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 雅
人為婦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難。出來如花,又被割下;飛去如影,不能存留?!瓨淙舯豢诚?,還可指望發(fā)芽,嫩枝生長不息,其根雖然衰老在地里,干也死在土中;及至得了水汽,還要發(fā)芽,又長枝條,像新栽的樹一樣。但人死而消滅,他氣絕,竟在何處呢?
——《圣經(jīng),約伯記14》
媽媽
我媽離開的時候,告訴我說,一定要等著她回來。因為她說,不管她走到哪里,她一定會回來的。我媽一邊這樣說,一邊流淚,她的淚水嘩啦嘩啦地落下來,一直落到我的臉上。那時候我好像還有一點發(fā)燒,對于她反復(fù)講的這些話很沒有耐心。再說,她哭泣的樣子那么難看。因此我希望她能夠趕快離開。我大聲對她說,知道啦,知道啦。
然后我媽離開了。她一直在哭。直到我看不見她的身影,聽不見她的哭聲。
我想,我媽當(dāng)然能回來。我當(dāng)然要等她回來。為什么不呢?
我在等我媽回來。就這樣,好幾年過去了。
多多嬸嬸
每次見到多多嬸嬸,她總是說,快了,快了。她是說,她快要死了。她說話的聲音一次比一次小,到后來,如果不是我聽?wèi)T了這句話,就只是看見她的嘴巴在動;就以為是那些蒼蠅在說話,因為她的臉上有很多蒼蠅在飛。但是她肯定在說,快了,快了。她自從躺在土炕上,就沒有說過別的話。她蜷縮在那里,越來越小,跟一只死去的貓一樣。她身上和嘴巴里的臭氣卻越來越濃了。實際上我還沒有走到她跟前,離她有一百步遠的時候,她的臭氣就傳過來了。它們粘到我的身體上面,怎么也擺脫不掉。多多嬸嬸剛開始躺在那里不能動的時候,我心里還覺得難過;到后來我就慢慢地不那么難過。因為多多嬸嬸變得越來越難看了。她根本不是從前的那個樣子了。我猜她自己肯定也很難過。她活著那樣難受,還不如死掉。我希望多多嬸嬸能快一點死掉,這樣她就會好過一些。再說,這種氣味實在是令人難熬。
恐怕多多叔叔也是這樣想的。他總是不說話。他看著多多嬸嬸越來越小的樣子,一點表情都沒有。他比多多嬸嬸還像個死人。有時候多多嬸嬸問他,你說,我怎么還不死呢?多多叔叔這時候就會說,你不會死的,離死還遠呢。但是他這么說的時候,臉上的神情非常模糊,很沒有底氣,顯然連他自己也不能相信自己所說的。他可以忍受多多嬸嬸身體上的臭味,但是忍受不了她這樣難捱的樣子。多多叔叔坐在炕頭的日子,和多多嬸嬸躺在那里的日子一樣久。她要是不死,多多叔叔就得一直坐在那里看著她;她要是死了,多多叔叔就可以干別的事情了。因為大寶去了新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他得知道大寶是不是活著;二寶整天躺在泥土里睡覺,就算給他一點吃的,他也不知道吃。多多嬸嬸要是還不死,二寶就差不多要死掉了。大寶和二寶是多多叔叔的兒子,也是多多嬸嬸的兒子。
唉,可憐的多多叔叔。
原先的時候,多多嬸嬸一直是肥肥胖胖的。有些時候多多嬸嬸蹲在茅坑里拉屎。鎮(zhèn)上有幾個比我大一點的孩子就會說,多多嬸嬸拉屎了,我們?nèi)タ此钠ü砂?。于是我跟著他們爬到多多嬸嬸院子后面的墻頭上去。多多嬸嬸的屁股正對著我們。我們就趴在那里看她的屁股。又雪白又肥大??吹梦覀冎械膬扇齻€人直想尿褲子。那時候二寶也趴在墻頭,和我們一起看。忽然有人放出一個屁,多多嬸嬸聽見了。她站起來,穿好褲子,對著我們大聲喊叫起來:狗日的,日你祖宗!我們從墻上溜下去跑了。二寶沒有跑,他認為他媽只是罵我們,不會罵他。結(jié)果多多嬸嬸追上來,只剩下二寶。她就把二寶拎起來,然后扔出去,二寶就跟一團屎那樣粘到墻上去了。但是下一次多多嬸嬸見到我,并沒有罵我。她把我看她屁股的事情已經(jīng)忘記了。她還給我一個蘿卜。她說,可憐的娃娃,真是個蟲子。那是因為我就叫蟲子。我總是在塵土里滾過來,滾過去,于是他們就叫我蟲子。
