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集彬
這是一個偏僻的山間小鎮(zhèn),說起來它還有一段輝煌的歷史呢。那時候,國道324線從這里經(jīng)過,算是貫穿南北的主干道了。這個小鎮(zhèn)正處于這一條公路的中心點,長途汽車司機們習慣在這里停歇,一時間把這里的服務行業(yè)帶動起來,公路兩側(cè)飯店陸續(xù)開張,長蛇一般排列開去,形成飯店一條街,成為這個小鎮(zhèn)的一道獨特風景,緊跟著旅館、商店接連涌現(xiàn),后來連鎮(zhèn)政府也從老街搬出來了,這里便成為小鎮(zhèn)新的經(jīng)濟中心。
因為一條公路,改變了一個小鎮(zhèn)的布局,包括人們的生活,現(xiàn)在看起來已經(jīng)司空見慣,不見得有什么稀奇了,小鎮(zhèn)管理者,也已有意識地把它當作一方經(jīng)濟的發(fā)展契機。然而當時,確實呈現(xiàn)出一派新氣象。
客車到這里來一般是中午,車停下,下來幾十人,吃了午飯,歇憩一下,呼啦一聲,一陣風走了。貨車來到這里大多是黃昏,司機們拉著一車貨,回家肯定不行了,那時候,只能將就在這路邊旅店里吃飯和過夜。
夏日的傍晚,日頭落到山尖上去了,一點點鮮紅起來,公路上汽車逐漸稀疏,沿街的飯店一下子熱鬧起來。司機們在公路上跑了一天,那么炎熱的天氣,一輛車、一個人似乎都要著了火,身上掛著厚厚一層塵土,把車開到這里來,隨便找個位置停下,汽車喘一聲粗氣熄了火,人懸著的那顆心也就安安穩(wěn)穩(wěn)落下來。早已是熟客,就像到家里一樣方便,臉盆自己拿一個,毛巾放在那個固定的位置,到水龍頭那邊沖洗一下,走進店堂。肚子已經(jīng)叫得很響,酒菜的香氣直往你肺腑里鉆,那時候,你的腳步難免要邁得大一些。找一張桌子坐下,酒也上來了,菜也上來了。跑了一天路,飯店里的好酒好菜把你的身心都安妥了,好好睡一覺,第二天跑起路來也就精神抖擻了。
這一條街里,有一間兼作旅館的飯店,生意格外的好。老板娘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或者三十六,或者三十二,這一點在她身上很難分辨得清楚。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聽見有人叫她阿香。從哪里來?誰也不知道。為什么到這里來?是否結(jié)過婚?更是一個謎。這么一個女人,孤身一人來到這里,租下一座兩層的小樓,一層作為飯店,二層作為旅館,雇兩個本地女子打下手,開起一間叫“瑞香飯店”的旅店來。對于她身上的謎,一些人難免好奇,去問她,抿嘴一笑,似乎不便回答。那時候,你不好意思問下去,她便含著笑,招呼你吃菜、喝酒,轉(zhuǎn)身忙自己的事去。
這是一個讓人一看就禁不住著迷的女人:不拘穿什么衣服,總能把身上的線條勾勒得分明;一張臉不是很白,卻透出一種新鮮和紅潤;看你的時候,一雙黑的眼珠子里放出熱情的光來;和你說話,永遠帶著微笑;五官不是那么標準,身上就是散發(fā)出一種說不清楚的魅力。為什么孤身一人?她不說,問那兩個打下手的女子,也只是搖頭。一般說來,這樣一個女人難免要有一些風流軼事,小說里一般也要這樣寫的,然而她來這里好幾年了,打聽不到一點和她有關的緋聞,這就愈加讓人迷惑。這樣一個謎一般的美麗女人,對于那些單身男人便有一種強烈吸引了。一種好奇讓他們覺得有必要去解開這個謎。
飯店里經(jīng)營的不過一些農(nóng)家菜,只是經(jīng)過提煉和改造,更加原始,也更加純粹一些。這一點,在那些吃膩了大魚大肉的男人看來,反而別有風味。餐具是統(tǒng)一定制的,清潔上也做得十分到位。一切都讓人覺得很滿意。
