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守國
吳桂花從樓梯上滑下來,又在地上打幾個滾,弄得滿身滿臉全是塵土后,她才開始喊叫,說來人啊。
樓道里的門陸續(xù)打開,跑出來幾個鄰居。他們問她咋的了?她朝大伙很勉強地笑了笑。小王過來想拉起她,她把小王的手輕輕地撥向一邊,說你們快給大國打個電話,讓他趕緊回來。
小李掏出手機,他問吳桂花,大娘,大國的手機號是多少?吳桂花告訴他。小李撥通后,對吳桂花說,大娘,你跟他說吧。吳桂花搖搖頭,小李這才對著電話說,大國哥,我是對門的小李呀,你娘從樓梯上摔下來了,在樓道里躺著呢,你趕緊回來吧。
十多分鐘后,大國滿頭大汗趕回來時,大伙早就把吳桂花抬到屋里去了。
吳桂花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地下站著剛才的幾個鄰居,粉色的床單早就被她弄得污濁不堪。
大國沒顧得跟鄰居打招呼,便伏到吳桂花的跟前,一連喊叫幾聲娘。吳桂花睜開眼睛,她說多虧這些鄰居了,要不然我還得在樓道里躺著,大國,你快招呼大伙坐下喝口水吧。
鄰居們趕緊說不渴,不用麻煩了,并一致建議送老太太上醫(yī)院檢查一下。
大國轉(zhuǎn)身要去客廳打電話叫救護車,剛走到臥室門口,被娘叫住了。娘說我沒事,躺一會就好了,你叫來車,我也不去醫(yī)院。
大國知道娘的脾氣,娘不愿意做的事情,他不敢強求。
大國又回到床邊,他輕輕地拿起娘的左手搖晃了幾下,問她疼嗎?娘說不疼。他又換成娘的右手,再搖幾下,還是邊搖邊問,并觀察著娘的臉色。大國把娘的四肢和脖子全部檢查完畢,這才舒了口氣,說謝天謝地,沒事就好,可嚇死我了。
大國說著,直起腰,用手背抹了一下自己頭上的汗珠子。
鄰居們也都放心了,集體告辭。大國把大伙送出門,說謝謝你們了,等哪天請大伙吃飯。
大國在路過客廳時,還是打了個電話。但這次不是叫車,而是叫他媳婦郝艷。大國問郝艷在干啥?郝艷說她正在開會。大國說你趕緊回來一趟,娘從樓梯上摔下來了。說完就放下了電話。
大國再回到臥室,見娘還在閉著眼睛躺著。大國伏在娘的枕頭邊上,他說娘,你要是覺著哪不得勁,咱們趕緊上醫(yī)院看看吧。
吳桂花把手伸出來,摸著兒子的頭。她說大國,別著急,娘不打緊,娘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兒子,你媳婦對我也是孝順的,這點娘知足了??墒悄镌絹碓嚼狭耍欠坑悬c不得勁了。你們要是真心孝順我,就把我送回郊區(qū)小平房里去吧,再在你這兒呆下去,早晚得摔個好歹的。
大國聽后呆愣在那里,他遲疑老半天,才好像明白娘的意思。他說娘,你這是說啥呢?在這住得好好的,咋又想起小平房了?這些天我正聯(lián)系,想把那房子賣了呢。
吳桂花的手從兒子的頭頂上滑下來,按在床上,抬起頭。大國趕緊把胳膊從娘的脖子底下伸過去,搭了把手。娘順勢坐起來,她把掉下來的一綹頭發(fā)向耳朵后抿一下,再用手按按,慢慢地轉(zhuǎn)動身體,把臉朝向大國。她說你現(xiàn)在就給我拾掇一下,我現(xiàn)在就走,等中午郝艷回來了,又不讓我走了。說著就把一條腿移到了床沿邊上。
大國推著娘的腿,不解地問,娘,你今天這是咋的了?是不是我們兩口子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惹你生氣了?
吳桂花抬起手,在兒子的肩上輕輕地拍了兩下。她說你別瞎想了,你們誰也沒惹我,娘就是不想再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回到小平房里,不用天天爬樓梯,你們也用不著為我擔心了。
大國說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小平房離這兒又那么遠,我們不是一樣擔心嗎?
吳桂花說小平房不用上下樓,地面都是水泥的,也不滑,上下水都很方便,家里也有電話,有事給你打電話不就行了嗎?她說著,腿上又用一下力,大國的手也跟著用一下力,娘倆就這樣僵持著。
郝艷就是在這時回來的。她進屋后把包扔到沙發(fā)上,沒顧得換鞋,便跑向臥室??吹酱髧缸拥那樾危捕自谄牌诺母?。她說娘,您這是干啥?
