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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藍(lán)迷彩(中篇小說)

      2009-08-21 09:14余旭紅
      廣州文藝 2009年8期
      關(guān)鍵詞:張亮英子隊長

      余旭紅軍旅作家,現(xiàn)居廣州,已發(fā)表作品多篇。

      一群剛剛走出校門的海軍學(xué)員,又踏入另一座軍校大門,在為期一年的摸爬滾打中,他們將淬火成鋼……

      羊城七月,熾烈的驕陽能把人生生曬化。

      太陽壓在頭頂,褐紅的塑膠跑道蒸騰起刺鼻的焦糊味。操場邊挺立的大葉榕被熱浪裹挾,寬大的葉片由綠漸黃,痛苦卷曲,悵然墜下。連歇斯底里沒完沒了鼓噪的“知了”也收住冒煙的嗓子,噤聲蟄伏。

      剛剛完成五千米測試的學(xué)員熱汗涔涔,作訓(xùn)服的領(lǐng)尖袖口褲邊滴滴答答,在腳下匯成了一汪小潭兒。

      學(xué)員隊政委徐正陽站在隊列前,不急不緩地問:“請問大家,四加一等于幾?”

      回答他的只是一片拉風(fēng)如牛的喘息。

      “四加一等于幾?”

      政委又重復(fù)一遍。

      隊列里掠過一陣壓抑的躁動。

      “等于一!”

      一個膚色深栗眉毛濃黑的大塊頭舉手回答。

      空氣凝固了。

      “是張亮吧?”政委眼睛真賊,不到兩天時間,他差不多能叫出一大半學(xué)員的名字。他笑著說:“理工大也能培養(yǎng)出哲學(xué)家啊。”

      童俊悄悄扯一下張亮,“闖禍了,還不把手放下。”

      政委問:“童俊,你有不同答案?”

      童俊一個激靈,打個立正,怯怯地答:“報告,沒有?!?/p>

      “那好,我告訴你們,我的答案也和張亮一樣:一!”政委賣起了關(guān)子,“不過,我這個答案可是用挨巴掌的代價換來的,想聽嗎?”

      “想——!”

      操場上的氣氛輕松起來。政委娓娓道來——

      我小時候特笨,都要上小學(xué)了,還不識數(shù)兒,村里的大人娃子都笑我傻。我爹就用小竹棍在地上畫了一道說:“記住了,這是一。”

      我點點頭說:“一?!?/p>

      我爹很高興,為了證明什么,他在全村人聚集的打麥場上,用大竹掃把在地上畫了粗粗的一道問:“兒子,這是幾?”

      我撓頭吭哧半天,答不上來。

      我爹朝我屁股上就是一巴掌。

      我委屈地大哭?!澳憬涛視r是一根兒,現(xiàn)在是一捆兒,不一樣嘛。”

      學(xué)員們都笑了。

      政委說:“我這人笨,到現(xiàn)在還是認(rèn)為此一和彼一就是不一樣,那大竹掃把最起碼有十多根小竹子捆成的,能一樣嗎?”

      “也許你們中有不少人覺得委屈,我一個堂堂理科學(xué)士,理應(yīng)坐在潔凈的試驗室或在軍艦上任個部門長啥的,現(xiàn)在卻練起了摸爬滾打,每天做著與IQ無關(guān)的肢體機(jī)械運動,屈才了是不?”

      學(xué)員們低頭不語。

      隊長李振國接過政委的話茬兒,溫和地說:“不明白?慢慢品,我和政委有耐心?!?/p>

      他稍作停頓,忽然像換了個人,聲音提高八度,大聲宣布:“明天課目:定向越野,地點:從化山區(qū)!”

      翌日正午。

      廣場上,白色大巴淹沒在白花花的陽光里,地面上的蜃氣裊裊升騰。

      李隊長的眼睛緊盯著車頂電子表跳動的紅色數(shù)字,對司機(jī)道:“師傅,再等一分鐘,不來就發(fā)車,天塌下來我頂著!”

      車上幾十號身著迷彩的學(xué)員端坐著,靜默無聲。

      “師傅,發(fā)車!”

      車子轟隆隆起步。

      “停車,停車——,等一等——”迎著車頭,干部處張干事領(lǐng)著五名扛著背囊的迷彩女學(xué)員狼狽跑來。

      “喔——”車上男學(xué)員雄性荷爾蒙陡增,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低吼。

      “實在對不起,李隊長,這幾位就交給你了。辦手續(xù)耽誤了會兒?!睆埜墒聸_李隊長連連拱手。

      隊長視而不見,只管指揮學(xué)員,“行李放在下面行李艙,人員后排就座,利索點兒?!?/p>

      開車前,張干事握住隊長的手說:“拜托了!”

      “感謝上級信任?!标犻L沉沉應(yīng)聲,抽出手來用力一揮, “開車!”

      車出院門,匯入滾滾車河,噪音、尾氣和玻璃幕墻的刺目反光,瞬時間壓迫而來。

      隊長無奈地閉上眼睛。來自北方的學(xué)員們卻個個睜大眼睛,感受著這座南方大都市的喧囂與繁華。

      大塊頭張亮悄悄捅一下目不轉(zhuǎn)睛盯著窗外的童俊,“哎,不像隨隊軍醫(yī),太嫩了點兒吧?”

      童俊頭也不回,“小子,別小饞貓似的,沉住氣行吧?!?/p>

      后排的李慶東貼著張亮的耳朵說:“聽說是國防生,分配到機(jī)關(guān)了,跟著咱們遛一圈兒就算下基層鍛煉了,走走形式唄?!?/p>

      張亮嗤嗤壞笑,“最好跟我一組,緣分哪?!?/p>

      李慶東咬咬牙說:“嘁,最好別跟我一組,遛死她!”

      “嘁嘁個啥?唱支歌,提提氣!”坐在前面的隊長,頭也不回地喊道。

      “過硬的連隊過硬的兵,過硬的思想紅通通,過硬的子彈長著眼,過硬的刺刀血染紅……”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全國愛國的同胞們,抗戰(zhàn)的一天來到了……”

      上高速入國道,又轉(zhuǎn)進(jìn)煙塵四起的盤山路,大巴伴著一路歌聲開進(jìn)從化的崇山峻嶺。

      隊長站在隊伍前面,開始分組,指定路線,對表。每組五人,一張大比例尺地圖,一只指北針,一部對講機(jī),分別從不同線路向B點進(jìn)發(fā)?!斑@叫定向越野,別想偷懶,每條線路都有五個打卡點,你的卡片上少一個都不行!小組成績以本組最后一名到達(dá)者計時,咱們終點見!”

      “第一組組長王世強(qiáng),組員:周成兵,周蘭清……”

      ……

      “第五組組長李慶東,組員:張亮,童俊,孟子非,陳英恬?!?/p>

      放眼四周,山坡上灌木野草密不透風(fēng),叫不出名字的大樹藤纏蔓繞,哪里有路啊?

      不容多想,不容提問,隊長口中的哨子“嗚——”地一聲吹響。

      這是命令,各組呼啦一下閃進(jìn)了叢林之中,像防空疏散一樣迅捷。

      等大家回過頭來,大巴車已絕塵而去。

      李慶東看著組里惟一的女成員說:“哎,認(rèn)識一下吧,剛才隊長講得快,沒聽清?!?/p>

      “陳英恬?!迸畬W(xué)員齊耳短發(fā),清秀干練的樣子,她主動向李慶東伸出手來。李慶東遲疑著伸手過去,卻被她突然發(fā)力拉得一個趔趄?!澳恪?”李慶東的火氣騰地一下上來了。她卻微微一笑說:“跆拳道黑帶,組長,要遛死誰呀?”

      啊?隔墻有耳啊!

      “四男一女,莫非這就是四加一?”孟子非扶扶眼鏡,一副極認(rèn)真的學(xué)究模樣。

      “呆子,我看這叫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蓖】傄源驌裘献臃菫闃贰?/p>

      “歡迎,歡迎?!睆埩潦箘殴恼?手伸到半道,看見陳英恬嘴角翹起的詭異微笑,趕緊又縮了回來,“熱烈歡迎啊?!?/p>

      “好了好了,成熟點兒!”李慶東把地圖拍得啪啪響,“這是在執(zhí)行任務(wù),看地圖!”

      河流,水庫,果園,農(nóng)田,還要翻過三座小山。路線確定后,李慶東說:“我們四個男的輪流開道,三個在前,一個墊后。你——始終排在第四位,明白嗎?”

      “我抗議,什么你你你的,我有名字!”陳英恬高舉右手不肯放下?!皠e門縫里瞧人,五個人輪流開道!”

      李慶東見她較真兒,馬上改口道:“好好好,抗議有效,輪流輪流。”轉(zhuǎn)身朝童俊做個鬼臉,“不怕她嘴硬。”

      這哪能逃過陳英恬的耳朵,“哼,再嘀嘀咕咕的,小心姐姐辦你!”

      “你——!”李慶東猴急,夸張地做了個拔槍的動作,“雷”得張亮和童俊笑癱在草叢里。

      孟子非不笑不鬧,又習(xí)慣性地扶扶眼鏡,焦急地說:“別掐了,別的小組早沒影了,咱用嘴走路嗎?”

      山谷里沒有一絲風(fēng),正午的陽光白晃晃刺得人睜不開眼。李慶東手執(zhí)一根竹竿在前面深一腳淺一腳地探路,不時有窸窸窣窣的聲響倉皇逃去。童俊渾身汗毛倒豎,他最怕蛇了,礙于男人的面子,不然他早躲到陳英恬后面去了。陳英恬不時在后面推他一把,“糗不糗?還男子漢呢!據(jù)我所知,這里沒有什么毒蛇,你聽到的聲音不是四腳蛇就是松鼠果子貍之類的?!?/p>

      “四腳蛇不是蛇嗎?”

      “北方佬,四腳蛇就是蜥蜴,變色龍,不咬你?!?/p>

      爬上山頂,每個人的迷彩服都像從水中撈出來的一樣透濕,四個男的抓起水壺仰脖咕嚕嚕灌下半壺。陳英恬只是喝了幾口就擰緊壺蓋。

      童俊笑笑說:“還是女同志會過日子。”

      陳英恬不屑地說:“哥兒幾個嫩了點兒,這是野外訓(xùn)練,等你渴的時候再想起喝水,一是你已經(jīng)輕微脫水,二是更加耗水,明白嗎?”

      李慶東訝異地看著這位神氣的女學(xué)員,“你是學(xué)什么專業(yè)的?”

      “這和學(xué)什么專業(yè)無關(guān),常識也?!?/p>

      事情就這么發(fā)生了,就在已經(jīng)翻過兩座山,涉過一條河,繞過一座水庫后,在一片桉樹林里,李慶東“啊”地一聲倒下了。

      一副帶著鐵刺的獸夾死死地鉗住了李慶東的右腿,殷紅的鮮血滲出褲管,獠牙般鋒利的鐵刺陷入肉中。陳英恬喊道:“快,撬開它!準(zhǔn)備好急救包。”

      幾個人用手兩邊使勁兒,嘎吱吱掰開鐵夾,抽出腿來,傷口血肉模糊?!翱?捆扎止血!”

      “零號零號,五號呼叫——”童俊對著對講機(jī),眼睛瞪得溜圓,一遍遍呼叫,聲音都直了,然而,回答他的卻是一片忙音。

      “別叫了,太遠(yuǎn)了,沒用?!?/p>

      李慶東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故作輕松地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來,“扎緊點兒,我沒事,能——走?!?/p>

      張亮二話不說,背起李慶東就蹽。

      陳英恬一副追悔莫及的樣子,“唉,我該知道的呀!這個季節(jié),野豬常出來糟蹋莊稼,村民在山上私設(shè)獸夾也是常有的事。”

      孟子非愕然,“你熟悉這里地形?”

      李慶東的血星星點點滴落在高高矮矮的草葉上,綻出點點殷紅的梅花。

      陳英恬顧不上回答孟子非的問題,從背囊中掏出一部手機(jī)?!斑`規(guī)就違規(guī)了,處分就處分吧?!?/p>

      “爸,爸,快,把車開到橘園東邊小水庫旁邊,我的戰(zhàn)友受傷了,要送醫(yī)院?!?/p>

      孟子非問:“你爸在哪兒?你有電話為什么不打給隊長?”

      “我哪有隊長的號碼?”她丟給孟子非一句,急急追上張亮說:“下山后沿甘蔗林向西,有車接。”

      孟子非搶過手機(jī)說:“我來打!”

