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 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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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死,人們有過很多議論,似乎還以馬丁·布貝爾在《死亡之后》中說得最為確切:“死是一切我們所能想見的事物的終結?!?/p>
而萊茵霍爾德·施奈德描述的臨死之前的感受,可以當做對布貝爾這句話的詮釋了:“每邁一步,每次推門,上每級臺階我都在說:這可是最后一次!最最后面的一次!”
從根本上講,我把死理解為不再可能。生意味著總有機會,甭管它是好是壞,也甭管實現(xiàn)的幾率有多大,總歸是有這個可能性;死則是所有可能性的終結。只要可能性在現(xiàn)實與想象中不僅僅是壞的,死就是一件殘酷的事。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睂τ谝粋€活人來說確實如此,但是死把所有的路都給絕了。所以伊利亞斯·卡內(nèi)蒂說:“生命的目的十分具體而且鄭重,生命本來的目的乃是使人得以不死?!?/p>
生命的目的就是為它自己尋找一種可能性。這種尋找,這種被尋找著的可能性,深厚而廣大,幾乎是無限的—然而實實在在的死使之成為有限。世界被我們每個人直接與間接地感知著,我不知道我的世界從何時始,但我知道它到何時終。一個人死了,對這個世界來說是他死了,對他來說是他和這個世界都死了。
死者可以給這世界遺留一些有形或無形的東西,但他不再能控制它們,它們屬于生者了。不錯,很多死者因為各種原因至今還為我們所記住,但是當直接來自感知的記憶斷絕之后,死者就僅僅是一個名字,或者說一個符號而已,仿佛是有關他的一切其實與他并不相干,因為他早就不存在了。
我想起我去世了的父親。父親去世給我的真實感覺并不是我送走了他,而是我們在一起走過很長的一段路,他送我到一個地方—那也就是他在這世界上最后的時刻—然后他站住了,而我越走越遠,漸漸看不見他了。事實往往如施奈德所說:“我們只有以死為代價,才能發(fā)現(xiàn)人、愛人。”
但也不是由此就要得出悲觀的結論。對于一個活著的人來說,死是將要到來的一種事實,而生是現(xiàn)在就存在著的事實。對什么是死以及死之不可避免的清醒認識,說不定會給我們一些幫助。保爾·蒂利希說過:“死亡使人能夠探尋生命的真諦—也就是說,死亡使人超越自身的生命并且賦予人以永恒。”
從前我寫過《關于孔子》,引用了《論語·里仁》中這一節(jié):“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笨鬃舆€說過“未知生,焉知死”的話,他的著眼點都在生這一方面,而“朝聞道,夕死可矣”同樣表達了他這個想法。朝在夕之前,同樣聞道只能在死之前;他是說要在你有限的人生之中去完成你的人生,人生截止于死那一刻,對于死后他是無所依賴的。這樣死才有可能不是唯一的結論,死前有生,生有生的意義。從這一點上講,聞道與蒂利希所說的“永恒”是同義詞。
生死之間是一個不可逾越的界限。最大限度地張揚生,就意味著有限的生命對于這界限的一種沖撞,使得生命的尖鋒有突入到死亡之中的可能。歐仁·尤奈斯庫是我所知道的對于死最有感受的人,在他的日記里一方面明確地說:“生,是為了死。死,是生的目的。”另一方面又說:“雖然如此,我還是全力朝生命狂奔,希望在最后一刻追上生命,就像要在火車啟動的一瞬間踩上車廂的踏板一樣。”
我的父親在他一生的最后十幾天里忽然計劃要創(chuàng)作一個組詩,他口述給我記錄時,身體虛弱得連蓋的薄薄的被子都不能承擔,仿佛收音機的電池耗盡了電,念每一句咬字和聲調(diào)都漸漸變得不確定,模糊,最后變成一縷縷游絲,在夜間空蕩蕩的病房里飄散。但他的詩依然像以往那樣充滿了詭奇的想象力,而且更有力度,無拘無束。當時我就感到好像有一種東西撞破了生死之間的鐵壁。我想對于作為詩人的父親來說,也是寫詩的能力比他的生命本身還要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