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國昌
沿著市西路往前走,到了中段,右手是一幢半新不舊的五層樓,這就是天怡按摩保健中心。雖說是五層的樓房,天怡也只占據(jù)了底層和第二層,底層洗面、做頭發(fā),二樓才是按摩房。迎面的巨幅廣告牌上,除了寫著針對頭發(fā)的吹拉剪燙盤辮鋦油染發(fā)等字樣外,還有洗面、洗腳、美甲好幾個項目,尤其是牌子中間用紅色粗體字標出的中式按摩、泰式松骨八個大字尤為惹眼??梢哉f,天怡的服務,從頭到腳都已經(jīng)體貼入微了。
我正想松骨是什么意思時,大劉回頭看了我一眼說,進這種地方,不要一伸一縮的,讓人看了會以為你沒見過世面。于是,我們?nèi)齻€人跟在他后面,昂首闊步走了進去。這時,一個穿著時髦的中年女人迎上來問,老板們要理發(fā)、洗面、還是按摩?大劉說,按摩。那女人笑笑說,按摩請上二樓。大劉又問,有小姐沒有,漂亮不?中年女人詭秘一笑,壓低了聲音說,小姐嘛,當然有,而且肯定漂亮啦,要不我們這里生意會這樣子。
正如這個豐腴的老板娘所說的一樣,這里的生意的確很好,二樓的包房全滿了。老板娘說,你們?nèi)ラ介矫装桑每梢蕴上滤膫€人,榻榻米比包房優(yōu)惠十塊錢。聽說可以省點錢,我就率先走了進去。
按說我是不敢進這種地方的,因為我還在試用期,每月工資就只有學院發(fā)給的六百塊,其實就是一個內(nèi)聘的打工仔。但是大劉他們吃了飯喝了酒還不算,非要來一次天怡。他們都說,想留校的有七八個人,就你被學校看中了,應該好好慶祝一下。
走進房間一看,原來所謂的榻榻米,只是個地上的大通鋪,鋪位之間拉著布簾子象征性地遮擋起來。對面墻上,掛著那幅滿世界都在掛的穿紗裙、露肚臍的少女抱著陶罐的油畫。我們剛躺下,老板娘就帶進來四個年輕的姑娘。大劉坐起來朝她們喊,小姐們好。其中一個說,我們這里都叫服務員,不叫小姐。老板娘也說,你們叫小妹吧,或者叫她們胸牌上的號數(shù)也行。大劉仗著酒意上臉,問她,你不是說你們這里小姐很多嗎,怎么又變成小妹了。老板娘不置可否地笑笑,掩上門,退出去了。
為我按摩的叫英枝,胸牌號是026,另外的三個叫薇薇、玲玲、小青,一聽這名字多半就是假的。英枝穿著白底子紅色細條紋的短衫和一條湖藍色的褲子,因為有點短小,露出結(jié)實而圓潤的小腿。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蓋住了眼瞼,從開始到結(jié)束,她幾乎就這樣垂著眼簾,很少說話。英枝的手指靈巧,指肚冰涼而富有彈性,這樣的手在我的頭部、面部游走的時候,我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柔軟。薇薇和我們說,老板娘過去是開理發(fā)店的,她買下了一樓的門面,出資重新進行了裝修,下一步還要買這個二層樓。
我小聲對英枝說,你好好干,等賺到錢了也開一個保健中心,自己當老板。她這時候才抬起眼睛來,輕輕地說,我哪里有這種本事啊,不要說開一個按摩店,就是開一個小發(fā)廊,也要等到牛年馬月都不一定。停了片刻又說,不過,我還真是這樣想過的。說這話時,她臉頰上飛過一抹淡淡的紅暈。
大劉顯得很興奮,一直在同薇薇她們閑扯,說一些帶色彩的笑話。問她們,天怡到底有沒有特殊服務,每次服務費要多少。并說,如果她們決定要出臺了,務必先通知一聲,說完嘿嘿地笑。
我們要的都是泰式按摩,按完了四肢,一起都翻過來伏在鋪位上。英枝她們用手拉著天花板上的不銹鋼拉杠,雙腳在我們背上踩。第一次享受這樣的服務,我感到自己的背脊骨在英枝的腳底下被踩得咯咯地響,連叫她稍輕一點。英枝說,你看來不適應,以后多來就好了,按摩必須有一點痛感才會有效果。大劉則在里面大呼小叫,對薇薇說,你要把我踩壞了,我就硬要娶你,讓你服侍我一輩子。接著又是一陣大叫,這是薇薇生了氣,故意加重了懲罰他。
一個星期后,我們又去了一次天怡。大劉說他看中了薇薇,并信誓旦旦地說,只要再去幾次,嘿嘿……說到這里,咧著大嘴笑起來,這笑里就有了幾分曖昧的味道。
這次仍然是英枝為我按摩。因為有些熟悉了,我們的話就多了一些。我問英枝,家是哪里的,為什么不讀書了要來做按摩。英枝說,她家那個地方,小地名叫桃花,村莊下有一條河,兩岸都是桃林,春天的時候,桃花掉在河里,滿河都是紅色,所以就叫桃花河。我說,多么富有詩意的名字啊,那么說你們那里一定很美的吧。英枝這時候正踩著我的背,輕輕地應者。我又說,其實你不用說,從你的容貌我就知道了,不是山清水秀的地方,姑娘不會長的這樣漂亮。英枝的一雙腳在我的背部和腰部上下滑行著,我的頭埋在枕上,說出的話因她腳下的節(jié)奏有些斷斷續(xù)續(xù)。她說,你不要再說話了,閉上眼睛好好感受,否則影響效果。我其實想和英枝說很多話,但是她很認真地踩著,不太作答。這時候,老板娘在門外喊,時間到了,外面還有客人等,哪個去?接著就喊了英枝的名字。英枝對我說,對不起啦,本來想給你加一點時間的,現(xiàn)在不行了。說著拿起她的小包,對我輕輕擺了擺手,掩上門出去了。薇薇說,英枝就是這樣的,她喜歡的客人,都會為他們加一點時間,不收加時費。說時對我擠擠眼睛,嘻嘻一笑說,她恐怕是看中你了,你要交桃花運了。
從薇薇的口里我才知道,英枝來到天怡不到四個月,因為還在實習期,沒有底薪,每次按摩只拿提成。但是老板娘很器重她,專門送去省城學習了兩個星期。我問她們一個月的收入有多少,薇薇說,最多也就五六百塊,像英枝這樣的,技術(shù)好,又受人歡迎,如果轉(zhuǎn)正了可以拿到八百。她嘆了口氣說,不過這樣也太累了,每天要工作十來個小時,有時候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