然后多多嬸嬸就成了這樣了。她一天天地變小。她臉上飛來飛去的蒼蠅比茅坑里還要多。她說,她要死了。起初這么說的時候她還會流眼淚,后來就沒有了,她凹進去的眼睛就像個死人的眼睛,像墻壁一樣干涸。
蟲子
從多多嬸嬸那里出來之后,我就到古堡里去了。我經(jīng)常會在古堡停留很久,有時候我還會住在那里。我看見蛇從草叢里滑過去,塵土里留下一道彎曲的痕跡;看見螞蟻在地上跑來跑去,還看見蝴蝶在零星的花瓣上面飛。那里其實和街道一樣寂靜,但塵土里的氣味是干凈的。古堡墻壁下的土是紅色的,那是因為古堡里死過很多人。100年或者200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鎮(zhèn)子里的祖先和一群飛檐走壁的土匪決斗,結(jié)果很多人死了。血像河水一樣流過來。死去的人們在夜晚的時候,會在古堡里唱歌、說話和哭泣。我們鎮(zhèn)上的很多人都聽見過。因此他們都不愿到這里來,因為活著的人不能夠和死去的人說話。如果那樣活著的人會死去,而死去的人就會活過來。我會怎么樣呢?我希望和什么人說話,即使是死去的人。街道是那么安靜,活著的人也像是死去的。但是我在古堡里停留了那么久,卻沒有看見死去的人,也沒有聽到他們說話。
古堡里有一個女人。不知道被誰丟棄,也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在這里。但我覺得她很像芳芳。因此我就叫她芳芳。她沒有衣服,又臟又小。但她眼睛清澈,臉面干凈。她躺在那里,就像是一直在沉睡。十天前我看見芳芳。我以為第九天的時候她就會只剩下殘破的骨頭,就像我遇見的很多這樣被丟棄的人。因為有狗,有貓,有老鷹,還有螞蟻和蒼蠅。它們會密密麻麻圍上來,直到芳芳只剩下骨頭??墒堑诰盘斓臅r候我去看芳芳,發(fā)現(xiàn)她還是和十天前一模一樣。之后的幾天,她還是這樣。一直到今天,她還是這樣。她的氣味也和塵土一樣。因此我認為她沒有死。她為什么還沒有腐爛,還沒有被它們吃掉?因為她沒有死。我坐在她身邊,希望她會突然睜開眼睛,突然對我說一些話。我看著她,覺得芳芳要是沒有穿衣服,就這樣躺在這里,那么她一定就是這樣的。
我們鎮(zhèn)子上的芳芳是和我說話最多的女人。她總是偷她家里的饃饃給我吃。她每次給我一小塊。因為要是拿一大塊,她媽就會發(fā)現(xiàn),然后她就會被打死。她媽總是說,你為什么不死?你要是死了,我就省心多了。有時候我在地上睡著,她也就學(xué)我的樣子睡著。我有時候踢她的屁股,叫她滾開,就跟她媽踢她一樣,但是不久她又回來了。她不怕我踢她,她跟塵土一樣結(jié)實。我走到哪里,她跟我到哪里。我走到古堡里,她也跟我到古堡里。我在古堡里挖了一個坑,然后舒舒服服躺進去。我說,這就是房子。
芳芳說,這不像房子,這是埋死人的墳地。
我想一想,覺得她說得對。我就搬來一些枝條和蒿草,把它們罩到坑上面。
我說,現(xiàn)在就是房子了。
芳芳說,還是不像,你得有個女人才像。
我想一想,覺得她說得對。可是,上哪里去找個女人呢?
