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 弓
漢字表意,妙不可言。同為批評性語言,上對下叫做“教導”、“訓示”,而下對上只宜說“希望”、“建議”,在古人則有一個專用詞:諫。我不知道外語里有沒有含義與之完全同義、準確傳神的相應詞語,我知道的是,在那諫言路上,留有太多的眼淚和血痕,言路之險勝似沙場。
上古之世,堯舜豎立誹謗木,讓百姓公開批評領導,后來,有個鄒忌巧妙諷諫,齊王搞了一次“花錢買批評”,成為經典故事??傆^言路,以諫獲獎的寥若晨星,而因言獲罪的卻是數不勝數。“文死諫”與“武死戰(zhàn)”并提,足見言路之危險程度。明代工部主事何遵上疏諫武宗,帝怒,廷杖四十,越二日而卒。當初何遵草疏時,其家僮抱著主人手臂哭求:“主縱不自計,獨不念老親幼子乎?”言路險惡家僮知,那是對現實和歷史的真實反映。
一、諫言的功能和分類
“諫”的本義是規(guī)勸君主、尊長,使其改正錯誤。倡導諫言,要求發(fā)諤諤之聲,也就等于承認人主及各級官吏并非一貫正確,而是隨時都可能出錯。而適時的諫言,則正是預設的防錯糾錯措施?!芭d國之君樂聞其過,荒亂之主樂聞其譽;聞其過者過日消而福臻,聞其譽者譽日損而禍至”。晉人賀邵把諫言與國家興衰及皇帝個人禍福的關系都說透了。但是,由于人性與生俱來的喜譽偏好,再加權力獨具的擴張性發(fā)酵,使“聽忠難,從諛易”成了專制體制下的普遍現象?!爸已阅娑?唯達者能受之”。這樣的“達者”素來稀缺,偶爾閃現幾個明君賢相,可以容忍乃至主動聽取一些諫言,便被傳為美談。
在君主專制條件下,敢于直言殊非易事。《韓非子·說難》將諫諍比喻為觸犯龍的逆鱗,招來殺身之禍的幾率很高。唐太宗也說:“人臣欲諫,輒懼死亡之禍,與夫赴鼎鑊、冒白刃,亦何異哉?故忠貞之臣,非不欲竭誠,竭誠者,乃是極難?!?/p>
權力場上的強者體悟諫言的好處,多是在被諛辭害苦甚至變?yōu)槿跽咧蟆L拼紫嗬畹略1毁H謫后深有感慨:門下愛我皆如杜豈頁,吾無今日。這位杜豈頁曾為德裕賓佐,德裕貴盛時,賓客無敢拂逆者,惟豈頁數諫正之,故有上述悔悟。
盡管諫言是個好東西,但維護皇上、長官的面子依然是進諫者必須首先考慮的,這從古人對諫言的分類即可看出。
禮有五諫,其名目,在劉向《說苑》里為正諫、降諫、忠諫、戇諫、諷諫;而班固《白虎通》則稱諷諫、順諫、窺諫、指諫、陷諫?!犊鬃蛹艺Z》又多了兩個名詞:譎諫、直諫。此外,尚有大諫、幾諫、顯諫、切諫、極諫等名目。儒家經典主流道統都力挺諷諫、幾諫,明確告誡,“為人臣之禮,不顯諫”。說一個幾諫的典型:十六國漢劉殷為相,不犯顏忤旨,然因事進規(guī),補益甚多。漢主劉聰每與群臣議政事,殷無所是非;群臣出,殷獨留,為聰敷暢條理,商榷事宜,聰未嘗不從之。殷常戒子孫曰:“事君當務幾諫。凡人尚不可面斥其過,況萬乘乎!夫幾諫之功,無異犯顏,但不彰君之過,所以為優(yōu)耳?!眲⒁蠊僦潦讨?、太保、錄尚書事,賜劍履上殿,以壽考自終。劉殷的牛氣,固然有他的兩個女兒為皇后、四個孫女為貴人這一皇親因素,但在劉聰那個暴君手下能穩(wěn)坐相位,平安活到自然死亡,畢竟是個奇跡,奇跡源于幾諫。
