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沈戰(zhàn)役中胡奇才橫刀鎮(zhèn)塔山

淞 洺

1948年4月22日，彭德懷奪回延安。5月17日，徐向前攻占臨汾。6月11日，許世友收復曲阜。6月22日，粟裕攻克開封。7月16日，劉伯承奪占襄陽。眼見人民解放軍在各個戰(zhàn)場凱歌高奏、摧枯拉朽，毛澤東于10月4日電令東北野戰(zhàn)軍，在東北要大膽放手并堅決地首先攻克錦州。

面對由超過11個師組成的敵援錦東進兵團，林彪猶豫了、動搖了

“錦州好比一條扁擔，一頭挑著東北，一頭挑著華北。攻占錦州，就等于是從中間折斷了扁擔，關(guān)上了東北大門。這一著非雄才大略之人是做不出來的?！边@是國民黨軍錦州主將范漢杰被俘后說的一段話，意思是毛澤東確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其實，錦州的至關(guān)重要，蔣介石又何嘗不知。他也是要在這里和毛澤東拼個你死我活的：先是下令錦州死守，接著組建東進兵團和西進兵團馳援錦州，決心在錦州城下抓住林彪主力決一死戰(zhàn)。這其中尤以東進兵團最為雄健，競有11個師的精兵猛將；加上?？哲娕浜?，準備從葫蘆島登陸，立體作戰(zhàn)，一路橫掃，疾撲錦州。

毛澤東不擔心錦州，林彪也不擔心錦州，他們擔心的是兩個援錦兵團，尤其擔心那個由蔣介石親自坐鎮(zhèn)督導、將從海上源源擁來的東進兵團。怎么抵擋?誰來抵擋?

在人民解放軍歷史上，甚至在中國戰(zhàn)史上，恐怕還沒人打過如此大規(guī)模的阻擊戰(zhàn)。萬一堵不住怎么辦?尤其是在新五軍及獨立第九十五師海運葫蘆島，加入東進兵團之后，形勢變得更加嚴峻。就在大軍開往錦州的途中，東北局書記、東北野戰(zhàn)軍司令員林彪猶豫了、動搖了。在羅榮桓等人的勸說下，林彪才重新下定決心，堅決打援，攻破錦州。那么，派誰去堵敵東進兵團?在哪里阻擊?林彪選擇了四縱，選擇了胡奇才，而胡奇才則選擇了塔山。

其實，所謂塔山，既無山，又無塔，只不過是一個海拔59米的小土包而已，然而就是這個小土包，卻是錦州的門戶。遼沈戰(zhàn)役成敗的關(guān)鍵，在于是否能守住塔山。

10月4日，東北野戰(zhàn)軍電令指出：“錦西以北大、小東山，錦州以南松山街皆為敵陣地，兩錦僅距30公里。我軍絕對不能采取運動防御戰(zhàn)，必須采取在塔山、高橋及其以西、以北部署進行英勇頑強的防御戰(zhàn)，必須死打硬拼，死守不退，抵抗敵之飛機大炮和步兵的猛烈沖擊，利用工事沉著準確地大量殺傷敵人，必須用最好的部隊和最好的指揮員向前防守，必須創(chuàng)造震動全國的光榮的防御戰(zhàn)例?！?/p>

帶著這道電令，四縱5萬大軍飛奔塔山，準備與塔山共存亡。塔山防線東起渤海，西至紅螺山。約30公里，從海岸至白臺山10公里為四縱防線，塔山村左右17.5公里為防御重點。

戰(zhàn)前，毛澤東要求林彪每兩日上報一次援敵的情況。出于同一種擔心，林彪要求四縱每天四次上報防守情況。

四縱主力第十二師首先開進塔山。他們派出主力第三十四團固守塔山、鐵路橋頭堡、高家灘、打魚山島等一線陣地。派第三十六團守白臺山七號陣地，第三十一、三十二團為預備隊，第三十三團守塔山堡與白臺山之間的接合部。從地圖上看，這樣布置是不錯的，守山、守橋、守島，樣樣切中兵法要則。但作戰(zhàn)地圖畢竟是地圖，不到實地勘察總放不下心。于是，胡奇才和四縱幾位領(lǐng)導親赴塔山前沿，結(jié)果了解到守塔山堡的是第十二師三十四團一個連，而守打魚山島的則是該團警衛(wèi)連的一個排。放這點兵力行嗎?胡奇才以副司令員身份首先對這一部署提出疑問，并提議繼續(xù)向前視察，必要時就地調(diào)整部署。然而，就在此時，塔山對面不遠處的敵人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急忙喚來一批B-29轟炸機。從高空向下猛撲。轉(zhuǎn)眼間，濃煙烈火，灰塵泥土沖天而起，不一會兒就把他們給埋起來了。

