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珊珊
第一次這么近地欣賞杜鵑,她真年輕啊!皮膚極細膩,還有如桃毛似的小絨毛,皮膚極富彈性。
小媳婦杜鵑嫁到了我們樓。
那天,走廊上她家的門口點起了黃燈泡,我們的走廊是L型,她家的位置恰在L的中間犄角處,所以通照兩側(cè),很得人心。杜鵑的公公叫她出來掃走廊過界的垃圾,于是我們很友好地見了第一面:她低眉順眼地拿著一把嶄新的大笤帚,梳著長馬尾辮,穿一件深藍色的薄開衫,很會干活。此時的杜鵑才19歲,因為已經(jīng)懷孕,所以公公家出錢將她的年齡改成夠結(jié)婚的法定年齡22歲。想來,小媳婦最幸福美麗的一段也只幾個月,一個夏季而已。那時的她梳著奢侈的盤頭,就是每次洗頭都要到發(fā)廊花10元錢盤一個新式樣,服裝多是紗的、絲的套裝、連衣裙和睡袍,杜鵑好像喜歡素色,都是淺灰、淡藍,最艷的顏色是藕荷色即發(fā)藍的紫。杜鵑常常幸福地高聲喊著吊鋪上她老公的愛稱,還在她家門口的臉盆架上給老公洗頭,她家的門簾很長,被風吹得鼓鼓地飄,她的睡袍很長,也被吹得呼呼啦啦……
一天,杜鵑的大姑姐很漂亮地畫著煙熏妝穿著超短皮裙,坐在圓折凳上,說:“你們結(jié)婚啥不是我家拿的錢,別以為我家是大款,也不能這么白養(yǎng)你們兩個大活人吶,你就要生孩子了,需要的東西多啦,自己不掙錢,還想讓我們幫你養(yǎng)孩子嗎!雖說我弟在我老爸公司,那也基本是啥不干白拿錢……”
為了捍衛(wèi)他們的愛情與新婚的幸福,杜鵑的老公與家庭抗爭并勝利,兩個人雙雙到他父親的公司里上班,那時的杜鵑肚子圓鼓起來穿著她老公的軋?zhí)藘杭t羽絨服,每天晚上吃著糖葫蘆幸福地回來……杜鵑很爭氣地生了個大胖小子,不僅老公公滿意,也令總是皺著眉頭極其厭棄她的老婆婆在大姑姐的陪同下,帶著大批的食物來看她,并留下“把我的孫子喂好”的指令。得到這些食物的第二天,杜鵑穿著深藍色的薄絨衣,套在白色的襯衣外,紅毛褲、白襪子,趿拉一雙棉拖鞋——從此這身裝束就固定下來——跑到如同冰窖的公用廚房煮排骨。聾嬸兒驚訝地大喊:“小媳婦兒!月子里不能下地!廚房這么冷你穿這么少以后要作病的!你媽呢?你娘家媽怎么不來?。 倍霹N忙說:“我媽不能來,我媽正喂我小弟,來了怕把我的奶水帶走?!绷⒖蹋瑯巧蠘窍碌泥従觽兌己芡檫@個能干的小媳婦。滿月后,杜鵑的娘家媽來了,黃瓜紐的身材穿著黃底大紅花掐腰連衣裙,燙著新婚的滿頭卷發(fā),懷里抱著與杜鵑兒子一樣大的嬰兒,也就是杜鵑的小弟!鄰居們都很好奇地裝著干活去廚房,以便觀察同是新婚得子的母女。杜鵑的孩子很可愛,胖乎乎憨乎乎,很健康,從來不哭不鬧,很快就在學步車里嘩嘩地走。她老公這個階段好像很勤勞,整天整天地上班,杜鵑一個人照顧孩子,收拾家務,到走廊的盡頭廚房去做飯,她家的門就大敞著,聾嬸兒還有查大姐和她十五六歲的女兒就會一撩簾逗會兒杜鵑的孩子。