      “喂,隊長,李慶東受傷了……”

      山路難行,一人在前開路,一人扛著三個人的背囊,陳英恬一邊托著李慶東的屁股一邊吆五喝六,“往左轉(zhuǎn),繞過去,跳過去,快點兒啊?!泵献臃菤獯缗?眼鏡被汗水弄得一片模糊,兩只手臂酸痛地不聽使喚,背上的李慶東秤砣似的往下滑。

      “使勁兒啊,把他扛高點兒,快呀?!标愑⑻癫蛔〉卦诤竺娲叽佟?/p>

      “說得輕巧,你來!”孟子非忿然說道。

      “好,我來就我來!”

      陳英恬扯起李慶東的一條胳膊往肩上一搭,弓腰使勁。張亮和童俊誰也沒有攔,李慶東卻扭動著身體不配合。陳英恬火了,“大老爺兒們,就怕嘴硬!”

      李慶東立刻順溜了。

      轉(zhuǎn)過一個小山包,看見一輛藍(lán)色的農(nóng)夫車正拖著一路煙塵沿著一條崎嶇小路向山腳下爬來。

      這時,握在孟子非手里的手機(jī)響了,他立即應(yīng)道:“隊長,是我們。”

      陳英恬說:“告訴隊長,二十五分鐘后南華鎮(zhèn)衛(wèi)生院見。”

      農(nóng)夫車已停在山腳下。

      車上跳下一個健碩的中年男人,沖著陳英恬喊:“英子,停下別動,我來了?!敝灰娝箝W右挪三兩步跳上路邊陡峭的護(hù)坡,眨眼間就到了跟前。他甚至沒看女兒一眼,直接從她背上接過李慶東,雙臂托起,健步騰移。

      身后四位連爬帶滾一路緊隨。

      英子爸將傷員安置在后排坐椅上,對張亮說:“大個子,別愣神兒,用背囊把他的傷腿墊高。三位男士屈尊后座,充當(dāng)好緩沖氣墊的角色,保護(hù)好傷員,英子上副駕駛位。”

      左邊懸崖峭壁,右邊谷陡水深。

      山路坑洼不平,大小山石星羅棋布,農(nóng)夫車左躲右閃還是屢屢中招。這車動力強(qiáng)勁,減震硬朗,路面上的每一塊石頭都直接向車上的屁股問好。

      望著前面那顆不時沖頂駕駛室天花板的腦袋,后排三個“緩沖墊兒”不敢發(fā)出半點聲音。他們夾在兩排座椅的隙縫中間,后背抵著傷員的身體,半蹲半跪半張著嘴巴消減著來自地面的每一次親切問候。

      好在沒傷著骨頭,好在處理得當(dāng),沒有失血過多??磥磉@鎮(zhèn)衛(wèi)生所也不是第一次處理獸夾傷人事件了,清創(chuàng)消毒包扎一整套動作嫻熟快速。

      隊長和隨隊軍醫(yī)趕到時,傷口已處理完畢。軍醫(yī)察看一遍,詢問了醫(yī)生和李慶東一些情況后朝隊長點點頭。隊長拍拍李慶東的腦袋說:“野外訓(xùn)練,小傷小痛家常便飯,小伙子,堅強(qiáng)點兒,沒什么大不了的?!?/p>

      隊長和英子爸使勁兒地握了握手,四目對視,居然默契到誰也未出一聲。

      迎著夕陽,大巴開進(jìn)院門,徐政委和蘇副隊長早早等在廣場上。

      蘇副隊長何許人也?——原陸戰(zhàn)隊副連長蘇桂林,愛沙尼亞“愛爾納突擊”國際偵察兵競賽第一名,一等功榮立者。他是代表用人單位駐校督訓(xùn)的。他要一提“想當(dāng)年”,隊長和政委也只有吐舌頭的份兒。

      幾個人把李慶東架回宿舍休息,其他人員列隊。

      五名女國防生筆直地站在排尾。隊長站在隊列前眼睛直視前方說:“五名女國防生解散。”

      “是!”女生們的回答伴著幾分得意。

      “現(xiàn)在宣布定向越野成績!”

      其實,誰都知道最后結(jié)果。第五組成績不計。而其他九組中,名次居前的,無一例外地都有一名國防女生。

      “恥辱”二字掛在每個人的臉上。

      大家等著隊長暴風(fēng)雨般的爆發(fā)!

      夕陽里,隊伍巍然不動,晚霞把一片金赤涂抹在每個人的臉上,銅雕群像一般。

      隊長卻迸出兩個字:“解散!”

      這次定向越野,蘇副回陸戰(zhàn)隊辦理伙食關(guān)系,沒撈著參加?;厮奚岬穆飞?他迫不及待地向隊長打聽情況。當(dāng)聽說有的小組圍著小水庫連兜兩圈兒,還有一人被當(dāng)野豬夾了,又一拍大腿說:“這群熊包,想當(dāng)年——”

      隊長趕緊壓住話茬兒,“蘇副,繃住點兒,多點兒耐心,畢竟是鋒芒小試嘛……”

      周末,五個女國防生抱成團(tuán)兒找隊長請假。隊長說:“按理說,你們五朵金花是干部處放在我們隊鍛煉的,我們不負(fù)責(zé)你們的行管工作?!?/p>

      “噢耶!”陳英恬興奮地跳起來。

      隊長示意冷靜,“等我把話說完,但是,鑒于學(xué)院放暑假,為避免出現(xiàn)管理真空,我們就臨時代管一下。老規(guī)矩,兩人以上同行,下午四點半前歸隊,無論男女,一視同仁?!?/p>

      “嗚——”五個人像泄氣的皮球,蔫了。

      陳英恬舉手報告,“報告隊長,我要回家。學(xué)員管理規(guī)定第二十七條:家在當(dāng)?shù)氐母刹繉W(xué)員,可以回家過夜,周日晚飯前歸隊?!?/p>

      “嘿,你倒門兒清。我正想問你呢,你爸當(dāng)過兵?”

      “報告隊長,我爸是地道的農(nóng)民?!?/p>

      “沒實話,不問了。你們在請銷假本上做好登記,可以走了?!?/p>

      五個女學(xué)員連蹦帶跳地跑出去。

      女學(xué)員嘰嘰喳喳的,引得男學(xué)員們伸長了脖子朝隊部張望。幾個早已換上便服的,不停催促同伴兒,“快快快,說不定她們也去天河城呢?!?/p>

      張亮縮回脖子,點著李慶東的鼻子說:“累贅,不是你,我也是護(hù)花使者嘍?!?/p>

      李慶東的右腿裹得像一只巨大的棉簽,架在兩床棉被上,只穿一條軍褲衩,半裸著躺在涼席上。頭頂?shù)牡跎群衾怖帛傓D(zhuǎn),也驅(qū)不走燥熱。他朝張亮嘿嘿一樂,“重色輕友,做夢吧你,我要喝水,侍候著?!?/p>

      “喳!”張亮應(yīng)聲,呈上搪瓷口缸。

      童俊湊上一句,“唉,慘哪,還說遛人家呢,自己差點被山民當(dāng)野豬遛了,還擺譜呢?!?/p>

      孟子非說:“要不是陳英恬她老爹快速機(jī)動,說不定……唉,多少也算我隊的重大損失吧?!?/p>

      “哀樂低回,李慶東同志的遺體安放在鮮花翠柏叢中……”童俊嘴里哼著哀樂,朝床板上的李慶東三鞠躬。

      “噗——”李慶東一口水沒咽下,全噴了出來,“用心何其毒也,咒我啊!”

      孟子非一臉正經(jīng)地批道:“你個小李子好不講究啊,不管怎樣,人家把你救了,也沒個表示?!?/p>

      童俊眨巴著眼睛說:“也許這是個機(jī)會,緣分哪?!?/p>

      大塊頭張亮拍著后腦勺,跺腳道:“唉,后悔噢,那么艱險的一段,探路的咋就不是我呢?讓組長遭這個罪?!?/p>

      嘩啦啦——,幾只臭膠鞋同時朝大塊頭飛來。

      這時候,蘇副出現(xiàn)在走廊上,T恤長褲耐克鞋,兩手拎著兩只大旅行袋。

      孟子非扶扶眼鏡,嘀咕道:“這么熱的天,也不怕捂出痱子?!?/p>

      張亮跳出來,搶著幫蘇副拎袋子,“副隊,看丈母娘呢還是相親去?”

      眾人跟著起哄。

      蘇副就這點好,訓(xùn)練場上兇神惡煞一般,平時,咋鬧都成。

      聽著外面熱鬧,隊長從房間走出來。蘇副說:“隊長,我今天想去看看老礁長,戰(zhàn)友們從南沙換防下來,給他帶了點東西?!?/p>

      隊長揮揮手說:“趕緊去,天熱,早去早回?!?/p>

      蘇副說:“我正要給你請假呢,老礁長不在市里,說是在從化山區(qū),我也沒去過,恐怕當(dāng)天趕不回來。”

      “從化?陳英恬家就在從化,她應(yīng)該熟悉,她剛走沒多會兒,快追也許來得及?!?/p>

      “哪敢亂追,萬一被人家女孩子誤解了,多沒面子。忘了咱是干嗎的?偵察兵,還有咱找不著的地兒?”

      蘇副朝隊長敬了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摸出一副大墨鏡扣在鼻梁上,揚揚手說:“走了!”

      張亮尷尬地搓搓手,問隊長,“蘇副有對象沒?”

      隊長斜他一眼,送他一句“多事兒”,轉(zhuǎn)身踱回了房間。

      接下來的一周是軍事地形學(xué),三天理論三天實作,實作地點仍然在從化山區(qū),只是這一次范圍更大,要分區(qū)標(biāo)繪出一百平方公里范圍的重要地形地物。

      地形學(xué)專家劉教授說:“發(fā)給你們的是十年前的草圖,你們要實地查勘對照,這里是廣東,十年的建設(shè)發(fā)展,變化有多大,等著你們的答案?!?/p>

      經(jīng)過五天休養(yǎng),李慶東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他一顛一顛地到隊長房間請戰(zhàn),被隊長攆了回來。“怎么,你想讓傷口崩開啊。老實在家留守。”

      部隊在從化某陸軍訓(xùn)練場集合。出發(fā)前徐政委作戰(zhàn)前動員。

      “同志們,這次野外實地標(biāo)繪,對我們來說就是一次實戰(zhàn)考驗,不但要高質(zhì)量完成作業(yè),還要親身認(rèn)識新農(nóng)村,感受新變化。今年是改革開放三十周年,我看,這次野外作業(yè)就是一次很好的學(xué)習(xí)貫徹科學(xué)發(fā)展觀實踐活動,一舉兩得啊。同時,還要檢驗我們的野外生存能力。同志們要珍惜機(jī)會,一切從實戰(zhàn)出發(fā)從難從嚴(yán)要求自己。特別是第五組,要把上次定向越野的內(nèi)容融入今天的課程,第五組由蘇副兼任組長。大家明不明白?”

      “明白——!”

      “大家對完成任務(wù)有沒有信心?”

      “有——!”

      回答如山呼海嘯。

      “出發(fā)!”

      蘇副跑步過來,與第五組成員一一擊掌,然后大手一揮說:“跟上!”

      張亮、童俊、孟子非和陳英恬快步迅跑,五個人很快消失在叢林之中。

      上山時,為保存體力大家放慢了腳步,氣氛變得輕松起來。張亮大聲說:“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本來嘛,這組長該是我的,蘇副你一屁股把我的官夢坐得粉碎?!?/p>

      孟子非說:“憑什么說就一定是你的?充其量也是四分之一概率嘛。”

      童俊說:“憑你塊頭大啊?”

      蘇副說:“別掐了,留口氣也是保存體力?!?/p>

      太陽在頭頂上炙烤,連續(xù)爬過幾座山頭,大家的水壺早已見底。

      蘇副說:“遺憾,這個季節(jié)青黃不接,早兩個月,荔枝龍眼吃不完,再晚兩個月也成,碰柑橘子掛滿枝頭,咋吃都成?!?/p>

      孟子非認(rèn)真地問:“不用錢嗎?毛主席說:錦州這個地方有蘋果——”

      “——不吃是好樣的!”大家齊聲應(yīng)和。

      蘇副無奈地苦笑道:“我就喜歡孟子非的認(rèn)真勁兒?!?/p>

      童俊說:“聽說這里的砂糖橘出名,是不是特甜?”

