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風(fēng)詞韻訴心聲

苗作斌

1969年5月，中共九大剛開過，陳伯達除留下六七個人負責(zé)《紅旗》編輯出版工作外，把其余的工作人員，包括已解放和尚在被審查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如胡繩等，以及一般工作人員連帶家屬，都趕到在石家莊市郊區(qū)的紅旗雜志社“五七”干校繼續(xù)搞運動加勞動。干校由軍宣隊管理。一年后姚文元主管《紅旗》，他把干校人員全部拋給中央辦公廳管理(這時干校已由軍代表按照中央辦公廳的要求管理)，并“指示”這些人不得回京和分配在黨報黨刊工作。我們在干校一呆就是6年。1971年后，干校軍代表的管理權(quán)威一落千丈，政治運動和勞動量大大減少，大家讀書、聊天時間多了，生活寬松不少。這時一股作詩熱在干校的部分人中流行開來。發(fā)起者當(dāng)推胡繩。正是他的詩作不斷傳出，引起大家的興趣，在手中流傳，口中吟誦，更有的唱和與仿作。王夢奎在1998年《胡繩全書》出版座談會上曾談及此事：“胡繩同志不僅是理論家和歷史學(xué)家，也是一位詩人。他寫詩，我們索要時，他隨便拿一片紙寫給我們，其中有一首后被誤傳為郭沫若呈毛主席的詩，在社會上流傳甚廣。在他帶動下，幾個人互相唱和，干校里出現(xiàn)了一股詩風(fēng)?！?/p>

“詩粉勃發(fā)”的胡繩

從《胡繩詩存》中可以看到，他在“文化大革命”開始的第二年就已經(jīng)有詩作了。從他被揪、被斗、被勞動改造時就“詩興勃發(fā)”了，寫有《掃地》、《登樓》等詩。這些詩當(dāng)時只能自作自誦，絕對不可示人的，因而當(dāng)時并無人知曉(被別人知曉就要壞事，被開批斗會)。開始外傳、引人興趣的是他在陳伯達被批后寫的關(guān)于孫潔人的一首打油詩：

老板生得怪，肋骨缺三塊，盯哨惹假馬，照相上樓臺。避風(fēng)走得急，腰揣二百塊，急煞姚阿斗，一把抓回來。害得大家苦，交出褲腰帶。

孫潔人是紅旗雜志辦公室副主任，抗戰(zhàn)時期就在白區(qū)參加了革命工作。1968年底清理階級隊伍時，忽然把他關(guān)起來，讓他交代自己歷史問題并揭發(fā)別人，他受不了工、軍宣隊的逼供信，一天晚上趁看守人員不備逃了出來。怎奈是一個老書生，連逃跑都不會，跑出禁閉室就藏在機關(guān)大院的一個角落。禁閉室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人，就慌了手腳，忙讓警衛(wèi)關(guān)閉機關(guān)大門，到處搜尋，快天亮?xí)r終于找到了他。他當(dāng)然很吃了一點苦頭。此后，工、軍宣隊為怕別人效仿，一到晚上就把被關(guān)禁閉的人的褲腰帶收起，早晨起床時再發(fā)還。詩寫的就是這件事。每一句都有一個典故，干校人對此都心知肚明。胡繩與孫潔人是抗戰(zhàn)時就認識的老朋友，以幽默的方式寫出那個故事，既是對孫潔人對抗審查的一種同情，也是對這一期間審查鬧劇的嘲諷。胡繩夫人吳全衡去干?？此?，他把此詩讀給她聽，吳全衡笑得直不起腰來。這首詩一經(jīng)流傳，立即成了人人口中的談資和笑料。這首詩反映了胡繩在當(dāng)時嚴酷的政治氣氛下的樂觀精神狀態(tài)和對“文化大革命”的態(tài)度。

