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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凈仙客來

      2009-08-13 08:52劉抗美
      北京文學 2009年1期
      關(guān)鍵詞:兒子

      尤姨希望兒子早早結(jié)婚,早生孩子,了卻她的心愿,兒子自己卻對此毫不關(guān)心。尤姨的過度關(guān)心卻鬧出了很多誤會,也惹了不小的麻煩。兩代人,兩種想法,他們該如何相互溝通,相互理解?

      尤姨站在三十二層樓房的窗口邊,數(shù)著對面高樓里亮起的燈,一盞、二盞……七盞、八盞……她數(shù)一會兒,又朝下望望,數(shù)不清那燈,也望不清樓下的人影了,才回到客廳里,拿起遙控器胡亂地指揮電視屏幕,耳朵卻長在了心尖上。兒子下班時間沒規(guī)律,有時晚上八九點,有時上十點鐘。來北京兩個多月了,等待著兒子在電話里告訴她,“媽,我已經(jīng)騎自行車在路上了?!泵刻爝@個時刻,成了她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

      尤姨的兒子叫仲波,在外企工作,是辦公登40層寫字樓;坐飛機去見外地客戶,住五星級賓館;使用液晶顯示屏的電腦筆記本,旅行腕戴瑞士導航專用表,口腔保健用冰冰藍漱口液的白骨精。兒子在美國碩士畢業(yè)后,呆了幾年才海歸,來北京剛工作不久,也就是說,母子倆已經(jīng)分別了好些年。

      尤姨這次來北京,差不多是從桃溪鎮(zhèn)逃出來的。

      有一條長河繞著桃溪鎮(zhèn)流去,要是在春季,河岸邊盛開樹樹桃花,河水里游動著一群群形狀與顏色都似桃花的小魚兒,有詩吟:“花開溪魚生,魚戲花影亂。”故名桃溪鎮(zhèn)。不論是花開,還是花謝時節(jié),鎮(zhèn)子里的幾條小街上都彌散著腥甜的河水味道。鎮(zhèn)子里的姑嫂們愛聞那種味道,更喜愛綠盎盎清澈澈的河水,至今都是把衣裳床單拿到河里去清洗。尤姨出門的那天早晨,太陽老早就照亮了河水。又是個星期天,在縣里工作的雪柳,還有另外幾個女孩都回了家,桃溪河可熱鬧了。尤姨從橋上走過,河里洗衣裳的姑嫂們站在被水沖濕的石頭間目送她,手里拎著衣裳或者是棒槌。有人喊起了雪柳,雪柳就趕過來送尤姨一程。

      仲波和雪柳是兩小無猜的伙伴,仲波在縣城讀高三時,雪柳讀高一,一個英姿勃發(fā),一個妙齡如花,兩人半個月回一次家,手牽手同去同歸。雪柳還偷偷給仲波洗過幾次被單。桃溪鎮(zhèn)的姑嫂們愛看新媳婦洗出的被單,她們圍攏在河灘上,議論剛剛晾曬的濕被單洗得亮不亮,由此猜測新媳婦是否勤勞、賢惠、愛干凈。如此,哪個女孩沒過門敢給男生洗被單呢?那幾次,尤姨都把雪柳的動作看在眼里,每次她都相跟著雪柳下河,待她剛洗好,就搶過她手中的盆,自己端到河灘上去晾曬,怕被人說閑話。她把盆抱在懷里后,總要拿過雪柳的手瞅瞅,雪柳就紅著個臉兒,細細地,嬌嬌地喘著氣兒讓她瞅。她的疼愛呀浮出水面,索性把盆擱地下,讓雪柳的手板心貼著自己的手板心,邊用騰出的那只手摩挲著雪柳的手背,邊與雪柳說幾句話。她未來的兒媳婦定格了就是這樣的手,被冰涼的河水浸得紅潤潤讓人疼,胳膊藕節(jié)一樣白嫩嫩逗人愛。

      事情并沒有朝著尤姨的憧憬發(fā)展,仲波大學畢業(yè)就去了美國。雪柳大學畢業(yè)回到縣城教書,四年以前結(jié)了婚,婆家就在尤姨的隔壁,中間只隔了五戶人家。雪柳的丈夫是縣城機關(guān)里的公務員。雪柳去年生下個兒子,下地才三斤半,四個月斷奶丟在婆家養(yǎng),不出一年時間,長成個白白胖胖的小子,都說桃溪鎮(zhèn)的水養(yǎng)人。尤姨只要一抱那孩子,就會胡思亂想,要是兒子不出國,這小子怕是自己的血脈!

      雪柳上橋趕上了尤姨,兩人剛靠攏,橋下就傳來姑嫂們的喊聲,“尤姨加油,尤姨加油,弄不好不回頭!”

      另一撥人卻喊:“尤姨加油,尤姨快回頭!”

      尤姨不敢回答橋下的姑嫂們,加快了自己的腳步。

      很多時候,尤姨并不知道自己在窗口等待的是什么,她要服從兒子的安排。剛到北京,仲波就告訴她,他已經(jīng)提前定好了董氏烤鴨。吃過烤鴨的第二天,仲波打電話回家說:“今天去聽音樂會,是年輕的鋼琴家李云迪呢,媽你不用做晚飯了,七點鐘我們在國貿(mào)見面?!彪p休日,只要仲波手頭上沒要緊的事,總會安排去玩一個景區(qū),故宮、天壇、長城、香山。尤姨看出,兒子是要讓媽好好享受北京的文化生活。不論聽音樂看電影還是游玩,仲波都會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有心給媽媽做好導游。比方說在劇場里,他專心致志地聽李云迪的鋼琴演奏,一句話都不說,一出劇場,他就滔滔不絕地講與李云迪相關(guān)的事物,古典音樂啦,唱片《肖邦/李斯特第一號鋼琴協(xié)奏曲》啦……其實好多東西尤姨都聽不懂,就算聽得懂,她心里也裝不進去,她總想見縫插針提及那事兒。她是個不愛出遠門的人,不為那事兒,她不會來北京,她不來北京,仲波怎么說也得回一趟家,她倒更希望兒子回趟家。

      逛香山植物園那天,兩人欣賞了楓葉、菊花后,走出植物園的路邊有一片草地,草地間有一棵粗壯的銀杏樹。仲波走到樹下就放倒了自己的身體。那會兒秋陽落在地下,仲波熟睡在陽光中。尤姨用手摸了摸草地,有點兒濕,便放倒自己的身體替兒子感覺那濕的程度。