      陳英恬把臉仰得老高,驕傲地說:“哼,專家在此,問我呀?!?/p>

      蘇副說:“對,陳英恬可是本地人啊?!?/p>

      “砂糖橘糖度高水分足,入口即化不留渣,哎呀,不敢想,那滋味……”陳英恬閉著眼睛盡情發(fā)揮。

      “救命啊,我的口水都流出來了?!睆埩廖嬷闪训淖齑?酸酸地乜斜她一眼,大聲喊道。

      陳英恬從自己的軍挎里掏出一瓶水來,“大家分著喝幾口吧。”

      張亮喜出望外,說:“我咋沒想到多揣一瓶呢。蘇副,你先喝!”

      蘇副卻伸手擋了,說:“誰都不能喝!”

      孟子非說:“就是,這叫弄虛作假?!?/p>

      童俊瞪他一眼,“又上綱上線,不就是一瓶水嗎?”

      蘇副說:“別爭了,野外生存也是你們的必修課。今天咱們看誰有辦法找到安全衛(wèi)生的飲用水。”

      陳英恬生氣了,“死腦筋,迂腐之極!沒人喝我喝!”

      蘇副真誠地說:“你可以喝,真的!”

      “why?為什么?給我個理由?!标愑⑻竦芍K副逼問道。

      “第一,因為你不是陸戰(zhàn)隊員;第二,因為你是女——士……”

      “請問,你們有沒有女陸戰(zhàn)隊員?你——小看人!”陳英恬跳了起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偏就不喝了?!?/p>

      “見鬼去吧!”那瓶水在陽光里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飛入山谷。

      大家面面相覷,這姑娘瘋了嗎?

      陳英恬卻兩手一攤,優(yōu)雅一笑,“好了,哥兒們,就當(dāng)什么也沒發(fā)生,找水?!?/p>

      “找水!”

      “來,加油?!蔽咫p手疊加在一起,“一二三,嘿——!”

      兩個山頭之間的鞍部常有小溪,蘇副帶領(lǐng)大家向下攀爬。在密密的藤蘿間貓著腰穿行,成團(tuán)的花斑蚊子追著叮咬,竟有一只蚊子撞進(jìn)了蘇副的眼皮,眼睛頓時酸脹流淚。張亮粗手笨腳地上前折騰半天也沒把罪魁禍?zhǔn)着鰜?童俊一把將他扯到一邊,“庸者下能者上,英子,你上!”

      陳英恬一手?jǐn)堖^蘇副的腦袋固定好,一手輕輕提拉蘇副的眼皮,然后,嘟起嘴唇湊上去……

      這時,忽然白光一閃。

      “咋回事?”

      孟子非迅速收起數(shù)碼相機(jī),“沒啥沒啥?!?/p>

      陳英恬倒是大方,“身正不怕影斜,你們就使壞吧。蘇哥,感覺好些了嗎?”

      蘇哥?沒有聽錯吧?

      蘇副揉揉眼睛,聲音里浸滿糖分,“舒服多了,謝謝啊?!笨梢晦D(zhuǎn)身就拉下臉,對孟子非發(fā)狠,“呆子,立即給我刪掉!”

      童俊站出來攪和,“副隊,別是此地?zé)o銀吧?”

      蘇副還要爭辯,被陳英恬擋了,她說:“對付流言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回應(yīng)不申辯,不然就會被他們牽著鼻子走。”

      張亮咕噥道:“蚊子不長眼,一等功臣也敢撞!”

      蘇副說:“看來,你們還是不渴?!?/p>

      攀下一座石壁,一股異味撲鼻而來。蘇副興奮得獵犬一樣,俯下身子前后觀察一番,宣布重大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野豬徑,我們離水源不遠(yuǎn)了?!彼麖牟輩怖飺炱鹨稽c東西用手一碾,送到孟子非的鼻子前,“聞聞,新鮮著呢?!?/p>

      孟子非認(rèn)真地湊上去,可勁兒一吸,“哇”地一聲跳開,干嘔起來。

      大家問:“什么東西?”

      蘇副一本正經(jīng)地說:“野豬糞呀?!?/p>

      “哇呀,用心何其毒也,你報復(fù)我!”孟子非雙手捂著胸口,做痛不欲生狀。

      張亮和童俊笑得人仰馬翻。

      陳英恬也笑了,笑得很嫵媚很女人。她向蘇副送去溫柔一瞥,“電”得蘇副頓時亂了方寸。他心里撲撲狂跳,嘴上支吾道:“你——你們,小人之心,我在教你們野外生存常識哩。”

      果然,循著野豬徑?jīng)]下去多遠(yuǎn),就在峽谷的亂石之間發(fā)現(xiàn)一個直徑不足兩米的小水潭,幾只飲水的山雞撲楞楞四散逃去。走近水潭,大家不約而同地呼出一口冷氣。水潭周圍散布著零亂的蹄印,水面上漂浮著幾根灰白的羽毛,水底還有幾團(tuán)將散未散的可疑絮狀物,水的顏色似綠又黃。

      童俊趴近水面嗅嗅,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打死我也不喝!”

      張亮用手一指,“看,還有螞蟥在游?!?/p>

      蘇副說:“這樣的地形地貌,很少有山泉水的,這個水潭也是雨水徑流形成的,這么多動物都來飲用,說明它可以喝。如果在戰(zhàn)時,看到水里面還有小魚小蝦,我們更是求之不得,你們說為什么?”

      孟子非說:“說明敵人沒投毒,它是安全的?!?/p>

      蘇副朝孟子非豎起大拇指,“完全正確,好了,可以取水了?!?/p>

      大家都站著不動。

      “怎么,有心理障礙?生存是第一位的,明白嗎?我先來?!?/p>

      蘇副解下水壺,正欲灌水,被陳英恬拉住了?!皠e逞強(qiáng),喝了會死的!”

      陳英恬的聲音飽含水分,雙手緊扯著蘇副使勁兒地晃。

      孟子非吐吐舌頭,“我暈?!?/p>

      蘇副嘴上說“沒那么嚴(yán)重”,可身體卻沒挪窩兒,“如果在戰(zhàn)時,放幾個消毒藥片,絕對是可以喝的?!?/p>

      “也許吧。就是不知道你的消毒藥片能不能殺死裂頭蚴?”

      “聽都沒聽說過,什么東東?”

      “一種寄生蟲,兩棲的蛇蛙都可能大量攜帶,只要它們光顧這個水潭,就可能留下蟲卵。一旦蟲卵進(jìn)入體內(nèi)會立即孵化……兩個月前,此地有一農(nóng)婦因常年頭疼就醫(yī),結(jié)果從顱內(nèi)捉出裂頭蚴十幾條,撿回一命,現(xiàn)在還在天天服藥,消殺遍布全身的蟲卵?!?/p>

      大熱的天,大家汗毛倒豎,直打冷戰(zhàn)。

      見達(dá)到預(yù)期效果,陳英恬很得意?!皠e不信,說不定她就是喝過這個潭里的水呢?!?/p>

      蘇副抬頭望望沒有一絲云彩瓦藍(lán)瓦藍(lán)的天空,“老天爺,下點兒雨吧?!?/p>

      張亮坐在樹陰下,懶洋洋地說:“不就是一天嘛,怎么也扛得住,最好是坐著別動,保存體力?!?/p>

      孟子非說:“反對,我們還有一半標(biāo)圖沒完成呢?!蓖∪⌒λf:“呆子,你不會說那一半沒變化嗎?”孟子非說:“弄虛作假,我還沒學(xué)會呢?!?/p>

      “同志們,實戰(zhàn),實戰(zhàn),懂嗎?”陳英恬揮著拳頭,模仿著蘇副的腔調(diào)兒說?!捌饋?跟我走,保證既能完成標(biāo)繪又能找到水喝?!?/p>

      “好啊,我們堅決擁護(hù)你!”三個男學(xué)員來了精神。

      蘇副急了,“什么,什么呀?遵義會議啊?她熟悉本地情況,最多算個好向?qū)?組長還是我,這是動搖不得的!陳英恬,前面帶路!”

      “是!”

      沒走出多遠(yuǎn),陳英恬就興奮地尖叫,“看到了嗎?前面的野芭蕉!”

      三個男學(xué)員從北方來,不知道陳英恬一驚一乍地抽什么風(fēng)。蘇副卻懂,“嘿,最好的水源,沖啊!”

      這一叢野芭蕉高大茂盛,莖干粗壯,每一片葉子都油光發(fā)亮。蘇副“刷刷”兩下扯去幾片老葉,光滑鮮嫩的根莖暴露無遺,用匕首環(huán)莖輕輕一轉(zhuǎn),一大片葉柄握在手里,清亮的汁液順著刀口滴滴答答地淌下來,一股嫩黃瓜般的清香撲鼻而來?!皝?英子,給大家做個示范?!?/p>

      陳英恬接過葉柄,貪婪吮吸。

      幾個家伙喉嚨冒火,沒等蘇副下令,早已向野芭蕉撲去。蘇副笑道,“沒出息,一棵芭蕉最少也能倒出七八斤水來,有點兒男子漢風(fēng)度好不好?女士優(yōu)先嘛?!标愑⑻襦凉值?“都把我當(dāng)成試驗小白鼠了,還說女士優(yōu)先呢?!碧K副使勁兒“電”她一眼,“哼,狗咬呂洞賓?!标愑⑻竦哪?biāo)矔r通紅,轉(zhuǎn)過身去,佯裝沒有聽見。

      張亮捧著一段干干凈凈的芭蕉心呈上來,“女士,請慢用?!?/p>

      陳英恬樂享其成。

      蘇副夸道:“像條漢子。英子,把水壺拿來,小童,負(fù)責(zé)裝滿?!?/p>

      童俊不敢怠慢,接過水壺說:“樂意效勞。”

      喝飽了,幾個水壺也都灌滿了。陳英恬說:“前幾年和爸爸上山瘋玩兒,野芭蕉就是我們的水壺。野外生存,我比你們早?!?/p>

      孟子非感慨,“生活是最好的老師啊。”

      陳英恬來了精神,“這一次是找水,下一次如果真的野外生存,我們一齊找吃的,別看現(xiàn)在青黃不接,跟著我保證餓不死。”

      孟子非又閉著眼睛背誦道:“毛主席說:錦州這個地方有蘋果……”陳英恬搖搖他,“哎,醒醒,放心,我沒打老百姓的主意,純野外生存,懂嗎,哥兒們?!?/p>

      蘇副搖搖頭說:“這是不渴了,又掐上了?!?/p>

      可惜,沒等到真正的野外生存,就正式開學(xué)了。陳英恬她們五位女學(xué)員下南鳳島見習(xí)去了。

      第五組的男同胞得知消息,情緒低落,一致評價:陳英恬就是咱一哥兒們,鐵的!唉,恐怕再沒機(jī)會掐架了。

      張亮又拍著腦袋說:“后悔啊,那時怎么沒抓住機(jī)會多展示展示自己呢。”

      孟子非問,“展示什么,你的數(shù)學(xué)天分?四加一等于幾的問題?”

      張亮忿忿然道:“呆子,會聊天嗎?哪壺不開提哪壺?!?/p>

      李慶東岔開話題說:“說真的,我還欠人家一個大人情呢。”

      童俊反駁道:“你那叫人情?那可是救命之恩,你呀,欠大發(fā)了?!?/p>

      孟子非吟詠道:“古人云:大恩不言謝,惟有以身許?!?/p>

      李慶東一只拖鞋丟過去,“酸秀才,叫你以身許!”