司機們到這里來,走進店堂——一般說來,他們每個人老板娘都是熟悉的,問一聲“來了啊”,就像自家兄弟那樣親切,端上兩瓶冰鎮(zhèn)啤酒,“先降降火?!蹦樕蠏熘⑿?“飯菜很快上來了?!倍际抢现黝?這個司機的性格、習慣、喜好她早已熟稔在心,自是不必問的了,除非你臨時改變主意。就像到自己家里,舒展著手腳坐在那里,一邊喝啤酒,一邊吹著從山那邊吹過來的涼風,你的心情自然好起來,喝酒的速度不覺快了些。這時候她便要走過來,提醒你一句:“填飽肚子再喝。空著肚子喝酒不好。”臉上仍然掛著微笑,言語里帶著關切。這些整天在公路上跑的男人,性格被日頭、風雨、塵土打造得十分粗糲。在這女人的微笑里,那顆堅硬的心一點點融化,變得柔軟起來。這女人的柔情,對于他們心底的那一份寂寞,是一種極好的撫慰。那時候,對眼前這個女人,因為心底的感激,行為上也變得斯文一些了。飯店里氣氛輕松愉悅起來,一切便和諧有序地進行下去。
然而,這南來北往的司機里,難免要有一些毛毛躁躁的年輕人,由于沒有經(jīng)驗,看老板娘身段、長相十分好看,吃了幾分酒,一時動了蠢念,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語,自然一些人看不下去,就要遭來吃客的白眼,或者更甚,觸了一些好打不平男人的憤怒,那時候大概就要吃點虧了。
可不是,那天就發(fā)生這樣一件事。也是傍晚的時候,大家正在飯店里喝酒,暑氣逐漸消退下去,心情不覺好了起來。這時候,進來一個年輕人,幾杯酒灌下去,舌頭直起來,說了一些輕浮的話語,拉拉扯扯,非要老板娘陪他喝酒。這不,一個中年男人從角落里騰地站起來,起先只是拿一雙虎眼盯著他,也不說話,看他越來越過分,橫著膀子走過去。這個年輕人看來也是未經(jīng)世面毛手毛腳的小伙子,看那架勢并不畏懼,說一句:“關你啥事?”見他走近,一腳踢去。這大概是他犯的最大的錯誤了。只見那只腳被中年男人一抄抄在手里,仿佛被磁鐵吸住,再掙不脫;緊接著,手只一旋、一送,年輕人的身體就像一只風箏直直飛了出去,“砰”的一聲摔在地上。看這架勢,再打下去年輕人就要吃大虧了,老板娘匆忙過來把中年男人拉開,賠著笑臉說:“這位小兄弟或者剛上路。同在一條路上跑不容易。誰都有不經(jīng)事的時候?!庇秩シ瞿悄贻p人。這時候,那一位憤憤不平的熄了火,這一個做錯了事的自己臉也紅了,那些吃客心里,對這女人,也就多了一份敬意。
接著大家繼續(xù)喝酒,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說一些生意上的事、路上的事,或者其他隨便什么無傷大雅的事,只要你樂意。那位憤憤不平的兄弟桌上多了兩個菜,是老板娘親自下廚為他準備的,當然也悄悄把一份心意融入在里面。只是做得不動聲色,其他人并未發(fā)覺而已。
生意好做了,錢也來得容易,這些男人大手大腳起來,菜也吃得夠了,酒也喝得多了,醉醺醺上樓去。
把店堂里收拾好,兩個打下手的女子回家去,樓上又喧嘩一陣,安靜下來了。她關好店門,洗漱一下,進到底層角落她的房間里去,掩上門,把門閂上。雖然樓上那些客人她盡可以放心了,好幾年了也沒發(fā)生什么事,然而這一道程序她一定要做好的。
忙累了一天,放松下來了,或者太累,熄了燈上床睡去,或者精神依然很好,便要坐在那里去想這一天的事。賬目上的收入她是懶得去算了。一兩次,她也像其它飯店里的老板娘一樣,像模像樣地把那個賬本拿起來,計算器備在那里,就放在抽屜里,卻不見她伸手去拿,未看到一頁就呵欠連連了。她到這里來開這一家旅店,完全為了一份快樂,心情愉快就好了。所以這時候,不再去想那件事,把賬本丟進抽屜里。她想:“這生活里,一個人每天那一根弦繃得那樣緊,再沒有一件可以讓你快樂一些的事使你的精神得以松弛下來,那時候你非被這樣沉重的生活壓垮不可。”因此,她覺得自己有必要盡可能讓大家在飲食和休息上得到滿意,提供給大家一份快樂,多少讓那些被生活擠壓到角落里的人解脫出來,得到片刻精神的歡娛,而且把它當作自己的義務。這時候,她就想到今天的事來,哪里做得不夠?想到明天的事去,盡量做得更周到。