      仲波和一個女孩合租套房,兩室一廳連廚衛(wèi)。女孩有一長串英文名,仲波叫她很順口,尤姨卻嫌別扭,只認第一個字母叫她柯。柯最近出門了,仲波就睡在柯的房里,把自己的房讓媽媽一個人住。尤姨晚上總要陪著仲波,哪怕仲波始終敲他的電腦,不與她說一句話,她也要陪,陪至12點,上下眼皮子打架了,她才去睡自己的覺。唉,昨晚不知仲波幾點鐘睡的覺!怕他受濕感冒了,想喊醒吧,又想讓他補補不足的睡眠,尤姨就自言自語地說:“雪柳的胖小子那腿腿可結(jié)實,才十個月就會扶著東西走路,現(xiàn)在一歲多了,會連走帶跑了……”

      仲波陡然從草地上坐起來,“媽你嘴里咕嘰些什么?我難得安靜地養(yǎng)會兒神,接觸一下地氣,都被你打亂了?!?/p>

      尤姨來北京后有諸多不習慣,先是水土不服,雙眼腫成對燈泡,吸盡兩盒藿香正氣,腫是消了,臉卻皺成了霜打的葉,三天喝掉一桶純凈水,解決不了皮膚的干燥;飲食不習慣,仲波住在朝陽名居,出院門穿過街就是世界風味小吃一條街,仲波帶著她挨家挨店品嘗,什么日本壽司,全套精致的餐具七八個,端上桌只有那么四團小小的米飯卷兒,上蓋一片薄得透明的魚,做兒戲,哪叫填肚子;什么印度荷包魚翅,淡而無味,吃不出比堿水面條更好的味道。問詢仲波平時從不光顧這條街,品的是份孝順心腸。生活不習慣也就罷了,最受不了仲波的煩躁。那天仲波拿著手機從客廳轉(zhuǎn)到臥室,帶上門躲進房里去與人通話。尤姨聽得電話里是個女的聲音,猜測著是柯,明知道不能窺視人家隱私,可她是當媽的,媽太想了解兒子的那事兒,過去愛跟兒子提起的“娶媳婦”三個字,早已不堪出口,被難挨的時間磨成了“那事兒”。想想當年的仲波和雪柳那才多大點年紀,他們就帶給她做準婆婆的喜悅、渴盼與憧憬。如今仲波已奔四十歲了,用桃溪鎮(zhèn)損人的話說,仍然是———老光棍一條!仲波的身體發(fā)生了多大變化?他與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想法又發(fā)生了什么變化?

      尤姨在門口聽得太專注,不承想仲波突然推開門,對她大聲嚷:“你干什么啦,你?” 那下子她被兒子弄得好不狼狽,閃身躲進廚房,想著兒子臉上的氣色是煩躁,他不是第一次煩躁!就恨不得沖出廚房跟兒子跳腳??僧吘故撬A死?,罷了罷了,讓鍋鏟與鍋底兒打打架發(fā)泄了一通幽怨。

      仲波又煩躁了,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是她這個當媽的沒做錯事的情況下,她就堅決要跟仲波跳腳了,她把憋了好久的話暴發(fā)出來,“你知不知道這草地是濕的,涼了背感冒了誰給你做碗姜湯?知不知道我每天守窗口等待你回家的滋味,可你匆匆吃完飯就敲電腦,椅子坐出坑也不和媽說句話?知不知道你媽已過六十滾下坡的人了,將來一張皺巴巴的老臉會把那個……那個……”時間真厲害,把她曾經(jīng)夢中真真切切的孫兒也變成虛幻的“那個”了,她的嘴唇直哆嗦,“會把……那個……嚇得哭!”

      尤姨沖出草地,自個兒埋著頭亂撞而去。

      仲波在后面喊著:“媽,媽,你慢一點!”

      仲波趕上了媽,扯住媽媽的衣袖,“媽你聽我說……”

      按說仲波是學理科的,專業(yè)又是美國本土需要的人才,如果按照學校的培養(yǎng)方向,碩博連讀,畢業(yè)后由青睞他的導師推薦,現(xiàn)在應該是坐在美國某個州某所研究所里,混得好已經(jīng)有自己的研究項目、研究經(jīng)費,領導一批研究生了!偏是仲波去美國沒多久老爸命赴黃泉,仲波回國奔喪后難于從悲痛中拔出,便向雪柳發(fā)起了激情相思的進攻信號,一封又一封電子郵件,希望雪柳能去美國陪讀,并說只要她同意,他馬上回國與她辦結(jié)婚。雪柳也想仲波,也想去美國,無奈她是媽媽的貼身夾襖兒,唯恐身患疾病的媽媽一旦閉眼不能及時回家。仲波知道這不是唯一理由,她還害怕英語不行適應不了美國,攆仲波攆得吃虧,攆不上將來還有被甩掉的危險。小鎮(zhèn)女孩的好強與自卑害得仲波好受苦,109封電郵全軍覆沒,從此仲波以看碟打發(fā)異國漫長的夜晚。他交了個中國碟友,那女孩每半年回一次國都要買大堆光碟,分別裝在幾個箱子里以防海關(guān)檢查。女孩的屁股渾圓,乳房奇大,他曾拍著她的屁股問:“你弄掉了幾個?”女孩臉不紅心不跳地笑答:“三個,可惜的是老三,小腿腿都知道踹我了!”他和女孩夜夜關(guān)在屋里昏天黑地看碟,直到他碩士畢業(yè),何去何從?呆在美國是寂寞,可是誰不被美國天空大地的巨大磁力吸引?那真是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綠綠的地下馬兒跑?。∏》暾痼@世界的9?11事件發(fā)生,有一幅漫畫上,用標桿顯示國際原油的暴漲與博士生找工作之艱難。好歹先混著吧,開車替餐館送外賣,闖了幾次紅燈,惹下一次麻煩后,“啪”地熄火,在一個小公司里平庸地混了兩年。