“多懸呢，首長們!”第十二師師長江燮元臉紅脖子粗，對著縱隊領(lǐng)導嚷起來，說什么也不讓他們白天來了。白天不去，晚上總可以吧!10月9日拂曉，胡奇才帶著縱隊參謀長李福澤直奔塔山，現(xiàn)場隱蔽觀察地形?！斑@個塔山，太難守了?！焙娌艑χh鏡不由得自言自語。首先是無險可守：敵我相距不足500米，中間只隔一條飲馬河，河這邊是丘陵地帶，地勢明顯低一些，而對岸卻是一座座山岡，錦西守敵早在山岡上做好了一個完整的防御體系，專等著海上大軍到來。大軍一到，他們便要以此為依托渡河前進了。過了河便是塔山堡，塔山堡后面便是塔山。因為東臨大海，西接紅螺山，所以這塔山堡便成了錦西和葫蘆島之敵馳援錦州的唯一通道。

胡奇才左看右看，越看越覺得頭皮發(fā)硬，脊背發(fā)涼，總覺得塔山堡這個村子太重要了。從整個防御體系來講，它甚至比該村后面的塔山還要重要，是重中之重。

“重新布置，調(diào)兵進村!”胡奇才的話音未落，忽見飲馬河對面紅光一閃，一排炮彈便齊齊地飛了過來。李福澤大叫一聲不好，急忙從車上跳下，飛撲到一處塹壕中臥倒。排山倒海般一陣巨響過后，塔山便生起一堵煙障，連天接地，滾滾滔滔，把人和物都給遮住了。

第十二師師長江燮元、政委潘壽才大喊著跑過來，睜大眼睛搜索了好幾分鐘，這才在塵土中找到了胡、李二位。顧不上埋怨，也顧不上發(fā)火。四個人大笑起來。“太懸乎了!”江燮元邊笑邊說，“真不知你們要干什么!”

“還說呢!”李福澤興奮地叫出聲來，把挨炮的事兒全忘了，“副司令想把兵力調(diào)整一下，守村不守山?！?/p>

“塔山堡已經(jīng)放進一個連了?！苯圃f?！耙粋€連不頂事?！焙娌胖钢角靶〈迩f說，“起碼要放進一個營。就在村頭守著那條河打，等把飲馬河打紅了，再進村去，憑險據(jù)守。實在不行，就地打巷戰(zhàn)，把敵人粘死在塔山堡。”

江燮元和潘壽才見副司令員決心已定，便急忙對著地圖商量一番，隨即下令：調(diào)三十四團一營全部扎進塔山堡，死守不退，打光為止。

“八千米防線，塔山堡便是核心。”胡奇才對一營營長親自交代?！昂笸艘徊綒㈩^!”

“老子頭朝前。死在村頭就是了。”一營長咕嚕了一句，便跑進村子里去了。

大戰(zhàn)在即，胡奇才臨時調(diào)兵，一下便驚動了吳克華、程子華以及上面的林彪，縱隊、兵團、東野三級司令員接連詢問，胡奇才一一作答，并最終征得了他們的同意。

戰(zhàn)后，林彪給胡奇才打電話：“塔山堡這個營像釘子一樣，安得好!”

林彪打電話給胡奇才：“拿不下錦州。軍委要我的腦袋；守不住塔山，我要你的腦袋!”

10月10日拂曉，塔山上下風雨瀟瀟。胡奇才蹲在縱隊指揮所里，指揮由炮兵團和炮兵營組建的兩個炮群各就各位，準備打擊敵縱深運動目標。四縱指揮所設(shè)在九戶屯，完全處于敵地面火炮射程以內(nèi)，所以大家只好找個日偽時期構(gòu)筑的舊碉堡鉆進去，權(quán)作隱蔽。該碉堡一半埋在地下，一半裸露地面，深秋時節(jié)，加上風雨交加，碉堡內(nèi)陰暗、潮濕，涼氣襲人，不得不鋪一層厚厚的高粱稈。四縱司令吳克華、政委莫文驊、

副司令胡奇才、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歐陽文便坐在這層濕漉漉的高粱稈上，守著四部電話機指揮5萬大軍作戰(zhàn)。