北魏文成帝教誨群臣:“君、父一也。父有過,子何不作書于眾中諫之?而于私室屏處諫者,豈非不欲其父之惡彰于外邪!至于事君,何獨不然。君有得失,不能面陳,而上表顯諫,欲以彰君之短,明己之直,此豈忠臣所為乎!如高允者,乃忠臣也。朕有過,未嘗不面言,至有朕所不堪聞者,允皆無所避。朕知其過而天下不知,可不謂忠乎!”這位拓跋皇帝贊賞面對面,說悄悄話,反對大聲講,忌諱寫成小字報,當眾暴露最高領導的問題。
班固將五諫和智、仁、禮、信、義五常對應起來,或許有點牽強,但從恁多名目的規(guī)定釋義中,即不難想見對進諫者的苛求和對納諫者的體貼入微,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一定要從愛護出發(fā),選擇最恰當的、領導可以接受的方式,在充分肯定成績的前提下,提一些建設性的合理化建議,正如《辭海》對“譎諫”的解釋:“諫勸時不直言過失,隱約其詞,使之自悟。”最終要表現的則是“善則稱君,過則稱己”的“臣下之義”。勸人改過的藝術如此深奧,要求如此苛刻,難怪漫漫言路上,只留下東方朔、魏征等屈指可數的成功人士的腳印。
文人騷客有“詩諫”,實際也就是委婉的諷刺詩。《詩·大序》曰:“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基于這種認識,以詩歌的形式對統治者進行勸諫,也就成了一些文人的選擇。
漢初諸呂擅權用事,朱虛侯劉章借助酒勁,當眾吟了《耕田歌》:“深耕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鋤而去之!”呂后默然。此謂歌諫。
小混混子劉賀,做了二十七天皇帝即被霍光廢黜,直接連累昌邑王群臣二百余人被殺,罪名是“不諫”;其師王式系獄亦當論死,然他辯稱“以《詩》三百五篇諫”,乃得減死論。
書法家柳公權有“筆諫”,即借用書法運筆的道理諷喻勸諫?!杜f唐書·柳公權傳》:“穆宗政僻,嘗問公權筆何盡善,對曰:‘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上改容,知其筆諫也?!?/p>
與溫文爾雅的詩諫、筆諫不同,跟一些文官含淚訴說、動之以情的“泣諫”迥異,武人喜歡兵諫,用槍桿子說話,講的是“硬道理”。正所謂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武力是某些強人惟一能聽懂的語言。且看最早的兵諫:“初,鬻拳強諫楚子,楚子弗從;臨之以兵,懼而從之”(《左傳·莊公十九年》)。革命起家的武則天,殺李唐龍子龍孫包括她自己的親生兒子以及元勛功臣,眼睛都不帶眨的,堪稱鐵腕,但她卻懼怕兵諫。裴伷先上書女皇,謂“唐家婦”云云,武則天怒,杖之朝堂,長流瀼州。歲余,裴伷先逃歸,流北庭,發(fā)了財,憑借雄厚財力,養(yǎng)客數百人,打探朝廷事,加之又傳出讖言“代武者劉”,立馬讓女皇神經高度緊張起來,主動采取措施,捐棄前嫌,化解矛盾。
唐末天下大亂,義勝節(jié)度使董昌一心稱帝,不惜誅殺規(guī)勸他的節(jié)度副使黃碣及其家八十口,會稽令吳鐐并族誅之??纱^比他更硬的錢镠將兵三萬前來幫“大王改過”時,董昌立即服軟認錯,并請楊行密居中斡旋。楊致信錢镠稱:“昌狂疾自立,已畏兵諫,執(zhí)送同惡,不當復伐之。”
生前諫業(yè)未竟,死而不已猶諫,那就只有利用尸體,是為尸諫。