胡繩的詩比較廣為流播的還有《干校同學(xué)錄》。胡繩在干校時間有四五年之久，與同志們朝夕相處，不僅一起吃住，一同勞動，還一起參加各種會議活動，更同部分同志一起受審查，一起挨批斗，彼此之間看得更真，走得更近，因而也就了解更多更深了。因此在干校后期，他把干校諸色人等，一一寫入詩中，這就是所謂《干校同學(xué)錄》。他觀察細致，具體入微，以詼諧的筆調(diào)，巧妙的調(diào)侃，幽默的方式，把入詩的人物特色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令人過目不忘，不僅深切感受到他對每個同志極其溫馨的親切，同時也使人對這位不茍言笑的老夫子有了新的認識：他竟是這樣一位幽默有趣、樂觀豁達、心胸博大的同志。

最近看到鄭惠孩子寫的懷念鄭惠的文章中，引了一段鄭惠記憶中的胡繩寫的《干校同學(xué)錄》：

玄曹空論長，廢話最稱王。量米姚家斗，拉雞黃鼠狼。秀才稱鄭顧，胖子屬鐘張。騾小能生子，老牛本是羊。大包營菜圃，猴子管書房。鄧胡分大小，朱劉論短長。布點心房巧，蜂窩口席張。

據(jù)我的記憶，他的《干校同學(xué)錄》多是五律，幾個人組成一首，上述引用內(nèi)容，與我見到的有所不同，可見他寫得很多，對有的人不僅寫一次。比如對“秀才”，有“秀才稱鄭顧”，還有“秀才事耕鋤，批孔又批儒”。又如寫羅盛泉、楊文矩的，更精彩：“莫訝騾生崽，須知牛是羊?！边@里有一個典故，編輯部年輕人學(xué)當(dāng)時社會上到處亂扣高帽子，便互起外號開玩笑，楊文矩稱別人是什么什么，別人便給他扣了個“你是牛鬼蛇神”，簡稱“老?！钡耐馓?，誰承想“老?！狈Q呼從此叫開了，再沒有人叫他原名原姓，久而久之，他自己也習(xí)慣了這個稱呼。以至有一次外單位來人到干校找他調(diào)查事項，正巧遇到一位被審查干部，便向這位干部打聽老楊在哪兒?那位同志以自己是被審查的身份，不便也不敢叫革命干部外號，便叫“老楊同志有人找”，喊了幾聲，老楊回頭驚異地問：你喊誰呀?他因為聽?wèi)T了大家叫他“老?！?，竟忘記了“老楊”是自己。

別看是打油詩，有些句子異常精彩，無論是平仄還是對仗都很講究，除上面引的“莫訝”、“須知”外，像“無電急尋鄧，扎針陜找蘇”中的“急尋”和“快找”的搭配，應(yīng)對和平仄皆佳。除了干部，胡繩也寫司機和炊事員，如“開車一級劉”，“最喜王師傅，燒茄不惜油”等等。這些詩和寫老楊的詩一樣，屬于“打油”一類，故在《胡繩詩存》中沒有收入，所以有必要在此引述。

胡繩還有一首在干校流行甚廣的詩，這就是那首被誤認為是郭沫若呈毛主席的詩。這首詩原本是胡繩在20世紀70年代初寫給中央的解放材料上附錄的詩，即《胡繩詩存》中的那首偶感：

讀書卅載探龍穴，云水茫茫未得珠。知有神方療俗骨，難排蠱毒困窮隅。豈甘樗櫟逃繩墨，思竭駑駘效策驅(qū)。猶幸春雷動天地，寸心粗覺視歸趨。一次他兒子告訴他，社會上流傳郭老一首呈毛主席的詩，胡繩一聽很感興趣，讓兒子給他抄來。他一看笑了，說這是我寫的。此事他曾對一些同志講過。大道不通，小道盛行，這在當(dāng)時真是多多。兩年后他專寫詩一首說明此事，兩年前所作一詩誤傳出于某大家手筆答友人問：拙句吟成偶自娛，悃誠稍借短章輸。此身不是詩人種，魚目何曾敢混珠。詩中不僅表明胡繩的謙遜，更表達他寫詩時的心境。