忽然，東南方向傳來一陣炒豆般的槍炮聲。憑多年的經(jīng)驗，胡奇才判定出了岔子，要不然槍炮不會這么火爆，也不會如此來去匆匆。他首先驅(qū)車趕到第十師指揮所王善屯，然后又親自登上南山觀察所嘹望臺，終于查清出事原因——原來是打魚山島失守。打魚山島位于塔山防線之東，面積有一平方公里左右，是個漲潮為島落潮為半島的地帶。當時防守該島的是第十二師三十四團警衛(wèi)連二排，失守的原因是該排官兵不通曉沿海潮汐漲落規(guī)律，被敵軍鉆了空子。敵趁黎明大霧和海湖退落的瞬間，迅疾出兵一個連，出奇制勝，一舉打掉我兩個班。然后將我驅(qū)逐出島。此時，大海呼嘯著，已經(jīng)開始漲潮，打魚山島頓時化作萬頃汪洋中的一葉扁舟，身為陸軍的四縱根本不可能馬上將它奪回，欲要反攻，也只能等到大海退潮。

打魚山島丟失，震動全線。如果敵人越過該島，就可以登陸西海口，并由西?？诔霭l(fā)，繞過塔山、高橋等我精心設(shè)防陣地而直接抵達錦州外圍，與東野主力城下大戰(zhàn)。如果廖耀湘的西進兵團受到鼓舞，再及時趕過來，三比一，那后果就更加不堪設(shè)想了。

情況危急。林彪的電話到了，攻錦各縱的電話也接踵而至。。

吳克華一跺腳，立即命令江燮元組織得力部隊堵住打魚山島守敵，勿使他們輕易下島，然后命令第十師二十九團一營火速準備，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奪回該島。

胡奇才仍在第十師指揮所坐鎮(zhèn)督戰(zhàn)，一聲令下，便見二十九團一營數(shù)百人抓住大海落潮的間隙，奮勇反擊，很快將一連之敵趕下了大海。

有驚無險的兩個婁子，引起上級高度重視，“要加強主要方向的指揮?！绷直氚欀碱^一字一頓?！八?，至少要擺一員大將?！薄爸苯狱c名吧!”羅榮桓說，“叫胡奇才去!”10月1日，東北野戰(zhàn)軍電令四縱及第十二師，指名要胡奇才坐守塔山最前沿，直接指揮第十二師作戰(zhàn)。隨后，各首長又和胡奇才逐一通電話，明確任務，明確要求。

林彪：“守住塔山。勝利就抓住了一半。告訴你，塔山必須守住。拿不下錦州，軍委要我的腦袋；守不住塔山，我要你的腦袋!”

羅榮桓：“街亭雖小，干系重大，你不要做那個馬謖，我也不當那個諸葛亮?！?/p>

吳克華：“只要守住塔山，把四縱打掉一半也值?！?/p>

莫文驊：“敵人打我哪級指揮所，哪級就是第一線。不能后退一步。告訴大家，有進無退。后邊沒有任何人的位置……”

軍情如火，軍令如山。胡奇才吼了一聲“是”，便帶上參謀直奔第十二師陣地。“團以上干部都在。”瘦削精悍的江燮元遞過水壺。讓胡奇才喝下一日，接著說，“請首長指示!”

“別的都不說了?！焙娌糯謿?，一連下達五道命令：

一、死守六至七天，與塔山共存亡，丟了陣地，統(tǒng)統(tǒng)殺頭；二、副師長下白臺山陣地，協(xié)助指揮三十六團作戰(zhàn)；三、參謀長下前沿觀察所，指揮縱隊直屬炮團，轟擊進攻敵群；四、師長、政委和我據(jù)守師指揮所，一人一把刺刀，前面打光了，我們?nèi)齻€上；五、師團炮兵一律靠前，專打敵軍步兵，縱隊炮群專打敵之炮兵，不分白天黑夜，見了就打。

五道軍令下達完畢，眾將各就各位，準備廝殺。胡奇才又一口氣奔向塔山堡，檢查一營工事構(gòu)筑情況。他最擔心的是一營，最寄希望的也是一營——一營就是塔山防御戰(zhàn)的命根子，是遼沈戰(zhàn)役的命根子，是東北野戰(zhàn)軍的命根子啊!“你們工事怎么樣?”胡奇才問。“沒問題。”一營營長肯定地說，“8號那天司令員和師長都來過了，我們決心和塔山堡共存亡?！薄罢娴臎]問題?”“真的!”“那好?！焙娌艣_著一營營長笑笑，一擺手，拖來一門六○炮?！鞍雅诳趯使な拢焙娌琶顑晌粎⒅\，“給我轟!”六○炮對著塔山堡便打，轟隆一聲，把工事給打塌了一半。一營營長立即傻了眼。全營官兵全跑了過來。