春秋衛(wèi)國大夫史鰍,病且死,謂子曰:“吾不能進琢伯玉,退彌子瑕。生不能正君,死不能成禮,置尸北堂足矣?!宾q死,靈公往吊喪,其子具言。公曰:“夫子生而進賢,退不肖,死以尸諫,可謂忠矣?!?/p>
還有一種悲壯如赴死的進諫——“輿櫬”,即帶著棺材去獻言。其實,為身家性命計,此舉似可不必。我這樣講并不違背“圣訓”,儒家經典《禮記·曲禮下》:“為人臣之禮,不顯諫,三諫而不聽則逃之?!睂嵲诓宦?就離開他!要不,像箕子裝瘋賣傻,亦不失為保身之道。
按進諫者的身份劃分,大致有以下幾類:
第一,職業(yè)言官。中國古代有正規(guī)的諫官制度。照司馬光《諫院題名記》說,古者諫無官,漢始置諫議大夫為諫官。但古老的《逸周書》里設定帝王有四佐,分別是前疑、后丞、左輔、右弼,弼的職責為“廉潔切直,匡過諫邪”,頗類言官。
按古人的政治設計,諫官的作用,第一糾正決策失誤,第二彈劾腐敗,從而實現某種有限的權力制衡。這就要求諫官們政治上得有風險意識,且個人操守務求清白,“專利國家而不為身謀”,打鐵先得自身硬。人性的弱點,趨利避害的本能,讓多數諫官選擇了見風使舵、順旨進言甚至助紂為虐。但是不計個人禍福、忠于職守的言官依然史不絕書,這些為民請命的人、舍身求法的人,被魯迅譽為“中國的脊梁”。
唐憲宗曾經對宰相李絳說:諫官多謗訕朝政,我想抓一二人做典型以儆其余。對曰:“人臣死生,系人主喜怒,敢發(fā)口諫者有幾!就有諫者,皆晝度夜思,朝刪暮減,比得上達,什無二三。”李絳所言不虛。別說“批逆鱗”,就是規(guī)諫節(jié)度使,也要冒殺頭的危險。唐代劉辟得到節(jié)度使的任命以后,愈發(fā)驕矜,利令智昏,起兵反。推官林蘊極力規(guī)勸,劉辟大怒,要殺他;劊子手遵照劉辟授意并未真殺,只在他的脖子上用刀刃磨上幾下,欲使他屈服。豈料林蘊竟呵斥行刑之人說:“小子!要殺就殺,我的脖子難道是你的磨刀石嗎!”林蘊的硬骨頭精神令劉辟由衷嘆服:“真是一位忠烈之士啊!"
下面的“言事”發(fā)生在后蜀,李起性直,任專司言職的右補闕,宰相李昊嘗語之曰:“以子之才,茍能慎默,當為翰林學士?!鄙僬f話,就升官,低代價高收益的買賣,戇直的李起居然不買賬:“俟無舌,乃不言耳!”
明朝成嚴為監(jiān)察御史,彈劾不畏權貴,明成祖嘗諭貴戚:“爾輩犯罪,朕或容之,成回子不汝貸也。”成嚴因為多須大鼻,故被稱成“回子”。朱棣倒是會裝好人,他明確告訴貴戚:你們干些不法事兒,我可以原諒,可成回子卻不會放過的!
第二,各級官吏。一般來說,官員都有進諫的責任,正如北齊給事、黃門侍郎楊愔所言:“畜狗求吠;今以數吠殺之,恐將來無復吠狗?!贝吮扔餍蜗蠖羁?養(yǎng)狗不就是圖它“叫”嗎?現在要是因狗叫了幾聲便殺掉它,恐怕將來再也沒有敢叫的狗了。
唐高宗儀鳳元年,有兩名軍官誤斫昭陵柏,罪當除名;皇上特命殺之。大理丞狄仁杰認為二人罪不當死。高宗聲言:彼等斫昭陵柏,我不殺則為不孝。仁杰固執(zhí)不已,上作色,令出,仁杰曰:“犯顏直諫,自古以為難。臣以為遇桀、紂則難,遇堯、舜則易。今法不至死而陛下特殺之,是法不信于人也,人何所措其手足!……今以一株柏殺二將軍,后代謂陛下為何如矣!”狄仁杰有理有據的諫言,使高宗收回成命,改殺頭為流放。狄仁杰所以成功,也因了他高妙的進諫技巧,他為皇上設置了一個“陷阱”:做桀紂還是做堯舜?當然,最主要的是唐高宗性格仁弱,又不怎么犯渾,倘換成秦始皇或高宗長兄李承乾,好啊,你竟敢罵朕,我先把你的頭砍了再說!