沒等娘回答,大國先開口了。他說娘不樂意在咱家住了,你快勸勸吧。說完,他如釋重負地放開娘的腿,站起來,轉(zhuǎn)身出了臥室,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點燃一支煙。
郝艷問明白婆婆摔倒的經(jīng)過后,也主張去醫(yī)院檢查一下,說讓大夫看看大伙都能放心。吳桂花說不用了,剛才大國都檢查過了。郝艷說大國會檢查個屁,他又不是大夫。咱們離醫(yī)院這么幾步道,打車也就是幾分鐘的工夫。吳桂花說她真的沒事,上醫(yī)院又得掛號又得拍片的,不夠費勁的呢。那些大夫又好小題大做,聽說是摔著的,還不得可勁地查,沒病也得讓他們折騰出病來。
為了增加說服力和可信度,吳桂花抬起胳膊活動了幾下,又抬起腿來活動幾下。
郝艷看婆婆真的沒事,也就放心了。她說娘,以后家里的菜不用你去買,垃圾也不用你去倒。這些活計等我們下班回來做,你千萬別再下樓了。
吳桂花拿起郝艷的手,拍著她的手背,她苦笑一下,說傻孩子,你是想讓娘天天躺在床上混吃等死了?娘今年還不到六十歲,那得啥時候是個頭啊?
郝艷換了一下蹲的姿勢,把手扶在婆婆的膝蓋上。她說要不這樣吧,咱們家也請個保姆,讓她在家照顧你。
郝艷似乎為自己的這個想法而激動,她站起來,背起手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很果斷地說,就這么定了。
郝艷在公司里是部門經(jīng)理,在處理家里的一些事情上,有時也是一副領(lǐng)導的口氣。
吳桂花看著媳婦的樣子,撲哧笑了。她說孩子,別費那個心思了。你們就送我回小平房去吧,這是最好的辦法,不用雇保姆,也不用上下樓梯。
郝艷聽完婆婆的話,她和大國一樣,首先想到的是檢討自己。說自己整天忙于工作,對母親照顧得不周到,說自己辦事粗枝大葉,有些問題想得不夠全面。之后便開始表達她的決心,希望得到婆婆的諒解。
大國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因為客廳跟娘的臥室中間還隔著孩子的臥室,大國聽不清郝艷跟娘說話的內(nèi)容。不過自打郝艷回來后,大國便覺得心里踏實多了。大國知道郝艷比他會說話,在娘跟前,比他更有面子,也比他更有點子。同樣的事,他辦不成的,郝艷準能辦成。他們剛在城里買房子那會兒,大國就想把娘接到這兒來住。為此他給娘做過很多次工作,他跟娘哭過,甚至都給娘跪下了,娘都沒答應(yīng)。大國沒辦法了,整天心事重重的。郝艷說這件事你只要聽我的,我咋做你就跟著做,咱們都不用請,娘自己就會來的。大國不信,兩個人就打賭,誰輸了誰給對方洗半年腳。從打賭的當天,兩人晚上隔三差五地就到娘這里來吃飯,不管是吃米飯還是吃面條,也不管是吃炒菜還是吃燉菜,兩個人都贊不絕口,并表現(xiàn)出狼吞虎咽的樣子。沒過幾天,娘就問起來了,說你們倆在家不也是吃這個嗎?郝艷說他們倆工作太忙,回來后累得就想睡覺,懶得做飯。娘說你們不做飯,天天吃啥呀?郝艷輕描淡寫地說,我吃面包,大國不愛吃甜的,他自己泡點方便面什么的。娘聽后忙不迭地說,這可不行,這樣早晚會把身體吃壞的。要不這樣吧,我去給你們做飯。郝艷說沒事的,時間長了就習慣了,不用勞動您老人家。幾天后,娘自己就
找上門來了,而且這一住就是十多年。大國為了感激郝艷,從那時開始給郝艷洗腳,一直堅持到現(xiàn)在。
大國抽完一支煙,看一下時間,快該做中午飯了。這時他想起來了,娘剛才就是出去買菜摔著的,家里的菜還沒來得及買。他到廚房轉(zhuǎn)了一圈,看看家里缺啥少啥,便拎起菜筐子,出去買菜了。
等大國回來,見郝艷一個人在客廳坐著。大國沒顧得放下手里的菜,他回頭看一眼娘的臥室,見關(guān)著門,便小聲地問郝艷,怎么樣,娘答應(yīng)留下來了嗎?
郝艷抬頭看大國一眼,很無奈地搖搖頭,說我也沒法了,咋說也不行,這兩天我就感覺老太太有點不對勁。
兩個人做好飯,郝艷去叫婆婆起來吃飯。吳桂花說我還不餓,想睡一會,你們先吃吧。郝艷坐在飯桌邊上,與大國對視一眼,她小聲地說,看來老太太要罷飯了。
大國不甘心,他又去娘的臥室。他輕輕地推開門,見娘臉沖著墻躺著,像是睡著了。他在門口猶豫一下,又輕輕地帶上門。回到飯桌旁。大國先端起飯,他對郝艷說,咱倆先吃吧,等娘餓了,她自己會吃的。
晚上下班,郝艷打開門,見屋里一點動靜沒有。這讓郝艷一時竟有些不習慣,她又重新掃視了一下屋子的擺設(shè),確認是自己家后,這才換上拖鞋。
每天的這個時候,家里的電視總是開著的,娘早就把晚飯做好了,熱氣騰騰地擺在桌子上。因為孩子在封閉學校讀書,只有周末才回來一次。平常的時候,只要是她和大國回來了,這個家的人就算全了,就可以開飯了。而郝艷和大國,離單位都不算遠,總是腳前腳后地到家。從下班開始計時,不用二十分鐘,他們就吃上晚飯了。
郝艷放下包,推開娘的那間臥室的門。見娘一個人在床上坐著,蔫蔫的,好像是剛睡醒。她來到娘的床邊,問娘沒事吧?娘說沒事,睡了一下午覺,睡得腦子昏沉沉的,還沒給你們做飯呢。她說著,移動一下身體,說我給你們做飯去。
郝艷趕緊推了婆婆一下,說娘,你歇著吧,我去做飯。
郝艷來到廚房,她先去看熱在鍋里的飯菜,和她放進去時一模一樣,她沖著臥室喊了一聲,說娘,飯菜我給你保溫呢,你沒吃啊?