      仲波回國之初是落上海,他把自己應聘工作的材料一份份寄出去,五個月過去仍然高不成低不就。到后來用光了人民幣,舍不得花中國銀行賬上的美元,想留著那點錢今后從網(wǎng)上購買外貨,打電話找在北京工作的兩個大學同學借錢。一個同學說,他買了房子正裝修,自己也找人借了錢;另一個同學剛結(jié)婚,說老婆掌管經(jīng)濟大權(quán)。為解燃眉之急,他走進了僅有五六個職工的小公司。在小公司混著的一年多時間,他嚴重脫發(fā),變成個光禿禿的腦袋。于是使用世界一流的生發(fā)藥水,用這種藥水不能戴帽子或者假發(fā),之后屢次面試不中,老板都以缺乏相關(guān)工作經(jīng)驗而推掉他。在倆同學的建議下,他去了北京。倆同學以挽回不借錢給他的面子,請他的客,幫助他解決住食問題。宴席間他才知道,他倆各自都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有房有車。倆同學調(diào)侃他的腦袋,“今后同在一個城市的屋檐下,好借光,好借光。”他說:“哥們兒別哈氣,還剩丁點兒底氣,給我哈跑了!”想想他曾走過鋼絲,有多險,要不是第三次面試遇上普林斯頓大學的校友,校友很賞識他的才干,很難說能否進這個令自己滿意的公司。校友對他交底說,他們在五百個應聘者中挑選了十個人接受面試,現(xiàn)在淘汰得只剩四個,這四個人其中有兩個博士,兩個海歸,強弱難決,就看美國老板眼底里誰更順眼了。校友跟他討論了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美國男人的不修邊幅與愛整潔的矛盾?!笔潞笏磸妥聊ィS咽窃谔嵝炎约?,身上的這套洋黃色西服,還是出國時媽媽帶著他去市里買的,小家子氣十足且起了皺褶,提不起人的精神氣兒。不得已取盡美元,為準備一周后的第四次面試,專門訂做了一套藏青色西服。之后穿上新西服鏡前一照方才恍悟,原以為禿腦袋沒少讓老板皺眉頭,這身行頭應負連坐責任。

      仲波給媽安排文化生活,花二千塊錢買羊皮春裝,不讓她做飯,帶她去世界風味小吃一條街品嘗各類中西餐,是向媽媽展示他虛偽的成功。實際上他內(nèi)心里既堅強又脆弱,堅強是指工作上奮起直追,脆弱恰恰是媽心里裝的那事兒,現(xiàn)在他沒有精力和時間去考慮,想考慮也得水到渠成,水不指望大波大浪,至少要有點兒激情,吐幾個泡泡吧。

      真要對媽說話了,仲波只會嘿嘿地笑。

      尤姨就急,“你說,你說?!?/p>

      仲波就說:“唉,我到如今還陷在奔奔族!”

      尤姨說:“別跟媽說洋話,媽不懂。”

      仲波說:“媽你別急,孫兒遲早是要抱的?!?/p>

      尤姨說:“這就是你要說的嗎?”

      仲波說:“有些事我真的不知怎么說,你過了中秋再走,慢慢地看吧!”

      尤姨說:“看,我能看到什么呢?”

      仲波覺得又惹媽生氣了,想安慰媽,逗媽笑,就說:“媽,親一個!”抱住媽在她臉上好好親了一下。

      “死東西……”尤姨給弄得不好意思。兒子親老娘,桃溪鎮(zhèn)可沒這規(guī)矩,這套肯定是從美國學來的。不過這一下讓她想起死去的老伴,心里酸澀眼圈又紅了,她這輩子也只有和老伴才有肌膚之親,兒子口里的氣息與老伴一個樣,就把兒子與她的距離又拉近了。她想他不愿提及那事兒,總有他自己的道理,我就琢磨這道理在哪兒,噢,他讓我把柯的房間好好打掃一下,柯這兩天要回來了。他與柯沒有一層關(guān)系,能隨便睡人家女孩子床上么?尤姨茅塞頓開。

      柯回來了,仲波精神飽滿像換了個人,每天刮胡須,晚上也用冰冰藍液漱口,早晨出門之前還讓柯幫他看看領帶打得好不好。尤姨就問兒子,“你和柯就那么回事吧?”仲波問:“哪么回事?”尤姨說:“親密無間,你以為老娘看不出來?”仲波“嘿嘿”地笑,“媽也會說‘親密無間?”

      柯給尤姨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回家那天她穿條戳窟窿的牛仔褲,膝蓋骨、大腿彎、連屁股上也戳兩個小窟窿。賣肉啊!憑這,尤姨恨不得給她打個負80分,人倒是長得健美,美中不足的是眉梢微微挑起,說夸張點像京劇臉譜中的浪里白條張順。若是在桃溪鎮(zhèn),長這種眉毛的女孩早就偷偷扯臉了,她們把眉毛扯得細長如柳,淡薄如煙,才等不及嫁人那天呢!

      惱人的是,柯回家的第二天就不讓尤姨做飯,她說北京的風沙大,關(guān)門閉窗,油煙放不出去,屋里不衛(wèi)生;抽油煙機不好使,油煙里有致癌物質(zhì),皮膚被污染了容易長斑點,并且現(xiàn)身說法地拿起尤姨的雙手,“你看,你的左手干干凈凈,右手卻長滿了斑點,就是伸出右手炒菜的結(jié)果?!笨伦愿鎶^勇地把自個兒關(guān)在廚房里,承擔起晚飯的任務。尤姨坐在客廳里,只聽見一會兒是菜刀“咣咣咣”的聲音,憑著切菜的節(jié)奏,尤姨十分贊美這孩子干事利索;一會兒是鍋瓢碗碟噼里啪啦的響聲,像是各路神仙在打架,尤姨又擔心她毛毛糙糙砸了廚房里的東西。沒用多長時間,柯就把她的西餐杰作端上了桌,一碟美式奶油沙拉,一碟土豆火腿沙拉,一碟咖喱雞。飯后尤姨收拾碗筷,仔細地看了看擺在案板上的作料,就明白柯這頓飯用四個字概括———水煮鹽拌,不過是煮熟的土豆,撒上糖、醋、鹽,再澆上檸檬汁、沙拉醬。自然,這種飯?zhí)畈伙栍纫痰亩亲樱胍桂I得咕咕直叫喚。缺油水尿就多,一夜起床小解三次。尤姨一面擔心兩個孩子如此生活日久,身體會垮下去,一面不滿柯奪了她的權(quán),她唯有喂喂金魚打發(fā)長長的白日。尤姨認真地對柯進行了幾日觀察,從外貌、性格、工作、學歷,方方面面給柯打分,結(jié)果綜合評定的分數(shù)才54分。

      尤姨不愿接受這個不及格的女孩。

      尤姨來了這些天,算趕上了一場雨。這個風夾雨的日子,仲波老是在床上翻去覆來,弄得水貨席夢思下面的彈簧“吱吱”地叫,后來干脆坐起來了,怕吵醒睡腳頭的媽,沒亮燈,坐在黑暗的那一頭。仲波有一點動靜,尤姨夢里都能聽見,她就坐在黑暗的這一頭問:“兒,你一晚就睡三四個鐘頭,怎么睡不著呢?”仲波說:“這鬼天氣,騷躁!”尤姨說:“怕是你的心在騷躁!”在農(nóng)村那陣子,尤姨就盼老天爺下雨,不干活兒,在屋里美美地睡一覺。從那時起,她開始喜歡小雨天睡覺,滴滴答答的小雨是一首多動聽的催眠曲。兒子果然是心躁。下半夜尤姨起床小解,身邊的被窩里是空的,摸摸被筒子里面,是涼的,還不知道涼了多長時間了!