芳芳說,我就是女人,我可以給你當(dāng)女人。
她的話把我逗笑了。而且她說話的時候,看起來還很認真。我躺在坑里哈哈哈地笑起來。因為我一直沒有把她當(dāng)女人看。就算她是個女人,我認為還是要找一個別的女人來給我當(dāng)女人。
好吧,我說,就算你是我的女人,現(xiàn)在你去做飯,我很餓了。
芳芳立刻屁顛屁顛地去找吃的了。過了一會,她回來了。她的小腿和胳膊上爛兮兮的,被枝條草葉什么的劃了許多血印。她手里舉著一把東西,里面有野草的根,一根細蘿卜,幾顆野果。雖然不算什么好東西,我還是高高興興地把它們吃掉了。我想等我們長大以后,我要是找不到別的女人,就讓芳芳當(dāng)我的女人吧。有時候我和她面對面站在那里,把褲子脫掉,我拿著我的雞雞,她把屁股迎上來。我在她那里蹭來蹭去。因為男人和女人就得這樣。
一個月前,芳芳失蹤了。她媽在街道上走來走去,一面哭著叫她的名字。但我知道她是假裝的。說不定就是她把芳芳推到井里面或者扔到什么地方去了。因為她哥哥回來了。她哥哥一回來,她好像積攢了很多力氣,打芳芳的次數(shù)比從前更多了。芳芳的身上和臉上跟墻皮一樣斑駁。然后芳芳就再也偷不到吃的東西給我了。
我在很多地方尋找芳芳。我想她一定還在什么地方。一直到十天前我看見古堡里的那個女人。那天我告訴芳芳她媽說,我看見芳芳了。然后我?guī)е齺淼焦疟だ?。她看了看,說這個不是。說完她就走了。她臉上一點悲傷的痕跡都沒有。她一定是已經(jīng)把芳芳忘記了。因此就算真的是芳芳,她也會說,她不是。
可是我覺得古堡里的這個女人就是芳芳。十天過去了,她還是好好的,跟剛開始我看見的那樣。她沒有腐爛,也沒有腐爛的氣味。她不肯這樣是因為她還有話要說。人要是還有話沒有說完,那他就不會腐爛,他的尸體也不會被吃掉。
正午的街道
我太餓了。我上哪里去找一點吃的呢?我走在鎮(zhèn)子的土路上。街道上空空蕩蕩。這時候是中午,鎮(zhèn)上的人們都蜷縮在自己家里,沉沉睡去。有些人睡著之后,也許就不再醒過來??諝饫锍錆M腐爛和發(fā)霉的氣味。我走在街道上,看見我腳下的塵土飛起來,聽見我的腳踩在地面上的聲音。太陽罩在頭頂,越來越重,腳下的地面開始搖晃起來,就像是喝醉酒的人那樣。我會不會被它拋到空中?我經(jīng)常會有這樣的感覺。也許哪一天我正在地上走,忽然就倒下去,再也爬不起來了。有些人在走路的時候,就會突然死掉。有一次,我看見一個人披頭散發(fā),搖搖擺擺地走過來,舌頭從嘴巴里伸出來,呼哧呼哧地喘氣,跟一條奔跑了很久的狗一樣。可是他看上去很高興,因為他說他走了三天的路,總算走到我們鎮(zhèn)里來了。他開始說話的時候,鎮(zhèn)上只有我一個人;等到他說完話,我們鎮(zhèn)上的一些人突然就出現(xiàn)了,就像是從地里突然長出來的一樣。我們鎮(zhèn)上的人就是這樣,你經(jīng)常以為這個鎮(zhèn)子的人都已經(jīng)死光了,實際上不是,如果有外鄉(xiāng)人出現(xiàn)在街上,或者一條蛇從街道上爬過去,他們就會突然從地里面長出來。那時候鎮(zhèn)上的人站在街道上,安安靜靜地,都在看這個伸出舌頭的外鄉(xiāng)人。他說總算走到鎮(zhèn)上來,是什么意思呢?難道我們鎮(zhèn)子里藏了黃金和麥子做的面餅嗎?