吳桂花聽到郝艷喊她,便下地出來了。她說我不餓,往后你們不用惦記我。說完去了衛(wèi)生間,不一會,從衛(wèi)生間出來,又回她臥室去了。
大國回來后,他先扒著廚房門看了看。見郝艷一個人在廚房里,便去娘的臥室。順著門縫看一眼,見娘在床上坐著,他又折回到廚房。
大國來到郝艷的身后,她問郝艷,娘中午吃飯了嗎?郝艷說沒有,好像是在床上坐了一下午。大國又問郝艷晚上做啥飯,郝艷說娘愛吃過水面條,我都把面和好了,打鹵的菜也切出來了,你去跟娘說會話吧,把娘叫出來吃飯,我這馬上就好。
大國站在那里沒動,他說我給你搟面吧,一會做好了,還是你去叫娘吧,你的面子比我大。
兩個人把面條盛上桌,郝艷去叫婆婆吃飯。吳桂花還是說她不餓,不吃了。她說這話的時候,跟中午的口氣明顯不同,這次是更堅決。
郝艷從娘的臥室出來,他把大國叫到他們的臥室里,把門關(guān)上,兩個人商量辦法。最后郝艷說,要不就先答應(yīng)娘吧,明天送她回去,等過幾天孩子放暑假了,我再想法把她接回來。
兩口子商量妥了,一起來到娘的臥室。大國說,娘,你要是非回小平房去住,我明天上午找人去收拾一下,再把電話重新續(xù)上費,咱們下午去行嗎?郝艷也跟著說,明天下午我讓我們單位的車來接你,我送你回去。
吳桂花聽完兒子和媳婦的話,這才下地跟他們出來吃飯,竟吃了兩碗面條。
第二天,吳桂花搬到小平房后,人立即精神起來。大國上午已找家政把屋子收拾過了,吳桂花回來后,又花了兩個多小時,里里外外全部收拾一遍。家政的人是以掃和擦為主,而吳桂花是以搬和挪為主,她把家政動過的東西,又都恢復到原來的位置上。忙完這些,吳桂花拎起菜筐子去和平市場買菜。她先到市場西門的水產(chǎn)品批發(fā)點挑好一條活鯉子,她想做成紅燒鯉魚,她知道大國就愛吃這個。她又到市場里的清真肉攤買了塊羊肉,到菜攤上買一小把芹菜心,她知道郝艷愛吃羊肉炒芹菜。在回來的路上,路過福盛超市,她又買了一些油鹽醬醋等調(diào)味品。在選擇酒時,她猶豫了一下。大國愛喝白酒,郝艷愛喝紅酒,她在酒水區(qū)轉(zhuǎn)了一圈,最后選定一瓶白蘭地。
晚飯做好后,吳桂花給郝艷打電話,讓他們晚上回來吃飯。郝艷說不了,你忙一天了,也怪累的,我們倆在家里對付一口就行了。吳桂花說她不累,飯菜都做好了,有紅燒鯉魚,還有羊肉炒芹菜。郝艷聽完,半天沒吱聲,她知道娘的這頓飯,完全是給她和大國準備的,她有些感動,在感動中還夾雜著一些慚愧,整整一下午,她都在想娘離開她家的原因。她沒想出來更合適的解釋,最后還是把責任歸結(jié)到自己身上。吳桂花又問了一句,說郝艷,你在聽嗎?郝艷才說,娘,我們這就回去,五分鐘就到。
大國兩口子是打的回來的。他們進屋時,吳桂花和以往一樣,把飯菜擺放到桌子上了。這頓飯,三個人吃得都很高興。盡管開始的時候,大國和郝艷的高興是裝出來的,到后來,他們看到娘今天的確高興,他們的情緒也漸漸地跟著娘高漲起來。吳桂花破例喝了半杯酒,臉上涌現(xiàn)出多少年少見的紅暈。
大國和郝艷呆到晚上八點半,郝艷讓大國自己回去,她要留下來跟娘做伴,吳桂花拒絕了。她說這房子我自己都住多少年了。沒啥可害怕的。她硬是把郝艷推出院門,看著他們上了出租車,這才插上大門,回到屋里。
吳桂花坐在炕頭上,仔細地打量著屋里的每一件擺設(shè)。這些東西,她用過幾十年,可以說,每一樣物品上都體溫般地留存著她的情感,每一條木紋里都雕刻著她的故事。
吳桂花清楚地記得,擺在炕梢的這對水曲柳箱子是她爹用了半個月的工時才打出來的,是她跟劉士軍結(jié)婚時家里唯一的一件家具。那時他們家不住在這里,而是住在一個叫柳條溝的地方。那個地方除了滿山遍野的柳樹,再就沒別的可值得炫耀的東西了。她跟劉士軍是一個村子的,劉士軍比她大三歲。她所以相中劉士軍,就是因為劉士軍的筐子編得好,一捆柳條,到他手里三擰兩轉(zhuǎn)的,就出來一個板板正正的筐子。劉士軍的這點手藝,在當時很吃香的,每天都能弄個三塊五塊的收入。