      張亮急眼了,“呆子,別胡謅,哪位古人說的,你點出名來?!?/p>

      孟子非不慌不忙地說:“孟子,非也?!?/p>

      宿舍里一陣哄笑。

      在這所以任職培訓(xùn)為主的院校里,“四加一”班顯得尤為惹眼。一張張年輕的臉龐充滿青春的朝氣,整齊的隊伍,嘹亮的歌聲,火熱的訓(xùn)練場面,成為校園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

      面對幾門陸戰(zhàn)特戰(zhàn)專業(yè)必修課程,加上暑期綜合測試成績平平,野外作業(yè)多次露怯,這幫心高氣盛的理科學(xué)士感覺顏面無光。李隊長在點名時說:“我知道大家心情很復(fù)雜,俗話說無知者無畏,陸戰(zhàn)指揮不是像電影電視里的一班左二班右三班跟我上那么簡單。放眼世界軍事發(fā)展新趨勢,海軍陸戰(zhàn)隊已經(jīng)是一個集多項職能于一身的綜合兵種,需要的不僅是體能技能,還要運用到你們所學(xué)的計算機(jī)物理數(shù)學(xué)生物化學(xué)等多門類專業(yè)知識。也許你們不覺得,你們在野外執(zhí)行任務(wù)時就不知不覺運用到了數(shù)學(xué)物理知識。蘇副回來后向我匯報說,這幫小子就是和一般的陸戰(zhàn)旅戰(zhàn)士不一樣,你們的標(biāo)繪和數(shù)據(jù)測算就是快速科學(xué)。這就是為什么進(jìn)行合訓(xùn)分流,辦‘四加一班的原因,我們海軍陸戰(zhàn)隊需要高素質(zhì)復(fù)合型指揮軍官!這就是政委講的‘一的含義,慢慢品吧?!?/p>

      作為一名陸戰(zhàn)指揮軍官,要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游泳、輕潛、駕駛、爆破、各類輕武器的使用、擒拿格斗等等都要通過海軍考核。而體能是這一切的前提和根本。

      蘇副說:“五公里武裝越野,必須達(dá)到二十一分鐘以內(nèi)。這項指標(biāo)沒有訣竅,就是一個字:跑?!?/p>

      每天,上午理論課,下午練體能,無論刮風(fēng)下雨,雷打不動。

      大塊頭張亮和眼鏡孟子非是第五組的老大難,只是在大操場跑圈兒才勉強(qiáng)過關(guān),若是全副武裝跑越野,可就難了。蘇副說:“每晚熄燈前跑上八圈兒,堅持一個月保證進(jìn)步明顯。這叫吃小灶,廣州人叫吃宵夜?!?/p>

      李慶東說:“我陪你們?!?/p>

      是晚,吃過“宵夜”,哥兒幾個躺在足球場的草坪上望著夏日星空海闊天空地神聊。張亮說:“組長,你的腿剛好,不用陪著我們,在邊上看著,給我倆鼓鼓勁兒就成?!崩顟c東說:“我也是剛剛過關(guān),下次再讓陳英恬遛了,我可就沒臉活了?!睆埩琳f:“組長怎么還記著那茬兒呢?哎,你知道她什么時候回來?”孟子非調(diào)侃道:“夢里回來!見習(xí)期三個月呢?!?張亮拍著腦門,一個勁兒說:“哎喲,后悔啊?!?/p>

      李慶東翻身坐起,喃喃道:“我還欠他們父女人情呢?!?/p>

      這時,準(zhǔn)備就寢的哨聲響了。

      自從開學(xué)后,大家隱約感覺到蘇副有點兒神秘兮兮。跟班訓(xùn)練時經(jīng)常走神兒,有時還到?jīng)]人的地方躲一會兒,然后又神采飛揚地走出來,莫非中邪了不成?

      徐政委不動聲色地觀察了幾天,晚飯后找蘇副散步,很認(rèn)真地表揚了他一番后說:“廣州也是半座移民城市,條件好收入高的白領(lǐng)麗人很樂意找我們軍人托付終生啊。副隊有對象了嗎?”

      蘇副突然結(jié)巴起來,“沒,沒呢。不——不急,謝謝政委關(guān)心?!?/p>

      政委調(diào)侃道:“別急,你看話都不會說了不是?”

      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政委轉(zhuǎn)換了話題?!艾F(xiàn)在訓(xùn)練怎么樣?”蘇副說:“現(xiàn)在正在練格斗,大家都很刻苦,每天差不多快摔散了。”

      “體能呢?”

      “從來沒有間斷過,張亮,孟子非他們每天都自己加量。”

      政委說:“不但要刻苦,還要講究科學(xué),你是專家,多費點兒心。”蘇副說:“請政委放心,我一定盡我所能?!?/p>

      “給我講講愛爾納突擊吧?!闭f。

      一提起愛爾納突擊,蘇副像換了個人,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不知不覺間,兩個多小時過去。

      操場上,傳來張亮的聲音,“組長,我實在跑不動了,渾身上下喘不過氣來。”

      “不行,每天不完成這個量就前功盡棄了,堅持,哥兒們?!?/p>

      “哥兒們,這太殘酷太不人道了?!?/p>

      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到幾個黑影連推帶拖,相互鼓勵著跑遠(yuǎn)。

      政委望著消失在夜幕里的背影,佇立良久。

      星期天吃過早飯,童俊約張亮一起外出。張亮撲倒在床鋪上,死活不愿意挪窩,“求求你,找別人吧,我困死了?!蓖∷览p爛打,“走吧,去了保你不后悔?!睆埩吝€是不動心,童俊俯在他耳朵邊嘀咕幾句。

      張亮像通了電,立刻從床上彈起來,“走,現(xiàn)在就走?!?/p>

      來廣州后,張亮還是頭一回坐地鐵,走進(jìn)地鐵站,暑熱與喧鬧統(tǒng)統(tǒng)被拋在了外面。在自動售票機(jī)上買卡,帶著張亮刷卡進(jìn)站上車,童俊的一系列熟練動作告訴張亮,這小子,老手了。又換乘一次,他們在番禺廣場冒出地面。

      不遠(yuǎn)處,一輛白色凱美瑞搖下車窗玻璃,駕駛位上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婦女伸出手臂朝童俊使勁兒搖,“小俊,在這兒呢,快來呀。”童俊朝張亮一揮手,“快!”張亮心想,這大概就是童俊的姑媽吧。

      坐進(jìn)車?yán)?沒等童俊開口,中年婦女就扭臉看著張亮說:“這就是張亮吧?我們小俊經(jīng)常說起你呢?!睆埩燎非飞碜诱f:“阿姨好。”

      副駕駛的位置坐著一位腦門上架著太陽鏡的女孩子,笑吟吟地伸過手來,“胡枚枚,童俊是我哥。”張亮局促地伸過手去,輕輕握了一下馬上松開。童俊介紹說:“暨南大學(xué)新聞系高才生,目前畢業(yè)待崗?!?/p>

      姑媽有些不好意思,解釋說:“小俊他姑父太忙,我這個開車技術(shù)又潮,從來不敢進(jìn)市區(qū)的,所以,只有在這里等你們了?!?/p>

      “小心噢,我媽可是標(biāo)準(zhǔn)的‘女魔頭哦。”

      童俊問:“什么‘女魔頭,別笑話我們當(dāng)兵的沒見識喲?!?/p>

      “女司機(jī),磨合期,頭一回上路,簡稱‘女魔頭(女磨頭),明白嗎?”

      哈哈哈——

      確實,平直寬闊的大道,姑媽始終以四十公里左右的速度前進(jìn),兩手緊握方向盤,兩眼直直地盯著前方,無論左右,只要有車超過,她都本能地踩一腳剎車。胡枚枚嘴巴上捂著紙巾,痛苦地說:“媽,我暈——”

      張亮和童俊竊笑。

      姑媽專注于駕駛,連聽都沒聽見。

      終點香江水上世界終于到了。胡枚枚跳下車直撲路邊的垃圾桶。姑媽緊隨其后,“寶貝,怎么又暈車了,這次開得真不算快呀,怎么搞的?”

      等胡枚枚恢復(fù)平靜了,姑媽說:“本來我們趕夜場就好了,不會這么曬??尚】≌f你們軍校管得嚴(yán),下午四點半前一定得趕回去,沒辦法嘍。多擦點防曬霜吧?!?/p>

      童俊和張亮換上泳褲出來,胡枚枚遞過來一瓶防曬霜。童俊做了展示肌肉的健美動作說:“瞧瞧你哥古銅般的膚色,看看未來海軍陸戰(zhàn)指揮官的肌肉,用不著這些脂脂粉粉。”

      這個水上世界可真夠大的,人造沙灘,人造海浪,超長的滑道,都號稱天下第一。水戰(zhàn)、沖浪、高臺跳水等瘋狂刺激的體驗項目,似乎專為年輕人和情侶而設(shè),男子漢勇敢的表現(xiàn)常常引來女孩子快樂的尖叫。童俊有些恐高,張亮鼓勵他說:“就當(dāng)參加軍人行為心理訓(xùn)練了,今天,我陪著你吃小灶。”胡枚枚也在一旁不停地慫恿打氣,兩個人驚險項目一個不落地玩了個遍,贏得周圍許多年輕人的掌聲。回到淺水游樂區(qū),姑媽興奮地豎起大拇指,“不愧是海軍,真的是藝高人膽大,超贊喲!”童俊勉強(qiáng)擠出笑模樣,“姑媽,夸死人不償命喲。我的魂兒都快沒了?!?/p>

      胡枚枚玩興不減,主動出擊和張亮打起水仗,張亮哪敢施展拳腳,要么左躲右閃要么虛張聲勢,偶爾象征性地還擊,她已夸張地大叫,“壞小子,壞小子,我饒不了你!”

      陽光火辣辣的,姑媽躲到太陽傘下慢慢啜著冷飲,看著年輕人在水里瘋玩兒。

      胡枚枚似一只水中精靈,在張亮面前嬉戲笑鬧。張亮的目光有些迷離,神情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如在夢中。

      三個多小時的玩鬧,早已折騰得前胸緊貼后背了,胡枚枚嚷嚷著:“餓死了?!惫脣屨f:“上來吧,咱們?nèi)コ皂樀虏?。?/p>

      車子轉(zhuǎn)進(jìn)一座依山而建環(huán)境清幽的山莊,穿著露腿旗袍的咨客老遠(yuǎn)就向姑媽打招呼,“歡迎啊,胡太,幾位?”看來,她是這里的??土恕?/p>

      席間,兩個小子舉杯下筷盡量斯文,姑媽見他們拘謹(jǐn)?shù)臉幼?不停地往他們碟子里夾菜,“和在自己家里一樣,有什么放不開的,東北話說的,可勁造吧?!?/p>

      胡枚枚簡直和剛才判若兩人,文靜優(yōu)雅,細(xì)嚼慢咽,頗有大家閨秀的范兒。張亮偷偷地瞄她幾眼,她視若不見。

      張亮總渴望著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地鐵口,胡枚枚禮貌地伸手握別,張亮說:“再見。”胡枚枚狡黠地眨眨眼說:“會的,壞小子?!?/p>

      張亮心里一驚手上一緊,胡枚枚“呀”地一下痛出聲來。他偷偷瞄一眼身邊的童俊,謝天謝地,他正在和姑媽話別呢。

      踏進(jìn)地鐵車廂,屁股剛沾座位,童俊就酣然入夢。張亮罵一句“沒心沒肺”,百無聊賴地讀完車廂里目之所及的每一個字符,兩只眼皮已重得抬不起來……

      走出地鐵站,一股熱浪差點把他們掀翻,兩人立刻清醒了。張亮心里全是難以捉摸的胡枚枚,“你妹妹這個人,嘿嘿,哈哈——”

      “她呀,沒輕沒重,沒心沒肺,沒傷著你吧?你可千萬別往心里去啊。嘿嘿,哈哈——”

      張亮訕訕道:“怎么會呢?”

      童俊說:“她說她最近在做一項實驗,讓我替她找一小白鼠,嘁,我上哪兒找去?”

      小白鼠?

      張亮一臉茫然。

      回到宿舍,李慶東驚呼,“哥兒們,你們被人煮了?”張亮說:“怎么了?”望一眼童俊,他全明白了,童俊身上全紅了。

      “嚴(yán)重的紫外線灼傷,有你們難受的。老實坦白,海邊泡妹兒了不是?”

      “別胡扯,就在公園里曬日光浴來著?!?/p>

      晚上熄了燈,整個后背疼得不敢挨床板,趴在床鋪上感覺萬根鋼針在背部狂刺。

      第二天起床,成片充盈的水泡高高低低爬滿后背,讓人看了直打冷噤。

      隊長察看后對他們說,“到門診吧,穿衣服小心點兒,蹭破了皮,里面的真皮直接暴露在空氣里,鉆心地疼。”

      蘇副說:“我們哪年海練都要脫幾層皮,只不過不是你們這種玩法兒,你們這叫自虐!快去吧,大針筒抽幾次就好了?!?/p>

      醫(yī)生作了處理后,給他倆開了兩天的全休假條,叮囑他們最好別捂著蹭著。

      既耽誤學(xué)習(xí)又影響訓(xùn)練,兩個人自感罪孽深重。赤裸著上身,在宿舍里憋了兩天,每人寫了兩千字的檢討書,交給政委。政委說:“沒有要你們寫啊,隊長交代的?”

      兩人搖搖頭說:“不是,我們主動的?!?/p>

      政委說:“這次你們權(quán)當(dāng)活教材了,一時疏忽大意都可能影響戰(zhàn)斗力啊。耽誤學(xué)習(xí)訓(xùn)練不說,自己還得受罪不是?!?/p>

      張亮咬著牙說:“政委,我一定把耽誤的學(xué)習(xí)訓(xùn)練補回來!”