后來的大半年,我?guī)缀趺恐芏加幸粌纱瓮焘堋S⒅φf,你看起來不像是只有六百元工資的人啊。我說,我這是來守著你呢。英枝說,守我?守我干什么?說這話時,她的兩只大眼睛忽閃著。我沒有回答她,因為我知道她會明白。我心中總是裝著一個想法,像英枝這樣的漂亮姑娘,在這樣的地方,來的人又是如此千奇百怪,她會不會一時糊涂,一失足成千古恨呢?我這樣花著血本去天怡,就是為了暗中去守護著她,盡管這樣的守護十分虛弱毫無力量。
學院里那些高大的梧桐樹落葉紛飛的時候,我總算交了好運,作品在參加西南五省區(qū)書畫聯(lián)賽中獲得了大獎,而且學院表示,將會考慮讓我提前轉(zhuǎn)正。這樣的好消息,我當然首先要告訴遠在四川農(nóng)村的父母,同時我想,也應該告訴英枝。拿到獎金的當天下午,我一個人悄悄來到了天怡。我這是邀請英枝共同慶祝,所以就沒有叫她為我按摩,我想這樣才顯得平等。在天怡的底層,我一直坐著等,直到傍晚時分英枝走下來。我發(fā)現(xiàn),她今天特意換了衣服,還淡淡地描了眉,顯得清亮可人。我們慢慢地在街上走了一會兒,看著熙來攘往的大街,英枝顯得很興奮,不停地指指點點,問這問那。最
后來到飲食一條街,按照英枝的意思,我們走進了一家最小的餐館。
英枝聽說我獲了獎,雙手合在胸前,微閉著眼睛,口里喃喃地說,祝賀祝賀,你終于成名成家了。我笑著說,托你的吉言,我今年是本命年,前兩天專門去找瞎子算了命,他說今年我的命富里有天喜星相照,要交桃花運,只要用情專一,定會結(jié)出情花愛果。但是,我停頓了一下看著她說,我現(xiàn)在連女朋友都還沒有,離你說的成家還遠得很呢。英枝瞪了我一眼說,你真會篡改人意,我說的成家是你說的成家?說這話時,她臉上滿是桃花的顏色,笑起來兩排珍珠一樣的牙齒在燈下閃閃發(fā)亮。
我對英枝說,其實應該祝賀的是你,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流的技術(shù)了,在這里又很有名氣,老是這樣為別人打工,很吃虧的,你要是能自己開一個店多好。她低低地說,其實,我也多次想過自己做,所以拼命學技術(shù)。我還想過了,在天怡這一年,我認識了很多客人,要是自己開店,我保證他們都會轉(zhuǎn)過來,這樣就不怕沒有生意了。但是,唉,沒有錢啊。一聽她說到錢,而且具體到一個只要一有錢就能實現(xiàn)的目標,我心里不禁怦地跳了一下。連忙說,英枝你千萬不要著急,慢慢就會想到辦法的。她輕輕嘆了一口氣說,是啊,我只能慢慢想辦法了。
就是這一次我才知道,英枝的父親在水電站做工時,雙腿被石頭壓斷癱瘓了,她的母親和一個男人到南方去打工再也沒有回來,家里還有兩個弟弟,每個月她要為家里寄生活費、寄父親治病的錢。英枝的老家那里修建水電站,村里的土地基本被淹沒了,很多人家就近后撤到山上,原來各家栽種的桃林也所剩無幾,有的干脆拋棄那幾畝坡地,來到城里打工,比如英枝這樣的,散落在城市里的每一個角落。
看到英枝有些傷感,我不再問起她家的事情。走上大街的時候,我說英枝我發(fā)財了,這次獲獎也有你的功勞,所以我要和你分享。英枝詫異地說,我的功勞?不會吧。我說,就有,真的!我想請英枝去喝茶或者唱歌,英枝說去喝茶唱歌其實就是去送錢,還不如留下來給你買宣紙呢。一路上,我都試圖想把心里的話說出來,就是希望能找一個地方,和她好好說一下話,或者……擁抱她一下,但這種話一直沒有辦法說出口。直到把英枝送到天怡的樓前,站在路燈下看著她走了進去,我才慢慢步行著走回學校。
當夜,我鋪開紙筆,畫了,一幅山水。怪石嶙峋的山崖上,飛瀑直瀉而下,坡地上是成片的桃林,粉紅的桃花正開得恣肆盎然。放下畫筆,我看了看,咫尺之內(nèi)而瞻萬里之遙的意境是沒問題了,但是還缺乏生動,心想應該再畫一座小橋,而且小橋上應該有人才行。按照中國畫丈山、尺樹、豆人的比例,我開始用顏料點染那小小的人物,而且是一個穿湖藍色褲子的少女。我的筆尖輕輕的點在紙面上,這時候,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個少女竟然就是英枝,桃花紅的臉頰,珍珠般的牙齒,她沖我笑笑,然后轉(zhuǎn)身就往小橋上跑去,一邊跑一邊說,看你能不能追到我。我一看那橋,其實還沒有完工,就拼命喊她,英枝危險!快回來!拎著一竹籃衣服的英枝轉(zhuǎn)過頭來看我,腳步卻沒有停下來,倏一下子就像片樹葉飄了下去……
啊——我心尖痛得像被鐵錘猛擊了一下,禁不住大喊起來,自己就被這個喊聲驚醒了。醒來后,一身都是涔涔的汗水。
這個夢,我總認為是不祥之兆,第二天上完早課就連忙給英枝打電話,她卻在那頭笑了,說,你自己做夢就算了,為什么要扯上我。你說的那座小橋,我走過十多年了,從來不會有事的,再說我還會游泳呢,可以在河面上游幾個來回。我說英枝不是這樣的,這不僅僅是過橋的問題,這是一種預兆……總之,我真的很為你擔心。英枝停了片刻,輕輕地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了,其實不用的,你好好上課吧,有空了來看我。她最后這句話,說得很小聲,像喃喃自語,不過我還是聽到了。
英枝在我心里,就像一朵蒲公英的種子落在地上,慢慢地扎下了根。