這些事情想好了,再睡不著,她就坐在那里發(fā)呆了。
那一天,她提著行李踏上長途汽車一路北去,心里一片茫然。汽車在這一條公路上奔跑,不知要把她帶到哪里去?她知道自己是在逃離,逃離那個傷心之地?;蛘叩搅四莻€城市,她還要坐上另一班長途汽車北去,離那個地方越遠越好。汽車越往北去,她的心也就不揪得那么疼,心情一點點好起來了。那時候,她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北去,北去。
那個人到南方去,聽說外面有女人了。一開始她還不信,一切得到證實,她的心冷到極點。那一夜,她不知流了多少淚。第二天,她終于選擇離去,離開那個家,離開那個讓她傷心的地方……她不敢再想下去,想下去她的心就要扭成一團,揪得很疼。不去想那些事情了。候了許久,心里平靜下來,再無事做,于是站到穿衣鏡前面去。屋里很熱,脫到剩下一件胸衣。這時候,她就在鏡子里望到自己光滑飽滿的身體了,依然煥發(fā)著生機和活力?!澳菢咏】档纳眢w,這樣的夜里,是需要另一個身體用一種力和熱情來撫慰的,這時候卻被無情拋棄了?!毕氲竭@里,心里隱隱又疼起來了。到床上去,一張床空蕩蕩的,一夜翻來覆去。逃離那個家,她是自由了,完全可以像其他女人一樣放縱一下自己,也沒有必要為誰去守那個身體了,完全有理由敞開心扉去接納自己愛悅的一個。生活里時常也有這樣那樣的暗示。她完全有理由去做一件符合生命要求的事,健康的身體也經(jīng)常慫恿她這么去做。然而那時候,心里有另外一個聲音跳出來說不,又猶豫起來了。
那天上午,長途汽車在這山間小鎮(zhèn)停下。從車上下來,抬頭望去:黧黑的遠山、蒼翠的近林、古老的小鎮(zhèn)、清新的空氣,一切那么爽心悅目,讓人心胸一下子開闊。人們臉上掛著微笑從容來去。煩亂的心仿佛有一陣清風拂過,沐浴在透明的空氣里。那一刻,她決定留下。這個決定那么突然,似乎不經(jīng)過思考。在這個小鎮(zhèn)里逗留幾天,帶著一份閑散的心情四處走走逛逛,最初那一個印象得到進一步證實,后來她就在這公路旁邊開起這一家旅店。在這里生活一段時間,她的觀點產(chǎn)生了變化,有了新的想法:愿意從過去的生活里解脫出來,努力過一種單純快樂的生活。這種快樂是從別人那里得來的,她愿意把它拿出來和更多的人一起分享。
如果說以前,一來一去的人多了,未能引起她的注意,經(jīng)過這一次,她留心起那一個人來了:寬寬的臉膛,寬寬的肩膀,四肢勻稱而結(jié)實。每天很準時的來到這里,一定坐在靠近后窗那個位置,從未摻雜到說話的人群里去,看來是個好靜的人。叫兩三個小菜、四五瓶啤酒,很少有什么變化,似乎性格里有點固執(zhí)。吃了菜,默默坐在那里,一邊慢慢飲著酒,似乎要從那里面品嘗出什么滋味,一邊把目光投向窗外,仿佛有什么心事。
其實這樣的事情以前也曾發(fā)生過。這一條路上,每天不知要發(fā)生多少這樣那樣的事,大家習以為常了,她原本也沒必要去留意。只是這個男人看起來有點特別,他從哪里來?跑什么生意?家里有沒有女人?都要引起她的好奇。一些問題是不好意思去問的,只好在心里猜想著。然而飯店里事情確實多,不允許你去為一個陌生男人花費太多心思,所以往往想到一半,想不出什么來了,就把那想頭掐斷,該做什么事做什么事去。