      看來柯也是不疊被子的人,第一天早晨尤姨就給柯疊了被子,第二天柯肯定是不好意思了,自己疊了被子。但尤姨總要把柯疊的被子抱到床頭邊,整理得有輪有廓。這天尤姨整理柯的被子時發(fā)現(xiàn)床單上不對勁,那乳黃色的布料上,栽遍仙客來,花莖纖細,花朵粉紅,朝外伸張的花瓣像蝴蝶。有一朵仙客來被云遮霧罩,尤姨以為是哪兒落下的灰塵,用手去拍,指頭觸電似的縮回,是濕的。尤姨的心怦怦直跳,臉驀然飛過一片紅云,她怕自己認錯了,本能地彎下腰要去嗅嗅那氣味,聽見門響聲,臉就更紅了,她紅著臉去打開門,門口沒人,她復轉(zhuǎn)柯的臥室,想想夜里兒子的空被筒子,能錯嗎?“蟒兒,蟒兒,原來你都經(jīng)歷那事兒了?早跟媽說,也讓媽早省心,媽一直怕你憋出毛病了呢!”尤姨好久沒有喊過兒子的小名了,那會兒禁不住喊出了聲?!翱逻@個丫頭!干完事也不長眼睛瞅瞅,悄悄地洗了,讓人家發(fā)現(xiàn)了有多丑,桃溪鎮(zhèn)可剔不出這樣的丫頭!”尤姨就要伸出手去扯床單,準備幫他們洗了,轉(zhuǎn)念想到了雪柳,要是雪柳才不會弄臟床單呢,桃溪鎮(zhèn)的新媳婦最怕姑嫂們笑話。說是某某某三天兩頭在洗床單。我得懲罰柯一下,讓她自己去發(fā)現(xiàn),她若粗心到弄臟床單還發(fā)現(xiàn)不了,將來怎么做桃溪鎮(zhèn)的媳婦?再說尤姨還真舍不得洗干凈這朵仙客來,只要沒事,她就會瞅著這朵仙客來發(fā)一陣子呆,說一串子話,浮想聯(lián)翩,這個叫柯的不及格的女孩,不用說就是她的媳婦兒了。牛仔褲戳窟窿是年輕人的時尚、性感;眉梢挑起可是優(yōu)點,生個兒子像媽媽,豈不是浪里白條轉(zhuǎn)世,赤條條桃溪河里好泅水泥!只是將來究竟有多遠?而這朵被弄臟的仙客來,天知道我兒撒了幾顆種在上面,這種子可是要在他媳婦肚子里發(fā)芽,變成個胖小子的。

      尤姨加入到樓下花園間那些休閑的人群中了。下午四五點鐘,花壇邊小道上大多是推著嬰幼兒車的保姆,剛從幼兒園接回家的孩子們在踢球,還有幾個樣子很可愛的混血兒,身材高大的菲律賓保姆。尤姨注意上了一個湖北的中年保姆,拿著對方那條褐紅色的背巾把玩。那有坐墊的背巾比起桃溪鎮(zhèn)的背帶,要科學多了,問保姆在哪兒買的,保姆說:“是孩子他媽媽從加拿大帶回來的?!眴柖嗌馘X一條,保姆說:“可能十幾美元?!庇纫陶f:“近一百塊人民幣嗎?貴了點,使縫紉機踩一條背帶才幾塊錢?!庇纫桃粫r興趣濃厚,“讓我試試看?!北D肪蛶椭帽辰肀成虾⒆?,一邊問:“你的孫兒多大了?”尤姨說:“我兒子還沒結(jié)婚,不過年輕人辦這事快。我得有點準備。”尤姨背著孩子在小道上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了一圈,覺得舒服極了。她想象在桃溪鎮(zhèn)用這背巾背孩子,做家務帶孩子兩不誤多好,要牢牢記住這事說給兒子聽,讓他有機會去加拿大多帶回幾條,它在桃溪鎮(zhèn)肯定搶手。想想還是先帶一條,讓桃溪鎮(zhèn)的媳婦們眼紅一下。尤姨還給保姆孩子時,樂呵呵地親了一下孩子嫩嫩的小臉蛋。

      第二天,尤姨大清晨就起床,聽見仲波在衛(wèi)生間洗漱得差不多了,趕緊進廚房,煮好一碗荷包蛋遞到仲波手上。仲波本來不愛吃雞蛋,見媽媽端著個碗跟在自己身后旋進旋出,不愿掃媽媽的興,就吃了蛋。上班的路上他琢磨這事,媽媽干么事硬要煮蛋我吃,還說:“要好好補補身子?!?/p>

      轉(zhuǎn)眼就是中秋節(jié),尤姨打算在北京好好過了節(jié)再回家。老伴是八月里丟下了她,因此每年中秋她一個人呆在家里特別想老伴。那年送兒子出國,他們準備一家三口坐飛機去北京,臨行前老伴身體不適改變主意送到省城。在候機大廳,仲波請一個女孩幫忙匆匆照了張全家福,收了照相機,他先拍了拍媽媽的背,親熱了一下媽媽。再要與站在媽身后的爸爸擁抱時,老伴卻用力推了兒子一掌,讓他趕快進站,說:“到學校了就打電話?!闭纠镞叺膬鹤右徊揭换仡^,想多看老爸幾眼,卻望不見老爸的身影了,只有老媽扒在出入境檢票門的欄桿邊目送兒子。原來老伴一個人坐在候機廳里嗑瓜子,他一邊從塑料袋里撿出瓜子來嗑,一邊把嘴里的空殼子吐到袋子里。起身離開時,他又一顆顆撿起不小心落地的空殼子扔進袋子,半路上仍然從袋子里撿出瓜子來嗑。尤姨說:“你太不愛干凈了!”搶過老伴手中的袋子扔進了垃圾桶。尤姨那時一點也不知道,老伴的肝癌已經(jīng)到了晚期,早在一年前,老伴就知道癌癥纏上了身。常言龍生龍,鳳生鳳,老伴可是一條真龍,六六屆的高中畢業(yè)生,初中時連跳二級,下鄉(xiāng)插隊落戶斷了他中國第二個華羅庚的夢,他在兒子身上狠狠投入以彌補失去。兒子從小愛撒尿,他親手為兒子宰殺了32條狗;一年365天,他一天不落給兒子拿牛奶;兒子得了嚴重痢疾要輸血,他讓自己的鮮血流進兒子身體;為了給兒子攢學費,他撕了化驗單,硬是把身患癌癥的情況瞞著所有人,沒有吃一顆藥,打一次針;那年暑假兒子忽然愛上小提琴,夫婦倆專程把他送到市里去學習,老伴逢人就說兒子在跟某某學小提琴,好像他嘴里的某某是盛中國,全世界都知道似的。那天,夫妻倆出了候機廳,就守在另一道鐵欄桿邊,那里邊是大片草坪。直到飛機從跑道上緩緩滑翔,老伴也朝著機體起飛的方向追去,嘴里大聲喊著,“小雜種,你飛了,你飛了?。G下老媽一個人……”尤姨只要一想起老伴那天的行為,就覺得他太反常,他怎么會罵兒子小雜種呢?他還撿起石頭子兒朝天上的兒子砸去。是的,兒子從小長大,每一步都在父母的把握中,他是替自己從此失去對兒子的把握而失落?是對老婆未來的擔心?說不出他的來由。