明建文初,教諭程濟上書言某月北方兵起,惠帝認為這不是他可以說的,逮至京城將要殺頭,程濟大呼曰:請陛下暫時把我囚禁起來,屆時我的話不應驗,再殺不遲。待燕兵起,就釋放了。
胡世寧以南京刑部主事遷江西副使,上疏論寧王朱宸濠反狀,這本來是一片忠心,見事早,提醒朝廷防患于未然。詎料卻因此獲罪,系錦衣獄,論死,最后減死戍遼東,直到朱宸濠伏誅后才免除刑罰。
程、胡兩位獲罪,是因為他們泄露了統治集團內部的矛盾。專制體制下,涉及最高層的權力之爭以及人事變動,自來都是嚴格保密,不容下級和百姓隨便言說的。即使已然發(fā)生,上峰不讓說,你還是不能說。秦始皇死尸都發(fā)臭了,趙高仍要求隨從們把他當做活人伺候,誰敢說陛下歸天了,輕則誣你“造謠”,重則殺頭。所有這些無不暴露了當政者的虛弱和卑怯。
第三,百姓。草民話語權本來就少得可憐,再加史官的囿于見聞,致使百姓諫言,史籍非常罕見。
春秋時楚莊王筑層臺,工程浩大,勞民傷財,大臣因諫而死者七十二人。有個叫諸御己的農夫輟耕,鄭重其事道:我將諫楚王。同耕者說:進諫那是官員們的職分,你一介草民,諫個啥呀?諸御己說:若論耕耘那是比體力的活兒,至于說服人主則是比智力了。諸御己很自信地入見莊王。莊王不但采納了他的諫言,停建層臺,而且明令:“有能入諫者,吾將與為兄弟?!背藶榇司幜艘皇酌窀?謳歌諸御己。
北宋末年,國事诪張,太學生陳東上書,請誅六賊,隨后又率太學生數百人伏闕為李綱請命,譴責投降派李伯彥等,由此引發(fā)了汴京軍民十余萬人聚集的群體事件。及宋高宗即位,陳東又連續(xù)三次上書,言辭直切,群小恨之入骨。恰在此時布衣歐陽澈伏闕上書,奸佞稱若不趕快誅殺陳東,恐再次激起群體事件。于是,陳東和歐陽澈慘遭殺害。被拘捕前,陳東對官吏說:“我陳東也!畏死即不敢言,既敢上書,又怎肯逃避一死?”陳東是知識分子、名人,但沒戴官帽,自該算民,他敢言氣節(jié)固可嘉,但用生命來博得一點議政的話語權,那個代價太慘太重太可怕,沒有幾個人能付得起!
有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無官無權,卻能與皇帝“零距離”,進言機會多多,每以滑稽談笑形式道來,效果也好。這就是所謂優(yōu)人。秦有優(yōu)人優(yōu)旃,“善為笑言,然合于大道”。“始皇嘗議欲大苑囿,東至函谷關,西至雍、陳倉”,優(yōu)旃曰:“善。多縱禽獸于其中,寇從東方來,令麋鹿觸之足矣?!鼻厥蓟室宦狇R上輟止。秦始皇暴戾拒諫是有名的,但優(yōu)旃卻以“笑言”令其接受,這諷諫之術倒是值得那些死諫之臣借鑒。
老百姓更多的諫言便是民謠,這是痛感的歌哭,爆發(fā)前的憤怒吶喊!“聽民庶之謠吟,問路叟之所憂”,則“天下之心,國家大事,粲然可見”(東漢劉陶語)。
第四,妻子。其諫言用現代話說叫枕頭風。