這個人也停住了。他看著我們,用舌頭舔了一下嘴唇,他的嘴唇像是兩片破爛的樹皮,因此他舔嘴唇的時候,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他說,我走了三天的路,總算是走到鎮(zhèn)上了。忽然,他倒在地上,四肢朝天,就像是被一顆子彈擊中那樣。我們有那么一會看不見他在什么地方,因為他被地上升起來的塵土包圍了。過了一會,我們看見他還跟剛才那樣躺在地上。又過了一會,他還是那樣躺著。有個人走過去,踢了他一腳。他還是沒有動靜。這個人又踢了他一腳。
他說,死了。
另一個人說,嗯,死了。
然后我們鎮(zhèn)子上的人突然都沖了上去。他們就像是很多條狗見到一塊骨頭那樣。他們在塵土里擠來擠去,有些人摔倒了,又爬起來;有些人還在罵娘。過了一會,他們散開了。那個人躺在街道上,赤身裸體,骯臟不堪,看上去已經(jīng)死了很久。我們鎮(zhèn)上的人那天居然還從他的身上找到了一塊餅子,兩角錢,一只碗,三根筷子。
當(dāng)然了,這樣的人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甚至我們鎮(zhèn)上的人也會這樣。那是有一次,我們看見李有福的爺爺在街道上走,他一邊走一邊說,他還能活10年。因為算命的說過他還能活10年。那時候他手里拿著一個土豆在吃。但是忽然他開始咳嗽起來,他一邊咳嗽一邊拍著自己的胸口,因為吃下去的土豆卡住了嗓子;他拍了很多下,土豆還是卡在嗓子里。然后我們看見他抽搐著,緩慢地倒到地上去了。過了一會,他就死了。李有福這時候走過來,先把他爺爺手里沒有吃完的土豆拿好,然后摸了摸他爺爺?shù)拿}搏。他對我們說,看來算命的沒說對。
算命的確實沒有說對。因為大家都以為李有福的爺爺不會這么容易就死了。因為李有福會偷東西。誰也沒看見李有福偷東西,也沒人能抓得住,但是大家都知道李有福是賊。他家里就他和他爺爺,他偷來的東西根本吃不完??墒撬麪敔斁瓦@么死了。李有福說,他爺爺死了也無所謂,但是活著總比死了好一些。他爺爺要是活著,還至少有個人和他說話。他是賊,除了他爺爺,鎮(zhèn)子里所有的人都在仇恨他。說不定哪一天,他就會被鎮(zhèn)子里的人打死,然后把他扔在街道上。
那天街上來了兩個女人。一個很老的,一個年輕的。她們喘著氣,看上去快要死了。年老的女人坐在地上,對著空蕩蕩的街道說,這是我的娃,哪個好心人留下她吧。
她說,我只要五斤糧食。
這時鎮(zhèn)上的人出現(xiàn)了。他們看著她們。
她說,你們看看,這是我的娃,胳膊、腿、屁股都是好的,做飯、縫衣、生娃,樣樣都會。
他們看著那個年輕的女人。她看著鎮(zhèn)上的人,跟個傻子一樣。
有人問,她會說話嗎?