      桃溪鎮(zhèn)的人從來是自己做月餅,他們不叫月餅,叫酥餅。因桃溪鎮(zhèn)是秭歸縣的一個小鎮(zhèn),秭歸是屈原的家鄉(xiāng),他們的餅餡就叫“桂漿”,源于屈原《楚辭?九歌?東君》“援北斗兮酌桂漿”。桃溪鎮(zhèn)人一般在頭年的中秋前后采摘桂花,用糖、酸梅腌制,裝進紫砂陶罐,埋進地窖,第二年取出。

      尤姨想按家鄉(xiāng)的風俗過一個中秋,事先問仲波樂不樂意。仲波當然樂意,并向柯渲染家鄉(xiāng)的中秋節(jié),說媽媽做的餅最好吃??乱哺吲d。只是桂漿怎么弄呢?尤姨來北京時沒想會住到中秋,倒是柯的一個包裹提醒了她,快遞兩天就到,從鎮(zhèn)上送過來也只三天。尤姨準備給雪柳打電話,讓她幫忙辦這事兒,拿起電話改變主意還是打給了雪柳的婆婆。婆婆倒是個辦事麻利的人,讓尤姨在中秋的前一天收到了桂漿。

      尤姨要做月餅、要按家鄉(xiāng)的風俗掛橘燈,還要做八菜一湯,正缺個幫手??碌膯挝环帕税胩熘星锛伲纫虡返煤涂乱黄鹈钪星锸⒀?。尤姨難得逮住與柯單獨在一塊兒呆幾個小時,她讓柯搓桂漿,自己揉面團,一邊笑瞇瞇與柯聊天,她聊桃溪鎮(zhèn)的水,河水里的桃花,下河洗被單的姑嫂們,姑嫂們的眼睛可厲害,最愛挑剔新媳婦洗的床單。她說著瞟一眼柯,一會兒又瞟一眼柯,兒子和媳婦上了床,做婆婆的該提醒的事就得提醒。可是柯一臉的無知,還笑得渾身直抖動,“都什么年代了,還有人用棒槌在河里洗衣裳?”柯的笑很美很動人,尤姨從面盆里抽出白撲撲的手想捉住女孩動人的美,就像當年桃溪河邊待雪柳,用自己的掌心掌背去疼愛兒媳婦??墒强虏荒樇t,不嬌喘,不經(jīng)意地從尤姨的雙手間抽出了自己的手。尤姨就嘆氣,換了個話題問柯的工作啦,問柯的父母啦,問柯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

      柯反問尤姨,“跟誰結(jié)婚?”

      尤姨說:“文化人開通、透明,可你這個丫頭,還不好意思!”

      柯說:“你看見了,我們根本沒時間談戀愛?!?/p>

      尤姨說:“先結(jié)婚,后戀愛。戀愛是一輩子的事?!?/p>

      柯說:“我贊成你的后一句話,可是不戀愛就結(jié)婚,搞不準的。”

      搞不準你跟我兒子隨便上床?但尤姨說出口的是,“準不準你問我這個當媽的?!?/p>

      柯說:“阿姨你越說我越糊涂了!”

      尤姨說;“丫頭,你今年三十二了,為你自己的身體著想也該結(jié)婚了,年齡大了怕難產(chǎn)??!”

      柯說:“這個我知道?!?/p>

      尤姨說:“你父母知道你倆的事么?關(guān)系確定了,就要一起回家去看看父母。在我們桃溪鎮(zhèn),還興送彩禮呢!雖然你們白領不興這一套了,我還是會囑咐兒子要懂規(guī)矩,要孝敬岳父母大人的?!?/p>

      莫名其妙!柯手中的桂漿被擲出去,軟塌塌地貼在墻上??略褂戎俨▽屨f了不該說的話,但看看和眉善目的老人,她把沖到嘴邊的真實吞回了肚。

      柯是從網(wǎng)上認識仲波的,仲波發(fā)了一條招租啟事,介紹了出租房和他個人的基本情況,并強調(diào)需要一女性做室友。同室居住一段時間,柯很滿意這個室友,最欣賞仲波玩啞鈴的時刻,高高的個頭兒,發(fā)達的胸肌,男子漢十足。這是一個不甘平庸的男人,與自己相同,這樣的人注定了要犧牲一些什么,才能獲取一些什么??逻€注意到,擱在墻角的啞鈴最初是三個,過半個月,減少至二個,再過半個月,減少至一個了。有一天仲波正在將啞鈴舉過頭頂,兩邊各掛三個鈴,他對柯說:“我這套啞鈴要當廢鐵賣掉了!”柯說:“換上80斤的,觀眾不肯離席?!敝俨ㄕf:“謝謝你的鼓勵。”柯見仲波揮汗如雨,抽一張面巾紙遞給他,再進廚房替他沖一杯咖啡。仲波的陶瓷杯特大,里邊分隔著兩個小杯,一個裝咖啡,一個裝綠茶。柯知道仲波早晚喝水的習慣。仲波用細而長的陶瓷小勺攪動著杯里的水,便攪出了單身男女柔柔的情誼。兩人都在試圖接近對方,不知從哪天夜晚開始,互相都把自己的房門悄悄敞開了。然后有一天晚上,柯坐在自己的小書桌邊聽音樂時,感到一雙手搭在自己的雙肩上。她起身讓他坐,他坐下后就讓她坐在自己的雙腿上。也許是選擇同室居住的那一刻,他們就選擇了性伙伴,也許他倆都是有一定閱歷的同類人,太明白自己,明白對方,這使他倆相依相偎平靜地聽完那首音樂,平靜地上床做愛,第二天平靜地寫下一份同居協(xié)議。