前秦苻堅的妻子張氏有才識,明辨是非。苻堅想出兵攻打東晉,群臣極力勸阻,苻堅不聽。張氏勸諫說:聽說圣王治理天下,莫不是依順萬物自然的天性,順從民意,否則就會失敗?,F在全國上下都認為不是伐晉的時機,陛下卻執(zhí)意伐晉。還有種種怪現象也非出兵的瑞兆,懇請陛下三思。苻堅認為女人不懂行軍打仗的事,于是出兵伐晉,結果大敗而歸,張氏自殺而亡。
唐太宗的貞觀之治,洵屬中國歷史罕見的“亮點”之一,除了李世民的雄才大略、功封凌煙諸臣的努力,有兩位女性的諫言也是功不可沒。一位是長孫皇后。略舉一例,一次唐太宗散朝,怒氣沖沖回到后宮,聲言早晚非得宰了那個“田舍翁”不可!長孫皇后知是魏征犯顏直諫惹皇上發(fā)這么大的火時,立即以“主明臣直”的道理婉言勸慰,很快就使太宗轉怒為喜(假如皇后當時吹一股“火上澆油”風,魏征的腦袋或許真就位移了!)。長孫皇后病故,太宗每謂“入宮不復聞規(guī)諫之言,失一良佐,故不能忘懷耳”。一位是徐惠,身份為充容,逝后追封為賢妃。唐太宗晚年,嚴重滋生驕傲情緒,好大喜功,追求享樂,以致百姓疲敝。徐惠乃上疏進諫。這篇疏文見識超群,文采斐然,其言剴切精詣,其情真切感人,比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毫不遜色。唐太宗畢竟是一代明君,對徐惠的尖銳批評,當即予以獎勵。
后漢劉知遠想征收百姓的財產犒勞將士。夫人李氏勸諫說:“陛下即位之初,還沒有嘉惠百姓的措施,就先剝奪百姓生活的資產,這恐怕不是一位初登帝位的天子順從民意、造福百姓的做法。臣妾建議陛下使用府庫中所有資財來犒賞三軍,雖然賞賜不算豐厚,但不會招致百姓怨言?!眲⒅h納而照辦,朝野額手稱慶。
遼天祚帝耶律延禧文妃蕭瑟瑟,聰慧嫻雅,穩(wěn)重寡言,善作詩,而且目光遠大。她見國事日危,不忘以《詠史》來諷刺延禧,惹得皇帝大怒,從此便與瑟瑟形同陌路。后有仇家誣告蕭瑟瑟與聞一起“造反”案,耶律延禧竟信以為真,下令誅殺了蕭瑟瑟。溫馨的枕頭風遇上昏君,釀成血濺鴛鴦枕。
被《明史》稱贊“母儀天下,慈德昭彰”的馬皇后,對朱元璋多有勸諫。朱皇帝暴烈殘忍,屠戮功臣不已,對此,馬皇后婉言規(guī)勸,使其有所節(jié)制,“刀下留人”。知制誥宋濂因長孫宋慎陷入胡惟庸黨而獲罪,朱元璋要處他極刑。宋濂是明初“文學之首臣”,又是太子的師傅,已告老還鄉(xiāng),與胡黨毫無牽涉,但還是被念念不忘政治斗爭的朱皇帝給“擴大化”進去了,宋濂命懸一線,幸有馬皇后一再勸諫,老朱才赦免了他。
二、皇帝態(tài)度是關鍵
諫言所涉及的關系人,不外以下幾方。
第一,老百姓。舊時百姓之聲幾乎沒有直達天聽的通道,也很難傳進高官的耳膜,只能靠代圣天子牧民的官人做“代言人”,為民請命。那時官員沒有什么堂皇說辭,敢于冒丟官乃至掉腦袋危險替百姓說話,憑的就是做人的良知,和愛民如子的父母心。這樣的好官還不少呢。且舉幾例:
后唐莊宗屢出游獵,從騎傷民禾稼,洛陽令何澤伏于叢薄,俟帝至,遮馬諫曰:“陛下賦斂既急,今稼穡將成,復蹂踐之,使吏何以為理,民何以為生!臣愿先賜死?!被噬先绱嗽阚`莊稼,我這個父母官沒法當,百姓更沒法活,請您先賜我死吧!