作為黨的杰出的理論工作者，胡繩早就贏得大家的尊重。“文化大革命”開始后，由于他參與了《二月提綱》起草工作，這注定他被揪斗、關(guān)“牛棚”、勞動改造的命運。他同當(dāng)時許多被打倒的干部一樣，對“文化大革命”那一套極端不理解，苦悶困惑。但他也非常清楚，他沒有背著黨做過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因此在一開始就以沉著坦然的態(tài)度對待這一切。還在運動初期，交代和批斗高潮一過，他就在禁閉室里找書讀，讓看守他的人為他購買新出版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來讀，出一本，買一本，讀一本，然后都在書的扉頁上寫下某年某月某日讀畢。從這件事可以看到，在那樣的政治氣氛下，他都心定如斯，有把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氣度。后來到干校，有條件可以看各種書籍了。在勞動、運動之后，他更是手不釋卷。他詩存中就有“漏長堪夜讀，頻理

舊殘書”的句子。開大批判會在干校是常事，當(dāng)然不能看書。胡繩是被審查對象，沒有發(fā)言權(quán)，只有聽的份，更被指定坐在眾人后面。這種“待遇”，倒給他一個“思想開小差”的機會。一次在村外樹林中開批判會，有一位同志發(fā)現(xiàn)胡繩坐在馬扎上閉目作沉思狀，然口中卻念念有詞，細一聽是在背詩。這樣的事他自己也說過。

他的孫兒曾講過這樣一個故事：小時經(jīng)常到爺爺書房找書看，一天下午，爺爺遞給我一本《唐詩選》上冊，讓我從中隨意抽取，讀上句，他對下句。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很驚訝：很少有爺爺對不上來的詩，甚至還能說出哪首詩大概是在第多少頁!我當(dāng)時定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蠢樣，所以爺爺挺得意，說這是當(dāng)年在干校時的成績。那時他一邊掃廁所，一邊背詩，這本上冊倒背如流，爺爺說：“那時候，才真的是臭老九呢!”

“暗流涌動”的詩風(fēng)詞韻

正是在胡繩的影響下，干校一時詩風(fēng)盛行，當(dāng)然這些都是“暗流”，多是同志間私下傳看唱和，更多的是很多同志寫有詩作都秘而不宣，以免在那樣政治氣氛下招災(zāi)惹禍。就現(xiàn)在所知，除胡繩外，徐荇(1961年調(diào)入紅旗雜志社任文藝組組長、編委)、吳江(1959年調(diào)入紅旗雜志社任編委)都寫了不少。徐荇在干校同我來往較多，他喜歡古典詩詞，對辛稼軒的詞更是情有獨鐘。平日一起散步時，經(jīng)常提到辛詞，有時還背上幾句，說怎樣精彩，怎樣有氣勢有境界。有一次，他一邊背誦《西江月·遣興》，一邊用手比畫說老先生“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是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寫得很傳神，生動，表現(xiàn)出老先生的倔犟、傲骨和苦悶。

他之所以特別喜歡辛詞，除詞本身意境深遠、語句美外，還有就是對辛棄疾當(dāng)時被“投閑置散”的悲憤苦悶心情的共鳴。有時他把自己寫的詩詞抄給我看，有的原稿我至今還保存著。前些年他把干校所寫部分詩作在報刊上發(fā)表，詩前寫了小記：“七十年代在鄉(xiāng)間(按：即指干校)，略有吟詠，小唱而已。那時情景，實難忘懷；思之念之，不為無益?！?/p>

