著，那個人又確實比您這弟弟有能力，既然如此，他就該退一步，讓出經(jīng)理的位置不就完了。每個人都有亮點和長處，不干經(jīng)理，也許干個具體的工作他更出色。當然，放棄經(jīng)理也許面子上不好看，不好看也比現(xiàn)在這種狀況強吧？是面子重要還是實際重要？值門診時我還接待過一個女的，她說她的煩躁是因為兩個要好的同事，一個買了一輛汽車，一個買了一套住房，她為這么兩件事著急了，心煩了，失衡了。這是一起典型的現(xiàn)代社會的病癥，其實別人買什么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還是你，你對生活盡力了沒有，盡力了，這就行了。

周大夫的話，說得費平的姐姐和我不住地點頭，道理并不深奧，我卻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我甚至覺得周大夫是在有意無意地點撥我。當然，這只是我自作多情的主觀臆想，周大夫怎么會知道我的煩惱呢。費平的姐姐說，可惜呀，我弟弟要是得病前聽到您的這些話就好了，他這一個星期怎么樣周大夫，您覺得見好嗎？

周大夫說，可沒這么快的，慢慢調(diào)吧，先用著藥，輔以心理治療，這種病急不得。

費平的姐姐還要再咨詢點什么，我先出來了。我站在樓門口看著眼前的院子，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穿病號服的人里面，怎么有那么多孩子。那些孩子有男有女，年齡都和我的兒子相仿。不用問了，這就是報紙上說過的，孩子的學習壓力過大——來自家長的，學校的，社會的，同學之間相互競爭的，導致了精神失常。我還發(fā)現(xiàn)幾乎每個孩子的旁邊，都坐著神情焦慮的父母，還有老人——爺爺奶奶，或是姥姥姥爺。我的心里一陣發(fā)緊。那些孩子都很文靜，很規(guī)矩，一看便知，即使沒病的時候他們也決不頑皮，都是那種在學習上積極努力，格外要強的。但是，這時，那些孩子，他們的表情無一例外地過于沉靜，沉靜得可怕。他們的眼神也不再靈動，看某一點時他們的目光總是呆呆的。有一家人，只有母親和兒子，年輕的母親緊緊摟著她的兒子，和兒子的臉貼得很近地說著什么。兒子不時地點著頭，他的點頭的動作很機械，動作里面已經(jīng)沒有多少理性的成分。這個場景讓我想到了我的兒子，我突然想趕緊見到我的兒子，一刻也不耽擱地見到兒子，兒子要是有一天不得已被送到了這里，我和雨涵的心還不得碎了。這么想著，我好像真的已經(jīng)看見兒子穿著病號服，神情呆呆地和我們臉對臉默默地坐著。我的眼有些濕潤，確實啊，對于孩子的學習，我和雨涵真的有對不起孩子的地方，有時我們太過了，我們逼他，不停地數(shù)叨他，說你看人家某某某怎么老能考那么好……一會兒回到家，我要對兒子反反復復說的一句話就是，偉偉你聽好了，考得上考不上本校高中無所謂，奧數(shù)競賽拿不拿獎牌無所謂，我們只要求你一件事，就是放松心情，高高興興，做到了這一點，即使你去了普通高中，我們一家三口照樣是幸福的。

我是在往費平坐的地方走時，看見許露和她的父母還有姥姥的。我驚訝地差點叫出了聲，我趕緊別過了頭去，但那一刻我已經(jīng)看清了，許露的姥姥坐在許露的旁邊，一邊攥著許露的手，一邊癡癡地看著許露。我能理解這個老人的心情，上小學時，每天放學都是許露的姥姥在校門口接她，碰上了，我們常會聊幾句天，那時老人決然不會想到，有一天她會在這樣的醫(yī)院里，以這樣一種姿勢守侯在她的外孫女身邊，老人的心肯定顫栗著……我真不敢看他們，更不便上去安慰他們，我繞了一個圈，來到費平他們旁邊。