      夕陽從窗口溜去,尤姨的臉上仍然明亮亮,她絲毫沒有察覺柯的情緒變化,至于趴在墻上的面團,她以為柯到底還是個大孩子,樂著,瘋玩呢!兒子沒帶樓下大門的鑰匙,按響了門鈴,她從視頻上看見兒子提著好大一袋橘子,趕緊開了房門。家人在一塊兒做餅這是第一道節(jié)目,掛橘燈這是第二道節(jié)目,擺盛宴這是第三道節(jié)目。每道節(jié)目都得由她拉開序幕,她是家庭主婦,家的主心骨,所有一切都是圍繞著主心骨轉(zhuǎn)動。就說掛橘燈,必須由她掛上去,孩子、孫子們?nèi)c燈,燈亮后再拿釘子戳泉眼,端個碗接住泉眼里流出的水,這水就叫金水。中秋節(jié)太多的事情要做,主心骨就表現(xiàn)得特別突出,而這些活動往往帶給主心骨媽媽無比的快樂。在桃溪鎮(zhèn)就有這樣的故事,說一個死了娘的家庭,兒女不愿父親的女友拉開節(jié)目的序幕,父親就和女友在中秋早晨臨時舉行婚禮儀式。當然,尤姨早作好了中秋的準備工作,客廳的窗下牽好了一根紅繩子,橫欄的粗繩下墜著無數(shù)根細細的繩子,等待著橘子懸掛上去。

      柯不愿破壞尤姨的好心情,忘記了尤姨對自己的誤會,她提了凳子,準備上凳去掛橘子。仲波說,“你想奪媽的權(quán),這個權(quán)可奪不去的,媽你說是吧?”

      尤姨說:“她自己會有的,說來就來了!”

      柯不懂意思,“對,今天沒有,明天就來了?!?/p>

      尤姨說:“這話阿姨最愛聽了!”

      三個人正說笑得帶勁,仲波的手機響了。

      這個時候,尤姨對電話非常敏感,她丟下手中的活兒,走到仲波跟前,聽見他在“嗯嗯嗯”的,對方說了好長時間,仲波才說:“今天實在抽不出身,我要跟媽媽在一起過中秋?!敝俨ǚ畔率謾C了,尤姨長長地噓出了一口氣。

      尤姨就去掛橘燈,她想餅已經(jīng)起鍋了,菜也都是半成品,張燈結(jié)彩,氣氛就出來了。

      尤姨剛剛掛了四五只橘燈,兒子的手機又響了。有了剛才的表現(xiàn),這次尤姨放心,兒子是知道老家風俗的,更知道為娘的心。

      站在凳子上的尤姨很快就撐不住了,她好幾次望過去,仲波剛放下的手機又響了。尤姨感覺有幾個人在輪流與兒子談話。最后仲波朝媽走過來。尤姨跳下凳子,心也相跟著落下了地。兒子說:“媽,今天真是太不巧了!這會兒請我去聚會的老板對我很重要?!?/p>

      尤姨心里難受,可天大還是兒子的事,她有氣無力地說:“別跟媽說這么多了,媽都懂,快去,快去吧!”

      仲波說:“那我就去啊,盡量早點回來?!敝俨ㄟM屋去換西裝了。

      柯說:“阿姨,他去他的,還是我倆準備……”柯的話還沒說完,她的手機也響了,她的一個同學剛從新加坡飛回??聦τ纫陶f:“是我最好的同學,從初中同到大學。我把他安排好了很快就回來?!庇纫陶f:“既然是你的同學,就接家里來吃餅,多一個人更熱鬧。”

      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尤姨就想桃溪鎮(zhèn),平時想,這會兒更想。尤姨正想著桃溪鎮(zhèn),雪柳的婆婆來電話了。那婆婆有兩個兒子,小兒子就是雪柳的丈夫,大兒子雖然住在市里,卻在鄉(xiāng)里開有煤礦,每個星期都開著自己的車,帶著媳婦和一雙兒女趕回家過雙休日。年年中秋節(jié),兩個兒子、兒媳、孫兒孫女都圍著婆婆繞前繞后好不熱鬧。那婆婆告訴尤姨,她今年做的酥餅又增添了一種花樣,她家的橘燈全亮了,她讓尤姨猜猜誰的金水最多。尤姨想說是雪柳,因為雪柳心細手巧,每年中秋是她戳出的金水多。但尤姨說:“是小孫孫嘍!”

      那婆婆在電話里大笑了,“算你猜對了,果然是小孫孫的金水多,不過是雪柳抱著他,捏著他的胖手手討金水?!?/p>

      尤姨怕那婆婆在她面前夸雪柳,那婆婆偏夸雪柳,

      “你們家誰的金水多呢?”那婆婆又問。

      尤姨的橘子都還沒掛完呢,談什么金水?她撒謊說,“當然是沒過門的媳婦金水多?!?/p>

      那婆婆稍歇片時,“別說什么過門沒過門,有媳婦了就好!”

      尤姨又輸了一次,老老實實多說了三個字,倒讓她開導起我來了!

      對方還在說:“不出明年吧,你們家的小孫孫也會討金水嘍!”

      刺探家情?尤姨說:“那是,那肯定是!”想想還是不服輸?shù)舻倪@次,就告訴那婆婆,“北京帶小孩時興背巾,胸前背后都好使,孩子在里面能坐也能站,大人用著舒服,孩子養(yǎng)著科學,還很漂亮呢!”

      那婆婆說:“能幫我?guī)Щ匾粭l嗎?”

      尤姨說:“那是外貨,加拿大產(chǎn)的?!?/p>

      那婆婆問:“加拿大是什么?”

