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謝志強(qiáng),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寧波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副秘書長。已出版小小說集十二部,其中文學(xué)理論集兩部。作品獲國家、省、市級文學(xué)獎九十余次,《一片白云》獲第三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
麥面饅頭
那年,農(nóng)場的許多大人都得了浮腫病,有的大人腫得眼睛也睜不開。可是,我爹的臉白胖胖,紅潤潤的。爹是連隊食堂的伙夫。有人說他偷吃食堂的饅頭,而且是麥面饅頭。
我餓慌了,只惦記著大人說的麥面饅頭的形象,我恨不得鉆進(jìn)麥面饅頭里去。我已看不見麥面饅頭了。硬得像石頭的稗子面,還有稻草淀粉能塞飽肚子抵擋饑餓也就是我的念想。好像麥面饅頭一下子打我們的現(xiàn)實里逃掉了。
大人們說歸說,卻抓不住我爹的把柄。我聽跟爹一起的伙夫說,我爹一日三餐不進(jìn)食。可是,他很有力氣,好像吃了很多發(fā)揮力量的食物。
我沒沾過爹的光,哪怕偷偷地帶回來稗子面饅頭也沒有過。一籠屜一籠屜的饅頭,塞一個回來很容易,他只帶回來一身饅頭的氣息,那就加劇了我的饑餓。
我悄悄地觀察爹,想發(fā)現(xiàn)他偷吃的劣跡,我不信他不吃食,那么魁梧的身胚,需要多少食物來充實呀。我都沒發(fā)現(xiàn)爹偷偷地吃東西。有一點,很奇怪,白天,爹像醉了酒一樣,他是個悶嘴葫蘆,他的舉止,很似夢游,他目中無人,或者說,像進(jìn)入無人之境,按照十幾年如一日的慣性,切菜、揭籠。有一回,我看見他揭開食堂的蒸籠,彌漫著的蒸汽裹著他,仿佛他在云里霧里。我沒見過蒸籠里有麥面饅頭。
我想,連隊的大人們在誣蔑我爹,嫉妒我爹的健康。我感到自己只剩下一個殼子了。我說:爹,我要吃饅頭,我餓。
爹說:你吃掉了我的定量,還餓,你身體是個漏斗?
娘說:兒子在長身體。
爹說:他一個人吃兩個人的飯,還嫌不夠?
我爹一定瞞著我吃東西。我想象他背地里吃的東西,還是想到了麥面饅頭。那是“自然災(zāi)害”的年頭,提起麥面饅頭,誰聽了都會眼睛發(fā)亮;繼而是他的訓(xùn)斥,按大人的說法,那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還發(fā)現(xiàn)爹的一個秘密,夜幕降臨,他就精神振作起來,仿佛結(jié)束了白天的夢游狀態(tài),他清醒了。終于,我端出了我的疑問。那天,看完了露天電影,我最興趣的是花果山——桃飽人?;丶业耐局?,沙漠吹來一陣一陣寒風(fēng),我肚子里缺乏熱源去抵御。
我說:爹,人家說你不吃東西,你吃啥?
爹說:小子,我知道你鬼鬼祟祟在監(jiān)視我呢。
我說:爹,不吃東西要餓癱呀。
爹說:我晚上吃東西。
我疏忽了夜晚,可是,我貪睡。我說:晚上吃啥?
爹的笑聲響徹夜空,他說:麥面饅頭。
我說:爹,我也要吃麥面饅頭。
爹說:我給你吃過呀。
我說:爹,我連看也沒看見過,啥時候?
爹說:你睡著的時候。
我說:爹,你呢?你晚上吃麥面饅頭,還有嗎?
怪不得食堂里蒸不出麥面饅頭了,連隊的大人,想不到我爹半夜偷偷地吃,猜對了。
爹又笑,說:我在夢里吃麥面饅頭,我每天晚上都夢見麥面饅頭,吃了個夠,白天就不餓了。
我說:爹,我也要吃。
爹說:你夢見過麥面饅頭了嗎?