費平的女兒正在給費平刮胡子。在面對著女兒時，費平不再狂躁，他很順從，他咧了一下嘴，可能是剃須刀夾住了胡子。費平的母親和小欒怔怔地看著面前的父女倆，不用說她們有多么的焦急和心亂。特別是費平的母親，眼眶周圍還留著淚痕，也真是的，老都老了，本該安享清福，卻不能，她得守侯在兒子的身邊，用一顆蒼老的心，去撫慰罹患了精神病的兒子。這個家庭的天空正在傾斜，它還能恢復成原來的樣子嗎？我在想該跟費平說點什么話，才能有助于他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我在組織語言的時候，腦子里常常出現(xiàn)幻象，好像坐在中間的不是費平，而是我，坐在我周圍的是雨涵，是兒子，是父親母親，是文怡和林欣，他們每個人都表情凄切……我狠狠地掐了一下我自己，我告訴我自己我現(xiàn)在好好的，我決不會有那一天，決不會，我一定要好好地正常地活著，那樣才對得起我的親人?，F(xiàn)在我應該幫助費平，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應該說什么。費平抬起頭看著我，我挪了一下椅子，慢慢地坐在了費平面前。

七

雨涵和她的同事乘坐的航班正點到達，出來時雨涵除了拖著拉桿箱，還提著兩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面肯定是雨涵買的旅游紀念品。看見我雨涵就站住不走了，臉上是含笑卻嗔的神情，意思是你還沒當面跟我道歉呢，我看你以后還敢動不動的就犯脾氣！我連忙走過去，接過雨涵手里的東西。雨涵的同事說，你們家雨涵可細心了，又是給老公的，又是給孩子的，買了一大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謝謝啦！

雨涵的同事也由老公接著，我們道聲拜拜，分別坐進自家的車。

雨涵離開了將近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對于雨涵來說，盡管她玩得很開心，也依然不過是無數(shù)普普通通星期中的一個。而對于我來說，因為費平住進六院這件事，以及我昨天在六院看到的，聽到的，都給了我極大的觸動和震撼，好像有人對懵懂中的我大喝了一聲，猛擊了一掌，它讓我警醒過來，出了一身冷汗，明白了許多道理。因而，這一個星期對于我猶如人生的一道分水嶺，是一個坎，具有絕對不同凡響的意義。周大夫后來出來巡視他的病人，我又和周大夫單獨聊了好一會兒。我驚恐地意識到了，我的某些方面，我是指我的心態(tài)、困惑和煩惱，和這里的許多病人竟是那么的相近，說句絕非危言聳聽的話，我其實是處在了費平得病前的階段，我已經(jīng)到了得病的臨界點。我之所以沒有加速墜向精神病的深淵，很大程度地要得益于聰慧、爽氣又富于情趣的雨涵。雨涵從不陪著我唉聲嘆氣，在我們的股票深度套牢，雨涵氣惱地從電腦前離開時，竟然罵了句媽了逼的，有本事你就別漲！然后雨涵就去購物，吃的，用的，自己的，家里的，買了一大堆。雨涵在痛快淋漓地購物的同時，把因股票套牢帶來的煩惱，拋棄得一干二凈。雨涵就是這樣，好事壞事，她都不會沒完沒了地陷進去。雨涵的爽，其實也在無形中影響著我，讓我不至于輕易地走進死胡同里去。

我啟動了車，雨涵看了下表，說，咱們直接去接兒子吧，他不十二點下課嗎。

我說，行！我也是這么想的，然后咱們找一好點的餐廳吃頓飯，好長時間沒一起在外面吃飯了。兒子下午要是有時間，我想咱們帶他到快樂無極限玩玩，那兒都開業(yè)兩年了，咱們還沒帶兒子去過呢。

雨涵奇怪地看著我。我們平時總是時時刻刻地督促兒子的學習，兒子剛一松懈，我們就給他講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梅花香自苦寒來，人前顯貴，人后受罪的道理，讓兒子學習的這根弦，始終繃得緊緊的。雨涵不明白我今天是怎么了，孩子學習這么緊，下午還要返校呢，我卻要帶孩子去玩。

汽車駛上了機場高速路。路又寬又直，車還不多，頭頂上是湛藍的天和潔白的云，這樣的時候開車，真的是一件分外愜意的事。雨涵還在奇怪地看著我，她想知道我是出于什么動機，提出要帶孩子去玩。你們打架了？雨涵問我。