“這就是你們的工事嗎?”胡奇才折了一根樹枝，一邊敲打，一邊訓斥：“連個小小的六○炮都禁不起，還想對付蔣介石的飛機大炮?不行啊。同志們!我告訴你們，這次阻擊戰(zhàn)可不是運動戰(zhàn)，也不是游擊戰(zhàn)，我們一個營要抗一個軍呢!蔣介石就在海上看我們呢，你不修個好工事怎么行!沒個地堡、碉堡撐著，一天也熬不過去，更別說七天八天了。這地堡要修得不僅能打，還要能吃能住，能躲能藏，大炮一響，我們進去；敵人一沖，我們出來。要這樣才行，你們懂了嗎?”

“懂了!”營長帶著全營大吼一聲，便開始重新構(gòu)筑工事。陰雨綿綿，天昏地暗，胡奇才立在塔山堡村頭，真切地體會到一種大戰(zhàn)前的壓抑之氣。他知道，對面陸上、海上有千萬雙眼睛正盯著這彈丸之地。

“正前方，我手指方向那個大碉堡?！焙娌艑v隊炮團團長大吼道，“打!”

就在東野首長點將胡奇才坐鎮(zhèn)塔山的同一天，蔣介石也把他的華北督戰(zhàn)室主任羅奇派到了葫蘆島。

“我是代表總統(tǒng)來督戰(zhàn)的?！绷_奇帶著一臉殺氣，傲立在萬頃波濤之上，遙望著遠方小小的塔山，怒氣沖沖。

10月10日，整整一天的試探性進攻受挫，羅奇有點急了。

10月11日，羅奇率第五十四軍軍長闞漢騫、第六十二軍軍長林偉儔親臨雞籠山高地督戰(zhàn)。為加強攻勢，當天便展開4個師的兵力，大刀闊斧地前進，同時號令兩軍炮群靠前，首先轟擊塔山背后的東野四縱炮兵陣地，要求給予摧毀性打擊，直到打得它一語不發(fā)為止。數(shù)千團烈火很快便升起在塔山背后，胡奇才背后的炮兵陣地很快變成一片火海。

“榴炮連，榴炮連在哪兒?”深諳炮戰(zhàn)的胡奇才跳出指揮所，大聲呼喚著反擊力量。

“我在!”縱隊炮團團長王一平從火海深處跳出來，立在胡奇才面前。

“正前方，我手指方向那個大碉堡?！焙娌糯蠛鸬?，“打!”

一連25道紅光從火海里鉆出，直撲敵前沿45高地，大碉堡頃刻間便灰飛煙滅。敵炮群的眼睛被挖掉了。四縱炮群抓住戰(zhàn)機，猛烈復仇，一舉摧毀敵炮13門。

炮兵打平，步兵也進入膠著狀態(tài)。8時40分，敵第一五一師師長親手升起一顆紅色信號彈。紅光過后，國民黨陸海空三軍便不顧一切地撲向了白臺山7號陣地……最后，數(shù)千國民黨軍的士兵抬著數(shù)百挺輕重機槍刮起了強勁的“臺風”，不一會兒便把這個小高地給卷走了。整整一個排的守軍，56個年輕的生命，轉(zhuǎn)眼間便化作56團赤紅的血醬，凝固在黑油油的大地上……

7號陣地丟了，東野參謀長劉亞樓越過三級指揮機構(gòu)，直接把怒氣撒向了第三十六團團長江海。

江海只說了一句話：“10分鐘奪回!”便把電話掛了。10分鐘后。江海指揮該團六連一個反擊，果然把7號陣地奪了回來。江海指著五連連長焦連久，大聲命令六連：“把陣地給他，你們休息!”此后，焦連久堅守白臺山12小時，寸土未丟，但卻被千萬發(fā)炮彈的轟鳴聲給震得眼耳流血，

整個人像傻了一樣，叫吃便吃，叫喝便喝，別人說什么，一概聽不見。晚上，胡奇才和江海來到7號陣地，焦連久樂呵呵的，翻來覆去只說一句話：“副司令、團長，我守住了吧，放心!”

一日血戰(zhàn)，攻方傷亡1320人，守方傷亡563人，飲馬河兩岸一片猩紅，連望遠鏡都是紅的。河水暴漲，滔滔東去，把藍盈盈的渤海灣畫出一抹驚心動魄的酥紅……

10月11日晚，國民黨第十七兵團中將司令官侯鏡如登上了葫蘆島，緊接著便下達作戰(zhàn)命令：“由獨立第九十五師、第八師主攻塔山堡，第六十二軍主攻白臺山，12日準備。13目拂曉進攻!”