      渡海登陸四百米障礙場,蘇副以兩分半鐘的成績完成示范動作,贏得學(xué)員們的熱烈掌聲。他喘著氣說:“不行,差遠(yuǎn)了,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想當(dāng)年……”

      “哦——”只要蘇副一提“想當(dāng)年”,學(xué)員們就噓他。教員說:“我請副隊示范的是動作,并沒有強(qiáng)調(diào)速度,就目前你們的訓(xùn)練情況看,能達(dá)到副隊這個成績的也不多啊。差在哪兒,根子還是體能,體能!下面我們每兩人一組,測一遍?!?/p>

      障礙場上,你追我趕場面緊張熱烈。

      蘇副悄悄地退到場邊,右手習(xí)慣性地伸進(jìn)了口袋。

      這個時候,她在忙什么呢?

      似有第六感,手機(jī)震動了。他急切地貼近耳邊……

      這是個壞消息,老礁長摔傷了,正在南華鎮(zhèn)衛(wèi)生院的救護(hù)車上往市里送。

      蘇副對著手機(jī)喊:“叫他們送海軍醫(yī)院,醫(yī)院這邊我聯(lián)系!”

      蘇副跑回隊里,簡單向隊長匯報了情況。隊長鎮(zhèn)定地說:“我先給急診科孫主任打電話,讓他們做好準(zhǔn)備。放心,咱倆在他們之前能趕到醫(yī)院。”

      隊長和蘇副剛跳下車,救護(hù)車就呼嘯而至。蘇副撲上去,看見擔(dān)架上躺著一個裹滿紗布的血人。

      “老礁長——!”

      老礁長抬了抬手,算作回答。

      “請讓開,請讓一下。”醫(yī)護(hù)人員撥開蘇副,推著擔(dān)架車飛跑。

      兩個小時后,孫主任走出手術(shù)室。隊長急忙迎上去。孫主任說:“左腿粉碎性骨折,人還清醒,暫時沒有生命危險?!?/p>

      蘇副緊緊握住孫主任的手使勁地?fù)u,嘴里連說:“謝謝,謝謝,感謝孫主任?!?/p>

      “你是他親屬嗎?辦住院手續(xù)吧。他叫什么名字?”

      蘇副說:“就算是吧,他叫陳林峰?!?/p>

      “什么,陳林峰?原華成礁的老礁長嗎?”孫主任瞪大了眼睛。隊長也表情愕然。

      “沒錯兒,是他。”蘇副回答。

      隊長說:“起初,你只說去看老礁長,我也沒太在意,可一提陳林峰的名字,海軍沒幾個不知道的,如雷貫耳啊?!?/p>

      孫主任說:“他可是前幾年的老典型,到我們醫(yī)院作過報告的,可惜當(dāng)時我們離得遠(yuǎn),今天又這副模樣,沒認(rèn)出來。他怎么會在從化山區(qū)開農(nóng)夫車跌下山呢?”

      “三言兩語說不明白。”蘇副沒心情講故事,“主任,等您有空,我專題匯報。對不起,我得先打個電話。”

      “英子,放心吧。已經(jīng)做完手術(shù)了,雙腿骨折,其他都沒事。下不了島沒關(guān)系,有我呢?!?/p>

      英子?老礁長?

      站在一旁的隊長如墜五里霧中,難道——真的如此巧合?

      打完電話,蘇副平靜了許多。孫主任遞上一杯清茶,眼睛里充滿期待。

      蘇副仰脖灌下,開始竹筒倒豆子——

      我是從陸軍指揮學(xué)院畢業(yè)后才穿上海軍軍裝的,算是個新兵。但是,我知道我們的前輩是首批駐守南沙的,當(dāng)年的礁長今天多數(shù)已經(jīng)成了我們的首長。認(rèn)識老礁長,還是我今年七月到廣州以后的事情。

      七月底,我回原部隊轉(zhuǎn)伙食關(guān)系,恰遇旅里戴營長從礁上換防下來,聽說我到廣州代職,非要托我?guī)c他們自己曬制的海貨給老礁長。我問他要地址電話,他說:“只知道在從化種橘子,其他一概不知?!蔽艺f:“從化也上百萬人口,如何找法兒?”

      營長脖子一梗說:“讀過《把信送給加西亞》嗎?別忘了,你是偵察兵?!?/p>

      我只好硬著頭皮接過那包沉甸甸的海貨。

      臨上車,營長叮囑說:“告訴老礁長,華成礁想他!”

      那天算我幸運,沒跑多少冤枉路,在砂糖橘之鄉(xiāng)南華鎮(zhèn),他算個種植大戶。轉(zhuǎn)過幾個山頭就看見他建在半山腰的小白樓了。

      一陣清風(fēng)吹過,山坡上層層疊疊的橘樹綠浪輕搖,小樓似一葉輕舟點綴其間,詩意盎然。

      聽得一陣狗吠,主人從樓里走出來。這人高大英武表情冷峻。我心里一喜,肯定是他!

      他問:“有事嗎?”

      我說:“我找老礁長,他在嗎?”

      他表情微微一怔,立刻又恢復(fù)了平靜,“進(jìn)屋吧?!?/p>

      “爸,誰來了?”這時,一個女孩從二樓探出頭來問。我循聲掃了一眼,結(jié)果樓上樓下同時尖叫起來:“怎么是你!”

      那女孩竟是我們的女國防生陳英恬。

      她蹦跳著從樓上下來,激動地介紹說:“爸,這是我們的副隊長,功夫了得喲。蘇副,這是我老爸,原華成礁……”

      老礁長一聲干咳制止了女兒,“多嘴,都是你招來的。”

      場面有些尷尬,幸虧有陳英恬攪和,氣氛漸漸熱烈起來。我沒話找話兒,“嗨,早知道你們是一家人,我今天跟著你不就行了,害得我多走了幾座山頭?!?/p>

      老礁長說:“干嗎大老遠(yuǎn)跑過來,上回那點小事不算個啥。我閨女的命令,我得聽啊?!?/p>

      我聽著這話不對味,“老礁長,這事兒滿擰。我可不是她招來的,您冤枉她了。我是代表華成礁來看您的,他們找您多年了……”

      “什么?”老礁長聲音顫抖起來。

      “是啊,您看,華成礁的魷魚,海參和咸魚,聽說都是您最愛吃的,我們戴營長,不,戴礁長托我?guī)Ыo您的?!?/p>

      “戴礁長,小戴?”

      “是啊,是他。他說華成礁想您,這幾年一直都在打聽您……”

      “我,我——”話未出口喉已哽咽。老礁長捧起一條魚干嗅嗅,“嗯,是華成礁的味兒……”

      老礁長陳林峰是最早一批海軍陸戰(zhàn)隊員,從士兵到軍官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九十年代初他升任華成礁礁長時,當(dāng)時女兒剛剛五歲。妻子是一名小學(xué)老師,孩子的生活教育問題用不著他操心。由于當(dāng)時干部缺編,他基本上常年駐守華成礁。電話沒法打,信件也只有等部隊換防時才能帶,這對于文化不高的陳林峰來說未必不是件好事。就是在沒上礁之前熱戀階段,他也惜墨如金似的,當(dāng)老師的她總是將一些不好當(dāng)面說的悄悄話寫成一封封滾燙的情書寄給她,而他也當(dāng)成寶貝,珍藏在小床頭柜里,夜深人靜時,經(jīng)常蒙著被子打著手電反復(fù)地讀,那種幸福的感覺至今難忘。他曾愧疚地對她說:“我心里想的和你一樣,就是寫不出。”她依偎在他的懷里,溫柔地說:“只要你喜歡,我天天給你寫?!?/p>

      每次換防人員上礁,都給礁長帶來一大扎信件。細(xì)心的她在信封右下角清清楚楚地標(biāo)著寫信日期和自編流水號,以免他讀信時出現(xiàn)時空錯亂。

      英子上幼兒園大班了,英子參加演出上電視了,英子上小學(xué)了……女兒的每一點進(jìn)步,陳林峰都是通過書信了解的。

      對于守礁人來說,每次讀信就是一次精神會餐。當(dāng)晚,他們會用視同生命般金貴的淡水沐浴,然后,用小刀把信封整整齊齊地劃開,整整齊齊碼好,一封封地細(xì)細(xì)品味。當(dāng)晚,礁上一定是祥和靜謐的,風(fēng)一定是清涼愜意的,海浪一定是綿軟輕柔的……

      幾年過去,妻子的來信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生活瑣事多了,牢騷埋怨多了,而愛情與相思的字眼已蹤影難覓。粗枝大葉的陳林峰沒覺得有啥不對頭,生活嘛,誰沒一點不順心,發(fā)發(fā)牢騷也正常,老夫老妻了,再兒女情長的,多肉麻。

      礁上的日子,陳林峰都交給了戰(zhàn)士和釣魚竿。退潮時,趕海也是最快樂的時候。戰(zhàn)士們換防下礁,都要帶上礁長親自曬制的海貨作為探親禮物。

      一晃又是兩年,秋天換防的時候,陳林峰只收到一封信,內(nèi)容也只有短短的幾行:女兒上初中了,寄宿在學(xué)校,生活學(xué)習(xí)再也不用我操心了。對不起,我已找你們政治部主任談過了……離婚吧,我想解脫。

      月光下,陳林峰坐在礁石上,妻子嬌小憔悴的身影浮現(xiàn)在眼前,她為這個家付出得太多了,可自己連一句貼心話都不會說。

      不知道什么時候,剛剛上礁的戴排長站在了他的身后?!敖搁L,為這樣的女人不值得。您在礁上吃苦奉獻(xiàn),她卻耐不住寂寞……還敢到旅里鬧離婚?!睕]想到,他竟“霍”地站起來,抓住戴排長咆哮,“小子,你給我閉嘴,小孩子家家的,你懂個屁!”嚇得戴排長跌跌撞撞地逃走。

      踏上大陸的土地,走進(jìn)喧囂的城市,陳林峰如墜旋渦。街上的紅男綠女,路上的滾滾車河,店鋪里刺耳的音樂……第一次上街,他有些發(fā)懵,可還是被一輛無聲摩托撞了,那女騎手出言不遜,“鄉(xiāng)巴佬,忽走忽停的,你有病啊?”他疑惑地問道:“你這摩托咋沒一點動靜?”圍觀群眾譏笑他,“真是鄉(xiāng)巴佬,電動車,沒見過?”

      回到早已人去樓空的家中,陳林峰號啕大哭。

      連續(xù)七年,累計上礁時間達(dá)到五年零七個月,艦隊宣傳處發(fā)現(xiàn)了這一重大宣傳典型。家庭的困難和婚姻的變故都變成了襯托老礁長胸懷祖國,矢志戍邊高大形象的佐證。巡回報告感動了無數(shù)官兵,鮮花掌聲包圍著他,他成了人們心目中的英雄。

      然而,到了年底,他卻突然向組織申請轉(zhuǎn)業(yè),無論如何做工作,他都去意已決。干部部門的領(lǐng)導(dǎo)說:“國家有政策,你想進(jìn)哪座城市哪個部門?隨你挑。”

      他說:“回從化老家。”

      回到老家,他沒要組織安排工作,自己上了山。

      蘇副說:“這些年華成礁的兄弟們都想你,你就不想他們嗎?”

      老礁長低頭掩面,久久不語。

      可能紅了眼圈兒,不愿讓蘇副看到,他站起身走出門外,一揮手說:“你看這滿山翠綠,像不像大海,漫山橘樹像不像士兵?我算將軍級了吧?”

      蘇副附和道:“像,太像了,還有,這二層小樓像不像大海上的礁堡?”

      老礁長瞇眼回頭,瞧著小樓喃喃自語,“像,像——嗎?”

      蘇副說:“老礁長,您沒忘記華成礁?!?/p>

      這時,陳英恬喊開飯。油燜蝦仁,咸魚茄子,干煎黃魚……一桌豐盛的南沙海味。老礁長伏在桌上使勁兒一嗅,閉上眼睛說:“是這個味,是這個味?!?/p>

      雖是一身短打,老礁長卻做個擼起袖口、準(zhǔn)備大干一番的動作,“英子上酒,我和你蘇叔叔,今天一醉方休?!?/p>

      “爸,什么叔叔,他才比我大兩歲。沒喝就胡涂了?”

      蘇副連連說:“小蘇,小蘇?!?/p>

      老礁長說:“嗯,我們是同行,叫叔叔。”

      陳英恬噘嘴兒道:“哼,別忘了,我也是軍人。這是在家,就叫蘇哥。蘇哥,你說好吧?”