他們結(jié)婚的第二年,在吳桂花的攛掇下,劉士軍成立一個柳編廠,招幾個人在他家里的廂房作業(yè)。當時大國剛出生,吳桂花就在家里哄孩子。家里的筐子越積越多卻換不來錢,看著劉士軍天天蔫頭耷腦的樣子,吳桂花有些著急。她扔下大國去了一趟縣城,找到她在縣委工作的一個表叔。她在表叔家軟磨硬泡地呆了四天,才通過表叔從外貿(mào)局拿到一張訂單,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筐子籃子都搗騰出去了。等她回來時,連著急帶上火,奶水早沒了。大國出生不到六個月,就因此戒了奶。吳桂花為這個事情,總感覺有些對不住孩子。好在家里從此有了錢,她就可勁地給大國買最好的奶粉。等到大國兩三歲時,比別人家吃奶的孩子還高大,吳桂花
這才了卻一樁心事。
在大國七歲那年,村子前后山坡上的柳條讓人們割光了,劉土軍的柳編廠也就跟著破產(chǎn)了。為了給大國找個好學校念書,他們舉家搬遷到縣城郊區(qū),買了塊地皮,蓋起房子,也就是吳桂花現(xiàn)在住的這四間平房。
大國去縣城的第四小學上學,這所學校是當時這個縣城里條件最好的。大國上學的第一天,劉士軍在城里的家具店給大國買了個的寫字臺。拉回來時,磕破了點皮。劉士軍發(fā)現(xiàn)原來這么好看的東西,竟然不是實木的,板材全是鋸末一類的玩藝壓成的。這讓劉士軍的眼睛一亮,他便在城里租了一棟停產(chǎn)的廠房,開始生產(chǎn)純實木的家具。
做家具的原料還來自柳條溝,那里雖然沒了柳條,但成材的柳樹還是有的。劉士軍本來不會打家具的,可吳桂花的父親是出名的老木匠,他來這里給劉士軍當監(jiān)工。沒過半年,在這個小城里,劉士軍的家具店便有了相當?shù)拿麣?。吳桂花清楚地記得,那個坐睡兩用的沙發(fā),就是這個時候買來的,那時候他們?nèi)谌怂谶@鋪小炕上,她60多歲的老爹就睡在那個沙發(fā)上。而那個寫字臺,大國一直使用到上完高中。由于桌面破皮的那個地方進了水,鼓起了一個大包,就像人身上長了瘡發(fā)了炎似的。這期間吳桂花幾次提出來要換掉,劉士軍卻不讓,說這個寫字臺是指導他發(fā)財?shù)睦蠋煛?/p>
這之后的五年里,對吳桂花來說,應(yīng)該是最滿足也是最開心的。早晨劉士軍騎上摩托車載著大國上學,中午他們爺倆在城里的飯店吃,晚上爺倆再一起回來。吳桂花在家里負責購物,收拾屋子,給他們爺倆做飯,再不就是織毛衣看電視。每天晚上,劉士軍都把店里的收入帶回來,交給吳桂花保管著,到了一定的數(shù)額,再由她存入城郊儲蓄所里。吳桂花的工作天天就是花錢和存錢,也因此招來很多羨慕的眼光。她家的東西,什么大衣柜、梳妝臺,差不多都是那個時期他們家具店自己打制的。那時吳桂花只要說出來想要啥,劉士軍會毫不打哏地滿足她。
大國上中學后,便不愿意和父親一起走了。有時候他們也的確走不到一起了。孩子要上早自習,天不亮就得走,而這時劉士軍到門市里,也沒有生意可做。吳桂花想讓劉士軍在家多睡~會,便給大國買了一輛山地車,讓他跟同學們一起走了。他們的這個縣城不大,郊區(qū)離市里也就是七八里地,小伙子騎自行車,十來分鐘的工夫就到了。
不用經(jīng)管孩子了,劉士軍變得無拘無束起來。在外面喝酒的次數(shù)頻繁了,幾乎天天有飯局。跟朋友打麻將的時間延長了,有時候玩到半夜才回來。吳桂花怕劉士軍酒后騎摩托回家不安全,有時就囑咐他住在公司里?,F(xiàn)在劉士軍的辦公室,可不是當年的那間小屋子了。里外兩個大套間,面積有一百五十多平米,外間是業(yè)務(wù)室,里間是休息室,都裝修得跟宮殿似的。從外屋的沙發(fā)到里屋的大床,至少能睡五個人。
大國上高中的那年的10月份,劉士軍突然跟吳桂花攤牌了。說他又有了個女兒,是一個叫蘭子的女人給他生的,現(xiàn)在孩子都兩周歲了。劉士軍當時并沒提出跟吳桂花離婚,只是說完后就躲起來了。大約有半個多月,吳桂花找不到他,那個叫蘭子的女人也找不到他。
在這半個月里,吳桂花喝過一次安眠片。她是分十幾次去五家藥店買來的,大約有60多片。她是趁著大國上學后喝上的,喝完后就換上一身新衣服,安靜地躺在床上睡覺。當天正趕上那個叫蘭子的女人找上門來,想跟劉士軍討個說法,這才救了吳桂花一命。