12日夜，胡奇才也連下四道命令：一、搶修工事；二、縮緊陣地；三、埋設(shè)地雷；四、抓獲俘虜。

搶修工事好辦。自從胡奇才炮轟三十四團一營工事之后。全縱上下都不敢馬虎了，加之數(shù)日血戰(zhàn)，大家都領(lǐng)略到了現(xiàn)代炮戰(zhàn)之威，人人都把工事當命來看。據(jù)統(tǒng)計，全線共筑大小地堡、單人掩體、防空洞、防炮洞、彈藥洞、戰(zhàn)地救護洞2萬余個，開交通壕、防坦克壕1.5萬米，人在地下，車在地下，危急時馬匹也能鉆入地下。5萬大軍把塔山掏空了，也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真正做到了能打能藏，能藏能打。

最難辦的是收縮陣地。胡奇才認為，雙方越打越兇，戰(zhàn)區(qū)越來越窄，原先撒開的防線可以收緊，以保證重點防御。由此出發(fā)，他和縱隊領(lǐng)導商定，將鐵路以東至西海口交給第十師固守。第十二師陣地緊縮為塔山堡、白臺山6號和7號。危急時刻，適時增兵。單拳變雙拳。從戰(zhàn)法上看，這本是一著妙棋，絕對出敵意料之外，誰知實施時卻遭到了普遍反對。第十二師三十四團認為，本團三營堅守鐵路橋頭堡，大戰(zhàn)數(shù)日，殺氣沖天，完全有能力再守下去，如今忽然交給第十師二十八團，將來功勞算誰的?第十二師三十六團團長江海堅守白臺山7號陣地，一聽要換第三十一團，大嚷大叫，寧死不交，最后把電話打到胡奇才那里?！案彼玖?”江海一聲吆喝，“你殺頭我也不交!”都不交怎么辦?胡奇才不慌不忙，挨個陣地問話：“焦玉山嗎?”胡奇才點著第三十四團團長的名字說，“你把三營帶來，我要查人數(shù)。”三營營長王和榮很快便把部隊帶來了。800人的滿編營，只剩160人，人人衣衫破碎，個個血肉模糊。三營長把頭低下去了。胡奇才紅著眼睛，訓斥說：“橋頭堡地形開闊，易攻難守，必須搞車輪戰(zhàn)。你爭什么?這160人給你留著，這是種子啊?！本瓦@樣，三營走了，第二十八團上。后來第二十八團走了，又換第三十團上。一天后第三十團傷亡過半，又叫第二十九團上。4個團，前仆后繼，以死相拼，血水淋漓，這才守住了鐵路橋頭堡陣地……

事后許多人說：“胡奇才打仗，有板有眼，知己知彼，誰也別蒙他!”

林彪、羅榮桓等聯(lián)名致電胡奇才及第十二師：“你們這種英勇頑強的防御戰(zhàn)，是模范的，值得贊揚的?！?/p>

10月13日，敵4個師兵分兩路，拉開了大兵團進攻塔山的架勢。首先是戰(zhàn)機俯沖，接著是艦炮出膛，不一會兒便把塔山打成一團巨大的煙霧。接著，黑壓壓的國民黨軍邊喊邊向塔山?jīng)_擊。

號稱“趙子龍師”的敵獨立第九十五師沖在最前頭，全師感到興奮異常。因為他們馬上就要沖進塔山了——幾天來，還沒有一個國民黨軍殺過這道生死線呢!就在這關(guān)鍵時刻，一個讓羅奇想象不到的奇跡發(fā)生了：塔山陣地下面突然鉆出了密密麻麻的身影。那身影弓腰持槍，閃展騰挪，各就各位，不一會兒便織出千萬道交叉火網(wǎng)。這火網(wǎng)，像秋后殺青一樣把他的第九十五師撂倒了一排又一排，一捆又一捆，最后終于累積發(fā)展成高高厚厚的一堵尸墻……

一波垮了，再來一波，波連波，浪打浪，獨立第九十五師把自己的看家本領(lǐng)——“波浪式?jīng)_擊”戰(zhàn)法拿了出來。

然而，再精妙的戰(zhàn)法也頂不住那隱身在堅實大地下，并從大地深處源源不斷地擁出的人和武器。他們充分占據(jù)了地利，而且淋漓盡致地發(fā)揚了地利。他們棲身在大地母親的身上，用并不落后的陸戰(zhàn)火力把敵人當做活靶子來打。在這種情況下，根本不用瞄準，他們也不會浪費一顆子彈。

再瘋狂的敵人也是肉身，再殘忍的肉身也是靶子。胡奇才說：“我看你有多少人馬!”