      尤姨的聲音就響亮了,“加拿大呀,就是挨著美國的那個,那個在北美洲,那個說是林子里的樹葉比我們山里的積雪還厚的國家?!?/p>

      尤姨想,等著吧,等我的小孫孫先坐上背巾了,回桃溪鎮(zhèn)轉(zhuǎn)一圈,再給你帶一條。

      尤姨做完所有事情,就站在窗口數(shù)駛進樓下的小轎車,那些車進進出出從沒間斷過。它們有的從擁擠的東三環(huán)來,有的駛向川流不息的車海中去。那天兒子從北京西站接回她,出租車就是從這個車庫直接開進單元樓的,一下車兒子就按亮了電梯門。她覺得這個車庫太長太大,隔老遠才一盞燈,里面的汽油味熏得她頭暈目眩,好像一閉上眼睛,天就會塌下來似的。以后尤姨去超市買菜什么的,繞著道也要避開車庫。這會兒尤姨恨自己為什么要看那些車呢,越看越迷糊,越看越空洞、茫然。一串數(shù)字,一排汽車,一個車庫,它們里面都暗藏著她讀不懂的東西。大車庫、大城市、大變化,所有現(xiàn)代化的一切都在分離著她和兒子。她是屬于桃溪鎮(zhèn)的,兒子屬于哪兒?她在兒子的生活中永遠是客人嗎?兒子的心還能不能回到桃溪鎮(zhèn)?

      已經(jīng)好幾天了,兒子和柯都沒有發(fā)現(xiàn)床單上的那朵云雨仙客來。

      尤姨每天進房間打掃衛(wèi)生,都要檢查床單被換下了沒有,她要讓柯自己去做這件事。她等待兒子等到十點多鐘了,他們還沒回來,她就和往常一樣走進柯的房間,瞅著那朵云雨仙客來啰嗦。她奇怪自己,當她瞅著它輕輕地說話時,她的迷糊、空洞、茫然煙消云散。她說:“孩子們都在忙自己的事業(yè),我不能攔著他們,哪怕是過節(jié)。不管怎么說,這媳婦是實實在在的了,下種也是實實在在的了!像你們這樣忙,將來哪兒有時間帶孩子?在北京也好,在美國也好,我就不信你們能生出三頭六臂來,工作孩子兩不誤。桃溪鎮(zhèn)也有在外地工作的兒女,不也把孩子扔在父母家里么?用火車上中鋪那個年輕人的話說,現(xiàn)如今老人是個寶!有了孩子,我敢肯定,你們瞅著空就要朝家跑,到那時候,我就是今天雪柳的婆婆,還愁你們不圍繞著我,繞著我團團轉(zhuǎn)呢!”

      尤姨說著就歪倒在柯的床上,手掌覆蓋在那朵仙客來上,這一天她實在是累了。

      第二天早晨,尤姨發(fā)現(xiàn)柯房間的地下有一張打印紙,要不是那張紙是嶄新的,她就把它扔進垃圾桶了。尤姨撿起紙首先就看見了兒子在上面的簽名,還有“同居協(xié)議”幾個醒目的字跳進她的眼簾:

      經(jīng)雙方友好商量,本著互助互利的原則,自愿簽訂如下同居協(xié)議:

      1甲乙雙方以各占百分之五十的比例共同承擔房租、水電、煤氣、暖氣、空調(diào)等費用。兩人的生活費用(包括伙食費、出游交通費等)共同分擔。

      2應尊重對方的工作性質(zhì),在工作方面給對方力所能及的支持。由于乙方正在準備考雅思,甲方應幫助乙方補習英語,每周六或者是周末,甲方應給乙方上二小時英語課。

      3乙方愿主動承擔做飯,洗衣的家務活。打掃衛(wèi)生由甲方負責,如甲方?jīng)]時間打掃衛(wèi)生,由甲方出資請清潔工。

      4雙方應注意個人衛(wèi)生,每天必須洗澡,內(nèi)褲天天換,不準把臭襪子亂扔,要保持坐便器的干凈潔白。另外雙方要互相督促提醒對方堅持早鍛煉。一方生病,另一方應無償給予關(guān)照。

      5雙方都應以工作、學習為重,不宜貪戀過密的性生活。一方對另一方有要求時,應尊重對方,不應有絲毫勉強。

      6雙方都有自己的生活空間,有權(quán)在外面結(jié)交各自的同、異性朋友,而對方無權(quán)干涉。

      7雙方都應友好對待各自的親人、朋友,安排照顧好他們的宿食,及旅游事宜。

      8如因性格不合等原因分手,應好聚好散,和氣分手,不準對對方作出任何傷害性的言行。

      本協(xié)議一式兩份,各執(zhí)一份,自簽訂之日起生效。

      尤姨把這份同居協(xié)議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問自己,怎么會是這樣呢?回答自己,不是這樣又是哪樣?她何止一次、兩次問及兒子談對象的事情,每次他都在回避。要是正兒八經(jīng)談對象,他不會是這種態(tài)度對待媽媽。尤姨來北京后才開始接觸電腦,主要是求助于電腦弄懂兒子與柯對話的詞語,比方“奔奔族”“跑酷”“7時代”,還有令人恐懼的“過勞死”。她用拼音輸入“同居協(xié)議”這幾個字,很困難,半個小時才完整了這幾個字。她從電腦里得到了一大串“同居協(xié)議”。一條條挨著讀,其中有一條她讀了好幾遍,因為只有那條協(xié)議寫有“雙方應共同朝著結(jié)婚的目標邁進”。她琢磨人家為什么強調(diào)這一條,兒子壓根兒不提這一條?如果兒子寫上這一條,至少留給她一點退而求其次的想頭。憑著她簡單的理解力分析,兒子和柯是商量好了,有意把這張打印紙丟在地下,讓她明白他們的關(guān)系和處境。那好,我撿到了,還讀了幾遍,也許我并沒有完全讀懂,但我總是在試圖讀懂。她干脆把這份打印紙貼到了柯的房門上,想想這張紙就是她的道理,這道理是講給兒子聽的,兒子你早就應該把自己的想法、做法,今天,明天,明明白白地講給媽媽。她就撕下它,重新貼在了兒子的房門上。

      中秋夜晚仲波和柯同時回家,兩個人在電梯門口不約而遇,柯劈頭就問仲波,“你是怎么對你媽說的?她把我當兒媳婦了!問我們幾時結(jié)婚,她讓我盡早帶著你去見岳父母,巴不得明天就抱孫子呢!”仲波說:“難怪媽最近怪怪的,你不知道哇,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她屁顛屁顛地跟進跟出,問我那會兒忙不忙?忙就以后再說。還說什么兒子你總算讓媽踏實了!”柯說:“你媽該不是發(fā)現(xiàn)你上我的床了?”仲波說:“都怪我。弄不好了!轉(zhuǎn)眼就是元旦,媽肯定會要我們回家,要是我們不答應,她會親自去買火車票,在這兒等也要等著一起回家。我們老家有很多規(guī)矩,兒女哪怕遠在天涯海角,一旦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就得回一趟老家,過去叫訂婚。”柯就笑說:“我跟你回家吧,假戲真做演到底?!敝俨ㄕf:“我急得要跳樓,你還開玩笑,給我想個辦法吧!”柯說:“是哪檔子事,就給你媽說哪檔子事?!敝俨ㄕf:“我們這算哪檔子?說得清楚我不早說了!”柯說:“事到如今,說不清楚也要說?!敝俨ㄕf:“你讓我怎么說?”柯想了又想,才想出個主意,先把同居協(xié)議亮給尤姨看看,再看尤姨的態(tài)度來定奪怎么處理這件事。仲波搖了搖頭,但沒別的辦法,只好如此。倆人盡管把個電梯按鈕上上下下地按,躲在里面討論了好久。好在夜已深,沒受到別人打擾。