吳桂花出院后,首先找到蘭子,也看到了她與劉士軍生的那個女孩。吳桂花打了蘭子一個嘴巴,這嘴巴打得很重,蘭子的嘴角都流血了。蘭子沒還手,她坐在地上嗚嗚地哭,那個孩子也跟著哭。吳桂花說我成全你們,從現(xiàn)在起,咱們?nèi)齻€人的賬算是兩清了。
吳桂花主動提出離婚,她只要走一筆錢。她對劉士軍說,把家里值錢的留給你吧,你還得養(yǎng)家糊口。你已經(jīng)對不起我們娘倆了,別再對不起她們娘倆了。
當然,吳桂花要走的這筆錢,數(shù)目相當可觀。她用這筆錢供大國念完大學,幫助大國在城里買上房子,現(xiàn)在手里還剩有十萬多塊。
大國結(jié)婚后,吳桂花又在小平房居住了三年多。她不愿意離開這個地方,并不是她所謂的生活習慣問題,而是這里埋葬著她的一個夢。她像守墓人一樣,在日夜守護著這個夢。這次她義無反顧地鬧著搬回來,因為這個夢又開始延續(xù)了。
就在上周六,吳桂花去市場買菜。在一個肉攤前,她遇到老謝了。這個人是劉士軍家具店招來的第一批工人,也是吳桂花的父親手把手教出來的最滿意的徒弟。他與吳桂花有將近二十年沒見面了,吳桂花根本就不認識他了。老謝跟吳桂花說了半天話后,吳桂花才多少有點印象。老謝還和從前一樣,口口聲聲地管吳桂花叫嫂子。這個稱呼讓吳桂花相當反感,她也就沒怎么去搭理老謝。兩個人嘮過幾句家常,吳桂花找借口說,今天孫子放假,我得回去給孫子包餃子。就在她轉(zhuǎn)身的時候,老謝發(fā)了一句感嘆,說看你現(xiàn)在多好,兒孫滿堂的,我劉哥沒這個福分啊,他現(xiàn)在算是掉到地下了。
吳桂花讓老謝的話扯住了,問老謝怎么回事?老謝說劉士軍幾十天前得了腦血栓,現(xiàn)在還住在醫(yī)院里。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以后可能得半身不遂了。他說從打劉士軍住院后,小蘭就沒怎么管過,他們的那個孩子在外面念書跟本不知道信。小蘭只打發(fā)店里的一個小伙計在那兒伺候著,她自己坐在公司里當起大老板,天天有說有笑的。
吳桂花沒等聽完老謝的話,便匆匆地走了。出了菜市場,她竟一時間分不清楚東西南北了。她站在市場門口,茫然地看著路上洶涌的車輛,分辨好半天,才找到通往雙和小區(qū)的那條胡同。她拎著一筐子菜,低著頭,眼睛盯著左腳的腳尖。在走到小區(qū)門口時,超市的小李跟她打招呼,她就奔著小李過去了。她讓小李把菜給她寄存一會,說剛才買肉時找錯錢了,她還得回市場一趟。在走出胡同口后,她攔住了一輛出租車。她告訴司機,說去縣醫(yī)院。
吳桂花到醫(yī)院后,向護士打聽劉士軍的病房。她在走廊上徘徊幾分鐘,還是移到了病房門口。這是一個單間,透過半開的門縫,她看到劉士軍正躺在床上打點滴。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小伙子,十八九歲,正捧著一本雜志低著頭看著。
吳桂花沒敢驚動屋里的人,她只是看一眼就悄悄地走了。出了醫(yī)院,她又打一輛出租車,把她拉回到胡同口。吳桂花到超市找小李拿回她的菜,小李問她把錢要回來了嗎?她說要回來了。說著就趕緊上樓了。
孫子在家里呆了一天,便又回學校去了。孫子是周日晚上走的,吳桂花是周一上午摔著的。之所以從樓梯上故意摔下來,就是為搬回小平房找個借口。
吳桂花回到小平房的第三天上午,她又去縣醫(yī)院了,這次她拎了點水果。她進屋時,劉士軍好像是睡著了。她走到病床前,那個小伙子便看出她是來看劉士軍的。小伙子站起來,一邊把她手里的東西接過去,一邊試探地問,您是我們老板的親戚吧?吳桂花點點頭。小伙子把椅子往前推了推,讓她坐下。小伙子說,要不要叫醒我們老板?吳桂花擺
了擺手,說讓他再睡一會吧。那個小伙子又掏出手機來,說您是我們老板家的啥親戚?我給老板娘打個電話,告訴她一聲。吳桂花趕緊擺手,說不用了,我沒事,在這里等一會吧,等你們老板醒了,我跟他說幾句話就走。
吳桂花跟那個小伙子聊了一會劉士軍的病情,大約過了二十多分鐘,護士來測量血壓,把劉士軍叫醒了。劉士軍醒后,并沒有馬上發(fā)現(xiàn)吳桂花,他的眼神呆滯,一心一意地盯著護士。等護士走了,吳桂花才走到劉士軍的跟前,微微低下頭,問劉士軍,你還認得我嗎?