吳江在干校寫了不少詩，當(dāng)時未見，后見于他的《冷石齋憶舊》一書，書中專有一節(jié)，為《文化大革命藏詩輯錄》，共計50余首，約近一半為干校所作，他在這輯詩前有個說明：“我平生不諳舊體詩詞，‘文化大革命中不知何故卻突然對此發(fā)生了興趣，居然開始學(xué)習(xí)其韻律平仄，并斷斷續(xù)續(xù)地寫了一些，或者這正如王國維所說，‘詩詞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鳴者也。原名叫‘藏詩，就是可自怡不可示人之意?！庇终f：“現(xiàn)在時隔三四十年，拿出來看看，雖所作多不合詩格，一三五不論，孤平孤仄常有，但‘文化大革命中的境遇、心情與感慨幸賴此而得以保存一部分，也算是一種幸事吧?！?/p>

還有一位同志，在此不能不提，就是胡繩《干校同學(xué)錄》中的“廢話最稱王”的王主玉，他是名副其實的詩人，是寫新詩的，“文化大革命”前就發(fā)表過一些作品?！拔幕蟾锩遍_始后，大家忙于運動，自然不見他的詩作。但我記得一件事，1968年秋下干校前，由陳伯達一手導(dǎo)演的領(lǐng)導(dǎo)班子去京郊“看望”幫助農(nóng)民秋收、搬運玉米稈的同志，當(dāng)時他詩興大發(fā)，即興口占長短句一首：領(lǐng)導(dǎo)視察，干勁倍加!搬一個的搬倆，搬倆的搬仨!大家聽后叫好，得到“鼓舞”。到干校后，也偶有創(chuàng)作，但多為調(diào)笑式的打油詩，念后大家哈哈一笑也就過去了，實際上他這時在潛心寫一部歌頌北大荒農(nóng)墾戰(zhàn)士戰(zhàn)天斗地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長詩，詩名為《雁回嶺》，后來正式出版時還送了一本給我。

以詩達意，冀有所為

對于我們當(dāng)時還算小字輩的青年人來說，原本對作舊體詩詞是一竅不通的，這時對作詩填詞也來了興趣，只不過處在小學(xué)生習(xí)字的最初階段一描紅模，即你作一首詩，他填一闋詞，大家互相傳看，并對照詩詞格律，查平仄，查格式，查音韻，發(fā)現(xiàn)問題，加以改正。這也是對那時干校寂寞、枯燥、封閉的生活，除讀書外的一種調(diào)劑。對于干校大多數(shù)同志而言，作為由黨培養(yǎng)的知識分子，理論工作者，不僅僅是被冷藏、被閑置、空擲大好光陰，更是被折磨、被損傷，在這種情況下，不甘心、不滿意那樣的生活，渴望那樣的日子早一天結(jié)束，正常的生活和工作早一天到來，以使自己有所作為，對人民有所貢獻，有所回報。今天重翻那時的詩作，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胡繩后來曾對干校寫詩事發(fā)過一番感慨，他說：“過去中國有句話，叫‘詩窮而后工。‘窮不是貧窮的窮，是失意呵，窮途潦倒之類的意思。這話在某種意義上有點道理。在這種境遇下面，才可能有這種感情，容易變成一種詩意。人家說，我寫得最感人的，還是‘文化大革命中寫的詩?！痹娨庹?，以詩表達心意也。這也就是古人所說的“長歌當(dāng)哭”吧。

借物抒懷，遇事感言胡繩1970年寫有《夢回故寓》一詩：

細草侵階路不斜，枝頭紅柿粲于花。飛來遼鶴原無跡，爛盡樵柯尚有家。四海翻騰驚歲月，一身俯仰亂蓬麻。猶思揮筆追班馬，不用頻嗟發(fā)已華。

據(jù)鄭惠講，當(dāng)時干校軍代表找胡繩談話，說上邊決定不讓他留在黨內(nèi)，但可以另行分配工作。這對于有30多年黨齡且對黨有深厚感情的胡繩來說，實在是很難接受的。他立即陷入巨大的失望和悲痛之中。經(jīng)過一段時間，心緒才慢慢平靜下來，寫了這首詩篇。正如鄭惠所說，此詩“憂思沉摯，悵悒凄清，而又勁氣暗轉(zhuǎn)，寄傲深長，讀來十分感人”。他由此引發(fā)感慨，依胡詩原韻和了一首相贈，胡繩讀后很欣賞，并改了第三句，原句是什么樣子我不得而知：