      蘇副臉紅了,“隨你?!?/p>

      那次野外標(biāo)繪,英子還是不小心漏了嘴。漸漸地,也成了隊里公開的秘密,只有大塊頭張亮還傻乎乎地做夢,誰也不忍心把他叫醒。

      從那以后,陳英恬總說自己笨,一個戰(zhàn)術(shù)動作怎么都練不好,業(yè)余時間誠心誠意找蘇副開小灶。兩人在一起,她又變得沒大沒小,“蘇哥,蘇哥”地叫個不停,蘇副要她注意影響,她朝周圍看看說:“沒人,我挺注意影響的?!?/p>

      英子是跆拳道黑帶,挺能打的。蘇副教她格斗術(shù)時,她總是心不在蔫,還尋機(jī)挑釁。蘇副教訓(xùn)她,“認(rèn)真點兒,告訴你,跆拳道和格斗術(shù)是兩回事兒?!?/p>

      她說:“當(dāng)然,跆拳道是文化加武術(shù),而格斗純屬沒文化的搏擊而已?!?/p>

      “什么,格斗沒文化?軍人在戰(zhàn)場上直面敵人,不僅靠技能,還有智慧和勇氣,還有國家大義和民族氣節(jié),你憑什么說格斗沒文化?”

      英子輕蔑地朝他勾勾手,“誰高誰低,試試吧?”

      蘇副拱手應(yīng)道:“我不會愚蠢到靠這種小伎倆就激我上當(dāng),但是,英子,身教勝于言傳,我接招了?!?/p>

      月朗星稀,夏蟲唧唧。訓(xùn)練場空曠的草坪上,兩位身著迷彩訓(xùn)練服的年輕人拳腳翻飛閃轉(zhuǎn)騰挪,展開一場無聲的對決。

      英子狠招頻出,蘇副以退為進(jìn)滴水不漏,十多個回合難分高下。

      激戰(zhàn)正酣,英子忽然一聲慘叫,痛苦地在草地上翻滾。

      蘇副趨步靠前,“英子,傷哪兒了?”

      英子只顧手捂胸口痛苦呻吟。

      蘇副半跪在英子身旁,關(guān)切地詢問,“要不要上門診?”

      粗重的鼻息癢癢地拂掃耳際,滾燙的汗珠滴落面頰,英子情不自禁地張開雙臂。

      “哦,英子,別這樣,你不是受傷了嗎?別……”

      蘇副的話語已被溫?zé)岬碾p唇溶化,一切都成了含混不清的夢囈……

      蘇副的臉上溢滿幸福。

      “就是你剛才打電話那個英子?” 孫主任的問話一下子把蘇副從回憶中拽回現(xiàn)實。

      蘇副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她在南鳳島代職,每天只有一班船到大陸,最快也要明天中午才能到。”

      孫主任說:“沒關(guān)系,你在親屬欄里簽個字吧?!?/p>

      蘇副捏著筆桿,有些猶豫。

      隊長說:“簽吧,老礁長就是咱們的親人?!?/p>

      蘇副指指那一欄,“和患者的關(guān)系?!?/p>

      隊長爽快地說:“女婿唄,早晚的事?!?/p>

      蘇副一抹臉皮說:“女婿就女婿!”

      隊長說:“好,是男人!今天,你就留下來陪床,我得趕回去值班,如果需要,我們學(xué)員排個表,每人輪流過來陪護(hù)?!?/p>

      蘇副緊握著隊長的手,連說謝謝,“英子明天就到?!?/p>

      星期天,張亮正在宿舍舉著啞鈴大汗淋漓地做力量練習(xí),有人在走廊上喊:“張亮,大門崗有人找!”

      誰呀?我在廣州不認(rèn)識什么人呀。張亮心里嘀咕著,抓件T恤往身上一套,對童俊說:“陪我看看去?!?/p>

      童俊卻手不釋卷頭也不抬,“自己去,還怕吃了你不成?”

      張亮說:“不是規(guī)定兩人成行嗎?”

      童俊詭秘一笑說:“人不是活的嗎?還要我教你啊?”

      張亮說:“好吧,那可說清楚,是你自己把自己弄丟了,先回來的。口徑要一致哦?!?/p>

      童俊從書本后面揮揮手,“去吧,去吧,有事算我的?!?/p>

      張亮急匆匆來到大門崗,崗?fù)づ缘拇箝艠湎?一位黑衣白褲的短發(fā)女孩兒正朝門內(nèi)張望。

      “哎,張亮,在這兒呢。”

      張亮的眼前一亮,“胡枚枚,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不歡迎?”胡枚枚腦袋一歪,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問。張亮不敢看她,連忙說:“歡迎,歡迎,童俊在宿舍看書呢?!?/p>

      “提他干嗎,壞小子,是你說再見的?!?/p>

      張亮摸著后腦勺兒說:“我說的?”

      “不是嗎?記性不好吧?那天你說再見,我說會的?!?/p>

      “噢,這也算哪?”

      “好,不算,就算我來找你,不行啊?”

      “行,當(dāng)然行?!睆埩劣X出些味兒來,心里怦怦直跳。

      “那好吧,你今天就歸我調(diào)遣,行嗎?”

      “行是行,可是——”張亮有些遲疑,“叫上你哥吧?!?/p>

      胡枚枚斬釘截鐵地一口回絕,“不,就你一個人。不然,我哥他會向我媽打小報告的。”

      張亮幾乎全線崩潰,支吾道,“不,不好吧?!?/p>

      胡枚枚竟上前拖住張亮的手搖個不停,“哎呀,走吧,吃不了你!”

      “小白鼠”三個字突然跳上腦際。

      張亮怕燙似的抽回手??煽春睹短煺鏌o邪,烏黑的眸子純凈得似一汪清泉。不會吧?男子漢嫩豆腐,豁出去了?!靶辛?我去還不成嗎?”

      從陽光刺眼的室外,走進(jìn)光線柔和的園林咖啡廳,就像到了另一個世界,小橋流水,水車木屋,掩映在熱帶植物的闊葉與藤蔓之間,涼爽濕潤的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花香,音樂似有還無。

      張亮走慣齊步的大腳,在這些人造小景里走得局促踉蹌,這個女孩子想干什么?現(xiàn)在經(jīng)常聽說有酒托茶托咖啡托之類的……

      在一個小間里坐下,胡枚枚對侍者說:“兩杯星巴克,兩份冰淇淋,一份干果拼盤,一份水果,一份小點?!笔陶咭灰挥浵?又問:“要不要來瓶紅酒?”

      張亮的腦袋嗡地一下,這不是和電視上曝光的黑心咖啡廳一模一樣嗎?

      胡枚枚對張亮狐媚一笑,“要酒嗎?”

      張亮連連搖手,“不不不,夠了夠了?!?/p>

      胡枚枚說:“一瓶長城干紅。我哥說海軍海量,怕啥?”

      “好的,兩位稍候,馬上到?!?/p>

      張亮想起了趙本山的“開——開——開玩笑”,偷偷樂了。

      胡枚枚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張亮,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別怕,本小姐請你來,自然是本小姐埋單,放心吧,這不是黑店,我身上也沒蒙汗藥。本小姐一不劫財二不劫色。”

      張亮嘴上說,“看你想到哪兒去了,小人之心啊。”可是,心里一下子敞亮了許多。

      胡枚枚說:“張亮,放松點,今天我就想聽你聊聊自己,聊聊軍人,我這人特愛聽故事。”

      幾杯紅酒喝下,胡枚枚臉上泛起紅暈,說話也豪爽起來,“哥兒們,我想,你和我哥差不多,高考分?jǐn)?shù)不低吧?”

      提到高考,張亮興奮起來,“那當(dāng)然,全縣前十名?!?/p>

      “為什么報考軍校,是不是家里負(fù)擔(dān)不起地方大學(xué)的高額學(xué)費?”

      張亮嘆口氣說:“當(dāng)然,有這個因素。上學(xué)十年,我已耗盡了家里的全部積蓄。”

      “那你選擇從軍,是為了保衛(wèi)祖國,還是僅作為一種生存方式?”

      “我想,國家利益與個人利益不應(yīng)是對立的,選擇一種與保衛(wèi)國家利益最為接近的職業(yè),是我的榮幸。”

      “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很實際,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你們的價值衡量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

      “往大里說,你我今天能在這里安靜地品味這美味的咖啡,就體現(xiàn)了我們的價值,雖然,我是第一次走進(jìn)這樣的場所?!?/p>

      “如果我說你在唱高調(diào),你肯定不愿意聽。你拿多少工資?”

      “兩千多一點?!?/p>

      “我現(xiàn)在雖然還沒有工作,但是,我正在和一家報社約談,他們開出的工資差不多是你的五倍,這是勞動力商品價值的直接體現(xiàn)。你怎么看?”

      “可這不是價值的惟一體現(xiàn)。當(dāng)戰(zhàn)事來臨的時候,我們不會計算去攻下一個山頭值多少錢,去擊沉一艘敵艦值多少錢。為完成一項任務(wù),慷慨赴死值多少錢!”

      “聽我哥說你學(xué)的是應(yīng)用數(shù)學(xué),這和今天你們陸戰(zhàn)專業(yè)扯得上邊嗎?是不是一種教育資源或者說個人才能的浪費?”

      “首先,我是一名軍人,軍人的使命其實只有一個,就是:一切為打贏?,F(xiàn)代戰(zhàn)爭是信息化戰(zhàn)爭,海灣戰(zhàn)爭中你可能看到,一個空降的海軍陸戰(zhàn)隊員,可以引導(dǎo)一個戰(zhàn)斗機(jī)編隊實施進(jìn)攻,我想他絕不是一個只能摸爬滾打的大頭兵。在現(xiàn)代戰(zhàn)爭條件下,你不知道你的下一步是應(yīng)用數(shù)學(xué)還是高等物理。”

      胡枚枚問:“聽說你們首長問過你一個問題?!?/p>

      張亮反問道:“你究竟從你哥那里探聽到我們多少秘密?”

      胡枚枚說:“別唬我,四加一等于幾,這也叫軍事秘密?”

      張亮說:“每個人的答案都不相同,只要能自圓其說,都不算錯?!?/p>

      胡枚枚追問道:“那你的答案呢?”

      張亮說:“也許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空答案也不盡相同?!?/p>

      “你真是個哲學(xué)家,今天呢,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對我來說,它是個不等式:四加一大于五。”

      “作何解釋?”

      “無可解釋?!?/p>

      哈哈哈——

      兩人大笑,同時舉杯。胡枚枚遞上一張名片說:“謝謝,給了我了解軍人的機(jī)會。”

      張亮輕輕地把名片推回去說:“對不起,我沒有擅自接受任何媒體采訪的權(quán)力。今天只是一次哥兒們間的閑聊,不是嗎?”

      “是的,一次十分有意義的閑聊?!?/p>

      “聽你哥說,你在找一只小白鼠,找到了嗎?”

      “嘻嘻,找到了,還差點兒被它咬了?!?/p>

      “也許它是無意的,別傷著它,這種動物天生膽兒小?!?/p>

      “我會加倍珍惜的,謝謝啦,哥兒們?!焙睹杜e手敬禮,“相信這是軍營里最男人的稱呼,是吧,哥兒們!”

      張亮舉手還禮,“是,哥兒們!”

      傷筋動骨一百天,在醫(yī)院渡過了初期的感染關(guān),轉(zhuǎn)入靜養(yǎng)的時候,已經(jīng)差不多半個月過去了,老礁長再也呆不下去了,非要鬧著回家不可。蘇副說:“咱聽孫主任的好不好,他說可以,咱就回去?!?/p>

      孫主任察看后說:“傷口愈合良好,回家調(diào)養(yǎng)也行。我為你們協(xié)調(diào)一臺救護(hù)車吧,這樣安全些?!?/p>

      辦理出院手續(xù)時,英子瞥一眼簽字欄,小臉頓時變成了秋天的紅蘋果。

      蘇副和英子陪著老礁長回到從化橘園。這時已是初秋,滿山的砂糖橘已形似玉盤色如翡翠,沉甸甸地掛滿枝頭。老礁長貪婪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嘴里念叨著:“回來好,回來踏實啊?!?/p>

      安頓好老礁長,英子碰碰蘇副肩膀,示意他出去走走。沒有喝酒,蘇副卻有些微醺的感覺。

      走在橘園的小路上,陳英恬輕輕地哼起了歌兒,清亮的歌聲隨著微風(fēng)在幽靜的山谷間回蕩。

      蘇副大膽地攬過英子,英子似一只幸福的小鹿,一頭扎進(jìn)蘇副的懷里。她喃喃地說:“該向你的老礁長報告了吧?”

      “報告啥?”

      “咱倆的事啊?!?/p>

      蘇副摸摸臉皮,說:“反正咱臉黑皮厚,現(xiàn)在就去!”