那段時間,學院里正為迎接教育部的評估驗收忙得不可開交,我是個小字輩,每天都被人呼來喚去,任務是抄寫板報、畫宣傳欄刊頭。宣傳部長對我說,學院把你留下來,就是做這些事情的,你不要有什么怨氣。我站在宣傳欄下,拿著蘸滿顏料的毛筆對他笑笑說,是啊是啊,我就是個打工的,說大了是為學院打工,說小了就是為你部長打工的。這位臉上頂著一個大酒糟鼻子的部長說,你,是個雜種!不過也真讓你說對了,你不服氣是吧,等你出名了成家了再和我對抗,現(xiàn)在你還真不行!我當然不敢和他較勁,只能無奈地賠笑,站在凳子上繼續(xù)畫。剛好這段時間中國美協(xié)正舉辦迎香港回歸十周年書畫大賽,為了參賽,我拼命練習書畫,決心用曹全碑書體寫完東方之珠的全文,再畫一幅海上歸帆圖。我為自己的這個創(chuàng)意興奮不已,白天就抄寫板報,晚上則焚香洗手,平心靜氣地創(chuàng)作。我心里暗暗憋著一股勁,一定要讓那個混蛋部長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個打工的。
整整半個月,除了偶爾打打電話,我都沒有去看英技,直到把作品寄出去后,我才趁著空檔去了一次天怡。剛走進那間榻榻米,外面來了客人,老板娘看了英枝一眼,又看看我,說,沒辦法,今天客人多,你是熟人了,先委屈你等一下吧,說著就帶英枝出去了。
我躺在鋪上,靜靜地看對面的油畫,耐心地等。這幅畫是謝楚余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期的作品,名字叫《陶》,據(jù)說其創(chuàng)作緣于三個模特,一個青島人,一個汕頭人,一個混血兒。畫中的半裸少女楚楚動人地抱著一只陶罐,她那黑柔的秀發(fā),嬌美的面容,如脂的皮膚,唯美的身材被定格在風起云涌的天地間,性感而不失純真,令人賞心悅目。這幅畫現(xiàn)在已經(jīng)風靡世界,從莫斯科到巴黎,從非洲到美洲,被不同的材質(zhì)表現(xiàn)著,尤其在國內(nèi),成為中國油畫史上被盜印最多的一幅油畫,同時還被無限地使用在各種商業(yè)活動中,不同的只是少女手中的陶罐有時被替換成酒壇、電器、易拉罐,甚至被替換上西瓜,真是讓人生氣。眼前的這一幅,明顯就是盜版,色彩失真,層次欠佳。這幅畫總讓我想起法國新古典主義大師安格爾的《泉》。曾有人將《陶》與《泉》作比較,不過我認為。安格爾筆下的少女雖然自然洋氣,但謝楚余卻勝在秀氣和清新。
我暗暗地想,要是英枝愿意讓我畫類似的一幅,不知會是什么樣子。正想著,英枝咬著嘴唇一臉陰翳地走了進來,我有些吃驚和不解。這時從對面包房里傳出一個男人的吼叫聲,他罵的是,進了這種地方,你還裝什么清純,老子來這里,就是花錢找樂的。接著聽到老板娘道歉和勸慰的聲音。
我問英枝怎么了,英枝說,沒什么,是個酒瘋子,每次來都醉醺醺的煩人??从⒅Φ哪樕?,我感到事情沒有這樣簡單,就說,以后遇到這種人,就不要
接他的生意。英枝無奈地搖搖頭說,這種人,連老板娘都惹不起。從英枝的話中我猜想,這一定是個不能招惹的人,或者是個什么人物兒,因為英枝沒有順他的意,所以才撒野動怒。
英枝側(cè)身坐在鋪位上,手法很慢地為我按摩。她的手在我的額上、臉上輕柔地游走著,盡心盡力地按了一會兒,她有些平靜了,主動對我說,這個人,其實也不只是這個人,都希望我們提供特殊服務,我們不同意,他們就發(fā)火。我說,英枝我相信你,你和別人有很多不同,不過我聽人說,好像很多服務員為了多掙錢,有的已經(jīng)不只是按摩了。英枝嘆了口氣說,別人的事我不好說,她們愿意做,就有她們自己的理由。轉(zhuǎn)而又說,其實很多都只是提供一種增加的服務,不是你們說的那一種。
看到我好奇,英枝一邊叫我翻過身來伏在鋪上為我按摩腰椎,一邊說,她們增加的那種服務,其實就是讓客人摸胸脯或者身上的某個部位,每次加收三十塊錢,這個錢是不用交給老板的。她這一說我就懂了,怪不得老板娘說他們這里沒有小姐只有小妹。英枝說,你別信她的鬼話,那老妖婆精明著呢,凡是新來的服務員,她反復告誡不準出臺做小姐,就是增加的服務也不準。你猜她為什么這樣做,其實是為了吸引客人。但是等到客人快要失望了,她會暗示她們提供增加的服務,甚至做小姐,這樣又可吊住一些不正經(jīng)的客人。這好比鄉(xiāng)下偷狗的人,先給一塊骨頭,接著給一小塊肉,慢慢把狗誑進來。
英枝說到這里停了下來,加重語氣對我說,我老實給你講吧,包房里的服務,其實多數(shù)就是這樣的。我說英枝你這不是把我們當成狗了嗎,英枝說,你只要不想吃骨頭,就不是狗。我聽了她的這番話,聯(lián)想到薇薇對大劉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還有玲玲、小青她們和客人的打情罵俏,總算有些明白了。
英枝最后對我說,你的腰椎其實并沒有什么毛病,用不著經(jīng)常來花冤枉錢。我這時正按照英枝的示意坐起來,準備按摩頸部,聽了她這話很有些感動,卻故意大聲說,我的腰椎有毛病,而且不是小毛病。英枝笑笑說,我是正規(guī)學過按摩的,有沒有病我清楚,你是胸腔里的一個地方有毛病。我說,是的是的,我胸腔里面有病,而且病入膏肓。我怕她不明白這句成語,就解釋給她聽。英枝說,你看起來是個好老師,你說的這個肓字,我過去讀盲,有的學生讀育,后來查字典,才知道都錯了。這個肓,就是心臟部位的一個什么東西吧?我說英枝你真聰明,她搖搖頭說,比起你來差十萬八千里了,在我們那里的村小學,有知識的太少,過去我們的一個老師,把花生仁讀作花生二,并且解釋說,為什么叫花生二呢,就是每一顆花生剝開來,里面都有兩個果。我聽了哈哈大笑,英枝也笑起來,房間里回響著我們兩個人的笑聲。
陽光從窗口射進來,照在英枝的臉上,形成明暗對比的反差,使她臉的輪廓明晰而生動。英枝不僅美麗,而且是那樣的聰慧、靈巧、好學,她的包里帶著一本新華字典,而且還堅持記日記。英枝說,等我以后有錢了,一定好好學習,像你一樣考個大學。
我后來回想起英枝那天的話,讓我最為感動的是她最后說的那一句。英枝說,從你進天恰以來,花的錢不少了,但是你從來不進包房,正因為你和別人不一樣,所以我勸你別再來了,有時間的話,好好上課和搞你的創(chuàng)作不好嗎?我說我在學校里其實很郁悶,經(jīng)常被呼來喚去的,像個打工仔。她說,你好不容易留校了,又是個大學老師,被人羨慕都來不及,應該好好珍惜才對啊。她的話,讓我在整個冬天都感到了特別的溫暖。