劉士軍注視吳桂花一會,眼睛動了一下,說你咋來了?劉士軍的舌頭顯然是很不受用,這幾個字說出來很費力,也不太清楚。吳桂花說,我聽說你病了,來看看你。劉士軍便把放在身上的左手抬起來,要來抓吳桂花的手,嚇得吳桂花趕緊往后退了一步。吳桂花抬起頭來,對著那個小伙子說,你出去一下行嗎?我有話要跟你們老板說。那個小伙子遲疑一下,還是點點頭,退出病房。
吳桂花看著劉士軍,她無法把眼前的這個人與以前那個五大三粗的丈夫加以比較。他們從離婚到現(xiàn)在,只見過兩面。第一次見面是大國考上大學后,劉士軍給大國買了幾身衣服和一只皮箱。他是打車去郊區(qū)小平房的,只把東西放到院門口,敲了幾下門。等吳桂花出來后,他便上車走了,兩個人連一句話都沒說。那幾天正好大國不在家,跟同學一起去北京爬長城去了。大國回來后,吳桂花沒說這些東西是劉士軍買來的,她怕大國不肯接受。大國對他父親的怨恨,好像比他母親的還要深一些。另一次是大國結(jié)婚的那天,他們在鳳凰酒店辦酒席,劉士軍打發(fā)他店里的一個小伙計來找吳桂花,說他們老板在樓下找她有事。吳桂花本來不想見劉士軍,但又怕他突然闖進來,破壞喜慶的氣氛。她跟著小伙計來到樓下的一個房間,與劉士軍見過一面。劉士軍說他沒別的意思,只想上樓悄悄地看一眼兒子和媳婦結(jié)婚的場景。吳桂花沒同意,劉士軍拿出五千塊錢來,說這是他的一點心意。吳桂花也沒收,但她臨走時答應(yīng)劉士軍,說等錄像的光碟刻出來,給他一張。后來吳桂花的確給劉士軍一張光碟,是通過劉士軍店里的伙計捎給他的。
吳桂花拉了把椅子坐在劉士軍的跟前,她一時不知道要跟劉士軍說些什么。她問劉士軍還好吧?劉士軍先是略微地點了點頭,之后又使勁地搖了搖頭。劉士軍好像是要補充點什么,但他張了幾下嘴,沒發(fā)出聲音來。他又一次地把沒打點滴的那只左手伸出來,去夠吳桂花的手。他的手顫抖得厲害,就像風中的一枝干樹杈。
吳桂花猶豫一下,還是把手遞過去了。劉士軍像撈到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樣,緊緊地握著。吳桂花感受到那傳遞過來的顫栗,她的手也隨之微微地抖動起來。
吳桂花俯下身去,把嘴盡可能地貼近劉士軍的耳邊,她說小蘭對你不好嗎?劉士軍閉著眼睛,沒有回答。吳桂花又問,以后你打算咋辦?劉士軍仍舊不吱聲,他的眼角邊慢慢地沁出一行淚水來。這是他們結(jié)婚這些年來,吳桂花第一次看到劉士軍流淚。同時她也感受得到,劉士軍抓著她的那只手越來越緊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吳桂花問劉士軍,等你出院后,樂意跟我回去嗎?到郊區(qū)的小平房里去?