寒冷的初春,我回娘家小住,擦地時不小心手扎了刺,去找隔壁的杜鵑。她正跪在窗前的沙發(fā)上擦著窗臺,馬上扔下手中的抹布,將兩手在身上擦了擦奔過來。她的指甲留得很長,修得很尖,奇怪,這么能干的一雙手,竟還這么柔軟,杜鵑很準確地將我手上的刺掐了出來,一邊還說:“還是換個不銹鋼的拖布桿吧,去透籠市場買,不貴,木頭的以后還會扎刺,其實像咱們這樣的女人從來不亂花錢。那改善一下咱們經(jīng)常使用的勞動工具不是對自己也好嘛。還是對自己好點吧,給他們男人省錢,這錢他們也不會用到好地方的。”杜鵑的話聽起來不知為什么讓我很難過,又很憐惜她,說:“你干完活我再過來給你化妝?。俊彼难劬σ涣?,立刻笑瞇瞇地彎成了兩個月牙:“好哇!姐姐。嘻嘻嘻……” 第一次這么近地欣賞杜鵑,她真年輕?。∑つw極細膩,還有如桃毛似的小絨毛,皮膚極富彈性。杜鵑的化妝品都是結(jié)婚時買的高檔品,拿著海綿粉撲在這樣的臉上游走,真是一種享受!
夜里突然被杜鵑尖銳的罵聲驚醒,第二夜又是,并被她老公憤怒的摔門聲震得心亂跳。從那天以后杜鵑的老公就再沒回來,媽媽說他們這種戰(zhàn)爭已經(jīng)很久了。杜鵑得病了,她告訴我是陰道炎,但她卻極其害怕,怕得像得了淋病似的,每天一個人早早地去醫(yī)院點滴,讓聾嬸兒幫著照看孩子,回來后再做飯收拾家。我到廚房倒臟水,廚房里靜悄悄的,結(jié)滿厚霜的窗上塑料布嘩啦嘩啦地響,冷颼颼的,以為沒人,只想回頭瞄一眼那爐臺,發(fā)現(xiàn)杜鵑埋著頭正蹲在地上,很可憐,便問:“你累嗎?還是不舒服?”“我只是腰疼,沒事兒?!倍霹N向我仰起了連嘴唇都蒼白的臉。
只是第二天的早上,我從廚房回來,在走廊上看到杜鵑家敞開的門,門簾內(nèi)傳出她老公的聲音,很柔和:“你想吃點啥?我給你做!”我像被磁力吸引了直直地走進她家,一直走到杜鵑躺著的床前,不知啥時她家把放沙發(fā)的地方變成了高高的單人床,杜鵑躺下了,露出來的皮膚都變成了姜黃色!我的眼淚一下不受控制地流下來,再次撫摸她的手,那里已沒了任何力氣。我退出她家后,門簾內(nèi)傳出她老公后悔莫及的哭腔:“鵑兒!你想喝粥嗎?”
杜鵑的葬禮那天陰陰地下著小雨,走廊的門大開著,從樓下傳來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與寒冷的潮氣,青春的小媳婦在春天里離開了這個世界,她當時真實的年齡才23歲。聾嬸兒問著已能滿地跑的杜鵑的孩子:“媽媽呢?”那健壯的孩子滿頭茂盛站立的頭發(fā),仰著胖嘟嘟的臉蛋兒看著這些鄰居,用一只手指指著另一只手背,聾嬸兒馬上說:“噢!媽媽扎針兒去了??!”
杜鵑的死去,使這座破敗的樓里立刻陰氣很重,很多的鄰居都陸續(xù)地搬走,剩下的都是衰老羸弱的幾家鄰居和一些空房子。老鄰居們議論著傳來的關于杜鵑的一些事:她的老公受大姑姐等家人對小媳婦的讒言影響,早已有了外遇,杜鵑知道了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