文苑風(fēng)高激浪斜，當(dāng)年征戰(zhàn)筆生花。蹇驢顛蹶羊腸路，舊燕飛還百姓家?？酂捊鹁τ匣?，勤除銀蟻護青蔴。東坡不作凌空夢，猶賦新詞笑發(fā)華。

從現(xiàn)在的句子看，一個跛腳驢在崎嶇不平的羊腸小道上不好好低頭干活，還不斷尥蹶子，這就把“臭老九”的另一面——對于荒謬生活的不安分，活脫脫地呈現(xiàn)在人們的眼前。這是令人讀了含淚叫絕的調(diào)侃。

胡繩在那樣困苦的狀態(tài)下賦詩“猶思揮筆追班馬”的心境，一直不變，1972年寫的《立夏》中有“疲馬猶知思大漠，壯懷豈盡付流觴。為祛舊惑重開卷，偶賦新詩待插秧”；《七三年元旦大風(fēng)》中有“萬馬爭鳴多變世，百年強半未灰心。披荊斬棘有余勇，履薄臨深須自箴。業(yè)績不祈金石永，雪泥鴻爪要追尋”。1972年寫的《贈友人》中有“伏櫪猶存千里志，勞生豈為一身謀。文章未必垂千古，有骨應(yīng)能斡萬?！??！坝泄菓?yīng)能斡萬?！保@里的“骨”是風(fēng)骨、骨氣，有了這種骨氣，1萬頭牛也是不能使之回轉(zhuǎn)的。以后的事實證明了這一點。

徐荇有些詩也是這樣。他以鐵鍬為題的詩共兩首，一首五絕《銀鍬》，曰“喜看農(nóng)家鍬，銀光可照人。銹痕隨懶散，奮戰(zhàn)出晶明”。這里含義無需說明。再一首詩《訴衷情·詠鐵鍬》：“年來隨我戰(zhàn)河荒，鈍刃漸鋒芒。偶因不挖閑置，蒙面銹痕黃。尖略缺，柄輕傷，質(zhì)還良，整之猶可：翻地修渠，鏟草挖塘?！彼且澡F鍬自況的。我至今記得，當(dāng)年他將此詩示我，念畢憤憤地說，對鐵鍬尚且如此，何況人耶!對一個

人既不使用，又不放走，撂置一邊，一困多年，這是要把人毀掉的1 1972年他在《七二年在石家莊干校寫》中，也反映了這種心情，只是多了一些感慨和向前的勇氣：

稚氣書生情未除，芽萌塵俗淡忘初。聞琴忽略聽弦外，見葉疏于問根須。不料常隨閑話后，有心競在漫談余。無為慨嘆峰巒曲，且掃溫柔上險途。

1973年，他在《沁園春·夜巡谷場》中更寫有“宜銘記，礪腦中鐮斧，常有鋒芒”。1974年在《滿江紅》一詞中，他又寫出：“泥水踩，生新力。書齋里，文弱極。鍛纖指再壯，又能揮筆?！必较牍ぷ鞯男那檐S然紙上。

吳江的詩也反映了同樣的心情?！肚嘤癜浮じ尚M四年記》有：“遙天續(xù)有風(fēng)雷警，僻室深藏一身靜。醉里抬頭看異景：浩渺心海，云濤方沉，陡起忽千頃?！薄墩埣倩鼐┮暭病酚校骸榜Y騁無期老相催，猶思萬馬夜銜枚。胸中塊壘不成句，吐向青天化作雷?！薄熬寐劻W(xué)竟無功，身踏危機始少通。老去自嗟心尚在，埋頭豈必效書空?！?/p>

