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LY
她以猶太作家的身份而聞名,作品卻充滿了對猶太人的嘲諷。
最終還是沒能逃脫逝于奧斯維新集中營的命運。
39年短暫的人生里,她一夜成名,但也被迅速遺忘。
半個多世紀后,一部遺稿讓她再度復活,綻放耀眼光芒。
流亡,通往文學之夢
1903年,烏克蘭基輔市富人區(qū),一幢雕梁畫棟的三層別墅里,伊萊娜·內米洛夫斯基出生在一個中產階級上層家庭。父親是位大銀行家。1913年,全家獲準遷到圣彼得堡居住,這在當時是只有百分之三的猶太人才能享受的特權,內米洛夫斯基一家在俄國的地位和財勢,可見一斑。
伊萊娜極少提起自己的母親,從她的作品及她女兒對外祖母的描述中,可以推知她的母親是個漂亮卻虛榮的女人,耽溺物質享受,揮霍丈夫的錢,陶醉在英俊美男的包圍中。據(jù)伊萊娜的女兒伊麗莎白回憶,二戰(zhàn)結束后,失去雙親的她與姐姐,乞求外祖母收留,卻被拒之門外。
伊萊娜一出生,母親就對她不聞不問,全權丟給家庭教師照顧。1932年父親去世后,母女倆關系更加疏遠惡化。法國被德國占領后,母親用假的拉脫維亞護照逃出巴黎。當她得知伊萊娜因生活拮據(jù)去她公寓拿走她的皮草時,立即通過中間人,寫信要求女兒把皮草歸還。伊萊娜也不示弱,在回信中冷冷的挖苦道:“沒錯,是我拿走了皮草……和別的東西。我早把它們賣了,讓她的外孫女和女兒能多撐上一段時間。我想,能幫她女兒一把,她一定感到很榮幸。離開巴黎時,她早知道女兒既沒錢也沒工作?!ⅲ汉苓z憾,那些破舊的皮草根本不值幾個錢。”
1917年,俄國社會動蕩不安,圣彼得堡成為革命的搖籃,內米洛夫斯基一家受到巨大威脅。于是,他們先搬到莫斯科,后逃往芬蘭,1919年春天,從斯特哥爾摩輾轉到法國。父親很快在巴黎重建起生意,內米洛夫斯基一家仍舊維持著原來精致奢華的生活。
對16歲的伊萊娜來說,法國并非陌生的異鄉(xiāng)。“從四歲起到戰(zhàn)爭(二戰(zhàn))爆發(fā),我每年都會去法國一次,第一次在那里待了一年。從小撫養(yǎng)我長大的是位法國女家庭教師,在家中,我和母親總是說法語?!焙徒袢赵S多懷揣藝術理想的青年一樣,伊萊娜把巴黎當作實現(xiàn)文學夢的應許之地。可是,這份對法國盲目天真的迷戀,也為她日后的悲劇埋下伏筆。
舞會,母親的遺傳因子
雖然內米洛夫斯基一家是從俄國逃亡到法國的猶太人,但在巴黎,他們既不參加猶太人的活動,也鮮少和俄國移民打交道,而與信仰天主教的法國中產階級往來密切。
到達巴黎后的伊萊娜,隨即和上流社會的年輕人打成一片,渴望融入這個與自己猶太出身完全不同的世界。她頻繁出入各種舞會,并在給女友的信里,炫耀自己如何成功虜獲一個個男性。“我在那里度過了快樂的三周,結識了一群英國青年……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讓他們圍著我團團轉?!笨捎袝r玩得太過火,也鬧出事情?!啊瓉碚椅?,給我上了兩個小時的課:訓斥我似乎太輕浮,告誡我挑逗男孩是種很壞的行為,諸如此類。你知道,我把亨利甩了,……第二天……他揣著槍來找我?……我有點緊張……幸好最后,他的朋友把他帶走了。然而我開始反思,也許不應該開感情玩笑……玩弄別人的感情!”