會呀,老女人說,會說話,我的娃,你說兩句叫他們聽聽,說兩句。
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她還是沒有說話。
前面那個人說,是個啞巴,說不定還是個傻子。
于是鎮(zhèn)上的人笑起來。有人說,要是啞巴,就不值五斤糧食,三斤差不多。
我的娃真不是啞巴,老女人說,她要是啞巴,我就白送給你們。
就算她不是啞巴,有個人說,那也不值五斤糧食。
我們沒有那么多,另一個人說,三斤糧食也沒有。
多多的女人快死了,她可以給多多當(dāng)女人,有人說,多多或許有三斤糧食。
多多也沒有,另一個人說,多多最多有一斤。
天啦,天啦,老女人說。她擺出要哭的樣子,可是她的眼睛里沒有眼淚。
這時李有福過來了。鎮(zhèn)上的人們讓到兩邊,就像是混濁的河水被劃開。李有福走到年輕的女人身邊,從上到下打量她;接著他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臉,看她的眼睛、嘴巴和牙齒,就跟檢查一個牲口那樣。然后李有福做出考慮的樣子。
李有??粗吓苏f,我最多給你三個土豆。
天啦,天啦,她說。
就是三個土豆,李有福說,要行,我這就把她帶走,我給你三個土豆。
她說,五個吧,五個。
就三個,李有福說,我只有三個土豆,我爺爺要是不死,你白送給我也不要。
于是,鎮(zhèn)上的人叫她土豆。她是李有福三個土豆換來的女人。鎮(zhèn)上的人沒有見過土豆說話。也許土豆真是一個啞巴。但是土豆看起來干凈多了。當(dāng)她有時候在鎮(zhèn)子的街道上走過去,鎮(zhèn)上的男人就評論說,要是那
的香味。就那么很短的一會工夫,就吃完了。我覺得好過多了。
蟲子,我有個東西先放你這里。
嗯。
我不能讓土豆知道。所以就先放你這里。
嗯。
你不能看,也不能告訴別人。
嗯。
我過幾天就來取。先放在你這里,就放兩三天,也說不定我明天就來取。我一會要到遠處去一趟,我去去就來,很快就回來了。
嗯。
你要是不說出去,他們誰也不知道東西在這里。你要是說出去,你知道我怎么收拾你?
嗯。
我就把你隨隨便便弄死了,弄死了扔到溝里去,讓野狗和狼把你吃掉,吃得干干凈凈,一根骨頭都剩不下。
在聽我說話嗎?你是不是想著我不敢這么干?是不是?我隨隨便便就能這么干。弄死你就跟弄死一只老鼠那么容易。
日你媽的,說話呀。
嗯。
我來取東西的時候,要是東西是全的,我就再給你一個土豆,比剛才給你的還要大。
嗯。
我把它埋起來。你就在屋子里不要動,我自己把它埋好。你就當(dāng)院子里什么都沒有埋,要是有人問,你也這么說。
嗯。
然后我聽見李有福走到院子里。找到鋤頭之后,鉆進草叢。他窸窸窣窣地,跟一條蛇那樣動來動去。后來他選好一個地方,把蒿草連根拔起來,一下一下地挖起來。他挖了很長時間。后來我睡著了。
天亮的時候,我來到院子里。院子里什么都沒有。我在蒿草里找了半天,也沒發(fā)現(xiàn)哪個地方是李有福挖過的。就跟他根本沒有挖過、沒有藏過東西一樣。
多多叔叔
天亮的時候,我聽見多多叔叔在哭。他的聲音干枯、荒涼、絕望。接著多多嬸嬸身體上的臭味漫過來,就跟黏稠的空氣一樣。我知道,多多嬸嬸死了。她在炕上躺了一年多,身體早就腐爛了,然后她被自己身體里的臭味風(fēng)干,終于死去。她那么難過,早就該死掉了。
多多叔叔坐在自家的院子里號啕大哭。他臉上的鼻涕比眼淚還要多。那些鼻涕在空氣中晃來晃去。多多嬸嬸也躺在院子里,看上去像是一節(jié)干枯的木頭。她身下的褥子骯臟無比,散發(fā)出一股一股的惡臭;褥子上有一些蛆蟲在爬動,它們又肥又嫩。太陽升起來了,多多嬸嬸好像是睡著了一樣。實際上她已經(jīng)死了,只有那些蛆蟲還活著。
多多叔叔說,她說要到院子里曬曬太陽,我就把她抱到院子里,誰知道她就死了。
多多叔叔說,天啦,天啦,你真就這么死了。
多多叔叔說,你真這么死了,剩下我該怎么辦啊?