春天來臨的時候,美術(shù)系的幾個學生要求我?guī)麄兺獬鰧懮O抵魅握f,你們要畫田園風光,去東郊的碧波村就行了,如果畫山水,最好還是去玉龍嶺,那里是最有特色的喀斯特地貌,山、水、林、瀑兼?zhèn)洌粌H風光好,而且很具典型性,作為教學的話,表現(xiàn)筆法可以多種多樣。我的國畫山水,多數(shù)是水墨寫意,筆法追隨唐代南派山水的董源,構(gòu)圖則推崇范寬,力求畫得雄渾高古。系主任了解我,所以才這樣說。但是他說,去玉龍嶺要坐班車,來回六十多公里呢。我正在遲疑,學生們卻發(fā)出了歡呼。
我們爬上玉龍嶺半山腰的時候,陽光才剛剛照射到對面的山頭。薄薄的霧氣飄蕩在山間,蔥蘢的林木被這乳白的霧包裹著,若隱若現(xiàn),隨處可見的飛瀑從山崖上跌落下來,形成無數(shù)的溪流,又全都匯入山下的玉龍河,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整個山光水色,仿佛印象派的油畫。在這些山嶺的下邊,稀稀拉拉地種著一些桃樹,可惜那些桃花都開得了無生氣,像產(chǎn)婦的臉,顯得蒼白而有氣無力。
陪著學生們畫了一會兒景色,我將目光收回來,瞄準了山腳下那個小小的學校,盡量把它的原貌畫下來。這其實是一個十分簡陋的鄉(xiāng)村小學校,除了一個茅草蓋頂?shù)男I?,黃泥地的小操場,以及不時傳來的丁丁當當?shù)溺娐暎瑢嵲跊]有任何學校的標志。畫完后,我特意在校舍的屋角上邊畫了一枝桃花,而且畫的生機勃勃。我想,這個小學無論如何簡陋,畢竟是教書育人的場所,應該有一點希望才行啊。再說我當時由桃花想到了英枝,心里就有一種莫名的感動,那暖暖的感覺像山間的白霧,不停地在心里飄來飄去。
我們下山時,日頭開始偏西。迎面走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他自我介紹姓龐,是玉龍小學的校長。他拉著我說,到我們學校去喝杯水吧,我已經(jīng)為大家泡好了茶。我說不打擾啦,我們還要趕回去呢。龐校長近乎哀求地說,時間還早呢,決不會耽擱大家的,我想讓你給學生們上上課。我們這里沒有美術(shù)教師,平時上美術(shù)課,老師無法教,孩子們就只能對著茶缸、課桌亂畫一氣??粗荒槣嫔5凝嬓iL,我想起了自己老家的代課教師,就沒有再推辭。
龐校長首先帶領(lǐng)我們參觀學校。在教室正面的土墻上,用石灰工工整整地刷著“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的標語,另一面山墻上寫的是“讀完初中,再去打工”八個大字。窄小、陰暗的三間教室里,學生的課桌全部是一塊塊擱在石頭上的長條形木板,凳子則是一個個木樁。龐校長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一年前教室的房頂被大風刮跑后,學生被迫停課兩個多月,后來還是村民投工投資重修的。那時候,連粉筆、墨水都沒有,上課就用石灰、泥塊在黑板上畫,后來還是劉老師外出打工寄錢來改善的。我說,這樣的學校,也實在太難了,你們沒有到上面去申請經(jīng)費嗎。龐校長說,一年前我就去過縣教育局申請了,反復跑了好幾次,局長說要我們劉老師去,他才給。我回來一說,劉老師就去了,第二天晚上她連夜步行趕回來,哭得兩眼紅腫。我一看,知道又是空跑,她卻說,局長說了,很快會給我們撥一筆經(jīng)費。可是直到現(xiàn)在,連一分錢的影子都沒見著,后來劉老師絕望了,就出去打工了。
龐校長說,玉龍小學共有四十多名學生,分為一年級到四
年級。這里離最近的學校也有七八公里,孩子們沒辦法上學,村里只好辦了這個學校,老師每年的工資是三百六十五斤苞谷,由各家湊份子,按季度給。因為劉老師已經(jīng)走了,四個班級的課都由他一個人上。
參觀完學校,我在操場上支開畫夾,為學生們上美術(shù)課。其實就是做一個現(xiàn)場演示,邊畫邊講解方法。學生們興致很高,一邊畫一邊嘰嘰喳喳地說,我們畫好了,等劉老師回來拿給她看。我最后檢查了學生的作業(yè),有一個叫陸有長的學生畫得最好,雖然筆法幼稚,但是畫面充滿了靈氣。我暗想,鄉(xiāng)村的許多學生,要是有稍好一點的條件,保不準就會出畫家。
臨走的時候,我對龐校長說,以后等我有了時間,就來為學生上課。龐校長一聽非常高興,學生們這時都鼓起了掌。
從玉龍嶺回來不久,我又去了天怡。
這時已是傍晚時分,房間里只有我和英枝。我特意走進里面靠窗的鋪位。我喜歡這樣靜靜地躺著,讓英枝的手在我的面部、額頭慢慢游走,靜靜地和她說著話。在這樣的氛圍里,其實不需要按摩,我就感到已經(jīng)很舒適了。英枝有些失落地說,薇薇已經(jīng)走了,玲玲昨天也去了海南。我問為什么,英枝低低地說,還能為什么,工資低吧,沒有辦法不走。我有些擔心地問,那么你也會走嗎?英枝說,難說,也許會。
快到翻過身來按摩脊椎的時候,我大著膽子對英枝說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那句話。我說,英枝,你以后會增加服務,或者其他的服務嗎?英枝反問我,你說呢?我說我不知道。因為在這樣的地方,什么事情保不準都會發(fā)生。她不說話,停了很久才說,也許吧,有時候,看到她們技術(shù)平平,每個月卻能多拿幾百塊錢,心里總是有些不服氣,再說我家里的情況又是那樣的,為了錢我也沒有辦法了。轉(zhuǎn)而又說,真要到了那一天,我就不會讓你再來了,來了我也不見你!