“營以上軍官集合!”敵獨立第九十五師師長朱致一把營以上軍官送上去了。“團長集合!”朱致一又把團以上軍官集合起來，“九十五師完了，我們還活著作甚?”朱致一一聲號令，團長們呼啦一下便把上身脫光了。

一人一挺機槍，十顆手榴彈，一截紅布條。敵獨立第九十五師的團長們組成超級敢死隊，直挺挺地金剛般率部拼殺過來。和二十八團糾纏在一起，廝打、拼殺、翻滾……

胡奇才透過望遠鏡，把一切盡收眼底?！岸蓐?，上刺刀!”隨著胡奇才一聲呼叫，第二十八團團長和政委帶著二梯隊便殺了出去。

團長對團長，方隊對方隊，數(shù)千把槍刺混戰(zhàn)成一團，在天地之間營造出一片血紅的槍林。

700人出擊，70人生還，但二梯隊終于拼光了最后一撥“趙子龍師”的敢死隊。

“趙子龍師完了，你們上?！敝鞴グ着_山陣地的第一五七、一五一師被羅奇逼著又上了陣，和四縱第三十六團殺個血花飛濺。

“三十一團，看見敵人了嗎?”江燮元對著電話說，“你們協(xié)助三十六團打反擊，把它打回去!”

第三十一團歡天喜地殺出去了。因為江海不讓位。他們在山下蹲了整整一天，個個早就摩拳擦掌?，F(xiàn)在機會來了，大家腳下生風，力大無窮，一下便殺進敵群中去了。

紅日西沉，13日之戰(zhàn)基本結(jié)束，雙方各傷亡1000余人。

10月14日凌晨1時。胡奇才接到劉亞樓的電話：上午11時大軍總攻錦州。劉亞樓問：“老胡，還有什么要求?”“有，!”胡奇才激動得聲音都變了，“我要炮，我要打他媽的軍艦，它一炮打掉了我一個連……”

“好!”劉亞樓何嘗不知道軍艦的厲害，“給你一個炮連!”不一會兒，一個加農(nóng)炮連便開進了塔山陣地。

胡奇才高興地拍拍江燮元：“你指揮兩個炮群打軍艦，用最大射程打，轟他幾個排炮!”

江燮元說：“就怕打不著!”胡奇才笑道：“打是打不著，但可以嚇唬嚇唬，把它趕遠點，它那十幾門艦炮太狠了?！薄昂?”江燮元一拍大腿，“那我就嚇唬嚇唬這兩個兔崽子!”在江燮元指揮下，兩個炮群發(fā)炮如雨，炮彈呼嘯著向著敵艦“重慶號”和“靈甫號”兩個龐然大物飛去。頓時，大海掀起排空巨浪，白浪滔滔，把軍艦都遮住了。畢竟是國民黨的寶貝，國民黨海軍司令桂永清才舍不得拿它們兩個拼命。浪花叢中，一聲令下，兩個龐然大物狼狽不堪地倒退了數(shù)千米，從此發(fā)出的炮火雖然很兇，但打擊力卻明顯減弱了。

“打屁了吧!”胡奇才興高采烈地嚷嚷，“打屁了吧!我叫你狠，你也有怕的時候啊!”

后來“重慶號”起義了，胡奇才在沈陽見到了該艦艦長鄧兆祥。當

鄧兆祥聽說眼前這位濃眉大眼、極其雄健的將軍便是塔山一線指揮員胡奇才時，連忙雙手合十道歉：“對不起，真對不起，我那艦炮都是105毫米，不知打傷了多少解放軍?”“你一炮毀了我一個連!”胡奇才氣哼哼地握著鄧兆祥的雙手，無法表達愛恨交加的復雜心情，最后只好猛一用力，把鄧攥得“哎喲”一聲叫出聲來?！肮焙娌砰_心地大笑著，“我替他們報仇!”

10月14日凌晨6時，侯鏡如又展開4個師的兵力向塔山全線攻擊。

沒有戰(zhàn)術(shù)，甚至沒有隊形，國民黨軍的士兵頭扎紅布，光著膀子，像瘋子一樣往塔山上沖鋒。前面倒下了，后面被逼著，踩著尸體繼續(xù)沖，漫山遍野涌動著的都是一群一群的亡命徒。因為他們后面有督戰(zhàn)隊。身后強大的炮群不分你我，一個勁兒地往塔山轟擊，哪怕國民黨軍與解放軍已糾纏在一起了，也毫不客氣，統(tǒng)統(tǒng)絞殺?！熬瓦@么干!”侯鏡如不顧一切地大叫著，“把共軍誘出工事，誘到前面來，殺掉它!”