劉士軍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了,他愣愣地瞅著吳桂花,嘴角動了動。劉桂花以為他沒聽明白,又把聲音放大些,重新問了一遍。
劉士軍又閉上眼睛,閉眼的同時,從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嗚嗚的聲音。
吳桂花從椅子上站起來時,她回頭看一眼,見那個陪護的小伙子正扒在門縫看著他們。吳桂花往后縮了縮身體,劉士軍的手從她的手上滑下去,一下子搭拉到床下。吳桂花往前湊近些,她說你好好養(yǎng)病吧,等過幾天我來接你。說完,她轉(zhuǎn)身出了病房。
在走廊上,吳桂花把那個小伙子叫過來。她跟那個小伙子要了小蘭的手機號碼。她怕記不住,又截著一個路過的小護士,借人家的筆,把那個號碼寫到手背上。臨走前,吳桂花掏出一百塊錢來遞給那個小伙子,說這幾天你多費點心,這點錢給你買條煙抽吧。
吳桂花回到家里,她先把小蘭的手機號抄到家里的一本舊掛歷上,她怕一會不注意洗手時洗掉了。她想等晚上消停的時候,再給小蘭打電話。她躺在炕頭上,把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又琢磨幾遍。包括她跟小蘭怎么去談判,跟兒子和媳婦怎么去溝通,跟左鄰右舍又怎樣去解釋。不知不覺,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下午的五點多鐘了。吳桂花感覺有些餓,她下地做飯,把早上剩的一碗米飯再放上兩個雞蛋炒一下。她沒往炕上放桌子,這幾天她一個人吃飯時,都不需要放桌子,只是坐在廚房里的一個小板凳上。
收拾利索廚房,吳桂花看看時間還早,估計小蘭還沒回家。她就扒在窗臺上,看遠處的風景。她家的門前是一條公路,是從縣城通過來的,至于通往哪里,她還真說不清楚。路的那邊就是大片大片的菜地,現(xiàn)在正是青菜生長的季節(jié),綠油油的一大片。菜地里有人在干活,那些人走走停停的,與菜地相比較,那些人就像一只只蟲子爬行在一個大菜葉上。此時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不再像中午時分那么刺眼。天空沒有云彩,太陽顯得孤零零的。吳桂花有點莫名其妙的激動,這十多年,她住在兒子的樓房里,根本就沒看到過這么好看的景色。
太陽越來越大,也越來越紅了,把西邊的半片天空都染成了桔紅色。吳桂花看著太陽一點點地滑落下去。她的心里陡然產(chǎn)生絲絲的緊張。她害怕給小蘭打電話,她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去跟人家說起?,F(xiàn)在的情景跟二十年前不同了,那時是別人搶自己的丈夫,而現(xiàn)在人家是合法的夫妻,是自己去搶別人的丈夫了。她甚至下意識地把左手抬起來,捂在自己的左臉上。她害怕小蘭也會像當年的她一樣,重重地還給她一個嘴巴。
太陽浮在山頭那會兒,吳桂花還在認真地盯著。一輛汽車從門前駛過,她一愣神的空兒,太陽便掉到山下去了。她帶著一絲失落離開窗臺,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個圈。在她的感覺里,好像屋里的每個地方,都放著她家的那部紅色的電話機。
吳桂花打通小蘭的電話時,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小蘭問她是哪位?吳桂花支吾了半天,才報出自己的姓名。小蘭聽后也遲疑一會,問她有事嗎?吳桂花聽電話里有一些雜七雜八的聲音,她問小蘭在哪兒?小蘭說在飯店,公司來了個老客戶,他們出來吃飯了。吳桂花說那你先忙著吧。等你回家后我再打。小蘭沒做任何回應(yīng),直接把電話掛斷了。
晚上八點多鐘,吳桂花又把電話打到小蘭的手機上。小蘭接起電話來,一副疲倦的口氣說,你找我有事嗎?吳桂花一時竟被她問住了。她囁嚅了半天,才說有點事,我想跟你談?wù)剟⑹寇姷氖隆P√m聽后有些不耐煩的樣子,說劉士軍跟你們家還有關(guān)系嗎?
小蘭的這句話,問得吳桂花啞口無言。她真想把電話放下了。她甚至覺得自己正在做著的這件事很荒唐,是在自取其辱。吳桂花在做出這個決定時,她已經(jīng)斷定劉士軍沒有任何用處了,或者還可能是她和兒子以后的累贅。正是考慮到了這一點,她才敢向小蘭提出來,她才認為小蘭有可能讓給她。那
時她甚至在想,就是劉士軍現(xiàn)在死了,她也要把他要回來。她之所以這樣去做,無非是給自己找一個精神上的寄托。她想有一個哪怕是名義上的丈夫,百年之后,讓她的墓前有個完整的墓碑。以后兒孫來祭奠時,有一個跟別人家兒孫一樣的心情。
吳桂花突然很堅決地對著電話大聲地說有關(guān)系。她的這句話,嚇了小蘭一跳,她在電話那邊啊了一聲。小蘭也提高嗓門問,你們還有啥關(guān)系?吳桂花一字一板地說,劉士軍是大國的父親,是我孫子的爺爺,現(xiàn)在他病了,我代表他們過問一下不可以嗎?