身在鄉(xiāng)野，關(guān)心國事時刻關(guān)心國家大事，時刻關(guān)注世界風(fēng)云，這是在黨培養(yǎng)下紅旗雜志社工作人員的—個共同的特點和習(xí)慣。也是中國優(yōu)秀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范仲淹《岳陽樓記》中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正是干校同志的心情寫照。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即使是下放到農(nóng)村干校，也依然如故。大家都清楚，個人命運永遠是同大形勢緊密聯(lián)系在N的。

胡繩1973年初寫的《村外》：“村外田邊信腳游，雪溶處處麥田稠。忽驚世事雷霆急，遙想云濤萬里舟。”同年寫的《春節(jié)》：“皓雪三千里，人間又一春。濁醪村肆沽，舊友夢魂親。捷報傳南國，饕狼伺北鄰。關(guān)河正多事，悵望欲忘身?！薄墩砩下爮V播》：“曙色初分夢乍回，土床白屋紙窗臺。茫然欲問身何處，四海風(fēng)云掀枕來?！闭窍普盹L(fēng)云，他又寫了《越南勝利》、《渤海油田》，表達胸中豪氣。

吳江1969年寫的《沁園春·在干校過第一個冬天》：“望前路，冰天雪地，難限春光?！茉葡嗬m(xù)，烽煙望斷；熊羆百萬，血染龍江。命令飛馳，備戰(zhàn)備荒，記否當(dāng)年鏖戰(zhàn)場?聞風(fēng)起，躍凌云山脊，指顧邊疆?！绷硪皇住赌钆珛伞け蓖麘?zhàn)云》：“北望祖國邊疆，鳴鏑飛煙，鐵蹄聲聲逼?！瓚{高念遠，眼前多少英烈!”1972年寫的《時事》更對當(dāng)時國內(nèi)國際形勢，中美、中日建交，中蘇交惡，都有形象說述，并感言“世界從此稱多極，合縱連橫迷霧重”。1974年作《評(水滸)聲中作》，說“演了紅樓又水滸，強人佳麗異悲歡。眼前形勢君知否?‘大好還須拭目看”。

擊濁揚清，批邪頌正從干校詩作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作者強烈的愛憎。他們通過對革命老前輩、老領(lǐng)導(dǎo)、同事、朋友的懷念與崇敬，表達自己的愛與追求。幾位同志都借陳毅逝世之際，寫悼念詩宣泄自己心中的情緒。胡繩有《陳毅元帥逝世周年》詩；“大將星沉四海悲，英名不逐歲年移。風(fēng)高淮泗軍行急，霜重霸陵夜獵遲。剩有丹心懸宇宙，何嘗叢棘蔽蘭芝。當(dāng)年風(fēng)采疏趨謁，魯鈍長慚彗眼知?！眳墙瓰榈筷愐銓懥藘墒?，在長詩《悼陳毅》的尾處，寫：“今念將軍傷懷抱，世亂益思將軍節(jié)。將軍直言天下聞，凜凜風(fēng)骨不可逼?；曩馓鎏鰶]云天，中外哀聲招不得。欲酹一樽愧無辭，舉首惟見大野白。”在《為陳毅逝世一周年而作》中有“身豈殊功顯，名因剛介尊。直言驚鬼蜮，肝膽明朝暾”。胡繩在聞知好友何偉不幸逝世時，寫了《悼何偉同志》，懷念這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后又在外交、教育戰(zhàn)線工作，“文化大革命”期間被當(dāng)做“走資派”打倒下放干校勞改的戰(zhàn)友：“漢江當(dāng)日集群英，烽火中原萬壑驚。蹭蹬愈堅壯士志，啕濡多見故人情。馮唐待遣云中使，歐冶空聞匣內(nèi)鳴，極目關(guān)山猶宿霧，難禁清淚為君傾。”對逝者這樣，對生者亦如斯。1972年寫了《上熊老(瑾玎)》詩(抗戰(zhàn)期間，熊瑾玎曾是胡繩的領(lǐng)導(dǎo))，詩曰：“憶傍紅巖事硯磨，不因顛沛怯風(fēng)波。書同閱歷常嫌少，酒助精神豈在多。浩浩乾坤圖雀報，冥冥魑魅喜人過。殷勤老輩遙相問，仰止高山矢靡它。”1973年，他看到熊瑾玎詩作，又特寫了《題熊老詩卷》，以抒情懷：“平生健步險為夷，白發(fā)蕭蕭志不移。早歲傾心朝北斗，暮年砥柱有深悲。何嘗三木消英氣，猶有余情賦小詩。革命隋懷瀟灑致，典型長在樹豐碑?！?/p>