北魏太和初,懷州人伊祁茍初三十余人謀反,文明皇太后欲盡誅一城人。三十多人圖謀不軌,竟要屠殺全城百姓,你說皇帝他老娘狠不狠?幸虧殿中曹給事中張白澤進諫,以為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不誣十室,而況一州!后從之,乃止。
宋代曾會任兩浙轉運使,適逢旱災嚴重,百姓離鄉(xiāng)背井,流落他鄉(xiāng)求生??墒菣喑级≈^非但不體恤民瘼,還大上項目,民工吃不飽飯,尸棄道旁,哀怨近極限,群體爆發(fā)隨時可能。眾官懾于丁謂權勢,沒有一個提出異議。惟曾會列其狀,使罷其役,軍民得安。
第二,當事人。即諫言直擊對象,利害關系人。利益以至于生死攸關,自會作出激烈反應。
東漢侍中向栩向靈帝上書,抨擊宦官?;鹿購堊尡阏_告向栩要做張角的內應,于是向栩被處死。郎中張鈞上書認為,張角所以能夠興兵作亂,原因都在于十常侍,故應該斬殺十常侍,向百姓謝罪?;鹿俦臼庆`帝的親愛者,張鈞“打狗不看主子面”,皇上一聲“狂人!”的呵斥,御史循聲誣奏張鈞信奉黃巾道,遂將他逮捕入獄,拷打致死。
唐太宗高度重視對太子教育,欽點于志寧、孔穎達、張玄素等為東宮佐官,要求他們必須“極諫”李承乾,而不必講面子。這幾位遵旨忠誠履職,還得到過太宗的重獎。怎奈貪戀聲色的儲副李承乾最討厭的就是諫言,他坦言:“我為天子,極情縱欲,有諫者輒殺之,不過殺數百人,眾自定矣?!辈⑻崆案吨T實施,先遣刺客二人去刺殺于志寧,刺客目睹于志寧的清寒儉樸,深為震撼,竟不忍殺而止;后又遣人伺機殺張玄素,以大馬箠擊之,幾斃。遇上這樣的太子黨,最佳選擇就是三緘其口。
北宋寇準當了宰相,去請教張讠永,張讠永淡淡說了一句:“《霍光傳》不可不讀。”寇準不解其意,回去讀《霍光傳》,讀到“不學無術”時,會心一笑,說:“此張公謂我也。”應該說,寇準真還有宰相的肚量呢。
比較而言,南宋的宰相史彌遠就小肚雞腸得厲害了。侄兒史守之諫,他就保密,所為不使其知;外甥、太常博士陳塤論政切直,不合史宰相的主旋律,便以“好名”誣之,讓他遠離廟堂,當地方官去。
講一個弟諫兄的故事。后漢鄭均好黃老,淡泊無欲,清靜自守,不慕游宦。兄仲,為縣吏,頗受禮遺。均數諫止,不聽,即脫身出作。歲余,得數萬錢,歸以與兄,曰:“錢盡可復得,為坐吏贓,終身捐棄?!毙指衅湔Z,遂為廉潔,稱清白吏。
第三,執(zhí)政者也即宰相。宰相是直接協助皇帝處理政務的高官,相權僅次于皇權。諫官則對君、相兩權有所制約。宰相有權推薦諫官,那很不利于諫官對相權監(jiān)督。金國禮部尚書梁肅就明確建議,言官應該由皇帝直接任命。權力有一種自我擴張的本能,宰相也不愿受到言官的制約。
唐太宗對執(zhí)政說:“朕常恐因喜怒妄行賞罰,故欲公等極諫。公等亦宜受人諫,不可以己之所欲,惡人違之。茍自不能受諫,安能諫人?!彼笤紫鄮ь^“極諫”,也要接受人諫,這倒也符合現代批評的原則。
開元名相宋璟,對一號稱“山人”所撰《良宰論》,明確表態(tài):“山人當極言讜議,豈宜偷合茍容!”宋璟厭惡拍馬屁而喜歡讜言,果然宰相氣度。
口蜜腹劍的李林甫穩(wěn)坐相位十幾年,除了“應對稱旨”,始終與“一人”保持一致,就是千方百計杜絕言路,以立仗馬為活教材,教訓諫官學會沉默。補闕杜琎不識相,上書言事,第二天就黜為下令。諫言路絕,奸計才不會穿幫。
唐代宗朝,元載為相,恐奏事者攻訐其私,竟請求“百官凡論事,皆先白長官,長官白宰相,然后奏聞”。說白了就是層層審查舉報信。對如此明顯令皇上“自掩其耳目”、“塞諫爭之路”,比李林甫有過之的餿點子,李皇帝居然畫了圈。刑部尚書顏真卿因上疏反對元載的動議,亦以“誹謗”罪名貶官。
第四,最關鍵的是皇帝。在君權、相權和監(jiān)察權三者中,皇權最重,言官能否起作用,能起多大作用,均取決于皇帝的態(tài)度。正如宋儒彭龜年所說:“臺諫之士所以能震懾奸宄,唯藉人主聽納其言,假以聲勢?!?/p>
秦始皇焚書坑儒,長子扶蘇諫曰:“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笔蓟蕫琅?打發(fā)扶蘇外出監(jiān)軍。連兒子的諫言都聽不進,遑論他人。
漢文帝明令廢除法律中的“誹謗罪”和“妖言罪”,理由是此等罪名會使得群臣不敢暢所欲言地批評朝政,皇帝無從得知自己的過失,妨礙吸引遠方的賢良之士到朝廷來。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漢文帝采納了一個叫緹縈的小姑娘的建議,廢除了慘無人道的肉刑,也有利于犯人改過自新。這件事無論在法制史上還是在納諫史上,都應該大書一筆的。秦始皇鉗制民口、拒諫飾非,導致二世而亡;漢文帝修正法律,保障朝臣批評權,卻開創(chuàng)了文景之治的盛世。
隋煬帝公開宣稱:“我生性不喜歡別人進諫,如果是達官顯貴想進諫以求名,我更不能容忍他。如果是卑賤士人,我還可以寬容些,但決不讓他有出頭之日,你記住吧!”最高的“封口令”下,哪個還敢多說話?