只是既然知道他的脾氣,每天下午到了那個時候,她便要提前把他的酒菜準備好。一切都是在下意識里完成的,并未刻意去做這件事。那時候他一進來,飯桌上就有現(xiàn)成的酒菜。這樣一件事,她也為其他熟悉的客人做過,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因此未曾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有時這位兄弟飯桌上多出一兩個菜、兩三瓶啤酒,因為飯菜特別可口,酒也喝得深一些,他并未去留意,算錢的時候也不去看找回了多少。他們一向大大咧咧,尤其來這旅店,吃的酒菜,算錢的時候從不去計較?;蛘哂袉乱稽c的,一定要去算,又分毫不差,那時候心里反而慚愧起來了。有時他發(fā)現(xiàn):“今日的酒菜便宜了。”要把多出來的酒菜那一份錢給她,她反而不高興了。
這樣一些情況,仿佛都為一件事:因為他幫過她,所以客氣起來??雌饋硪矝]什么稀奇的。
然而后來,也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仿佛有一顆種子在她心里悄悄種下,生根發(fā)芽了,一種快樂在她心里蘊藉,綻放開來,掩飾不住,有時不知不覺笑起來,笑得連她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也說不清楚為什么,只是有一種久違的感覺。那時候發(fā)現(xiàn)了,心里就要慌亂起來。
有時,他不知為什么事情耽擱了,來得遲一些。飯菜煮好了,又熱過一遍,還不見他的蹤影,她就要不安起來:“是不是汽車拋錨了?會不會出什么事……”不知不覺跑出去,朝那個方向張望。有人問她望什么,她說不清楚,一張臉就紅起來。第一次還不覺得有什么特別,后來漸漸就覺察出那種異樣。那一刻,她就意識到心底潛滋暗長的那種感情了,心里慌慌的,想把那火苗熄滅了,然而你越是想把它撲滅下去,它越是不屈不撓地一點點燃燒得愈加旺盛起來。知道再也無法把它熄滅了,那時候,她就要生起自己的氣來。不僅生自己的氣,還生那個人的氣:“為什么不早點來?難道不知道人家……”到時候他來了,問她她不理睬,讓他摸不著頭腦,然而覺得好笑。那時候看他笑,她就更加生氣了。
也許那種感情在心里點燃起來,越來越旺盛,燃燒得你都變得有點糊涂了,那時候便要跟自己賭氣,也撒一些氣在那一個人身上。幸虧那個人很寬容,樂意接受你這樣的撒氣,然而你就變得愈發(fā)不講道理了。那樣的情形下,這女人心里的火苗,因為那男人的縱容,也就越發(fā)蓬蓬勃勃了。
這一些都是在悄無聲息之中進行的。飯店里一切像往常一樣,誰也看不出有什么異樣。只是細心一點的吃客或者會發(fā)現(xiàn):老板娘比以前喜歡笑,飯菜做得比平常更加可口了。這些都是他們樂意看到的,所以他們更高興,酒也喝得比平日更多一些了,未曾去細想這微妙的變化產(chǎn)生的緣由,更不會去留意女人腮邊隱約飄過的云彩,和瞳子深處跳蕩的火苗了。
這一天,下午的時候,風趕著白云去了,就像趕著一群白色的綿羊,風趕著烏云來了,就像趕著一群黑色的山羊,天色突然暗下來,無數(shù)的烏云聚攏過來,壓得很低。
一陣風不知從哪一條山谷里過來,縱身在公路上奔跑,卷起一陣塵土,打個旋,一個潮頭往樹上打去,樹葉波浪一般起伏起來;在樹梢站立一會兒,看看花圃那邊一簇玫瑰開得正招搖,低低飛過去,不知從哪里咯吱一下,笑得花枝亂顫;看它那輕薄的樣子,似乎是生氣了,不想再和它糾纏,“呼”一聲躥起,聳立起來,望見公路上一個農(nóng)人戴著斗笠匆忙前行,也許覺得好玩,悄悄飛過去,把斗笠掀起來,甩落地上,當做圈圈滾走很遠,害得農(nóng)人一陣緊追;頑皮得夠了,一邊笑著一邊奔向田野,田野里的稻谷無盡止地起伏起來。
烏云愈壓愈低、愈壓愈低,終于壓到山尖上了。突然一個電閃,“啪啦”一聲巨響,雨點硬硬砸在人們身上。一陣哆嗦,行人腳步加快起來。“看來就要下雨了。山間氣候變化真快,尤其這樣的夏日?!眮聿患凹毾?一個雷在你頭頂炸響,你一驚奔跑起來,風把你紙片兒似的扯來扯去,雨就像從天上傾倒下來似的潑在你的身上,躲進旁近屋檐下,來不及把腳收回來,淋了一身水。天一下子黑下來,風一陣接一陣揚起雨水向這個小鎮(zhèn)橫掃過來。