我說:我死勁夢,我夢不著。
爹的笑,把夜都嚇住了,我們進(jìn)入了連隊的家屬大院。他說:你夢不著,咋吃?我給你過。
我說:我沒拿到過麥面饅頭。
我想起了,爹老是催我睡覺。我以為他避免消耗晚上吃下的飯呢。爹臨睡前,特別精神,特別興奮,好像要去一個美妙的地方。麥面饅頭在夢里等候著他吶。我甚至聞到麥香的氣味。早晨起來,爹偶爾還打一個飽嗝,放出麥面頭的氣味。
我真想跑進(jìn)爹的夢里,跟爹一起享受麥面饅頭。又白又暄的麥面饅頭。我不爭氣。我怎么也夢不著爹,夢著個麥面饅頭。白天,我的腦子里裝滿了麥面饅頭,到夜間,它們都沒影兒了。我想,我是不是過分用勁兒了。爹總是一副輕松自在、胸有成竹的樣子。
后來,有人來翻我們的家(抄家),連饅頭屑都沒找出來。他們憑爹的氣色,判斷我爹貪污了食堂的麥面,一個壯實漢子,怎么可能不吃東西呢?
連隊調(diào)換了我爹的崗位。我爹去飼養(yǎng)牲口。我爹還是那飽飽的樣子。又傳出謠言,說我爹偷食草料。甚至傳言我爹有牲口的“消化系統(tǒng)”。可是,我相信爹,他不是那種人。
漸漸地,爹消瘦下來。他的消瘦成了別人的把柄,說檢驗出了他是食堂的“碩鼠”。我看出爹很苦惱。有一回,他搖頭嘆氣,坐上了飯桌,我和娘都驚奇,爹竟然也坐下吃飯了。
娘問:咋啦,不舒服?
爹說:我有好幾天不做夢了。
我知道爹的秘密。我說:爹,你吃不慣稻草淀粉吧?又黑又硬,刮嗓子。
爹說:我已經(jīng)夢不著麥面饅頭了。
那是公元一九六一年,夏天。爹一瘦,皺紋就爬出來了。眼睛腫得像桃子,我猜定食堂的蒸籠是我爹的夢起飛的地方。
蘑菇
晚間,班主任李老師像踏鐘點那樣準(zhǔn)時出現(xiàn),拉一下門內(nèi)左側(cè)連著開關(guān)的繩子,卡嚓,宿舍就頓時一派漆黑,立即,我會想到校園外一條樹林前邊的墳堆,那片荒蕪的戈壁,是農(nóng)場埋死人的地方。據(jù)傳,墳間有跳動的鬼火,說是死人的靈魂夜間出來活動。
于是,我們就開始講故事。十二個同學(xué),雙層的床,輪流講,唯獨蘑菇不用講。他睡門側(cè)第一架床的底層,蒙著頭,只露出耳朵聽我們講故事,好像隨時有什么鬼闖進(jìn)來挾他走。他的綽號跟他的體形相似,身子細(xì),腦袋大,個頭矮。
我們會習(xí)慣性地?fù)釗崴哪X袋,還唱那首兒歌,大頭大頭,下雨不愁,別人用傘,他用大頭。
宿舍里一條規(guī)矩,輪到誰,講不出故事,得光屁股去外邊跑十分鐘。所以,白天,該輪到夜間講故事的同學(xué),就會有所準(zhǔn)備。聽故事,就會忘掉來自墳場的恐怖。
我們都偏向鬼怪故事,聽著聽著,仿佛戈壁灘的幽靈已潛入我們的宿舍,嚇得我們大氣不敢出,只剩講故事的同學(xué)那得意的腔調(diào)。有一天,大概已夜晚十一點鐘,誰也沒聽見門開(屋里和外邊差不多黑),猛地一聲吼:再講,就把死人說活啦!