英枝的話,平靜得像說與她毫不相關(guān)的事情,這讓我既生氣又著急。我一下翻過來,故意說,既然這樣,那么不如你今天就為我服務,我付雙倍的錢!沒想到這句半開玩笑的話讓英枝十分生氣,她的手停了下來,狠狠地盯著我說,我就是要出臺做小姐,但是,你休想!我說,你以其和那些亂七八糟的人,還不如……我的話還沒說完,英枝在我的身上狠掐了一下,眼睛紅了起來,嘴唇微微顫抖,對著我的臉吼著,你想要是嗎,你有錢是嗎?說時把身子對著我,突然將胸前的衣服連帶乳罩擼了起來,整個胸脯在我的面前暴露無遺。
老實說,英枝的胸脯十分完美,兩個潔白而精巧的乳房堅挺著。除了過去在學院畫人體時看過一個少婦的身體,我長這么大,還沒有看到過女人的胸脯。不過盡管我這時候喉嚨干澀得像要冒煙,整個胸腔咚咚地狂跳,但是我知道,只要我一伸手,哪怕是輕輕觸摸到英枝一下,我們的一切也就結(jié)束了。
看著英枝氣得滿臉緋紅,我不斷地向她道歉,但是說得語無倫次,好在她終于明白了我的意思,用手抹著臉上的淚水,低聲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是我,真的會讓你失望。怎么說呢,你是個大學的老師,而我只是一個鄉(xiāng)村小學……英枝說到這里,停下了。我發(fā)懵的腦子這時有些清醒過來,問她,英枝你想說什么,你是鄉(xiāng)村小學的什么,是教師嗎?她打斷我說,哪里的話,我只是一個小學生,你看我什么都不懂,像個老師嗎?我還想再問,老板娘這時候在門外喊,英枝英枝,時間到了,外面還有客人等。
我想再加一個鐘,英枝輕輕擺手說,別犯傻氣!你想多和我聊聊,可以抽其他時間的。我們每天只能出去半個小時,而且要請假,但是星期天上午是自由的,到時候你可以打電話來。我默默地點點頭,看著英枝拎著她的小包走出了房間。
星期天早晨,當陽光從東山頂上斜射下來的時候,整個城市被金色的光芒籠罩著。我和英枝就頂著這樣的陽光,一步步地往山上爬。山頂有一座小小的寺廟,而且那年輕的住持是我的書畫朋友,大學還沒畢業(yè)的時候,我就和他相識,一起探討過對現(xiàn)代派書畫的看法,還在他那里吃過幾次齋飯。我今天邀英枝來爬山,當然不僅僅是為了她能曬曬太陽,而是這樣的安排剛好可以消磨一個上午,一點時間都不會浪費。同時,我還想邀她一起去廟里燒香、敬菩薩。我認為,在這樣的清靜之地,一對相互心儀的朋友,共同去燒香許愿,無論是友誼還是愛情,都自會有非同凡響的效果,而且是在冥冥中的不需要言傳的那種心心相通。
英枝像出籠的鳥兒,一路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一片樹葉,一株花草都會引起她的濃厚興趣。在山上各處轉(zhuǎn)了一會兒,她的臉上已滿是細密的汗珠。
住持見了我分外熱情,拿出了他最好的茶。他說,你可以常常來,不要怕登山的路難走,紅塵中的事情,其實都是難的,你只要想著它是一種樂趣,也就樂在其中了。我們喝著茶,隨便聊了起來,最后聊到了人生命運。住持說,人生際遇貴在自然,比如,風按照它的規(guī)律在吹,水從高處向低處流,花依照季節(jié)開放,這就是自然。一切順乎自然的東西,就是美麗的,無可改變的。說著,他隨口背誦出“落花流水總無情,云在青天水在瓶”的禪詩,并從桌上拿起一本《佛心妙悟》送給我,叫我空閑了可以隨便翻翻。我說,法師的話充滿了玄機,謝謝你的指點,但是我慧根太淺,要慢慢領(lǐng)悟才行。
看著我們在一起談論,尤其是有關(guān)書畫的話題,英枝忽閃著大眼睛,靜靜地坐在一邊聽。從住持的禪房出來后,英枝對我說,你懂得真多,連和尚都贊揚你。我笑笑說,你要是當了老師,就會多看書學習,沒有一桶水,怎么能夠給學生一碗水呢。英枝聽了很認真地點點頭。我說,我們難得上來,到菩薩那里燒炷香許個愿怎么樣?英枝說好啊,我正想呢。但是她不愿意和我一起,便自個兒拿著點燃的香跪在蒲團上,口里念念有詞。等她結(jié)束后,我才開始燒香,心里默默地想著,應該讓英枝得到護佑,像她這樣的人,永遠不要被世俗污染了。
出來后我問她,你剛才念的什么,能說來聽聽嗎?英枝說,你先說你的。我就把自己剛才的想法和盤托出,還加了不少讓人心跳的話。英枝笑著說,那只是你一個人的想法,但是,我真的要感謝你。這下輪到英枝說了,我就一直追問她。英枝說,你就是好奇,什么都想打聽,我說給你聽吧,其實就兩句話:讓應該得到保佑的人得到保佑,讓應該受到懲罰的人受到懲罰。我聽了禁不住好笑,你這是許的什么愿啊,純粹一個繞口令。英枝看著我,表情有些嚴肅地說,你不懂!我也不想讓你懂。
自從玉龍嶺回來以后,我心中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郁悶,想為那所小學校做一點事情,就是給他們弄些圖書,建一個小小的圖書室。這個想法得到學生們的積極響應,系主任聽了也很支持,并且納入了美術(shù)系的扶貧幫困活動。不到半個月,籌集到的圖書就有了五六百本,大家還
捐款買了幾百個本子和鉛筆、畫筆、顏料等,都一一打包了,系主任叫我?guī)ш犎ジ氵@次向山區(qū)貧困學童獻愛心的活動。
我?guī)е鴰讉€學生再次來到了玉龍小學,龐校長把我們迎進學校,并且特意叫學生集合,要我們看升國旗的儀式。我這一次看到,學校有了不小的變化,各個教室里面的課桌、椅子全部換新的了。龐校長說,這些都是劉老師寄錢來添置的,下一步還要修建操場呢。
因為龐校長的多次提起,我不禁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劉老師產(chǎn)生了敬意,也產(chǎn)生了好奇。我說,你們的劉老師,真是太偉大了。學生們說,劉老師是我們的語文老師,除了上課,還和我們玩。龐校長接著說,是這樣,她在學校里是個孩子王,平時上體育課,因為沒有器材,就和學生玩老鷹抓小雞,她當老母雞,背后護著一群孩子,在操場上一玩就是一個下午,孩子們都喜歡她。龐校長還說,她出去打工,最早是因為她在鎮(zhèn)中學讀書的弟弟失學了,她連自己都吃不飽,哪里有錢供弟弟上學呢。后來教室的房頂被風刮跑了,她才下了決心出去,這一去快兩年了,除了給弟弟寄回來學費,還給學校寄錢來,我們?nèi)?、全村的人都很感激她?/p>
