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亮
山腳下,一棵樹艱難地站起來。它的根還沒有在泥土里扎穩(wěn),身體里的水還沒有那么暢達地流動,甚至也還沒有適應這片陌生環(huán)境里的空氣,但它已開始調(diào)整在劫難中復蘇的身體,葉片在陽光下緩緩伸展。一棵樹對新生活充滿了歡喜和驚奇??諝饫飶浡稛熀团<S的味道,和山頂上永遠飄蕩的清淡的氣息是那么不同,但它不認為哪一種更好,重要的是,它從山頂來到另一處,開始新生活。命運完全改變了,就在一場不大不小的泥石流暴發(fā),它縱身而起的那一刻。
一棵行走的樹。它站在山腳下笑靨如花,而身后山上一道灰褐色的滑坡,上面無數(shù)深而雜亂的痕跡,是它命運改變一瞬間的踉蹌和掙扎。
在阿吾拉勒山一個狹長的深谷里,我看見野杏花一路向山谷更深的地方開放。因為地勢不同,在同一個季節(jié)里,這些野杏樹的青春就會有不同的展現(xiàn)。山底下的杏花已開始凋零飄落,而山腰上的花卻開得正旺??墒桥赖缴巾?看到開放的杏花只是零散的幾枝,它們舉著一樹花蕾,仿佛舉起一片輕盈的豆蔻年華。是什么使一片山谷里的野杏樹有著不一樣的青春期?僅僅因為地勢的高低不同嗎?這些宿命里注定無法改變的事情又是什么決定的呢?陽光慢慢移動,光影像壁虎一樣貼著峭壁,松林里寂靜無聲。而粉紅的杏花卻像山谷里一群快樂的精靈,他們發(fā)出清脆而嬌俏的聲音,花枝搖動,像嬉戲的身影在林間一閃而過。這種美妙的場景仿佛世外桃源,是人間不存在的向往,在深谷里顯示出一種倒影般的虛幻之美。可是野杏樹是真實的,它們吐露著芬芳,不斷有飛鳥在枝頭停留,嗅到花粉里果胚生長的氣息。野杏樹在這里已生存數(shù)百年,綻放與睡眠都是山谷寂靜的一部分??墒遣徽摱嗝撮L久的歲月在時間的流逝中也只是一瞬,深谷里一年就像十年一樣悠遠,百年就像十年一樣短暫。時間使一切充滿虛無。千年一瞬的時間哲學,也許會使人產(chǎn)生虛無感,覺得一切原本沒有意義;也許會懷抱淡泊高遠的境界,在俗世生活里拈花微笑??墒菍σ豢镁唧w的樹,什么才是內(nèi)心的追求和向往?
那些樹在仰望星辰的時候,風吹來陌生的氣息的時候,就會對遠方產(chǎn)生夢想和好奇,于是它們努力生長,希望看到更高更遠的地方,呼吸最清新的空氣。它們不斷伸長枝丫,觸摸到旁邊的巖石、青藤和水流,或者用巨大的樹冠迎接每一個經(jīng)過的動物。這是它們?yōu)楦淖兩钭鞒龅淖畲笈?。但?誰會有勇氣離開這片土地,到達另一處完全陌生的地方?開始另一種生活,也許充滿機遇和生機,但也會充滿失敗和危險。告別,有時候是不幸的開始。
可是,這些樹其中的一棵決定了。盡管還不清楚該如何邁出這一步,可是它知道對于樹來說,遷移,是一件多么驚險的選擇。這一天終于來臨了,好像期待了很久,又仿佛在意料之外,一切就像一場無法阻擋的命運突然席卷而來。
天上的烏云郁積了厚重的雨水,無法飛翔。一道接一道的閃電劃破天空,將黑色的幕布一次次撕裂。可奇怪的是,雷聲不是從天空傳來,而是從大地深處沉悶地滾過。大雨傾盆,就像烏云翻了個身,將內(nèi)部的水全倒出來。土地開始震動,一道纖細卻可怕的地裂出現(xiàn)了,它悄無聲息地在山脊延伸。山上泥土松軟的地方開始滑坡。就在一條公路邊上,一處面積不小的山體坍塌,泥土像波浪一樣向前涌動,公路被切斷。雨水形成越來越寬的洪流,泥沙俱下,終于匯聚成不可阻擋的泥石流。一棵樹感到自己的身體在顫抖。也許是大地的抖動,也許是內(nèi)心的戰(zhàn)栗———命運將要被改變,這是多么不同尋常的一刻啊。不知道是泥石流改變了命運,還是命運利用一場泥石流來改變。它只是不由自主地將地下的根須放開,不再牢牢抓緊泥土。身體開始明顯晃動、傾斜……終于,在一股更猛烈的泥石流涌來時,它隨著水勢跌跌撞撞向前奔去。