詩詞作者對同志、對戰(zhàn)友、對正義有強烈情感，深摯關(guān)愛；對邪惡勢力、陰謀家、政治騙子，以及由他們興起的派性，惡劣文風(fēng)，則有深刻的憎惡，在他們詩中大加聲討、撻伐。胡繩就寫有《為政治騙子輩畫像》、《調(diào)寄臨江仙·沉渣》兩詩詞。《畫像》詩為：“冠帶沐猴頗自豪，紛紛鼠窟纛幡高。機心漫說馬生角，蜜口陰藏腹是刀。雨覆云翻成底事，左撐右拄總徒芳。俯張百態(tài)形難遁，蟻夢倉皇笑爾曹?！薄墩{(diào)寄臨江仙·沉渣》詞說：“泛起沉渣積垢，筑壇拜將稱雄。跳梁小丑一窩蜂。破鞋充壓寨，王八作先鋒。竊國亂軍本性，謠言詭辯家風(fēng)。機關(guān)算盡總成空。曇花真瞬息，草露泣寒蟲?！彼麑Α拔幕蟾锩迸d起的文風(fēng)十分厭惡，有《文風(fēng)》為證：“長文拖沓水無油，老嫗誦經(jīng)人盡愁。聞道有碑稱無字，一言不著得風(fēng)流?！薄拔锻老瀰捀≡~，波淺流孱故弄姿。不見大江東出峽，蒼蒼莽莽自雄奇!”“條分縷析辨芒毫，破偽存真筆似刀。不學(xué)庖丁解牛術(shù)，弩張劍拔浪稱豪。”他用對比的手法，嘲諷“文革八股”的陳詞濫調(diào)、語言元味，又虛張聲勢，借以嚇人的惡劣文風(fēng)。

徐荇詩詞中這類也不少，如《浪淘沙·批資產(chǎn)階級派性》：“伺官以為聰，捕影煽風(fēng)，唇槍舌劍睚眥中。順友逆仇惟派性，原則無蹤。辯術(shù)也稍通，歪理重重，斷章取義自英雄。糞土山頭高過別，大局忘空?！泵鎸σ噪A級斗爭為綱的整人邪風(fēng)，他的感受是“不料常隨閑話后，有心竟在漫談余。無為慨嘆峰戀曲，且掃溫柔上險途”。吳江有《追憶第二次廬山會議前后》：“白日豈容狐鼠豪，夜來忍聽黑風(fēng)高。健兒忽忽已垂老，孱賊狺狺未解刀。妄說天才群座惑，為窺神器上書勞。廬山投石驚天下，折戟沉沙逆骨銷。”

不甘冷藏，期待未來大家都亟盼早日結(jié)束那種令人無奈被冷藏的生活，為黨為人民做點事情，不要把大好光陰拋灑浪費掉了。因此一旦形勢有了一點兒轉(zhuǎn)機，心中便充滿期待，這些在詩作中都有表達。當(dāng)然如果初析詩作，不少是“吟詠冬風(fēng)夏雷、村居望雨、田間插秧之作”(王夢奎語)，還有歌頌“五七道路”、“大好形勢”之句，但是細細體味，就會從中品出大家那種不要搞運動、不要大批判、安安靜靜地邊勞動邊讀書的渴望、追求向往正常工作的心情。