聽到最后,我才知道劉老師是個年輕少女,而且是個漂亮善良的姑娘。
升旗儀式開始了。龐校長站在前面,幾十個參差不齊的孩子排成四個橫隊站在小操場上。這些孩子衣服破舊,多數(shù)都打著赤腳。由于沒有音響設(shè)備,龐校長就拿著一支竹笛吹起國歌的曲調(diào),學生們齊聲唱起國歌。那個叫陸有長的孩子站在樹干做的旗桿下面,隨著歌聲的節(jié)奏,用一根麻繩牽引著國旗緩緩上升。最后,隨著前進、前進、前進、進的歌聲,陳舊得發(fā)白的國旗升到了樹干的頂部。
龐校長解散那些孩子,走上來對我說,讓你們見笑了,我們就這個條件,實在沒辦法啊。我說哪里的話,我認為你們這是中國最偉大最動人的升旗儀式,連我都受到感染了。龐校長說,是啊是啊,劉老師來信就常說,只要這面旗子天天能夠準時升起來,我們再苦再累,也值得了。你不知道,這些孩子的父母多數(shù)都出去打工了,一年才回來一兩次,有的幾年不回來,家里全靠爺爺奶奶,他們連自己都難保,哪里還顧得到孩子。下面這條河,每年都淹死幾個人,我就想,把孩子們攏到這里來,即使學不到多少東西,少淹死幾個也是好的。他最后苦笑著說,我們這里,不太像個學校,倒像是孤兒院。說到這里,我看到他的眼睛有些潮濕。
后來我把這件事情和英枝說了。其實我給英枝說這些,不是要給她介紹鄉(xiāng)村教育的艱難,而是要讓他對我的愛心活動有好感。看起來,我真正達到了目的,因為英枝那天對我非常好,為我踩背的時候,總是問我,夠不夠重,夠不夠重。我說你都快把我踩斷了,還問。英枝這時候就在背后咯咯地笑。臨走時,英枝把錢塞回來給我,說這一次免費。我堅決要給,她就真的生氣了。我說英枝你的生意這樣差,工資越來越少,這樣下去怎么行呢。英枝神情暗淡,咬著嘴唇不說話。
英枝的生意差,完全是因為天怡里面的不少人都提供了其他服務,很多客人就轉(zhuǎn)了向。還有就是薇薇在另一條街開了按摩店,雖然規(guī)模不大,但是很多熟客都去了那里。老板娘為此氣得七竅生煙,經(jīng)常發(fā)脾氣,對英枝她們說,你們今天在這里受老娘的氣,以后學好了技術(shù)出去開門面,老娘就要受你們的氣了。我這是給自己培養(yǎng)挖墳造墓的人,啊啊,我真不是個人啊。說到氣憤時,自己在走廊里跺腳、拍巴掌、摔板凳。這種時候,我感到英枝她們就像個童養(yǎng)媳,或者說是賣身的奴婢。
看著天怡的生意每況愈下,英枝一天天消沉下去,我心里的擔心越來越多。有時候剛剛下課,甚至不惜和其他老師調(diào)課,就急急忙忙往她那里跑。
這段時間,學校正在評職稱。按照慣例,我的作品在全國性的比賽中獲獎,可以破格升講師,但是系里爭奪得很激烈,連一貫大大咧咧的大劉都沉不住氣了。大劉為了升副教授,公開和那個宣傳部長吵了起來。那部長原來是美術(shù)系調(diào)過去的,這次也要晉升。大劉指責他不務正業(yè),在家里悄悄為學生補課,弄得家里就像個大教室,部長則指責大劉不注意個人修養(yǎng),還經(jīng)常出入色情場所,喪失師德,說到最后,連我都被牽連了進去,學院為此還專門作了調(diào)查。
英枝知道這些后,開始時沉默著沒有說話,后來多次勸我,不要再來天怡了。她說,你們都是大學的老師,又在那么好的學校,這是令人羨慕的,應該好好珍惜才對啊。說到最后,她很認真地對我說,你不要再來了,再這樣的話,我真的不理你了。但是我沒有理會英枝的話,照常去找她。這樣大約過了一個多月,英枝終于爆發(fā)了,她的爆發(fā),不是那種狂風暴雨,而是更為令我生氣的方式。
那天,我剛走進去,英枝在榻榻米上正和一個客人說話。這個人其實也經(jīng)常來,我很面熟,是個身材矮胖,年齡四十來歲的小包工頭,面色紅潤但眼泡浮腫,像是長期貪杯酒精中毒的癥狀。我估計他只是個小包工頭,是因為他停在樓下的車其實只是一輛破舊的長安小面包。但即使是這樣,也是我所擔心的。
英枝看到我,只淡淡地打了個招呼,就接著給他按摩。那男人伏在鋪上,英枝的手每移動一下,他口里就發(fā)出一連串的啊啊啊,像一頭豬被搔著了癢處。英枝和他不停地說笑,專心致志地為他又捏又揉。我尷尬地站著看了一會兒,只好訕訕地退出來。
回到學校,我忍不住給英枝打電話。老板娘卻說,她出去了。我問和誰出去了,老伴娘語氣怪怪地說,腿長在她身上,她愿和誰就和誰,這我可管不著。我說,你們不是不準出去的嗎?老板娘說,她只要肯付錢,我也管不著。我還想再問,電話吧嗒一下掛上了。
后來我又去找過英枝幾次,有時候她不在,即使在,她對我不冷不熱的樣子很令我沮喪。我暗暗地想,英枝離我是越來越遠了。
看來這個夏天,我慢慢想通了很多事。過去,我為英枝著急,就像看到一個趴在井口的嬰兒,但是我無可奈何。我經(jīng)常想,不管英枝是為了我好,故意讓我絕了念頭,還是她真正因為錢而和那個小包工頭還是別的什么人來往,都是她的自由。正如天恰里的服務員要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有她們自己的理由。那些靜靜地躺在地鋪上的日子,在布簾子遮擋的暗影中和英枝交談的日子,在我的人生經(jīng)歷中,其實就像一滴水墨落在紙面上,慢慢地涸開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淡化,最后只留下了依稀斑駁的痕跡。而這樣的痕跡,已經(jīng)沒有了實質(zhì)的意義。
有一次我上街,無意中就走進了天怡。老板娘冷淡地對我說,你要找的人,早就走了,按摩的話,我們這里還有服務員。見我沒任何表示,她抄起拖把在走廊上來回地拖著。我走下樓時,聽到她又在一邊跺腳一邊罵服務員吃里扒外,其中還點到了英枝的名字。我想,英枝看來真的是離開天怡了,那么,她到哪
里去了呢?