也是在舞會上,伊萊娜遇到了米歇爾·愛普斯坦、一個“膚色很深的棕發(fā)小個子男人”。米歇爾也是出生于猶太金融家家庭,和伊萊娜一樣,說一口流利的法語,兩人可謂門當戶對,可母親卻對這門親事不太贊同?!白蛱煊袀€笨蛋問我母親,‘到處都在傳言,你的女兒要嫁給愛普斯坦了,這是真的嗎?你應該看看我母親當時的表情……簡而言之,事情發(fā)展的不那么順利。”
盡管母親反對,23歲的伊萊娜還是于1926年夏天與米歇爾在巴黎登記結婚了,兩人并未舉行猶太式的婚禮?;楹蟮囊寥R娜,收起花蝴蝶般的社交生活,從舞會中抽身,把全部的心思和精力轉移到文學創(chuàng)作上。
寫作,驚艷法國文壇
如果說法國給內米洛夫斯基一家提供了政治庇護和經濟保障,那么它帶給伊萊娜的,則是心靈和精神的自由,她可以用她喜歡的語言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
一到巴黎,伊萊娜便開始向法語雜志投稿。最初,她給一本面向男性讀者的雜志配寫漫畫對話。雖然這份雜志充斥著裸女素描和供人消遣的故事,內容并不怎么高雅,但對伊萊娜來說,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文字可以得到發(fā)表。掙得的第一筆稿費,令她深感驕傲。“雜志主編一臉驚訝的盯著眼前這位17歲的投稿者,她看上去更像個15歲的小女生?!?/p>
伊萊娜不可思議的文學天賦,震驚的不只是這家三流雜志的主編。1929年,文學巨匠普魯斯特的著作出版人Bernard Grasset 收到一份沒有簽名的手稿,信封上只署名“愛普斯坦”(伊萊娜丈夫的姓氏)。他對這個名字一無所知,但當他讀完手稿,難掩發(fā)掘到一顆文壇新星的喜悅和興奮。據(jù)他的助手回憶,“第二天,Grasset就給這位作者回信,表示非常愿意出版這部作品,并請他盡快前來出版社簽約。可是等了三個禮拜,作者仍沒出現(xiàn),于是我們在報上登了一條尋人廣告…最后,事情進展順利。一位(身材嬌小、黑發(fā)、俄羅斯血統(tǒng)、羞澀的)年輕女子來到出版社,不到半個小時內就簽下了出版合約?!?/p>
《大衛(wèi)·格德爾》一經問世,便在巴黎文壇引起史無前例的轟動,評論界毫不吝嗇的用各種溢美之辭贊許這部作品和這位年輕的女作家。但小說里對猶太人漫畫式的諷刺和批判,也招致猶太讀者的指責。
事實上,《大衛(wèi)·格德爾》反映了伊萊娜內心深處的矛盾與掙扎。從小在上流社會長大,特權與財富造成的優(yōu)越感,使她看不起生活在社會底層的猶太小商販,嫌惡他們的貧窮骯臟,可另一方面,對于自己身處的大金融資產階級,她亦充滿憎惡與不屑,深悉他們對金錢無止境的貪婪和精于世故的狡詐偽善。伊萊娜從心底鄙棄和拒絕這個勢利冷漠的世界,可擺脫不了這一出身在她骨子里留下的烙印。這種撕裂,演變成她筆下對人性清醒而冰冷的嘲諷,同時折射出她在自我身份認同上的尷尬困境。猶太血統(tǒng),是她改變不了的宿命,無法認同做一個猶太人,是她一生悲劇的根源。
她試圖通過寫作,與過去決裂,為自己確立一個新的身份。她曾說,“我希望,并相信,我是一個法國作家,而不是俄國作家。我說法語比說俄語開始得更早。除了學校的家庭作業(yè),我從未用俄語寫過任何東西。我思考、甚至連做夢,用的都是法語?!?/p>
遺稿,因文字而重生
雖然伊萊娜的作品得到右翼人士的欣賞和青睞,都無法改變一個沒有祖國的猶太人在納粹鐵蹄下的命運。1942年她被送往奧斯維新集中營,沒多久在那里感染傷寒身亡。
在避難勃艮第的兩年中,伊萊娜每天仍花大量時間在寫作上。1940年,目睹德國入侵法國,伊萊娜計劃創(chuàng)作一部五卷、1600頁的巨幅長篇小說《法蘭西組曲》,詳細記述法國社會各階層──從上流社會、知識分子到工人階級──對戰(zhàn)敗淪亡的反應和表現(xiàn)。時間沒有允許伊萊娜完成這項宏偉的計劃,只留下兩卷手稿《六月風暴》和《柔板》。女兒誤把它們當作母親的日記,不愿打開這份痛苦的回憶。直到上世紀90年代末,當她決定把母親的所有文檔捐獻給法國現(xiàn)代檔案出版館后,才第一次展讀那些細小字跡下的故事,從而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遺作。
《法蘭西組曲》獲得如潮好評,被與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福樓拜和巴爾扎克的作品相提并論。這是二戰(zhàn)文學里首部創(chuàng)作于戰(zhàn)爭期間的小說。2006年1月,伊萊娜的女兒在接受BBC采訪時說,“對我而言,最大的快樂是看到這本書被人們傳閱。那是種奇妙的感覺,仿佛我的母親因此復生。它證明,納粹并沒有成功的殺害她。這不是復仇,但是一次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