唐太宗以隋煬帝為鑒,盡量創(chuàng)造進諫的良好氛圍,他說:“煬帝多猜忌,臨朝對群臣多不語。朕則不然,與群臣相親如一體耳。”事隨境遷,人隨時變。隨著形勢越來越好,唐太宗的驕傲指數急劇攀升,表現在納諫的態(tài)度上,如魏征所描述的:“陛下貞觀之初,恐人不諫,常導之使言,中間悅而從之。今則不然,雖勉從之,猶有難色?!必懹^十八年,已變?yōu)椤坝猩蠒环Q旨者,或面加窮詰,無不慚懼而退”,這分明是堵言路了;貞觀二十二年,病篤的宰相房玄齡在家里對兒子說,皇上征遼的錯誤決策,“群臣莫敢諫”!
盡管唐太宗的納諫曲線圖是箭頭朝下一路跌,然而能做到他那個份上,已經創(chuàng)造了歷史,近乎“惟一”了。尤可稱道的是,他對諫官作用的充分發(fā)揮,作了制度安排:貞觀之制,中書、門下及三品官入奏事,必使諫官、史官隨之,有失則匡正,美惡必記之;諸司皆于正牙奏事,御史彈百官,服豸冠,對仗讀彈文;故大臣不得專君而小臣不得為讒匿。制度的保障更有力,影響更久遠,玄宗名相宋璟,要恢復的就是這個制度;憲宗元和年間,元稹上疏論諫職,援引的也是太宗先例。
唐代名臣、政論大手筆陸贄認為,上下阻塞,言路不暢,因為“九弊”故。所謂九弊,上有其六而下有其三:好勝人,恥聞過,騁辯給,眩聰明,厲威嚴,恣強愎,此六者,君上之弊也;諂諛,顧望,畏,此三者,臣下之弊也。顯見,皇帝是矛盾的主要方面。
最后,再引述一段皇后的和淚訴說做例證:京城陷,崇禎泣語周后曰:大事去矣!周后頓首曰:妾事陛下十有八年,卒不聽一語,至有今日……看來周后諫言沒少說,可剛愎自用的朱皇帝一句也不“納”,說了也白說。
三、血淚斑斑諫言路
對待諫言的態(tài)度,不外采納或者不納。
納本身就是對諫言的認可和正面引導,予以獎勵就更是積極鼓勵。史載:楚莊王啟用直言進諫的士慶為卿相,令朝臣羨慕得不行。有人不服氣,經莊王指出他與士慶的差距后,心悅誠服,行動上自覺向士慶看齊。
唐太宗修洛陽宮以備巡幸,給事中張玄素上書諫,以為“陛下役瘡痍之人,襲亡隋之弊,恐又甚于煬帝矣!”上謂玄素曰:“卿謂我不如煬帝,何如桀、紂?”對曰:“若此役不息,亦同歸于亂耳!”這么尖銳的批評,李世民不但納了,立即下令停工,而且獎勵張玄素彩二百匹。魏征亦嘆玄素“有回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