我再一次看到英枝的時候,是在大街上。確切地說,是在河濱路一個叫同濟堂的藥店門前。當時,幾個穿著時髦的年輕女子正在互相抓扯,叫罵的聲音很高,街上的人紛紛圍過去看,邊跑邊說,小姐打架了,小姐打架了。從密密麻麻的人頭上看過去,英枝正和幾個女子扭打在一起,她衣服的前襟被撕破了一塊,那破片掛在身上,飄飄蕩蕩的像一只斷裂的蝴蝶翅膀,臉上被抓出了幾道血痕,頭發(fā)披散下來,遮住了大半個臉龐。我當時很想上去拉一把,但遲疑了一下卻沒有動。這時兩名巡警過來,把五個人一起帶走了。人群散開的時候,有人說,那個被打的長得漂亮,常常搶了別人的生意,所以被報復了。我旁邊的一個老太婆說,同行是冤家,連做雞的都這樣,這真是亂了套了。
我最后一次遇到英枝,已是寒冷的冬季。南國的冬天,因為陰雨連綿的緣故,其實冷得浸骨。那天,地面結(jié)了厚厚一層冰,滿世界像撒了玻璃碎片,堅硬的霧凇掛在街道兩旁的行道樹上,像一根根優(yōu)質(zhì)的鋼針,亮晶晶的讓人發(fā)怵。我縮著脖子走過去時,英枝剛好從丁字街的拐角走過來,和她一起走的是個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跟在旁邊,但不是那個小包工頭。我輕輕叫了一聲英枝,她也看到了我,剛想朝我招手,不料腳下一滑,身子一個趔趄,那男人連忙伸手將他攬住。我看英枝有些難為情的樣子,就沒有再叫她。
英枝的臉色蒼白,頭發(fā)盤起來了,身材臃腫得有些變形,無論是從前面還是后面看,都已經(jīng)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特別是她那肥胖得有些下墜的臀部,說實話還有點丑陋。這樣的身材盡管包裹在厚厚的冬衣里,但是我知道,她已經(jīng)懷孕了。
冬季本來無事可做,但是中國書畫院要組織一次境外展出,因為我兩次參加全國性的比賽都獲過獎,所以向我發(fā)出了邀請函。學院特批了經(jīng)費,并希望我為提升學院的知名度作貢獻。接受任務后,我就天天閉門創(chuàng)作,每天幾乎都忙到深夜。老實說,我已經(jīng)忘記了英枝,忘記了她在街上被廝打時的情景,忘記了她有些臃腫的身材,只是在夜晚極為困倦的時候,偶爾畫一小幅有桃花的山水作為調(diào)節(jié)。
昏天黑地的日子一直堅持了幾個月,直到學院后山上的樹木抽出新芽,滿坡黃花爛漫的時候,我才走出門來,也才知道又一個春天來臨了。
這天上午,我計劃到街上去理已經(jīng)很長的頭發(fā),并且要好好去洗個桑拿。正要出門時,來了一個人,是個衣著破舊的農(nóng)民,自稱姓吳,是從玉龍村來的。他邊說邊從懷里拿出一封信,遲遲疑疑地說,這是龐校長要我給你送的信,他本想親自來的,但是學校走不開。又說,他請你無論如何一定要去,是為我們的劉老師畫一幅畫像。我打開信看了,很簡短,除了開頭的客氣話和后面的落款,內(nèi)容和這位老吳說的一樣。我有些想推辭,但是劉老師三個字讓我打消了念頭。
一路上,老吳斷斷續(xù)續(xù)地和我說了劉老師的事。大致是劉老師前幾天回來了,是專程來參加新教室剪彩的。這是破天荒的大事,村里特意把鄉(xiāng)長和縣教育局長都請來了,當天下午剪彩結(jié)束后,就在學校吃飯,酒喝得很熱鬧。在桌上,教育局長喝多了亂說話,劉老師就和他爭了起來。那個局長很生氣,最后指著劉老師說,你們這個學校,只不過是個村辦小學,我不管你從哪里弄錢來修的,也不管你是什么水泥平房,下一步片區(qū)合并為中心校,我說撤就撤。局長除了這個話,還說了其他的話,把劉老師氣得大哭,指著局長說,你不要欺人太甚了。龐校長和村長一看事情鬧大,一直都勸劉老師,可那個局長氣得不行,當場摔杯子就走了。當天晚上,不知劉老師怎么想不開,就跳了河,現(xiàn)在連人都沒找到。
聽了老吳的話,我腦子里像灌滿了各種顏料,心想這個劉老師也太要強了。老吳說,劉老師其實并不是不講理的人,她這次回來,還給學生們帶來了新球鞋、紅領(lǐng)巾,還有一面新國旗,都還沒有用呢?,F(xiàn)在她人沒了,學校和村里要為她開個追悼會,沒想到她連張相片都沒有,龐校長就想到了你,只好請你來畫了。我默默地點點頭,不由加快了腳步。
龐校長是在路口接到我們的。他一臉的悲戚,額頭上的皺紋更深了,眼袋松弛而且發(fā)青。他緊緊握著我的手說,我就知道你會來的,真的要謝謝你。我說,為了劉老師,我跑一趟算不了什么。
在教室里,我把畫夾支開,學生們怯怯地圍過來,但是沒有人說話,四周靜悄悄的。我拿起畫筆卻犯難了,因為劉老師長的什么樣,我從來沒有見過,實在無從下手。龐校長看著我說,也真是難為你了,這樣吧,我們說,你看著辦。于是,龐校長帶頭,說了劉老師容貌的一個大概,我一邊聽他描述,一邊畫草稿,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畫得像。龐校長也沒轍了,就叫學生們都來說,劉老師到底長的啥模樣。學生們就七嘴八舌地說起來,有的說,劉老師長的瓜子臉,有的又說,不對,她出去的時候是盤子臉,后來才是瓜子臉。一個小女孩說,劉老師是麻花辮子,眼睛又大又亮,不笑都很好看。
我不斷地按照學生們的描述修改著畫稿。到了最后,學生們都歡呼起來,一齊說,劉老師、劉老師,這就是劉老師!