那時候,她坐在店堂里,看看天黑下來了,關好窗戶,風裹著雨一下子甩過來,擊打在玻璃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店堂里黑得讓人恐慌,打開燈:外面已看不清人影,公路上車燈亮起來了,喇叭的聲音密集、急促而又慌亂。有車停在門口,司機打開車門掙命似的逃進店堂里來,一邊抹著臉上的雨水一邊驚呼:“好大的雨!從沒見過這么大雨!”她這才想起來:“他呢?他在哪里?有沒有找個地方避雨?”接著又忙碌起來:招呼客人,端酒,炒菜。天越來越黑,公路上車聲逐漸稀疏,飯館里人多起來。他還沒來。這時候,一個司機遇了赦似的逃進店里來,仿佛受到很大的驚嚇,坐下來,喘著粗氣,說:“有一段公路塌方了,一輛貨車車頭都砸扁了。只聽一聲巨響,車都顛起來,我就知道后面出事了。幸虧我跑得快。”吃客們聽他這樣說,心里一震,嘴里的酒抿得很緊。那司機又說:“聽說不止那一段路?!甭牭竭@里,她的心一陣揪緊:“他還沒來?”丟下手里的飯勺,慌慌地跑出門去。
公路上已看不見汽車的影子,天地之間仿佛扯起一塊巨大、深黑的幕布,把整個世界遮得嚴嚴實實,只聽見風聲和雨響。公路淹水了,在那黑的底下泛起一層白,到處是流水的聲音。偶爾“嘩啦”一聲,大概是廣告牌傾倒下來了。有樹被風吹倒,砸在人家屋頂上。她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攫住,揪得愈發(fā)緊:“他呢?怎么還不來呢?”她都快要哭出來了。這時候她才發(fā)覺,那個人對她來說如此重要。也許那種感情早已契入她的心底,并在里面發(fā)芽滋長;也許那個人早已把她的心占據(jù)了,拆不開,趕不離。這時候,一切突兀顯露出來了,讓她慌亂、擔憂、懼怕。雨抽打在她身上,有人喊:“你等誰呢?”她渾然不覺。
那個人已經(jīng)往回走了。天氣預報說這一天有雨。天氣預報有時準有時不準,司機們干脆不理會它了。然而這幾天天氣確實異常,一連幾天高溫天氣,陽光硬得砸不開。他想:“該有一場大雨了?!卑淼臅r候,不知從哪里吹來一陣涼風,他隱隱嗅到一絲雨的腥氣,車跑快起來了。沒想到車還是跑不過雨。這雨來得太快,不一會兒就來了,那樣猛,幾乎要把車窗玻璃砸破了。天一忽兒就黑了,雨越來越大,雨刷不停地擺動,前面的路還是模糊起來了?!斑@樣跑路很不安全。這雨下起來怕是沒完沒了了?!鼻懊嬗袀€加油站,他把方向盤一轉(zhuǎn),車拐進去,“看來晚上得在這里歇息了?!闭煸诠飞吓艿娜?難免要遇到這樣的情況,他早已習慣了。跑了一天路,有點疲倦,靠在那里剛想瞇會兒,肚子打鳴了,“這該死的天氣。幸好車里有面包,啃啃吧,只能這樣了?!卑衙姘页鰜?啃一口,又干又硬,把它扔到一邊去,生起氣來。他一向沉穩(wěn),不知怎么,也許這天氣惹惱了他,這時候那么喜歡發(fā)脾氣。他想起那個旅店:“要不是這雨,早就可以吃上可口的飯菜了。”不知為什么,這一條路上飯店多了去,他就是吃不慣?每天傍晚,卸完貨,急急往那里趕,就像以前回家去。“那個旅店為什么那么吸引你呢?除了酒菜,還有……”想到這里,那種感覺讓他仿佛回到年輕時候,把面包扔出窗外,發(fā)動汽車,鉆進雨里。
那個家已不值得他留戀,他越來越不想回去。他原本想:“賺夠了錢,把房子買下來,從老房子里搬出去。”每一天,渾身充滿力量,把一輛車跑得飛快。他幾乎看到未來的美好生活了。這時候,一切不同于以前了。在外面跑了一天,一身疲憊,誰不想回到家里看到女人的笑臉、熱乎乎的飯菜?可是每次回到家里,門鎖著,女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他一顆心是冷了。吵過幾次,后來那個女人干脆徹夜不歸了。他的夢完全被毀壞,一個人變得沉默起來。現(xiàn)在好了,他決定把一切煩惱拋棄到腦后。他又有了新的念想。雖然這個念想因為未經(jīng)那一個人的同意而顯得茫遠不可確定,然而他決心開始去追逐這個新的夢想,因此,這時候顯得毅然決然了。
