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雙
每一個人,尤其是像我這樣年過古稀的人,一生中都會有幾個永遠不會忘懷的年份。對我而言,那就是2007年。
其實我那年的開局不錯,1月份與夫君出游埃及和土耳其,除游覽了金字塔,還在紅海海濱旅游勝地霍爾嘎達游泳……由于童年生長在海邊,游泳一直是我最喜歡的運動,已經(jīng)在地中海、死海、加勒比海試過身手,現(xiàn)在又加上了紅海。記得那天天氣比較涼,同行的人都望水卻步,只有我毫不猶疑地躍入海中,博得一片贊美聲。回國后似乎意猶未盡,接著又去了三亞,每天上、下午各下海一次,盡情享受溫暖的海水和熱帶的旖旎風光。返程還特意回老家廣州過春節(jié),與妹妹一家團聚,著實熱鬧了一番?;氐奖本r,自是精神抖擻。此時,3月份的工作已排得滿滿當當:每周教兩次法語課,每月為北外法語系學生做“法國藝術(shù)系列講座”,還著手給三聯(lián)書店翻譯《幸福的藝術(shù)》——該書責任編輯來商議此事時,我欣然應承,因為這本書通過剖析名畫解讀幸福的奧秘,頗有新意。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3月末的一個晚上,我偶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乳有一個硬塊。已經(jīng)是凌晨1點鐘,我起來開燈找醫(yī)書,發(fā)現(xiàn)很像乳癌的癥狀。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本醫(yī)書的前幾頁說,乳腺癌的高發(fā)期是40歲~60歲,我過去正是看了這個,還以為60歲以后就可以放松警惕了。坐在床上想了想,覺得當務之急是得把眼前的課上完。于是,待到去腫瘤醫(yī)院檢查時,已是4月初。乳腺內(nèi)科檢查結(jié)果是:右乳有一個碩大的腫瘤。負責活體檢驗的醫(yī)師做完檢查后,帶我去見一位專家,用英文對她說:“T4?!笔獠恢覐男≡谛录悠?、香港都學的是英文,所以馬上明白他說的是“Tumour4”(惡性腫瘤第四期,即晚期)。這位專家為了讓我寬心,告訴我是乳癌中晚期,但仍狠狠批評了我一頓:“早干嗎去了,為什么現(xiàn)在才來?”當我問到有沒有人這么晚才來就醫(yī)時,回答是:“很少,而且多是鄉(xiāng)下人。”這話讓我這個拿了博士學位的所謂“高知”頓時有點兒無地自容。在問及此病的治愈率時,主任醫(yī)生的回答令我寒心——看來我是兇多吉少,而且不是一般的少,是極少。
我驟然間被推入絕望的深淵。因為平素酷愛運動,雖然年逾古稀,我仍然保持每次下水至少游1600米的紀錄,一年到頭感冒都很少,退休10多年了,幾乎每年都與夫君越洋旅游……現(xiàn)在,這樣大的反差,讓我一時怎能接受?隨之而來的化療和手術(shù)則更如一場噩夢。
然而2007年的磨難還遠不止這些。11月好不容易完成了全部治療,12月老伴兒突犯心肌梗塞,緊急住院。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里,我每天去探視,等年底他出院后,我忽然高燒不退,只好又去住院……
就在這段精神幾近崩潰的時間里,我試著在手術(shù)和化療間隙繼續(xù)翻譯《幸福的藝術(shù)》一書。與三聯(lián)書店約定2008年3月交稿,我力爭按時完成,同時也讓心思從疾病的痛苦中略微轉(zhuǎn)移。正像我的父親司徒喬在1931年透過紐約移民局監(jiān)獄的鐵窗創(chuàng)作《在不自由的地方畫自由神》時那樣,我也開始在一生中最不幸的時候,開始探究幸福之謎。
書中列舉的名畫家大多一生坎坷,如凡·高、倫勃朗等,卻多能頑強地與厄運抗爭,為后世留下抒寫生命真諦的作品。正如書的作者所說,人是動物中唯一知道自己必死的,每次磨難,都是最后一幕的一次小小排練。由此我想,如果一個演員每次彩排都能從容應對,到了真正演出時就不會怯場了。此外,幸福這門藝術(shù)的確可以學到手,只要用心體會其中的哲理——對生命懂得感恩和珍惜,于苦難學會坦然面對,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減少消極情緒,才有可能做到“無論死神何時光臨,我都會以微笑相迎”。
由于對癥的治療和親友的呵護,加上積極的心態(tài)和原本較好的體質(zhì),我終于挺過了這一關(guān)——雖然只能算是暫時的。2008年3月,我奇跡般地通過了癌癥治療結(jié)束3個月后的首次復查,還如期交付了兩份譯稿——除了《幸福的藝術(shù)》,還有一本《禁苑·夢》,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之前已經(jīng)譯完,病中作了最后的審定。那天,北京的第一場春雨讓枯黃的樹木一夜間萌生了綠意,花園里的玉蘭含苞欲放。病后的第一個春天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個春天都更美麗,因為盎然春意所帶來的,正是希望。每天醒來的第一個驚喜是——我還活著,接著便想大喊一聲:“活著真好!”與劫難不斷的2007年相比,2008年對我可算是個豐收年:兩本譯著問世,見證了北京奧運,年底與夫君再次踏上“吳哥之行”……這與上一個年歲真是有著天壤之別??!
人們常說生活像一場戰(zhàn)斗,其實尋找幸福的歷程也像一場戰(zhàn)斗,尤其是當我們遭遇不幸的時候。幸福,是人們在與強加給自己的命運進行抗爭中,獲得的最偉大的戰(zhàn)利品,也是我們能夠收獲的最美麗的戰(zhàn)利品。
(摘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