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沙準的交往
沙準去世3年了。那年夏天,我昏了頭似的應付著接踵而來的悲哀,什么都沒法思考?,F(xiàn)在,讓這些心聲化作祭文吧,但愿沙準在天能聽到、看到它們。
我和沙準的關系,是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那種。在中學時曾同學過半年,以后又在一個生產(chǎn)隊插隊多年,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和老同學,似乎彼此都了解,但卻很少聯(lián)系。不過一旦有要緊的事情,我們都會互相幫忙。
1977年我從黑龍江回上海時,9月的大興安嶺已經(jīng)很冷,我坐了一夜的火車,凍得夠嗆。清晨坐在車站等車,手里捧著一茶缸熱水焐手,呆呆地看著來往的人和車。人群中,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腦袋?!吧硿?”我立刻站起身叫他,真高興在寒冷和孤獨中遇到他。那時沙準在大興安嶺地區(qū)師范當教員,為了去那里還有些曲折。1973、1974年,我們已經(jīng)在河南屯待了三四年。大學開始以推薦方式招生,隊里第一批老青年、高中生差不多都走了,知青們都覺得出路渺茫。聽說又有幾個地區(qū)師范的名額,可是大部分被推薦的知青都不愿意去。后來沙準去了,體育專業(yè)。
在知青中沙準應該算個“書生”。他瘦高個,不是個能干的勞力。不過他在生產(chǎn)隊很努力地讀書,還組織知青通讀《反杜林論》、《國家與革命》等馬列著作,有時還研究上海來的雜志上的一些新技術,為此常被一些能干的主兒嘲笑為“沙博士”,意思是“啥不是”。但他也不在乎。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時因為理論學習班他認識了縣委宣傳部什么領導,那人給他幫忙,因此他“胸有成竹”地去了。說他“書生氣”,他也很能為改變命運想辦法。
1988年,沙準來我們單位,借出工差到我辦公室聊了一下午,說了很多事情,除了聊我們自己,還聊到以前那些朋友的去向、命運。這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那么長時間地聊天。之后不久聽說他考進了剛剛成立的中信公司,擔任銷售,成了一個生意人。
第二年春天,我們河南屯知青第一次聚會,紀念下鄉(xiāng)20周年。這次遇到沙準,西裝革履,一副生意人打扮。我開玩笑說,“你一個書生真去做生意啊!”那時我們對生意人的感覺都不好,似乎這些人跟“爾虞我詐”劃上了等號。他笑著說,“怎么,你覺得不像嗎?”我說,“你倒比較有欺騙性。”他說,“對了,我就是要這樣的效果。”
很快幾年過去了,聽說他在中信干得不錯,從銷售干到高層,后來去了四方公司,建立尋呼機網(wǎng)絡。為此事,他曾經(jīng)來我家,問過我一些技術上的問題。
1994年念林從美國回來,元旦晚上聚會,沙準帶夫人和女兒一起去了。他結婚較晚,女兒比我們的孩子小好幾歲。
2002年,為了給美國的老友買房子,沙準通過他的老同事,介紹了很好的樓盤,給出優(yōu)惠的價格。當時他自己有了咨詢公司,接攬一些生意,不過做得并不理想。
那年國慶節(jié),我們河南屯七八個1953年出生的“69屆”相約一起過50歲生日,在淮海路的“老正興”聚餐。不料,飯后沙準為了停車的事情,和保安人員大吵,我們幾個好不容易才勸開,付了5元錢。好幾個朋友都覺得奇怪,沙準好像有點反常,這點小事,怎么沒了理智。果然,年底沙準給我電話,用平靜,甚至有點玩笑的口氣告訴我說,他生病了,是頭部的癌癥。我渾身發(fā)涼,不知道該說什么。
第二天到他家里,他很詳細地告訴我發(fā)現(xiàn)病癥的經(jīng)過,檢查、診斷的結果,醫(yī)生目前的治療方案,就像講一件技術上的事情,清楚并有條理。我同樣用很理智的語氣勸了他幾句,并希望他再去腫瘤醫(yī)院看,那里畢竟專業(yè)?;厝ズ笪野l(fā)瘋似的在網(wǎng)上搜尋“篩竇癌”的治療信息,打電話詢問我母親的同學、一個五官科老專家。得到的信息和回答都是這種病很少見,手術不容易做,治愈率不高。
此后兩年沙準是在治療中度過的,手術、化療、照光、再化療。每次治療有效果,沙準都會很高興,我們也以為他創(chuàng)造了奇跡??墒菦]過多久,都會緊跟著不好的結果。3年前的冬天,沙準住院治療,高燒40多天,家人朋友輪番照顧。那時正是寒假,他女兒在準備夏天考大學,天天住在醫(yī)院,晚上照顧父親,白天就到母親值班室睡覺。
我?guī)状稳メt(yī)院沙準都是昏睡不醒。一個多月后去看他,熱度退了,中午起來吃飯,嗓子啞了,說話和吞咽都很困難,但心情還很好。多數(shù)時候是我們說話、他聽,不過沙準還是耐不住,嘶啞著嗓子說女兒很懂事??吹贸?他在女兒身上寄予了極大希望。這一年,他病入膏肓,非常煎熬,就是在等待。果然,得知女兒錄取考旦的消息之后,很快他就走了。兩年治療沒有使用昂貴的進口藥物,他給家人留下了多年來的積蓄、住房、汽車,給女兒留下了讀大學甚至留學的費用。走到這步,一個人似乎已經(jīng)沒有撐下去的理由了。他彌留時一定在想:算了,什么都安排好了,走吧。笑著揮揮手就走了。
家人和朋友為沙準舉行了隆重的祭奠,去了很多朋友,各個時期的、各個行業(yè)的、各種層次的,就像沙準這一生的經(jīng)歷。
3年過去了,沙準還沒有下葬,我不知去哪里祭拜他。哀嘆之下也疑惑:他有那么多朋友,可很少有人真正了解他,他在天堂會寂寞。所以一個月后,他帶走了最親密、最好的朋友。我相信有一天我們也會在那里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