雨越下越大,車燈很亮,還是照不開這又厚又重夜的雨幕。他把車開得很慢。路旁偶爾可以看見拋錨的汽車,還有幾處塌方,有車砸在里面,他的心懸起來了。風裹著雨一個潮頭打過來,車身一個趑趄,他開得更小心了。汽車在這一條公路上、在這風雨中、在這黑暗里緩緩移動,讓他想起小時候,也是這樣的暴風雨,沒有雨具,一個人一步一步掙著身子往家里去,那時候多么勇敢。他想起那個旅店:“噴香的飯菜,謎一般的女人……”他是企圖打開那個女人的謎的。想起她,一顆心柔軟起來,身上一種力量悄然滋長,這種感覺讓他興奮。
車到小鎮(zhèn)已是半夜。在那巨大的雨聲里,小鎮(zhèn)瑟縮著睡去,只有一盞燈亮著,在風雨中瑟瑟發(fā)抖。他把車朝那個方向開去:“該是那個位置?!薄叭鹣泔埖辍?他想起那個親切的名字?!八撍铝恕!毕氲竭@里,他又猶豫起來了,“不會吧,不會的?!避囎玉偨?車燈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雨里,就像一尊立體的雕塑。他驚呆了。車停下,他奔跑過去?!澳銇砹??!彼?一顆淚滾落下來,心里繃緊的那一根弦松弛下來,一個人軟在他的懷里。四下里一片寂靜,唯有風雨肆虐,他抱起她,向燈影里走去。
好大的雨。人們在驚懼之后安然睡去,誰也不知道夜里發(fā)生什么事。巨大的雨聲把一切顫動、纏綿、歡欣淹沒去。第二天起來,天放晴了,小鎮(zhèn)被雨清洗過,變得潔凈、透明,讓人神清氣爽,仿佛一切疲憊、倦怠、煩愁也被沖刷去,人一下子精神起來。大家像往常一樣,各自忙自己的事去。日子像往常一樣行進,一切似乎沒有什么變化。
旅店里的生意也像往常一樣。只是自從那一夜,老板娘的心里似乎有藏不住的快樂,一張臉更加光彩照人了。那個男人臉上有了笑容,有時候也加入到說話的人群里去。夜里,老板娘不再閂門。到了半夜,或者更晚,樓上鼾聲四起,周圍一切安靜下來了,這時候,就有一個寬肩膀的黑色身影溜下樓來。也許赤著腳吧,仿佛有夜貓子一般靈便,悄無聲息推開樓下那扇門,光著身子鉆進被窩里,摟住那個光滑的身體。經(jīng)過一陣慌亂的喘息和急促的摸索,終于找到了著落,兩個健康的身體十分放縱地盡一切力和熱情去做一件蒙生命悅納又充滿活力的事。好像只有這樣才可以把一切缺失彌補上來,這是那么重要和可值得珍貴,因此他們不肯浪費一點點時間,甚至來不及去想明天的事。
然而,這樣的情形并沒有維持多久:那個人突然消失了,就像一粒塵土被風吹走,讓你再尋不著。她的臉色黯淡下來了,眼角似乎也多了一道皺紋。那個男人到哪里去?誰也不知道。她去打聽了。然而在這一條路上跑的司機不知幾千人,每一天都有人加入進來,每一天都有人從這一條路上退出去,悄然隱沒,消失在茫茫人海里。生活終將繼續(xù),誰也不會去介意另一個人是存在還是消失了。
后來,這一條公路旁近又開辟了一條高速公路。高速公路是封閉式的,入口、出口都不經(jīng)過這小鎮(zhèn),從國道324線經(jīng)過的長途汽車越來越少。沒有了主顧,這盛極一時的飯店一條街也漸冷清下來,飯店一家接一家悄然關閉,喧鬧的小鎮(zhèn)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時間過去很久,那些店鋪門前已長滿蒿草。然而小鎮(zhèn)的人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個叫“瑞香飯店”的旅店最后一家關閉。關門那一天,老板娘就要離去,還站在門口,朝公路那邊張望。
責任編輯 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