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云走了,批評還在
小茶官
6月10日一早,老搭檔、攝影記者雍和打來電話:“上次拍李子云,是哪一年?”他接著道:“她今天早上走了?!?/p>
我一驚,徹底醒了。幾個月前還在凱文咖啡館看到過她,那是衡山路上她喜歡去的地方。
網(wǎng)上,王蒙、趙長天、陳村、王安憶、陳思和都在悲傷回憶,1980年代起多少受知遇之恩的作家張潔、宗璞、張抗抗、蘇童、馬原、張承志、吳亮等人,或者也會用各自的方式緬懷這位體制內(nèi)獨特的長者。我只是跟她有過數(shù)面之交的小輩,該怎樣敘事?
初識李老師大約是在2003年上海文學界的一次聚會上。有人指著一位身量不高、皮膚白?‘、額頭飽滿的長者告訴我,這是文學評論家、夏衍曾經(jīng)的秘書、《上海文學》原副主編、許多中青年作家的伯樂。那天她似乎是中心,講話快且直接,一口京腔字正腔圓,帶幾分姑娘才有的清脆;在座多半已是名人的晚輩們,神色謙恭。臨走,她在木板樓梯上注意到我的拖鞋,立刻說:“女子的拖鞋,應該比腳小一點,不要露后跟才好?!边@句話,我記住了。后來慢慢知道,李老師會穿衣服,朋友們說她“無論什么時候都打扮得山青水綠”。
李子云祖籍廈門,1930年生于北京,參加革命時還是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學院的學生。“書也不要讀了,盡想著解放全人類”。1949年起,先后在華東局宣傳部、上海市委宣傳部文藝處工作,1950年起擔任夏衍秘書,并開始試寫評論文章。夏衍看了說寫得不錯,她于是一鼓作氣,走上文藝評論的路。
然而那時候的文藝總是伴隨著一個又一個運動。在《我經(jīng)歷的那些人和事》中,她將自己的某一段總結(jié)為“不斷批判別人,自己也不斷遭批判”。但此后她想通了,絕不再說違心話。
2006年,因為要寫王元化先生,我冒昧打電話到她家,約她出來喝咖啡。她說,那就去凱文好了。結(jié)果,我也愛上了那家咖啡地道、小面包也很好吃的咖啡館,常約人在那里聊天或訪談。
2008年12月某天,第一個點名三鹿奶粉的記者簡光洲坐在對面講故事,我一眼瞟見窗外有輛黑色轎車停下來,幾位老先生老太太互相攙扶著出來,其中就有李老師。我心里一笑:每個上海女人都有一個鐘意的戶外客廳,而且熟門熟路。
在許多寫王元化先生的文章中,李子云的《我所認識的王元化》比較獨特,除了用一個“飆”字概括先生的楚人性格,還有一段由王元化先生被查抄辦公室時以臂掩面直挺挺地躺在帆布床上(當年處長以上干部都在辦公室配一帆布床,供午休之用)的情景生發(fā)的感慨:“盡管后來在‘文革中我自己也反復被抄家,但那第一次親眼看抄家所受到的精神震撼至今仍難忘。由此不僅看到黨內(nèi)斗爭的殘酷,同時,還看到人作為個體脆弱的一面。王元化,還有一些所謂‘胡風分子,都是當時已很少見的‘飛揚跋扈、桀驁不馴的文人,但在強大的政治運動面前不堪一擊,只要政治機器壓過來,毫無掙扎余地只能束手待斃,甚至化為齏粉。后者給我的震動尤大。”
現(xiàn)在,看著報上那張雍和拍的照片,那個春日下午隔著玻璃窗看得見街景的凱文咖啡館、她身上那件絳紫色的熨得一絲不茍的小外套,一點點從記憶中漫出來。翻出那次訪談的錄音,找到這樣幾段話:
“很難再出王元化這樣的文化大家了,因為很難再有不顧花花世界,潛心做學問,把自己奉獻給學術(shù)的人,好像也沒有什么事情值得一個人花費畢生的精力?,F(xiàn)在一部分知識分子也富起來了,住什么房子開什么車,個人的價值跟財富直接掛鉤,風氣就是這樣,暴發(fā)戶的攀比心理,全體瘋狂。
“現(xiàn)在也少有人關(guān)心正義或不正義,有利就行,缺少反思能力,缺少道德標準?,F(xiàn)在尊重什么人?財主(指有錢人)。我上回聽說一個財主一家人開9輛寶馬。發(fā)財了,就喜歡顯?!?/p>
伴隨著王元化先生的起起落落,一些人來來去去。李子云說:
“王元化當了(上海市)宣傳部長以后,開了很多沙龍,邀我參加,我說你做了部長我就不來了。我發(fā)現(xiàn)他身邊的人好些是馬屁分子、年輕投機分子,關(guān)鍵時刻就推卸責任。我跟他說,那些人都是對你有所圖。”
有一次,在電話里跟李老師聊到當代女作家。她一點不掩飾對安妮寶貝某些作品的喜愛,她說,那里面有種滄桑大氣的東西。但對用身體寫作的一幫子人,她也毫不掩飾地嗤之以鼻。
2008年,導演謝晉去世,我掂量了一下,再次撥通李老師家的電話。上海灘有資格有膽量品評謝導作品幾句的,她是一位。電話里,她告訴我身體不好,要去看病,讓我等幾天。幾天后,她講了當年審片的感覺:“有時電影拍了三分之一就要審片,但電影拍的時候常常是一個布景拍完再拍下一個景別,所以看的時候是不連貫的,跳來跳去。夏衍審片常常一次審五六個,我跟著看,那時候我才20歲出頭,看得想吐。所以我說后來離開宣傳部的一個原因,就是看片子看傷了?!?/p>
她的有些話,或者因為版面的緣故最后沒能刊登出來,其中一段是這樣的:“我跟你說,不要過分仰視大人物。我就仰視過一個人:毛主席。那次受到接見,失魂落魄,筆記本也丟了,自來水筆也丟了;跟毛主席握了手,回到招待所翻來覆去覺也睡不著,同去的一位大姐就說我:‘到底是個小孩子啊。”
其實,她一直沒有停止過對文藝、對世事的評議。只是,這個時代的人急著趕路,不大有耐心聽老人講話。她日漸獨立的批評,最后只是在小圈子里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