      不過這份同居協(xié)議原本放在柯的書桌上,是風把它吹到了地下。

      尤姨等待著兒子把心里的想法,現(xiàn)實的做法講給媽媽。在她等待的第一天里,客廳里的金魚缸破了,尤姨不知道是自己橫沖直撞,撞破了玻璃,還是玻璃原本就有裂痕,水從缸里流出來,死了幾條魚。幸好客廳角落里還放著個舊魚缸,可能是原租客留下的。尤姨悄悄地換了魚缸,把舊魚缸移到房外樓梯的垃圾桶邊,把落滿灰塵的新魚缸搬到客廳中央來,又從花鳥市場買了幾條魚添進去。這么大的事,兒子回家了沒察覺,柯回家了也沒察覺,尤姨心里不舒暢,丟魂失魄的樣子,也懶得與他們念叨,以免攪擾他們。尤姨盡量告訴自己平靜點,平靜點,心才慢慢平靜下來。使她平靜的原因是夜里的一個夢,這個夢里重溫了老伴當年在機場追著飛機大聲地喊:“小雜種,你飛了,你飛了啊……”的鏡頭。尤姨總算理解了老伴那時候的心情,夢里還有老伴坐在回家的客車上,連續(xù)幾遍說給她的話,“我怕你將來一個人呆在鎮(zhèn)子里孤獨!”尤姨想,她并不是第一次做這個夢啊,她還是趕快回桃溪鎮(zhèn)做夢去,有老伴陪著,兒子對不對自己講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坐地鐵去北京西站買好了提前三天的火車票,然后跟開始來京一樣,安安心心地給兒子和柯做晚飯。

      這兩天仲波不再安排媽媽看電影聽演唱會了??乱膊徽f油煙不衛(wèi)生毀容之類的話了。兩人能早下班都盡量早下班,特別老實地吃媽做的飯。他倆都察覺尤姨一定讀過了同居協(xié)議,她沒有大驚小怪,大吵大嚷地責備他們,而是平靜地接受了這件事,這就值得他們?yōu)橹C然起敬。仲波跟柯商量,晚上談話容易被電話打斷,明天就是星期六,我們帶著媽媽出去,找個環(huán)境幽雅的地方談。可是當天下午仲波被公司派了差。臨走讓柯陪著媽媽轉(zhuǎn)轉(zhuǎn),先別提同居協(xié)議的事。

      星期六柯要帶尤姨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尤姨想起三里屯附近有個神秘的地方,從街上望去,里面的建筑物全是白顏色,它們周圍有茂密的樹林和鮮花??略诘氖可细嬖V尤姨,“你是說挨著劇院的?那是陽光婦產(chǎn)醫(yī)院?!贬t(yī)院分室外和室內(nèi)花園兩大部分??潞陀纫套谑彝饣▓@的木椅上,相跟著那些坐在椅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們朝前移動。她們看見室內(nèi)也有同樣的木椅,椅子上也坐著朝前移動的人,不過是清一色的男人。那些男人被一個個地點名,然后由護士領著,在某間屋子里換上一身素白的衣裳,頭戴一頂透明的藍帽子走進產(chǎn)房??赂嬖V尤姨說:“這就是陽光醫(yī)院與所有醫(yī)院的不同,它讓嬰兒第一眼看見的人是爸爸,它讓丈夫守著妻子分娩,親手替妻子擦去額頭的汗水,了解女人當時的痛苦,今后好好對待妻子和孩子,它讓男人與女人一起分享新生那瞬間的幸福!”還有,柯指著室內(nèi)花園里說:“那些嬰兒是躺在自然的陽光中,而不是溫室里!”尤姨就看見那天早晨的太陽,帶一點兒淡淡的藍,穿透玻璃灑在一排排搖籃間,還有綠色的植物在雪白的蚊帳上方輕輕地搖曳,還有護士晃來晃去的婀娜身影……寧靜、溫馨,像水融進尤姨的心湖,心又起快樂的波瀾。她說:“這地方真好,將來你的孩子也會在這地方出生?”

      柯說:“說不準,有幾個國家的陽光婦產(chǎn)醫(yī)院比這更好?!?/p>

      尤姨只把柯好好地瞅了一眼。

      第二天早晨,尤姨尋找了幾條街,終于買到了一包明礬,順帶還買了個大塑料盆。她要親手替兒子洗床單,懷疑北京的自來水有點兒渾,黏糊糊的不爽手,用明礬沉淀了水,洗凈了那床栽滿仙客來花朵的床單。兒子出差了,柯不知逛哪兒去了,早晨十點多鐘的太陽很好,陽光跟頭天一樣帶點淡淡的藍。尤姨把床單搭上曬臺的不銹鋼自動衣桿子上,搬把小椅子坐在床單下,用桃溪鎮(zhèn)女人的挑剔眼睛尋找那朵云雨仙客來,卻怎么也找不著了。有只粉紅蝴蝶飛來,老在床單的一個地方盤旋,一會兒,蝴蝶與一朵仙客來重疊在一起,尤姨的眼睛就濕了,她濕著眼睛與它們又輕輕談了一番話。

      柯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尤姨已經(jīng)走了,餐桌上留著一張條,她急忙給仲波打電話。仲波接到電話時剛回到公司,美國老板正在辦公室里等著他,準備馬上出門去會見北京的一個客戶。他對老板說:“很抱歉,我這會兒不能跟你去了,你另外派個人?!彼娎习宀桓吲d,煩躁毛病又犯了,顧不得對老板解釋,大聲地對他說:“我要去西站找媽媽!”

      作者簡介:

      劉抗美,筆名冬如,女,湖北宜昌市人。曾當過工人、推銷員、職高教師。1985年畢業(yè)于中央廣播電視大學中文系。出版有散文集《女兒路》;著有長篇小說《復活了的神女峰》。曾在《北京文學》《人民文學》《朔方》《當代作家》《散文百家》《朔方》《芳草》等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多篇,并有作品被轉(zhuǎn)載、獲獎?,F(xiàn)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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