      可是,進(jìn)了屋,蘇副卻東拉西扯地不著邊際,急得英子在旁邊直跺腳。吃飯的時候,英子拿出了一瓶高度五糧春擺在桌上。老礁長皺著眉頭說:“孫主任交代不能喝酒的,要喝,也拿瓶勁兒小的啊?!?/p>

      英子說:“爸,醫(yī)囑丁點兒都不能破,這酒是給蘇哥的。您就以茶代酒吧?!?/p>

      蘇副搖手推辭,被老礁長擋了,“英子說得有理,這些天辛苦你了,我先干為敬?!?/p>

      幾杯酒下肚,蘇副有些飄飄然。英子咬著他耳朵說:“酒能遮臉,還不快說?!?趁勢在他后背狠擰一下,疼得他差點兒叫出聲來。

      老礁長盯一眼英子,說:“英子,到樓上看看紅燜魚好了沒有,我和你蘇哥有話說?!?/p>

      英子應(yīng)聲,哼著小曲兒蹦跳著上樓去了。

      老礁長說:“小蘇,你是個好小伙子,有句話,我憋了許久說不出口?!?/p>

      蘇副感到被動了,臉上撲烘撲烘地發(fā)燒?!袄辖搁L,您說。”

      “你——和英子,還是做——普通朋友吧?!?/p>

      腦袋“轟”得一下,蘇副的酒醒了一半,“為什么?”

      老礁長的臉色陡然變得難看,眉毛擰成了結(jié),“我不想讓英子走她媽的老路……就算老礁長求你了。”

      ……

      不知怎么吃完的這頓飯,蘇副盡量扮得自然,可那不聽使喚的筷子還是抖個不停。為不讓英子起疑,他放下碗筷就要回學(xué)院。老礁長勉強(qiáng)笑笑,說:“英子,送送你蘇哥?!?/p>

      小路上,英子看蘇副的臉色難看,埋怨說:“喝了多少啊?”

      蘇副嘿嘿地傻笑,“我沒醉?!?/p>

      英子說:“到底還是讓我爸搶了先,嗯,他都給你說的啥?”

      蘇副心如刀絞,兩行熱淚涌出眼眶,為了掩飾失態(tài),他干脆賣醉?!罢f啥?說不讓我欺負(fù)你!”

      “呵呵,我爸可真是的,還把我當(dāng)小孩子呢,還鄭重其事的讓我回避,真搞笑?!?/p>

      “英子,我想聽你唱歌。”

      “好——!”英子清清嗓子說:“就唱《愛的誓言》。我愛你,就是我愛的誓言,如果有期限,就是一萬年……”

      柔情的歌聲在大山里回響,萬物生靈靜靜聆聽,山峰峽谷低聲和鳴。蘇副走在英子前面,任淚水決堤狂瀉。

      蘇副刻意控制自己,等英子唱完,他故作輕松地提議說:“英子,咱倆吼軍歌,行嗎?”

      陳英恬抖擻精神,頭發(fā)一甩說:“來吧,誰怕誰!”

      “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過硬的連隊過硬的兵,過硬的思想紅通通,過硬的子彈長著眼,過硬的刺刀血染紅……”

      “我愛這藍(lán)色的海洋,祖國的海疆壯麗寬廣……”

      兩個人直著嗓門兒,把能想到的軍歌一首首地吼出來,吼得激情浩蕩吼得淚花飛揚。

      走到大路口,蘇副說:“就到這兒吧,這個周末我可能來不了,要野外戰(zhàn)術(shù)對抗?!?/p>

      “真的?”陳英恬激動得跳了起來。

      “當(dāng)然,我們從海軍陸戰(zhàn)隊借了一個排的兵力充當(dāng)藍(lán)軍,完全按實戰(zhàn)要求進(jìn)行?!?/p>

      “真的真的真的?”陳英恬簡直要瘋了。

      “可惜了,我們第五組少了你這員虎將。”

      陳英恬扯住蘇副不愿松開,“求求你了,蘇哥,我也要參加?!?/p>

      “英子,冷靜點?!碧K副直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你現(xiàn)在不是‘四加一成員了?!?/p>

      英子松開雙手,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兒?!拔乙呀?jīng)不是‘四加一成員了,不是了……”

      “英子,你永遠(yuǎn)是‘四加一的哥兒們,大家都很想你,李慶東,張亮,童俊,還有孟子非……”

      “真的嗎?我也想他們。”英子的臉上掛著淚說:“告訴五組的兄弟們,別給哥兒們丟臉?!?/p>

      “放心,一定轉(zhuǎn)達(dá)?!?/p>

      “蘇哥,車來了,上車吧。”

      車子開出很遠(yuǎn),《我愛藍(lán)色的海洋》的歌聲還隱隱傳來……

      野外戰(zhàn)術(shù)對抗的任務(wù)下達(dá)后,安排一天時間領(lǐng)取裝備,各小組研究行動方案和個人準(zhǔn)備。學(xué)員們既緊張又興奮,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這次任務(wù)是:從沿海山區(qū)某點出發(fā),以最快速度躍進(jìn)直線距離一百二十公里外的南海青澳灣,泅渡一千米,登上一艘海軍拖船,主桅升起海軍旗,宣告任務(wù)完成。限制時間七十二小時。戰(zhàn)果評估由學(xué)院專家組成。

      隊長說:“藍(lán)軍都是陸戰(zhàn)隊的頂尖隊員,有著豐富的作戰(zhàn)經(jīng)驗,他們什么樣,我也沒見過。對抗絕沒有紅軍必勝藍(lán)軍必敗之說。請放心,他們會好好款待你們的?!?/p>

      蘇副說:“這次任務(wù)除了射出的子彈是假的,其余全是真的,一旦中彈,自動發(fā)煙報警,你就光榮出局。”

      第五小組仍由李慶東任組長,蘇副作為一名普通組員充實其中,不主動指揮干預(yù)全組行動。

      出發(fā)前夜,風(fēng)雨大作。

      四十多名學(xué)員沒幾個能睡得著的,嘎嘎吱吱地翻燒餅。童俊一遍又一遍地上衛(wèi)生間,李慶東忍不住小聲問:“怎么了,可別關(guān)鍵時候拉稀啊?!蓖≌f:“組長,沒事兒,我就是一激動尿多,沒病?!睆埩梁俸俚貥?“瞧你那點兒出息。”李慶東噓噓一下說:“小點聲兒,別把呆子吵醒了?!泵献臃橇⒖探硬鐑?“哪個睡著了,興奮著呢?!?/p>

      全宿舍都憋不住嗤嗤地笑出聲來。

      李慶東一本正經(jīng)地嚴(yán)肅指出,“同志們,這可不利于完成任務(wù)啊,必須睡覺。”

      童俊說:“我也想睡,可這還真不能較勁兒。”

      突然,窗外藍(lán)光一閃,緊接著一個炸雷,整棟宿舍樓發(fā)出“哇”的一聲。

      哈哈,不只是我們沒出息啊。

      “啊,讓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些吧!”孟子非又發(fā)瘋了。

      翌日,白色大巴在滂沱的大雨中駛出院門。

      “來,同志們,唱首歌!”蘇副站起來招呼大家,“過硬的連隊過硬的兵,預(yù)備——唱!”

      “過硬的連隊過硬的兵,過硬的思想紅通通,過硬的子彈長著眼,過硬的刺刀血染紅……”

      大巴行駛在清晨的廣州街頭,雖然隔著厚厚的玻璃,雄渾剛勁的吼歌聲,還是引來路人好奇的目光,等紅燈的時候,有人報以會心的微笑,有人高高豎起大拇指。

      車?yán)锏母杪暫鸬酶懥恕?/p>

      大巴在泥濘的盤山路上艱難爬行,車輪在泥水里打滑,險象環(huán)生。隊長果斷命令全部人員下車,“就地準(zhǔn)備,幺洞洞洞,準(zhǔn)時出發(fā),現(xiàn)在對表?,F(xiàn)在是九時五十二分整?!?/p>

      雨中,政委的動員只有簡單的一句話,“同志們,我在青澳灣等你們!”從排首到排尾,他與每一名同志握手加油。

      隊長抬腕盯著秒針,“作戰(zhàn)時間——洞洞洞洞,出發(fā)!”

      呼啦啦,一群人迅速消失在茫茫雨霧之中。

      一座山梁橫在眼前,前面的小組有的選擇繞行,有的選擇沿盤山路前進(jìn),第五小組選擇一條羊腸小道直向山脊。

      李慶東在前面警覺地觀察。

      兩邊的雜草幾乎完全掩蔽了小道,只能看到窄窄的一條細(xì)線,草葉陽面向上,沒有被攪擾過的痕跡。他一揮手,五名隊員悄無聲息地跟上來。

      剛剛爬上山脊,李慶東的對講機(jī)響了。

      “零號零號,三號報,我組在盤山路遭遇敵小股伏擊,殲敵兩名,我一名隊員報警退出。”

      “零號明白,退出隊員原地等待,收容車馬上到。”零號機(jī)傳來隊長的聲音。

      張亮大叫一聲“噢耶!”

      蘇副瞪他一眼,“找死啊?”

      下山后,正前方是一片開闊的稻田,右手五百米是一片荔枝林。張亮說:“沖過去,敵人絕不會這么近安置兩個伏擊點。”

      孟子非說:“不能僥幸,現(xiàn)在我們可是在最前頭,進(jìn)荔枝林比較穩(wěn)妥?!?/p>

      李慶東問:“其他兩人意見?”

      童俊和蘇副指指右邊。

      “前進(jìn)!”一行人沿著山腳下的小路鉆進(jìn)果園。這時,不遠(yuǎn)處第一組趕來,直插稻田,三分鐘通過開闊地,跑在了五組前面。

      張亮重重地從鼻孔里“哼”出一聲。

      蘇副提醒說:“我們的決定也是正確的,誰也不能當(dāng)事后諸葛,嘰嘰歪歪啊?!?/p>

      李慶東說:“休息五分鐘?!?/p>

      大家剛剛坐下,第七組從山上下來。對講機(jī)里傳來組長的聲音,“一號一號,七號叫,我已到達(dá)山下稻田開闊地,報你的位置。”

      “我已通過開闊地,安全?!?/p>

      第七組聽到回答,不緊不慢地在田埂上行進(jìn)。“噠噠噠”對面的小山坡上突然射擊。七組隊員被壓進(jìn)了稻田,不敢露頭。

      蘇副激動地一拍大腿,“對嘛,這才是陸戰(zhàn)隊作風(fēng)!兵不厭詐,你以為第一組通過,后面就安全了?放過你是為了孤立你?!?/p>

      李慶東命令道:“同志們,迂回過去,吃掉他!”

      第五組從背后包抄過去的時候,潛伏在小山坡上的兩名“敵人”正交替掩護(hù),對第七組實施火力壓制。李慶東用手勢分配好任務(wù),一揮手同時開火,兩人的頭盔頓時黃煙升騰,警報響起。

      李慶東拿起對講機(jī),“七號五號叫,兩名狙擊手已被我擊斃,安全。”

      “噢——!”五位兄弟從稻田里爬起來,歡呼著沖過來,與五組兄弟緊緊擁抱。

      為避開可能遇到的阻擊,減小目標(biāo),兩組還是分開行動。五組隊員又翻越兩座山頭,涉過一條小河,已臨近黃昏,這時,雨也停了,一抹晚霞把半邊天空映紅。不遠(yuǎn)處,一座小山村炊煙裊裊,雞犬相聞,一派安寧祥和。

      躲進(jìn)一片竹林里,李慶東對照地圖計算。

      大家望著村莊出神兒。

      “今天我們的直線距離是三十公里,按照難度計算,我們今天已完成任務(wù)了。我看就在這里過夜。一人警戒,其余開飯。”

      撕開單兵自熱食品包裝袋,從水溝里取水灌入加熱,五分鐘后,兩袋牛肉炒飯已熱騰騰地擺在面前。張亮三下五除二吞下去,抹抹嘴巴說:“村里哪位可愛的小芳妹妹,能送來一碗熱湯就好了。”

      “做夢吧你!”

      排好崗哨,鋪開睡袋,個個感覺新鮮刺激,仰望山野里高遠(yuǎn)清澈的星空,別有一番情趣。一顆,兩顆……數(shù)著數(shù)著已閉上了眼睛。

      天已大亮,排最后一班崗的蘇副才推醒他們。李慶東揉著惺忪的睡眼說:“我們本來想趁早趕路的,這下耽誤了。”

      蘇副說:“磨刀不誤砍柴工,休息好了體力恢復(fù)才好嘛?!?/p>

      整理好睡袋,嚼著壓縮干糧,正欲上路,擔(dān)任警戒的童俊從土坎上跳下示意大家安靜,“噓——”他小心地指指村莊方向。

      村莊外,三個身著海洋迷彩服的“敵人”正沿著村道向南行進(jìn)。

      “天哪,昨晚幸虧沒進(jìn)村,不然豈不正面遭遇?”