多多叔叔這么說話的時候,兩只手在地上刨來刨去,堅硬的地面被他刨出一個坑,他的兩個指甲被蹭掉了,滿手都是血。還從來沒有見過多多叔叔這樣。我一直以為多多叔叔也在盼著多多嬸嬸死去。沒想到他會這么傷心。他滿臉鼻涕和眼淚,又沾滿了灰塵,手上鮮血淋漓,比多多嬸嬸還要難看。
這時候鎮(zhèn)子上的幾個人來到院子里。他們站在那里,看看多多嬸嬸,又看著多多叔叔哭了一會。然后有人說,多多,別哭了,趕快把她埋了吧。
另一個人說,嗯,埋了,這味道太臭了,放在這里會傳染的。
前面那個人說,這樣你也會死,我們也都會死。
他們一起說,嗯,趕快埋吧。
前面那個人說,死了挺好的,早就該死了。
他們說,對呀,早就該死了。
但是多多叔叔還是在哭。他哭到后來,就沒有眼淚了。聲音也越來越嘶啞。再到后來,就只是看見他的嘴巴在動,擺出哭的樣子,但是什么聲音也聽不到了。
這時我忽然想起,我要去古堡看看芳芳。昨天下了大雨,不知道她會怎樣。我就從多多叔叔的院子里出來,來到鎮(zhèn)上。
瘋子
我忽然看見了瘋子。瘋子怎么會出現(xiàn)呢?他已經(jīng)消失了很久,鎮(zhèn)子上的人都以為他死了。但是千真萬確,我看見的就是瘋子。他正從遠處走過來。他走路的姿勢慢慢悠悠,輕飄飄地,很像是一種奇怪的舞蹈。風(fēng)帶來他身體上的臭味,強烈、刺鼻,令人心驚肉跳。那不是鎮(zhèn)子里飄蕩的那股腐爛和衰落、死亡的氣味,而是一種濃烈的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新鮮的惡臭。只憑著這種氣味,我就能認出他是瘋子。他只穿著一件肥大、破爛的棉襖。腿和腳油光閃亮,就跟刷上黑漆的兩截木頭那樣。雞巴裸露著,在雙腿之間難看地晃蕩,很像是一只快要死去的鳥。他一邊走,一邊唱著什么歌,看起來高興極了。
我害怕瘋子,因為有一次他忽然把我舉到空中,然后快速地旋轉(zhuǎn)起來,他越轉(zhuǎn)越快,最后我就像一片樹葉那樣飄飛。那時候我看見地面離我越來越遠,我輕盈、弱小、孤單,在等待我從高高的空中墜落下來的時刻,然后就像一朵花那樣綻開在地面上。但我等了很久,卻沒有落下來,因為我在飄飛的過程中懸掛在鎮(zhèn)子里的一棵大樹上了。我在那里掛了很久,瘋子和鎮(zhèn)上的人們都在大笑。最后到天色將晚的時候,瘋子離去,這時候多多嬸嬸走過來,她讓多多叔叔爬到樹上,把我弄下來。從此我害怕瘋子。我又仇恨瘋子,我想等我長大的時候,我也要把他拋起來,然后看著他從高高的空中掉下來,就像一團屎一樣進散在地上。
他總是帶來不安和混亂。那時候,每當(dāng)瘋子出現(xiàn)在街上,鎮(zhèn)子里的人就會立刻驚慌地逃竄躲閃,就像是躲避一場突然到來的瘟疫。他總是知道鎮(zhèn)子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包括那些最隱秘的,然后他會大聲地說出來。這使得鎮(zhèn)上的人們羞愧和慌張,因為他說的是真的。他知道已經(jīng)發(fā)生的,而且還知道將要發(fā)生的。他說,某個人要死了。結(jié)果那個人不久就真的死了。他說某個人會從樹上掉下來,結(jié)果那個人就真的從樹上掉下來了。他說某天有一場大洪水,結(jié)果到了那一天,真的有一場大洪水,淹沒了鎮(zhèn)子旁邊的一個村莊。他預(yù)知未來和生死的能力是如此準(zhǔn)確、神奇,使得鎮(zhèn)上的人們在驚恐之中還包含了對他的畏懼和敬意。人們說,也許瘋子是被一個鬼魂附了體,所以開口說話的其實不是瘋子,而是那個看不見的鬼魂。因為鎮(zhèn)上的人們有一次親眼看著瘋子從古堡的城墻上面落下來,就跟一只巨大的、難看的烏鴉那樣,然后掉到堅硬的路面上,所有的人都以為瘋子被摔死了,因為古堡的城墻離地面至少有三丈那么高。結(jié)果,過了一會之后,瘋子站了起來,開始對著鎮(zhèn)子上的人們發(fā)出大笑。
更糟糕的事情是,瘋子總是追逐鎮(zhèn)子里出現(xiàn)的每一個女人。在他開始奔跑的時候,他雙腿之間那個難看、骯臟的雞巴就會突然變得腫大和堅硬。女人們狼狽逃竄,一個女人因為過于害怕而尿濕了褲子,另一個女人則因為慌張,褲子突然從腰間滑落,整個鎮(zhèn)子里的人們都看見了她裸露出來的大腿和屁股。人們希望生活是安靜、講究秩序和有條理的,但是瘋子卻令他們感覺到羞愧和放蕩。
沒有人能夠制止他,因為當(dāng)他發(fā)怒的時候,他能夠把鎮(zhèn)子口的一塊大石頭舉起來;而那塊石頭,需要鎮(zhèn)子里四個最壯實的男人一起用力,才可以抬起來。那時候鎮(zhèn)子里已經(jīng)有很多人開始感覺到饑餓,人們也正在思考為什么可以吃的食物越來越少。當(dāng)瘋子很多次出現(xiàn)在鎮(zhèn)子里,并且一次比一次瘋狂的時候,他們忽然意識到,那些令人不安、荒唐的事情,也許就是瘋子帶來的。要是沒有這個古怪的瘋子,也許他們會好過得多。他們說,必須要讓瘋子從鎮(zhèn)子里消失。要是別的什么人,當(dāng)然是
毫不費力的事情,鎮(zhèn)上的男人們聯(lián)合起來,隨便就可以把他扔到一個很遠的地方,或者把他丟進山林里,讓那些野狼把他吃掉:而瘋子則麻煩得多,驅(qū)除瘋子的時候,同時還要驅(qū)走附在他身體上的那個令人恐懼的鬼魂。誰也沒有想出一個更好的辦法,直到有一天,瘋子在街道上撕開一個女人的衣服,然后像一條狗一樣把她的胸口咬得血肉模糊,鎮(zhèn)上的幾個男人們沖上去,把瘋子掀翻在地,用木棒和拳頭把他打昏過去。瘋子很久之后醒過來。他看著鎮(zhèn)子里的人們,忽然說,你們一個一個都會死的!