沒有，我說，是……費平住進了六院。

六院這個詞太敏感了，雨涵也一驚，說，是嗎，那不是精神病醫(yī)院嗎？

是的，我說，我在那兒看到好多兒子這么大的孩子，穿著病號服，樣子呆呆的，特可憐，都是學習壓力太大造成的。

雨涵一下明白我為什么對兒子充滿柔情了，說，所以你突然心疼起兒子了。

我說，是這樣，咱們換一個角度想問題吧，別緊盯著他的學習了，他要是有一天也到了那一步，你說咱們的生活還有什么意義呢！

雨涵的神情也凝重起來，她沒有接我的話，想著什么，說道，去武漢的飛機上，我們旁邊坐著一對夫婦，都是音樂老師，他們?nèi)フ覂鹤?，這已經(jīng)是第五年了。他們從小就讓兒子學琴，想讓兒子將來考音樂學院?？墒撬麄兊膬鹤訉σ魳芬稽c興趣也沒有，那個孩子感興趣的是歷史，為這他們老發(fā)生沖突。初三畢業(yè)前的兩個月，那個孩子找小姨借錢，也沒說干什么用，他給父母留下一封信就走了，說是去湖北看三國赤壁遺址，讓家人不要找他，那孩子這一走就再沒回來……

雨涵說到這兒，聲音哽住了，我聽著也一陣難過，好像那個離家出走五年杳無音信的是我們的兒子。我說，這對夫婦也太愚了，孩子學什么不行，干嗎非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孩子呢！

雨涵用紙巾擦著淚眼說，其實……咱倆有時又何嘗不是這樣呢，那對夫婦，每年孩子出走的那天，他們都飛到武漢，去了也找不著，可是要是不去，他們就覺得一分鐘也過不下去。在飛機上我特想兒子，趕緊買張機票飛回來的心都有。

我說，雨涵，咱們從現(xiàn)在起不再逼孩子學習，只給他創(chuàng)造條件，他需要什么樣的條件，咱們只給他提供就是了。

雨涵點著頭說，我早說過，孩子知道要強，這就行了，他沒那個能力，你老跟他提北大清華的，那不是逼他嗎。能快快樂樂的比什么不強，心情老抑郁著不快樂，就是去了北大清華又怎么樣。

我又想起了上個星期的今天，我對兒子劈頭蓋臉的訓斥，還好，從家長會開始，我一直好言勸慰著兒子。特別是昨天從六院回來，我和兒子輕松聊著各類他感興趣的話題，在舒緩的氣氛中，我看見兒子的眼神，比以前明顯地鮮活靈動了許多。

我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情不自禁地攥住了雨涵的手，我叫了聲雨涵！雨涵以為我是因為發(fā)火的事，對她心懷歉疚，她抿著嘴含笑瞥我一眼，說，好好開你的車！其實，此時此刻我對雨涵充滿的不是歉疚，而是感謝。費平的姐姐說的那句話不是一點道理沒有，在費平深陷工作上的煩惱，或是某種情緒不能自拔時，如果小欒能夠及時地頗具主見和理智地勸慰他，那么，即使不會完全消除費平的煩惱，也會讓費平有一種回頭是岸的感覺，費平現(xiàn)在也就極有可能不是住在六院里。我在執(zhí)拗不善變通這一點上，真的和費平有點相近，幸運的是，我身邊有活潑又聰慧的雨涵，雨涵不經(jīng)意間極大地延緩了我向六院的墜落速度，我不能不對雨涵心生感激。

我說，費平真慘，不過小欒也是，太木訥了，她要是能很有見地地勸勸費平，費平可能也就不會得這種病，你看咱倆，在一起說說，笑笑，罵罵，把好多不快都宣泄出去了，特別是你雨涵，很多想法很實際，比我強！

雨涵得意地哼一聲，笑著說，你現(xiàn)在知道了，那我問你，以前我說你你干嗎跟我瞎辯呀？你辯什么你辯，要不是費平住六院了，你還不認為我說的話對呢。

我用力攥了一下雨涵的手說，我不是已經(jīng)大大地認可你說的話了嗎，你還要怎樣！

雨涵說，我還不知道你們，報紙上說過，男人到了你們這個年齡，功不成名不就的，是個很尷尬的階段，特別是看著周圍那些火火的同齡人。不過我以前說過吧，你愁又能怎樣，愁就能抓住從前錯過的機會了？再有，你們也得客觀地看看自己，別人成功，是因為別人有那個能力，真讓你們干，同樣的事，同樣的條件，未必能成。就說你們同學費平，本身是個要魄力沒魄力，什么事都縮頭縮腦瞻前顧后的人，削尖了腦袋當什么經(jīng)理，真讓他干他干得好嗎？甭說什么底下的人讓別人挖跑了，底下人要佩服他也不會跟別人跑，瞧他在原來單位干的那差勁事，他要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專門搞業(yè)務，沒準倒混得比現(xiàn)在好。