塔山堡村再度告急，江燮元不禁大怒。他抱起一挺機槍便要出去：“叫二梯隊，跟我上!”江燮元話音未落，就聽胡奇才大吼一聲：“慢著!老江，你叫部隊打堅守反擊，一定不要脫離工事。”江燮元大悟，急忙放下機槍，命令部隊交叉射擊，互相支援，一定要把敵人逐出村去?！坝涀?，大部隊不要亂動，防止敵炮火殺傷?！备髀窐審椣衩苡暌粯幼分鹬鴶橙?，一排排地把他們撂倒在河上河下，村前村后。此時塔山堡巷戰(zhàn)再度展開，敵我雙方殺成一團團亂麻，已經(jīng)解拆不開了。

羅奇和侯鏡如睜大眼睛，專等著塔山后面的共軍二梯隊出動，只要一出來，雞籠山上頃刻會有數(shù)萬發(fā)炮彈起飛，一舉打掉這源源而來的后備反擊力量。然而，沒有部隊。塔山上下左右只有密集的槍彈風暴般地席卷而來，一叢叢準確無誤地啄食著瘋狂的國民黨軍……

羅奇失望了。他狠狠地跺著腳，詛咒塔山堡的對手：“沒人增援，我看你支持多久!”

第三十四團警衛(wèi)連的確快支持不住了。敵人的敢死隊各掛十余枚手榴彈，在督戰(zhàn)隊逼迫下一波接一波地向前沖，正在逐步蠶食著塔山堡陣地。寸寸是血泊，步步化肉泥，塔山堡眼看快拼光了。

忽然一個嘶啞的聲音從塔山堡飛上半空，直飛到四縱第十二師師部：“打炮呀，向我打炮呀!”班與班同歸于盡，排與排同歸于盡。塔山堡被打成一片紅，橋頭堡被打成一片紅，白臺山也被打成一片紅。

一天之內(nèi)，各陣地守軍與敵軍殺了個八進八出，八出八進。直至黃昏，雙方仍黏在一線陣地上廝殺肉搏?！胺磽簦€反擊!”胡奇才知道敵人的炮群無所作為了，于是大吼一聲，后續(xù)部隊像山崩海嘯一般滾滾而出，洶涌前進，很快便把敵群沖蕩出千米以外……

10月14日這天，敵傷亡1260人，四縱為745人。

這一天，錦州傳來隆隆炮聲，說明總攻已經(jīng)全面展開，一片片血水又在另一方水土上積而成淵。

這一天，錦州城下的林彪、羅榮桓親自給胡奇才拍發(fā)電報，以嘉勉他率眾死守塔山及白臺山的輝煌業(yè)績。電文如下：胡、江、潘并十二師指戰(zhàn)員：

你師在友軍配合下，五天來英勇作戰(zhàn)，頑強抗擊，打退了九十五師、八師、一九八師、一九七師、十五師、暫六十師在海空掩護下之連續(xù)猛烈進攻，大量殺傷了敵人，并全部殲滅了打魚山島之敵，保障了我攻錦部隊充分準備，因而取得了對錦州的順利突破。你們這種英勇頑強的防御戰(zhàn)，是模范的，值得贊揚的。盼你們繼續(xù)努力，頑強阻擊敵人，保證錦州戰(zhàn)役的全部勝利。為下一次戰(zhàn)役造成有利條件。

林彪羅榮桓劉亞樓譚政

1948年10月14日

電報傳開，塔山上下一片歡騰，十二師將士踩著工事活蹦亂跳，把一串串歡呼聲送上漆黑的夜空……

“塔山有個部隊，把蔣介石的援兵擋住了，那就是你們呀?”毛澤東握住胡奇才的手，連聲說，“擋得好!”