我站起來后退一步,端詳著眼前的這幅畫像,心里不禁怦怦跳了起來。一個瓜子臉,頭發(fā)黑亮,長著長長眼睫毛的年輕姑娘浮現(xiàn)在眼前,而且這幅頭像和我似曾相識的一個人的相貌疊加在了一起。看了不到半分鐘,我心里暗暗驚呼起來,這不是英枝的像嗎!
我當然不敢肯定,也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但是我的專業(yè)知識告訴我,如果沒有弄錯的話,龐校長和學生們說的這個劉老師,無論是內(nèi)部頭骨的構(gòu)造,還是外部面龐肌肉的輪廓,應該就是李英枝,或者,是李英枝的孿生姐妹。因為,世界上再沒有這樣相像的人了。
龐校長看我在發(fā)呆,以為我累了,就叫我休息片刻。學生們?yōu)槲叶藖硪徊韪姿?,我邊喝邊對龐校長喃喃地說,我過去認識一個人,是個打工妹,長的很像這個樣子,她的名字叫李英枝。但是我沒有說出英枝在城里當按摩女以及她后來的事。龐校長好像有些明白了我的意思,說,我們這位劉老師,她姓劉,名字叫劉彩云。我啊了一聲,繼續(xù)喝水。
太陽正頂時,追悼會在操場上舉行。除了全校師生,還有幾十個村民,絕大多數(shù)是老頭老太太。大家靜靜地站著,隨著龐校長的指揮,一起對著劉老師的畫像默哀。三鞠躬以后,龐校長說,同學們,我們唱一首歌,為劉老師送行吧。
但是因為沒有音響,學生們又不會唱哀樂,龐校長想了。一下,叫學生們想想,劉老師平時最愛唱什么歌。幾個學生哽咽著小聲說,《又見桃花紅》、《好大一棵樹》、《青藏高原》。一個小女孩奶聲奶氣地說,劉老師最喜歡唱《老鼠愛大米》,我要唱《老鼠愛大米》。她這一說,很多學生都附和起來。龐校長說,那我
們就唱《老鼠愛大米》吧。
隨著整齊而低緩的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的歌聲,戴著嶄新紅領(lǐng)巾的學生們對著掛在旗桿上的劉老師的畫像和國旗行隊禮,鮮紅的國旗在陽光下緩緩降到了樹干的半腰,最后,停住了。操場上,孩子們哭成了一片……
當晚,我決定留在玉龍小學。
盡管已是春天的夜晚,料峭的山風從門縫灌進來,還是讓我感到了絲絲寒意。山野蕭蕭,不知名的鳥獸們在山林里雜亂地叫著,有的嗚嗚地像在哭,有的發(fā)出嘎嘎的聲音又像在笑,在山中發(fā)出空洞的回響。我實在睡不著,就走出來在操場上散步。聽著山腳下漲過春水的玉龍河嘩嘩的水聲,抬頭看那晴朗而高遠的天空,星星們格外明亮,寬闊的銀河橫過天際,偶有流星劃過,在空中留下一道短暫的光。人們常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那么,我是哪一顆星星呢,劉老師又是哪一顆呢。
龐校長拎著一盞油燈走出來,問我,睡不著?我說出來走走,鄉(xiāng)村夜晚的景色真不錯啊。龐校長說,我也睡不著,來和你聊聊。他把油燈掛在操場邊的小樹上,點燃了煙斗,深深地吸了一口,濃重的生煙葉味飄散開來。龐校長語氣低緩地對我說,本來有些事情不想給你講,但是,唉,我想了一個下午,還是都給你說了吧,畢竟你也算是我們學校的半個老師了。說著,他把我領(lǐng)進了他的房間,也就是新校舍靠南面的一個小間。和預留給劉老師的房間一樣,里面也只有一張小床,一套上了紅油漆的桌椅,這嶄新的桌椅使得屋內(nèi)充滿了刺鼻的油漆味。
在燈下,龐校長拉開抽屜拿出一個藍色塑料封皮的小筆記本,對我說,這是劉老師的,我們在清理她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的。我輕輕地拿起來翻開,發(fā)現(xiàn)這是一本私人日記。第一頁記錄的時間在一年前,只寫了一句話,但卻是一行令人心驚的文字……
我實在沒有辦法再看下去,合上日記對龐校長說,你都看過了?龐校長點點頭,含著淚說,這就是我們劉老師所說的打工!要不是這本日記,我至今都還不一知道,每個月收到錢,一直都以為她是在公司做白領(lǐng)得來的工資和籌集的善款……我現(xiàn)在可以理解了,她這是實在沒有辦法了啊,我們窮得沒有了做人的尊嚴,只剩下一顆心了。
我的整個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地捏著,已經(jīng)失去了痛感,木然地看著油燈黃色的火焰在那里跳動。龐校長的臉這時有些變形,他說,我反反復復看了日記,又不敢對人說,就一個人關(guān)在屋里流淚。他翻到最后一頁指著給我看,說,只有這幾句,我不太明白。我重新拿過日記,這最后一頁寫的是:我這輩子只對不住一個人,如果有來世,我一定投生到他的身邊!讓菩薩保佑應該得到保佑的人,讓菩薩寬恕應該寬恕的人……我捧著日記的手禁不住顫抖起來,眼淚不知不覺就滴到了紙面上。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龐校長以及學生們告別。我說,只要以后有時間,我會經(jīng)常來的。走下山坡的時候,那些昨天還殘留在枝頭的桃花,經(jīng)過一夜冷風,已經(jīng)都飄落了,潮濕的地上一片殷紅,有些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