這句話比瘋子撕咬女人的樣子更令人恐怖。鎮(zhèn)子里的人那時候明白,他們需要立刻把瘋子趕出去,否則,他所說的話就會變成現(xiàn)實。他們馬上去請教鎮(zhèn)上的李陰陽。此前,因為瘋子所說的預(yù)言比李陰陽更準(zhǔn)確,已經(jīng)沒有人再去向他占卜了。李陰陽其實也正在琢磨如何才可以讓瘋子消失。他說,既然瘋子是鬼魂附體,那么就得按照驅(qū)鬼的方式把他趕走。
那天夜里,鎮(zhèn)上的男人們聯(lián)合起來,再一次把瘋子打昏,裝到一個麻袋里;李陰陽手持火把和咒符,嘴里念著驅(qū)鬼的咒語,一路走在前面。他們翻過兩座山頭,最后走到山腳下一個一丈深的水塘邊。他們把麻袋扔進了水塘,然后看著它緩慢地沉入水底。
瘋子消失了。鎮(zhèn)上的人們也都確信,他已經(jīng)死了。鎮(zhèn)子上出現(xiàn)了短期的安寧。事實上饑餓的感覺并沒有消失,而且,正像瘋子所說的那樣,開始有人死去。有一股奇怪的氣味在鎮(zhèn)子里彌漫。那是死亡的氣味。所有的人正在慢慢地腐爛和死去。我也是這樣。我沒有一點力氣。我腳下的土地在搖晃。越來越強烈。對于我來說,鎮(zhèn)子上有沒有瘋子,無關(guān)緊要。瘋子出現(xiàn),不會更糟,沒有瘋子,也不會更好。我看見瘋子,他從遠處走過來,精神抖擻,還是那樣的不顧羞恥。我忽然覺得,瘋子的生活,其實比我還要好過。因為他是瘋子,而我,除了不斷尋找食物,還要花去時間,等著我媽回來。我感覺我越來越?jīng)]有耐心了。就算瘋子帶來更可怕的預(yù)言,又能怎么樣呢?難道比現(xiàn)在更糟糕?沒有了。沒有比現(xiàn)在更糟糕的。
我看見瘋子走過來。鎮(zhèn)上的人們也都看見了。他們驚慌地躲閃,四處奔跑,就好像死亡在追逐著他們一樣。我沒有奔跑,也沒有害怕。事實上我已經(jīng)沒有奔跑和害怕的力氣了。
瘋子
他走到我跟前,看著我。他的眼睛通紅。多多嬸嬸有一次說,眼睛里有血的人是吃過人的。瘋子當(dāng)然是吃過的。他什么都吃,有一次我看見瘋子手里拿著一節(jié)黑乎乎的東西在吃。那是一節(jié)狗屎,也可能是人的屎。他放進嘴里咀嚼,滿嘴都是屎的碎末,一面吃一面笑,就像是吃得很香。那時候鎮(zhèn)上的很多人都看見了。然后李有福忍受不了他吃屎的樣子,開始嘔吐起來。另一次他手里抓著一條蛇在吃,那條蛇其實還沒有死,當(dāng)他咀嚼的時候,蛇的身體還在扭動。他吃什么都是被允許的,因為他是瘋子,他還被鬼魂附了體,不會有什么報應(yīng)。
那股強烈的臭氣漫過來,讓我喘不過氣來。瘋子這時看了我一會,然后在我旁邊坐下來。他脫下棉襖,開始曬太陽??瓷先ズ苁娣?。他的身體全部裸露出來,又黑又臟。上面沾滿了草葉、塵土、鼻涕、屎尿的碎片,還有一些虱子在爬。
過了一會,他把棉襖翻過來,開始尋找上面的虱子。他抓住一個,就放到嘴里咀嚼;又抓住一個,放到嘴里。我聽見虱子被他咬破的聲音。嘎嘣,嘎嘣。他忽然向我伸出手來,手里是一個虱子。他說,蟲子,你吃不吃?你吃一個。
我說,不吃。
好吃,他說,吃一個。
我站起來,走到離他遠一點的地方。然后我坐下來。
他好像有點生氣。接著他就自己把它吃掉了。
他說,你媽回不來了。
我心里猛地有點痛。我看著他。我說,我媽能回來。
他說,我前幾天看見你媽了。就那個鎮(zhèn)子,沒死一個人的那個鎮(zhèn)子。她在那里走來走去的。臉色不好看,不停地咳嗽,都快喘不上氣來了。她看見我就問我:蟲子怎么樣了?我就說:我也好久沒有看見蟲子了。她說:你說蟲子不會餓死吧?我說:餓死沒餓死你自己去看吧,不過蟲子不會死,我算過了,他命里不該死。她就說:你說他不死他就死不了。我說:你為什么不去把蟲子接回來呢,那個鎮(zhèn)子的人都要死了,你這里有糧食啊。她說:想回來呢,天天都想呢,可是回來要翻兩座山,山上那么多的人都等著搶糧食呢,怎么能回來?我就說:你說得也對,那些人弄不好連你也吃掉了。你媽倒是挺和善,她說了一會話就給我一個餅子吃。那時候我正打算生氣,因為她老是啰里啰唆的。我想著咬她一口,但她給了我吃的,我也就不生氣了。我把餅子吃完,要走的時候她說;你碰見蟲子就告訴他,讓他趕快來找我,鎮(zhèn)上的人都要死了,讓他趕快跑,趕快跑。哈哈哈,可是你能跑哪里去呢?再過些時候,你還不是照樣得死?你媽來不了這里,你也跑不出去這里啦。
我說,我媽在哪里?