10月15日上午8時，東北野戰(zhàn)軍攻占錦州。12時，錦州守敵一個副團長化裝逃到錦西，被敵六十二軍軍長林偉儔發(fā)現(xiàn)。侯鏡如由，此判定：錦州大軍十萬全完了，東進兵團也完了。他目前唯一要做的就是就地堅守，防止共軍主力反撲過來。他知道四縱后面還有一縱，一縱后面還有正在錦州城里喜氣洋洋的二縱、三縱、七縱……他們一旦殺將過來，便是排山倒海，地覆天翻，不可抵擋。

10月16日上午，蔣介石飛臨錦西機場，然后駛抵第五十四軍軍部。一列將官肅立，蔣介石覺得十分屈辱甚至窩囊：一堆星星，原來竟是一窩破爛擺設(shè)，關(guān)鍵時刻沒有一個管用的?！瓣R軍長，”蔣怒氣沖沖地發(fā)話，“你常駐此地，共軍把塔山鑿穿了你不知道?你為什么不及早破壞?”闞漢騫滿腹委屈，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解放軍在塔山做工事他哪里知道啊，他是進攻時才知道的，兩夜之間那工事便從地下冒出來了，他想都想不到啊!

“你不是黃埔生?！笔Y介石終于爆發(fā)了，“你是蝗蟲，蝗蟲啊!”

“請總統(tǒng)息怒!”諸將一言不發(fā)，只有羅奇敢講幾句話，“塔山共軍工事全是夜間筑的，他們不惜自己發(fā)炮以驗證其牢固程度，所以炮火極難摧毀。其實官兵是用命的，團以上的軍官陣亡過半，九十五師只能編一個營了……”

蔣介石老淚縱橫，什么也聽不下去了。錦州失守，東北大亂，目前只剩撤軍關(guān)內(nèi)一條路了。他不能再和這群敗將廢話了，他得走了。他這一去，就再也沒能回來，不得不把偌大一個關(guān)東悉數(shù)留給了中共?！懊例g號”專機飛上天空，繞著塔山轉(zhuǎn)了三圈。

“沒想到四縱打得這樣好!”在聽了東野作戰(zhàn)處處長蘇靜的報告后，羅榮桓贊不絕口，“像這樣的防御戰(zhàn)，在我軍歷史上也少見?！?/p>

“塔山那個營安得好!”林彪點頭說?！斑@個胡奇才，眼力蠻毒的嘛!”

10月，第四縱隊在九戶屯召開慶功會，授予第十二師第三十四團“塔山英雄團”，授予第十二師第三十六團“白臺山英雄團”，授予第十師第二十八團“守備英雄團”，授予縱隊炮兵團“威震敵膽”光榮稱號。大會授予程遠茂、遲久慕、魏殿榮、紀守法、姜世法、姜元增、鮑仁川、史開歧、姜學昌、卜鳳剛等19人“戰(zhàn)斗英雄”光榮稱號和毛澤東獎章，授予模范工作者梁見平朱德獎章。此外，為第十二師2026人各記戰(zhàn)功一次。

在整個遼沈戰(zhàn)役中，打得最激烈、最慘烈的是塔山，打得最威猛、最剽悍的是四縱，所以四縱功臣英烈之多，為各縱之冠，所以那天慶功大會的熱烈與豪爽也是天下第一。

那天聚餐，江燮元把酒壺喝干了，李福澤把酒壺喝干了。他們都是捧著軍用水壺做酒壺用的。胡奇才說：“看我的!”從不飲酒的他也把酒壺舉起來，把壺中的烈酒通通飲下，飲完便倒下去了。醫(yī)生跑過來一檢查，臉色突變：急性闌尾炎，差點就穿孔了，再晚就有生命之憂了……

新中國成立后，一列火車把胡奇才送到沈陽，然后又轉(zhuǎn)至北京。

周恩來叫胡奇才介紹塔山阻擊戰(zhàn)的情況，并親自給北京市市長彭真打電話：“塔山英雄來了，你給安排北京醫(yī)院吧!”

周恩來把胡奇才介紹給解放軍總司令朱德：“老總啊，給你介紹個英雄人物?！?/p>

朱德拉起胡奇才的手，連聲說：“聽說了，早就聽說了。”當天，朱德把胡奇才接到家中，做了滿滿一桌川菜。朱德說：“湖北人，吃得辣子嗎?”胡奇才憨厚地笑著說：“總司令，就是不太習慣那麻勁兒，不過也能吃下去?！?/p>

“哈哈哈……”朱德忍不住大笑起來，“苦辣酸甜喜怒哀樂，啥子滋味都要嘗嘛……”

胡奇才把這話記了一輩子。

那天恰巧毛澤東也來了，朱德便把胡奇才介紹給他。毛澤東握住胡奇才的手，打量著他說：“塔山有個部隊，把蔣介石的援兵擋住了。那就是你們呀?”

“是，主席。”胡奇才立正回答。“擋得好!”毛澤東使勁握著胡奇才的手搖了搖，連聲說，“擋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