是李老師。他立在屋中,比黑還黑的一條。
那天起,我們再不講故事了。其實,我們肚子里的故事已掏干了,書里看的,聽人說的,都講完了,又瞎編,一聽就漏洞百出。誰也擔(dān)心黑咕隆咚跑到外邊去轉(zhuǎn)一圈。那些鬼怪故事講得似乎屋外遍野是鬼怪出沒。我們被包圍了。
宿舍籠在夜色之中,好像誰吭一聲,鬼魂就會聞聲撲過去。不斷有翻身的聲音,引出床架的咯吱響。
我還是期待聽故事,宣布:誰講一個故事,我給他一張飯票,二兩一個故事。
蘑菇說:我來講一個。
有時候,我擔(dān)心他細(xì)細(xì)的脖子能不能撐住碩大的腦袋。他特別能吃,一個月的飯票,只能頂半個月。我懷疑,那么多飯都集中到腦袋里去了。有時候,他跟食堂盛飯的阿姨計較:沒摁實。我還看見他摘沙棗吃,捉螞蟻吃。我們說他是餓死鬼。
他接連講幾個沙漠里探寶的故事。黑暗里,同學(xué)鼓勵他講。我聲明:我只聽其中的一個故事,其余的故事的報酬大家分擔(dān)。
床上床下,都說,蘑菇,你只管講,我們給你記著呢,明天給你飯票。
他似乎憋了一肚子故事,等候著我們講干了,再由他一個人來講。我發(fā)現(xiàn),那顆腦袋好像裝滿了故事,隨隨便便就吐出一個,還讓我們點——反正,他有個原則,不涉及鬼怪題材。
連續(xù)三天,蘑菇占滿了臨睡前的時間,我們的飯票漸漸轉(zhuǎn)到他的手里,他越講越來勁。我擔(dān)心,再持續(xù)下去,我們該斷頓了。故事不能當(dāng)飯吃。
我首先聲明:今晚我困了,不聽故事了。
也有個聲音響應(yīng):不聽了。
可還有幾個聲音鼓勵:蘑菇,你講,我們聽。
蘑菇講了個故事,把我的姓名鑲嵌在其中的人物身上。最后,割了草的小孩,將草送到牲口圈。于是,進(jìn)入結(jié)尾,我清楚地記得,他說槽頭的毛驢都吃起那鮮嫩的草,這時,青草里響起蛐蛐的叫聲,那些毛驢都支棱起耳朵,好奇地聽起來。
故事到此剎住。我們都在聽。我立即喊:你這家伙,變著法子在罵我們。
他說:你不是不聽了嗎?
我說:你反動。
第二天,我們就糾斗了蘑菇,因為,他影射了什么:變天了,毛驢支棱耳朵——我們的家庭出身都是貧下中農(nóng),蘑菇的姓名是李改朝,顯然,他想“改朝換代”,他的家庭出身是富農(nóng)。我們這些初中一年級的學(xué)生,已具備了階級斗爭的嗅覺,很快將成人的一套使用在蘑菇的那里。他哪兒經(jīng)得住上綱上線呢?聽故事的同學(xué)不是驢而是以人的姿態(tài)口誅筆伐。該我們來勁兒了。
兩個晚間的批斗會,在教室舉行。第三天晚上,他不見了。當(dāng)晚找不到我們斗爭的對象。第二天白天,他的座位空著。傍晚,渠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放羊的羊倌給羊飲水發(fā)現(xiàn)了他。他的腦袋飽得奇大。
蘑菇的父親悄悄來校,把他的尸體埋進(jìn)了戈壁灘的墳群里。蘑菇的父親沒敢吭聲,因為他正蹲“牛棚”——屬于農(nóng)場的牛鬼蛇神。
晚間,我們都害怕,害怕蘑菇突然闖進(jìn)來找我們算賬,他的床鋪一直空著,好像等他來睡。我老是想著他那裝滿故事的腦袋,再也不會挨餓了。可是,那里邊的故事再也倒不出來了。
我覺得他還在講故事。有一次,有個睡上鋪的同學(xué)驚叫了一聲:蘑菇。他聲稱床頭有個黑影。
那時起,我時不時想起蘑菇,他已埋在我的記憶里,而且,我的腦袋,莫名其妙地會發(fā)出他的聲音。過了三十歲,我不得不動筆了,我的許多故事都源自蘑菇,仿佛他講,我記。故事像雨后的樹林里長出的蘑菇。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