他看著我,臉上很迷糊,就好像我不該這么問。
他說,我記不得啦,離這里很遠了。
他又說,李有福死了。
他說,我看見李有福了。就翻過山的那邊。他被人打死了。我知道他有一天就是這樣的。我站在那里,看著那些人把他打死了。我對他們說:這個人我認識。他們說:你認識又怎么樣呢?你只是個瘋子啊。我說:打死也好,反正他們都要死。他們說啊啊啊。說什么了?我忘記啦,哈哈哈。
他一邊說,一邊就這么哈哈哈地笑個不停。我已經(jīng)有很久沒有聽見過笑聲了。我碰見的人都在哭。這唯一的笑聲就是瘋子帶來的。也只有瘋子在笑。他笑得那么酣暢、舒服,我也就忍不住笑起來了。我先是小聲地笑,后來我也就放開嗓門,哈哈哈地大笑起來。我覺得我的聲音都要超過他了。
他忽然停住了。他顯得很痛苦。就像是我的笑聲讓他痛苦那樣。接著他憤怒起來了。他看著我,臉上的神情非常兇惡。他說,你為什么笑?嗯?誰讓你笑的?
他的神情如此痛苦而猙獰,還從來沒有看見過他這樣。我害怕極了。我本來想站起來逃跑。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我的腿根本不聽使喚。然后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站起來,伸出雙手,就像是一頭快要餓死的狼發(fā)現(xiàn)了食物那樣,朝著我沖過來。
我想,他會把我撕成碎片的。他就是這樣的。
土豆
也許就差一個拳頭那么大的距離,他的手就能夠抓住我的身體。那時候土豆忽然把我從地上拽起來。她就像是突然飛過來的一只鷹。她的力量又是那么強大,因此在最初的時候,我實際上身體懸空,被她帶領(lǐng),在鎮(zhèn)子的路面上飛翔。我聽見土豆堅強、粗壯的呼吸聲。她的身體上有那股我熟悉的青草一樣干凈的氣味。
在我們身后瘋狂奔跑的,是一個赤裸著、下體高昂跳動、饑餓至極的瘋子。我們在街道上努力地跑啊跑。我聽見瘋子在我們身后一邊奔跑,一邊發(fā)出快樂的大笑。
那時候其實鎮(zhèn)上的人們都看見了。他們害怕瘋子,害怕他身體里的鬼魂給他們帶來死亡的氣息。但是就算不是這樣,他們也不會做什么的。他們只是慶幸自己和自己的女人沒有被瘋子追趕。三個土豆換來的土豆是鎮(zhèn)上的賊。另一個快要餓死的人只是一條蟲子。就算土豆和蟲子沒有被瘋子撕裂,總有一天土豆會被他們撕裂,因為她是賊;而蟲子總有一天會餓死。他們其實正在慢慢地死去,但是在沒有死之前,他們總以為自己還有活下去的指望。
因此那是一個非常緩慢、非常猙獰的場景:是這座鎮(zhèn)子在死去之前最奇怪和荒誕的一個場景:我們被路面上的石頭絆倒在地。然后我被瘋子抓住,從土豆的身體上分離開來,進入到高空。土豆躺在地上,被瘋子撕裂了她的破爛但是整潔的衣服。從上到下,干干凈凈。她試圖掙扎的時刻,瘋子的拳頭落在她的臉上。她的臉上出了血。然后她就整整齊齊地躺在地面上。她的身體干凈、飽滿,在太陽下發(fā)出柔和溫暖的光亮。然后瘋子在她的身體上撕咬和移動。他的身體是那樣丑陋,就像是一團臭烘烘的屎。他撕咬的時候還在快樂地大笑。
后來我醒過來了。我身體上也全都是血。我站起來。地上有一塊石頭,就是那時候絆倒我和土豆的那一塊。我抓起來,走過去。我對準(zhǔn)瘋子的腦袋,用力砸下去。也就這一下。然后我聽見什么東西發(fā)出沉悶但是徹底的破裂聲。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我在土豆身邊坐了一會。她還在入睡。她的身體上血跡斑斑。即使這樣,她仍然是干凈整齊的。她的身體上的氣味仍然是干凈整齊的。我把她的衣服撿起來。它們已經(jīng)破爛不堪。我把它們拼湊好,然后把它們鋪到她的身體上面。
芳芳
后來我走到古堡里。
就跟我想到的一樣,芳芳已經(jīng)完全腐爛了。
我忽然感覺到很疲憊。因此我就在芳芳身邊躺下來。太陽那么溫暖,照在我的身上。
我很快就睡著了。
作者簡介:
爾雅(1969-),本名張哲。生于甘肅通渭雞川。17歲開始文學(xué)寫作并發(fā)表作品,迄今在各類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作品約300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蝶亂》、《非色》,散文集《一個人的城市》,學(xué)術(shù)隨筆集《詩學(xué)與藝術(shù)問題》等。甘肅省文學(xué)院榮譽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8屆高研班學(xué)員。先后獲得甘肅省最高專業(yè)文學(xué)獎“黃河文學(xué)獎”一等獎、二等獎,敦煌文藝獎,及甘肅省重點文藝作品項目資助等?,F(xiàn)供職于蘭州交通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