所有的樹突然無比安靜,它們幾乎忘記身邊正在發(fā)生的一場自然災難。其實植物常常會比動物更為敏感。當陽光像細雨一樣灑落,清風從枝丫間穿過的時候,它們感到生命的愉悅和放松,葉片就會輕盈優(yōu)美地舞蹈起來。而一些植物在感到災難將要降臨時,就會不由繃緊了身體,紋絲不動,樹葉卻集體簌簌抖動。樹木通過底下深深的根須傳遞信息,也通過樹枝相互糾纏而得到感應。現(xiàn)在山頂上所有的樹都知道一棵樹的決心。天啊,它要到哪里去?行走,哪怕是一次迅速的移栽過程,對一棵樹來說都可能致命。它為什么要離開這里,這已經(jīng)熟悉、生長了數(shù)十年的地方?它們感到比一場自然災難更為可怕的命運,真的,對于樹來說,這是多么瘋狂的想法。
可是將自己連根拔起的一棵樹已經(jīng)沒有退路。隨著洶涌的泥水,它時而貼著地面飛翔,在飛翔中暈眩、絕望;時而像從山上滾落的石頭一樣翻滾,眼前的黑暗似乎比夜色還深。如果撲倒之后不能及時站起來,被泥沙淹沒,就永遠不會再有站起來的機會。一棵樹因為無法停止,所以整個世界動蕩不安。
也許過了很長時間,也許只是短暫的瞬間,當一切都安靜下來的時候,樹已從山頂滑到山腳。像一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孩子,虛飄地站在一片陌生的土壤里。泥石流緩緩停止,在腳下厚實地堆積起來。它還活著。一棵行走的樹。
在我看到這棵樹的時候,它的軀干掛滿泥土,樹枝和葉片像驚魂未定的女人的頭發(fā),零亂而飄蕩。命運已經(jīng)改變了,它迎接著和山頂上完全不同的生活。一棵樹嗅到山腳下世俗的煙火,聽到遠處孩子的笑聲。其實它并不知道已經(jīng)改變的生活是不是自己想要的,而且,它還會經(jīng)歷更多的意外和不測———牛羊會來啃身上的葉子,頑皮的孩子會爬上樹干折斷枝條。但這又怎樣呢?大多數(shù)的樹都在一個地方生長,在一個地方枯萎、死亡、腐朽,從來沒有呼吸另一片天空底下的空氣,只是安靜地站在一片云朵下,感到堅守帶來的清高和寂寞??墒且豢眯凶叩臉?卻在一種重生中感到生命的美好和短暫,在一次歷險之后,看到靈魂在高處的微笑。
深谷的天空明亮而開闊,站在谷底,可以看到遠處松樹上閃爍的露珠,因為空氣無限透明,人的目光就會變得清澈遼遠。泥土的芬芳四處飄散,安詳?shù)娘L景里充滿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喜悅。所有樹木都顯得骨骼堅硬,葉片上散發(fā)著一種沉甸甸的光芒,它們因為經(jīng)歷磨煉而煥發(fā)出脫胎換骨的光彩。誰能想到這里不久前曾發(fā)生過一場可怕的泥石流?只有被泥石流覆蓋的草坡上,一道寬闊的灰褐色痕跡,像從山頂抖開的巨大布匹,讓人感到自然如此強大,內(nèi)部的力量深不可測。
其實人不僅會在自然面前感到自身的薄弱,即使在一棵樹面前,也會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虛弱。誰會像一棵樹,因為內(nèi)心一點隱約的聲音而放棄現(xiàn)實?即使有人用了最大力氣選擇生活,遠離浮華與喧囂,感到漂泊狀態(tài)里生命的升華,但激情退去,還是會回到日常生活中來。不能否認,物質(zhì)生活雖然常常平乏無趣,但也使人感到安全和穩(wěn)妥。穩(wěn)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在黃昏的阿吾拉勒山谷,我看到那些幽深的地方像一片海底叢林,它們顯得離現(xiàn)實很遙遠。風掠過樹林、荒草和巖石底下動物的夢境,清冷的氣息籠罩整個山谷。山腳下一棵行走的樹成為黃昏里一個清晰的剪影,它佇立的姿態(tài)突然顯得別有深意。也許就是這樣:人不一定比一棵樹走得遠,對現(xiàn)實生活的理解和突破,也不一定比一棵樹更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