我說，這一點我比費平看出了路子，那年文怡讓我搞公司，接林欣的業(yè)務，我沒搞，能力不能力的單說，關(guān)鍵是對經(jīng)營我一點不喜歡，我就是勉強搞起來一個公司，肯定也是一團糟。

雨涵說，我看也是。

雨涵說這話時，臉上浮出壞笑，意思是你根本就不行。

不過，雨涵說，你有你的優(yōu)點，你這么不甘寂寞，對自己的現(xiàn)狀不滿意，本身就是要強的表現(xiàn)。我也理解你，你確實錯過了幾次好機會，現(xiàn)在就別再想它了，老想它還有個完。你寫你們行業(yè)的那本指南的書，那是一個路子，這個工作可能挺適合你的，你不還要寫另一本呢嗎，我看你不妨就往這方面發(fā)展。

不提這件事還好，一提，我又是一陣的氣餒。我說，那第一本還老出版不了呢。

雨涵說，你也別太著急，萬事開頭難，如果自費能出，又不太貴，你就先自費出了，出了一本，第二本可能就好出了。

我出書的熱情已經(jīng)快讓出版社“拖”滅了，毫無情緒地說，看看再說吧。

雨涵說，關(guān)鍵是，你的這種老是覺得自己混得不如別人的煩惱，搞得家里的氣氛也不好，兒子值不值得說，你一煩上來就不管不顧地朝他身上發(fā)火，你說你是不是這樣？跟兒子發(fā)完火又該挑我的毛病了，挑完我的毛病你還能怎么著，該跟你自己過不去了，那會兒你也就快成費平了。

不能不承認，雨涵說的是對的，任由這種情緒發(fā)展下去，真的很危險。我一陣臉紅。

雨涵說，知道了，以后就別這樣了，自己過自己的日子，甭和比你強的比，誰這么比，誰就是傻。前面那輛寶馬好看，羨慕它干嗎，他沒準還是緊緊巴巴地貸款買的呢，像那些房奴，住的房子是大，早晨一睜眼就想著每月幾千塊錢的月供，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有什么意思！咱們這是一個捷達，沒那寶馬有氣派，氣派管什么用，車不就是一個代步工具嗎，不影響你用不就得了。不要老看著別人的好，別人的不好你知道嗎，你們那個同學在南非是買了一個莊園，買之前的苦呢？你們?nèi)ッ绹悄猩?，去了有二十年了吧，老婆都跑了，離婚時法院連狗都判給了女方，說是他連養(yǎng)狗的能力都沒有，慘不慘，你別忘了，走的時候他不也是歡天喜地的請你們吃飯，真跟要去天堂似的。所以呀……雨涵杵了我腦袋一下說，其實誰都差不多，孔雀開屏的時候是美麗，轉(zhuǎn)過身去，后面還一丑陋的屁股呢！

一直到兒子的學校，我們都沒再怎么說話，想到就要見到健康正常的兒子了，我有一種久違了的輕松和愉悅，好像長久以來堆積在肩上的重物，不知不覺間被卸掉了，而幫我卸掉重物的不是別人，正是住在六院的費平。是費平的不幸讓我幡然醒悟，明白了一個淺顯又深奧的大道理。想到這一點，我竟覺得有點對不起費平。雨涵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下車的時候她說，你得常去看看費平，你們關(guān)系不錯，在這兒的男同學也就你了。

我點點頭，嗯了一聲。

兒子出來了。他知道我和媽媽來接他，所以看見雨涵時并沒顯出有多意外，但是兒子的臉上帶著喜色，說，我們考試了，特難，三個上七十的，有我！

我和雨涵對視了一眼，雨涵用無所謂的口吻說，不錯，只要努力了，分數(shù)多少不要過多地想它。你不愛吃辣的嗎，媽媽給你買了武漢的周黑鴨，又辣又好吃，你一定喜歡。

兒子說，是嗎。

我說，偉偉你下午忙嗎？不忙的話，我們帶你去快樂無極限玩，你還沒去過呢。

兒子馬上說，不行，我還好多作業(yè)呢。

我說，那咱們?nèi)コ燥埌桑瞄L時間沒一起在外面吃飯了。

兒子問，去哪兒？

我看看雨涵，又看看兒子，說，咱們?nèi)ル娨曀男D(zhuǎn)餐廳吧，一邊吃飯一邊欣賞風景。

兒子小時候去過一次，他想起了那個餐廳。那個餐廳一小時旋轉(zhuǎn)一圈，風景徐徐地變換，真的很有意思，兒子于是很快活也很向往地說，行，咱們就去那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