胡繩寫于1973年的《二月》：“凍解泥溶二月中，微寒拂面是春風(fēng)。明朝走馬任南北，看遍山花爛漫紅?！彼鼻衅谕s快工作之情躍然紙上。不久他回到北京，這種心情更為明顯。1974年4月寫的《陶然亭》中有“此心不與年俱老，又看城南浩蕩春”之句，這里“城南春”其實不過是作者的“心中春”。1975年的《贈友人》有“十年成一別，又到花時節(jié)。還共少年游，何須嘆白頭”，同樣反映出作者為在鄧

小平同志領(lǐng)導(dǎo)下能重新工作而感到高興的情懷。

徐荇1972年寫的《蝶戀花·磨鐮待割》就話中有話：“此際涼溫常驟變，中午炎暑，晨昏寒秋味，冷熱頻催何所怨，年豐稻熟人錘煉?！边@是對天氣變幻的寫實，實際是政治風(fēng)情變幻的感受。1972年寫的《憶秦娥·初冬雪》：“四季相尋終無絕，耕耘收種豈能歇。豈能歇，霜凝鬢角，火紅心熱。”由農(nóng)耕四季相尋不斷，進而含蓄地點出：正常工作也不能中斷，何況“霜凝鬢角”來日無多呢!至于他的《賀新郎·暫不言別》更是他離開干校，走上新的工作崗位既不忘舊事又去意堅決的心情。“不言別”的不是那種生活，而是對那種生活留下的切身感受：“六載農(nóng)田家在此，未嘆人生離合。問何處余音難絕?遠去兒時溫柔曲，又漸忘、冷語肌膚裂。長夜讀，情似鐵?！?/p>

徐荇的《暫不言別》是有代表性的。記得干校后期一些同志相繼分配工作離開干校時，差不多都寫了類似表達心情的詩詞。我也學(xué)別人的樣，填了一首《木蘭花慢·話別》。今日讀來，談不上什么詩的意境與詩的語言，只是把一些詞句做些削砍與拼湊，硬塞進詞的格律中而已。不過它的確也記錄下了當(dāng)時的一些想法和心情：

有深沉眷戀，崗南水，太行山。正打點行裝，征鞍整備，憶念千般。昨天盼離早去，待登程卻又分手難。同志相濡情重，波濤四海相連。六年，風(fēng)雨迷煙，翻險浪，起波瀾?？v道路曲折，分毫萬里，有伴心安。時間，歷經(jīng)冷暖，怨恩一笑，互忘心間。來日同君憶舊，笑談萬水千山。

鄧紹英當(dāng)時“霉運”未過，尚在等待分配，見同志們紛紛告別，也不禁寫了《水調(diào)歌頭·五七戰(zhàn)友告別寄語》并抄給了我：

曾餅耕南畝，更共擊波沈。太行山麓磨煉，屈指六春長。鋤鎬分清良莠，斧鋸親知繩墨，成竹在胸膛。駑驥嘶槽下，引頸向疆場。今離去，浮四海，濟三江。馳驅(qū)峻板無恙，馬列壯心房。朝見扶桑善始，暮望崦嵫勿息，分秒必爭強。路遇他年后，酒賀譜新章。(詞后有注：扶桑、崦嵫各為日出、日落之所，均見《離騷》。)

由于干校同志有著共同經(jīng)歷、共同的生活內(nèi)容，因此鄧紹英寫的雖是他個人的生活感受，但同志們的心是相通的?！八娜藥汀钡古_后，他分配到湖北省社會科學(xué)院，并擔(dān)負經(jīng)濟研究所的領(lǐng)導(dǎo)職務(wù)，工作、學(xué)術(shù)皆有成。新中國成立40周年時他帶著愛人孩子來京，國慶之夜在我家觀賞煙火禮花，真是圓了國家及個人的“酒賀譜新章”之夢。

(責(zé)任編輯謝文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