吳桂花的這個理由,是她臨時想出來的。她在通電話之前的準備工作中,只想她與劉士軍的事了,而忽略了大國和孫子的這一層關(guān)系。她現(xiàn)在想起來了,就像撿到一只殺手锏,突然覺得心里有底了,她去過問這件事應(yīng)該理所應(yīng)當且理直氣壯了。
電話那邊好半天沒有聲息,吳桂花又喂喂地呼叫兩次,才聽到小蘭恨恨地說,你們啥意思?照直說吧,我聽著呢。
吳桂花鼓足勇氣,她說,我們都知道了,你對劉士軍不好,我們想把他接回來。
吳桂花的話,像刀子一樣,捅得小蘭嗷地一下大叫起來。她說這絕對不可能,劉士軍現(xiàn)在是我的丈夫,我對他啥樣跟你們沒關(guān)系,我們倆是有合法手續(xù)的,我們也在一起生活十幾年了,他的財產(chǎn)就是我的財產(chǎn),你們誰也別想奪走。
吳桂花聽到小蘭首先提到財產(chǎn)的事,她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她趕緊解釋,說小蘭,你別誤會。我們只要劉士軍這個人,他的所有財產(chǎn)都歸你,我們一根草都不要。
小蘭聽后不再吱聲了,吳桂花能聽到電話那邊喘粗氣的聲音。吳桂花又接著說,我也只是代表大國表達這么個意思,征求一下你的意見。你好好考慮考慮,再和你女兒商量一下,想好了給我回個準信。這次吳桂花沒等小蘭再說什么,首先把電話掛了。
第二天,吳桂花早上不到五點就起來了。她到門前的菜地里買了夠她吃兩天的青菜。整整一個白天,她都守在電話機旁邊。就連上廁所的空兒,她都先把窗戶打開,把電話放到窗臺上。
到了晚上六點多鐘,電話響起來了。吳桂花跑到跟前,接起來一聽,是郝艷打來的。郝艷問她家里還需要啥嗎?如果需要啥東西,她和大國一會送過來。吳桂花趕緊說,我這里啥都有,挺好的,我早就吃完飯了,這不馬上就要睡覺了。以后你們沒事別總打電話,電話費挺貴的,掛了吧。
到了第三天晚上,吳桂花仍沒得到小蘭的回話。她終于按捺不住了,再次把電話打到小蘭的手機上。兩個人客套幾句,問些吃飯了沒有、身體好不好之類的閑話。是小蘭首先提起劉士軍這件事的。小蘭說她跟女兒商量過了,孩子不同意,說那樣她以后就看不到爸爸了。
吳桂花聽后,呵呵地笑起來,說這有啥難的,咋能讓孩子看不到爸爸呢?我這兒離城里也不遠。孩子想爸爸了,可以到我這來看啊。我向她保證,隨時可以來,來了我給她做好吃的。這點你放心,你也讓孩子放心。她畢竟是劉士軍的女兒,我能接受劉士軍,就能接受她。吳桂花說到這兒,停頓了一會,又接著說,她和大國是一個爹的孩子,大國也會接受她的,以后我還打算讓他們像親兄妹一樣走動呢。
小蘭聽完吳桂花的表態(tài),一副憂心忡忡的口氣說,我再打電話跟孩子商量商量吧。這孩子死犟死犟的,我怕她一時半會轉(zhuǎn)不過彎來。
吳桂花說孩子也是個大姑娘了,有自己的想法了。這事你不能硬來,你得把事跟她說開,她應(yīng)該能理解你的難處的。你才40來歲,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身邊守著個活死人過日子,咋說也不是個辦法。你不同于我,我這把年紀了,兒子也成家立業(yè)了,孫子都上學了,我來照顧劉士軍,就算是個營生。
吳桂花的這幾句話,把小蘭說得嗚嗚地哭起來。她在那邊哭,吳桂花在這邊不停地勸。吳桂花說,我理解你的難處,你也是個苦命人啊!吳桂花越是勸,小蘭那邊哭得越是傷心。最后小蘭竟很真誠地說,以前是我對不起你,沒想到你有這么大的肚量。你要是不嫌棄我,以后就讓我管你叫大姐吧。我們也像親姐妹一樣走動。
吳桂花嘴上答應(yīng)著,說好啊,便把話題轉(zhuǎn)移了。她問起小蘭女兒的學習情況。小蘭問起大國兩口子的工作和生活。這時小蘭已經(jīng)改口管吳桂花叫大姐了,她說大姐,我們明天見個面吧。吳桂花說可以,我去公司找你。小蘭說來公司說話不方便,我們?nèi)ビ穸铇前?。那里的環(huán)境好,有些事我們好好聊聊。吳桂花說她不知道那個茶樓在哪兒。小蘭說在百樂門舞廳的斜對過。吳桂花聽后又呵呵地笑起來,小蘭問她笑啥?吳桂花說我也不知道百樂門舞廳在哪兒。小蘭也笑了,她說你知道縣政府吧?吳桂花說差不多。小蘭說順著政府路往下走,大約二百米就到了。小蘭說完,跟著又提示一句,說對了,你知道大國他們單位嗎?吳桂花說知道。小蘭說那個茶樓就在他們單位的東邊。
放下電話,吳桂花長出了一口氣。這些年來,她對兒子和孫子一直懷有一份愧疚。她覺得因為自己的失敗,讓兒子這么多年沒有父親,讓孫子從生下來那天起,就沒叫過爺爺?,F(xiàn)在她總算是對他們有個交待了。
吳桂花在炕上坐了一會,看著那些發(fā)黃變舊的家具,她那酸楚的心里又平添幾分苦澀。她不知道自己將以怎樣的心情去對待這個曾經(jīng)的丈夫。她想了一會,突然自己撲哧一聲笑了。她自言自語地說,這有啥呀,就當他是一個走丟的孩子,現(xiàn)在找回來了,好好地拉巴著吧。想到這,她感覺自己突然很困,她躺下沒幾分鐘的工夫就睡著了。
責任編輯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