      童俊請示組長,“要不要干掉他?”李慶東問:“距離至少千米開外,你有把握?”

      蘇副說:“很明顯,他們是去設(shè)伏的,別動他們,還可以鍛煉我們后面的隊伍呢。這就是和實戰(zhàn)的一點差別。”

      李慶東說:“好,盯住他,繞開他!”

      果然,第二組在過了小村后被“敵人”伏擊,兩名隊員退出。得知這一消息,大家情緒復(fù)雜。張亮說:“我們至少可以提醒他們一下?!蓖≌f:“當(dāng)時干掉他們就干凈了?!泵献臃钦f:“戰(zhàn)果評估,我們是要失分的?!?/p>

      蘇副說:“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我想大家應(yīng)該明白,這畢竟是演練,在這里受挫退出是為了戰(zhàn)場上多一分成熟和經(jīng)驗。大家如果從整體考慮,就會好些?!?/p>

      爬上鳳凰山已是中午,從地圖上判斷,在兩座大山之間的峽谷里是一座大型水庫,大壩下游是激流和峭壁,而庫區(qū)向上游綿延四十多公里,大壩是惟一通道??芍^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作為對手,不在這里設(shè)卡才是傻瓜。

      大壩上可以行車,遮蔽物很少,而位于大壩盡頭的控制機(jī)房,兩扇窗戶如黑洞洞的大口,隨時等待著送上門來的獵物。跌跌撞撞下到壩前,發(fā)現(xiàn)還有兩個小組早已在此等候了。

      怎么辦?

      大家把目光投向了蘇副。

      “沒有更好的辦法,據(jù)我們觀察,他們也只有機(jī)房可以藏身,而機(jī)房只有兩個窗戶,咱們只有利用人多的優(yōu)勢,集中火力壓制,才有希望突過去?!?/p>

      李慶東說:“我建議三個小組各出一名組成突擊小組上壩?!?/p>

      張亮舉手說:“第五組,我上!”

      童俊說:“不,我比你目標(biāo)小些,我上!”

      李慶東說:“好了,別爭了,就童俊上?!?/p>

      三人突擊小組組成,蘇副鼓勵他們說:“膽大心細(xì),機(jī)動靈活,你們就是突破天塹的十八勇士!”

      一聲令下,三個小組同時開火。那兩個窗口啞巴似的,沒射出一槍一彈。

      大壩兩側(cè),只有幾根路燈柱作為依托。三名突擊隊員依靠燈柱交替前進(jìn),就要接近機(jī)房了,還是沒有遇到任何阻截。

      掩護(hù)的隊員開始懷疑了,這里究竟有沒有敵人?槍聲稀落之際,蘇副大罵:“混蛋,你們拿戰(zhàn)友生命做游戲嗎?”

      就在六班的突擊隊員向前躍進(jìn)的同時,對面窗戶里的槍響了,警報伴著黃煙在他頭頂盤旋升騰,氣得他把頭盔狠狠摔在地上。其他兩名隊員蟄伏在燈柱后進(jìn)退兩難。

      “給我狠狠地打!”

      然而,對方的射點靠后,無論火力如何壓制,都無法直接擊中他們。

      蘇副朝李慶東喊:“三五榴!”

      蘇副抓過三五榴彈發(fā)射器,校定發(fā)射諸元,眼見黑色彈體噴著火舌閃電般飛掠大壩,直直穿進(jìn)黑洞洞的窗口,里面亮光一閃,三個海洋迷彩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從機(jī)房跳出來,頭頂?shù)狞S煙滾滾,警報聲響成一片。

      “弟兄們,沖啊!”

      十多名隊員奔突向前,大壩上兩名突擊隊員折回身張開雙臂迎面跑來,擁抱歡呼,盡享勝利的喜悅。

      拔掉這一顆毒牙,一路順暢了許多,第二天行進(jìn)六十公里。

      第三天,接近海邊,地勢平坦,灌木叢生,可供選擇的路線很多,遭遇敵人的幾率相對降低。大家的體能消耗厲害,明顯出現(xiàn)體力不支現(xiàn)象。張亮大腿內(nèi)側(cè)磨出了血,叉開腿走路,搖搖晃晃地像唐老鴨。李慶東的傷口隱隱作痛,挽起褲子一看,發(fā)現(xiàn)右腿已青紫發(fā)亮。孟子非和童俊機(jī)械地邁動雙腿,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停下,恐怕停下自己就會昏睡過去。

      沒有想到,第五組竟是第一個到達(dá)青澳灣海灘的。這是第三天的下午。按照七十二小時的時限,要到明天上午十點才到期。

      隱藏在濃密的蒲葵樹叢后面,仔細(xì)觀察接近一百米的沙灘,一個軍用帳篷搭在正中,上面寫著“指揮部”三個字,想必那些戰(zhàn)果評估專家都在里面,淺灘上拴著一艘摩托艇。遠(yuǎn)處海面上,一艘舷號為“南拖171”的藍(lán)灰色拖船,就是對抗演練的終極目標(biāo)了。

      張亮說:“組長,干脆劫了那艘摩托艇開過去得了。我實在游不動了,要不然非喂魚不可,我都到這兒了,冤不冤哪?!?/p>

      李慶東說:“我也想這樣啊,可這是違規(guī)的,到這里非武裝泅渡不可?!?/p>

      孟子非躺在沙地上,痛苦地說:“打死我也游不動了。”

      李慶東看著蘇副說:“既然時限未到,咱們不如今天按兵不動,悄沒聲地原地休息一夜,明天一早泅渡,說不定還能等來幾個小組呢。”

      蘇副說:“也好,我查過了,明天早上七至八時是這里的最低潮位,按這個海灘的坡度推算,我們至少可以少游一百多米?!?/p>

      眾人累極,紛紛朝蘇副豎豎大拇指,無聲倒下。

      一覺沉沉睡去,睜開眼天已大亮,雖然渾身酸痛,但是精神好多了。大家悄悄活動筋骨,準(zhǔn)備泅渡。

      這時,又有兩個小組踏著露水趕來。他們說:“昨晚距此還有五公里,我們就扎營了,怕海灘上有伏擊。”

      蘇副說:“好樣的,學(xué)鬼了?!?/p>

      他們誰也沒有注意,海面上多了一艘漁船,一個年輕漁民拋了錨在海上悠閑垂釣。

      蘇副說:“最好三組同時行動,好彼此有個照應(yīng),因為大家體力消耗已經(jīng)差不多到了極限,防止發(fā)生意外。如果感覺自己實在無法撐過去,也要學(xué)會放棄,主動拉弦報警?!?/p>

      當(dāng)十多名隊員從蒲葵叢后涌出的時候,正在海灘上散步的評估專家們又驚又喜,這幫臭小子居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躲了整整一夜。

      入水前,李慶東大喊:“分散開些,不要靠得太近?!?/p>

      襠部磨破的傷口,腳底打出的血泡,海水一浸,鉆心地疼。好在大家的游泳技術(shù)還不錯,海面也比較平靜。冰涼的海水把每個人都激得異常清醒。

      無意間,童俊朝不遠(yuǎn)處的小漁船瞟了一眼,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個年輕漁民已躲進(jìn)了船艙。劇烈晃動的小船上,兩個藍(lán)白迷彩的脊背露出艙面。他大喊一聲,“不好,漁船有詐!”

      話音未落,“噠噠噠——”密集的子彈雨點般向海面撒來。十多顆浮在水面的腦袋迅速掉轉(zhuǎn)方向,抽槍還擊。

      海面上兩股黃煙升起。

      淺灘待命的收容摩托艇風(fēng)一般向這邊駛來。

      張亮的頭頂冒出黃煙,他憤怒得像頭獅子。當(dāng)收容艇上的工作人員要拉他上艇時,他大叫著“不,不——”同時扣動了扳機(jī),一梭子彈射向漁船,一個“敵人”的腦袋上嗤嗤地冒起黃煙。收容艇上的工作人員喊道:“小子,你違規(guī)了,請你冷靜!”

      沒過兩分鐘,結(jié)束戰(zhàn)斗。

      第五小組李慶東和童俊,在蘇副的幫助下,率先登船,他們沖向主桅桿,升起了鮮艷的海軍旗。

      對抗演練圓滿結(jié)束。

      專家評估結(jié)果,整體良好,第五小組優(yōu)秀。張亮最后關(guān)頭違規(guī),基本不影響戰(zhàn)場態(tài)勢,口頭警告一次。

      入冬,印度洋西部亞丁灣海域的索馬里海盜鬧得兇,連烏克蘭的軍火船都敢劫,法國、俄羅斯等紛紛派艦艇編隊為商船護(hù)航。恰在這時,我國“振華4號”勇斗海盜的事跡傳遍世界,世界各國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中國海軍。我外交部鄭重宣布,中國人民海軍將派艦艇編隊赴亞丁灣護(hù)航。

      張亮說:“聽說有特戰(zhàn)隊員呢,我們要是早畢業(yè)一年就好了?!?/p>

      李慶東說:“做夢吧,就怕你亂開槍?!?/p>

      蘇副正要開口,被李隊長叫走了?!翱?跑步到系部報到,有任務(wù)!”

      從那天起,蘇副就神秘消失了。大家猜得八九不離十,但誰也沒敢說出口,直到在《新聞聯(lián)播》中,護(hù)航特戰(zhàn)隊員直升機(jī)滑降,蘇副的小臉在鏡頭前閃過,全隊學(xué)員才痛快地發(fā)出“噢”的一聲,擊掌相慶。

      周末,誰也沒想到,陳英恬會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她笑瞇瞇地站在走廊上時,孟子非先發(fā)出了一聲尖叫,“大家快來,看誰來了!”

      “見習(xí)結(jié)束了,我家的橘子也熟了,我是請大家到我家橘園吃橘子的。”

      張亮抹著嘴巴說:“想想都饞得慌。”

      陳英恬一邊應(yīng)著大家一邊東張西望,大家看她心不在焉的樣子,有些奇怪?!霸趺戳?還想找找蘇副的影子?”

      “他——呢?”陳英恬遲疑地問。

      自打上次橘園分手后,陳英恬就再也聯(lián)系不上蘇副了,手機(jī)關(guān)機(jī),又長時間在野外訓(xùn)練,她理解。見習(xí)結(jié)束,她連家都沒回就直接過來,原本以為給他個驚喜的,可是——

      張亮問:“副隊沒向你報告嗎?”

      “報……報告了,他敢不報嗎?就是他交代我請你們吃橘子的,走吧?!标愑⑻衲樕下冻鰧擂蔚南采?/p>

      聽到外面熱鬧,徐政委從房間里出來,說:“小陳啊,誰都可以不請,可不能不請我喲?!?/p>

      陳英恬迎上去,向政委敬個禮說:“請,當(dāng)然請,還有李隊長都要去啊?!?/p>

      踏上通向橘園的小路,望著兩旁壓彎枝頭黃澄澄的橘子,一幫臭小子興奮得又唱又跳。

      陳英恬兩腿像灌了鉛,孤零零落在后面,蓄積已久的淚水無聲地滾滾淌下……

      周二,張亮收到一個大信封,里面是一張在南方頗有影響的《羊城周末》,在“百味人生”里有一篇題為“與一位年輕軍官的對話——追問當(dāng)代青年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方式”,整整一個版面,作者署名胡木文。

      童俊問:“報社干嗎寄報紙給你,你在上面登啥了?”

      張亮把報紙往他眼前一推說:“征婚啟事,想看嗎?”

      童俊說:“你小子猴急啥呢,年紀(jì)輕輕的?!?/p>

      孟子非抓起桌上的報紙大聲朗讀起來:

      ——我問:四加一等于幾,這也叫軍事秘密?

      ——他說:現(xiàn)在,對我來說,它是個不等式:四加一大于五。

      ——我問:作何解釋?

      ——他答:無可解釋。

      大家同時把目光轉(zhuǎn)向張亮,張亮拱手求饒:“不是我,不是我,聽我解釋,我是小白鼠,被人給賣了,我冤枉——!”

      “蹾他!”童俊喊道:“什么小白鼠,這小子,得便宜賣乖!”

      “蹾他——!”

      眾人一哄而上,張亮被高高拋起——

      責(zé)任編輯朱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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