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　群

身邊的云朵透著夕陽余輝,顯得明亮精白,一堆堆地向后退去。我漠視著機翼邊的茫茫天宇,神情凝滯,呆呆地默數(shù)著滑溜過去的白云。天邊的晚霞五彩繽紛、奇形怪狀,艷麗得讓人有點害怕。

剛才我還好好地坐在辦公室,喝著最后一汁茶,等待著下班回家,此刻卻帶著陳露登上了飛機,去京城執(zhí)行緊急公務。

“這人啊,有時候就像一朵云,飄忽不定。”我喃喃自語,像是對身邊的陳露在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飛機穩(wěn)穩(wěn)地飛行,陳露坐著沒事,對著小圓鏡在補妝,隨口應答:“人啊,誰知道會怎么樣,掉下去一下子就沒了?！闭f著朝我連忙伸伸舌頭,覺得不該說出這么不吉利的話。陳露性格外向,三十七八歲,是街道下面白鷺社區(qū)的黨總支副書記,我曾聽到有關她的不少緋聞流言。對她,我既有點戒心,又有些賊心,心情復雜。

“同美女一塊去見閻王也瀟灑。”我逢場作戲地搭上一句。

陳美女順手在我大腿上掐了一下:“老頭了還花心?！?/p>

下午五點半了,我拿起桌上的方包跨出辦公室下班回家,街道黨工委林書記急匆匆地攔住我,說那個老邊裁縫去了京城越級上訪,要立刻去京城帶人。我毫無思想準備,驚疑地說:“立刻就去?!”

林書記不容置疑地說:“立刻就去,務必帶回老邊裁縫,‘兩會期間影響太大!”

“這么急?!”我有點不愿意去。

“黨辦已替你購了電子機票?！?/p>

我還想找些理由:“就我一個人去?”

林書記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給你配個美女怎么樣?”林書記像是在征求我意見,其實早有安排。

“誰?!”

“陳露。”

“陳露?!”我?guī)е|(zhì)疑重復了一遍。林書記聽出了我口氣中的詫異。立即說:“老邊裁縫是陳露社區(qū)的居民,陳露熟悉情況,去也合情合理。”想了想又加重語氣強調(diào):“誰家孩子誰抱走,這也是陳露她們社區(qū)的職責?！?/p>

我知道非同她一塊兒去不行了。

“她已去機場拿機票,有些事我已對她交代了,你們在安檢口會合后出發(fā)?！?/p>

陳露高挑個子,甜甜嗓子,皮膚白里透紅,身段曲突有致,舉止投足之間充滿了成熟女人的柔情與性感。拋開關于她的一些流言蜚語,從男性角度說,我還是愿意有美女陪伴這一趟枯燥之旅的。

老邊不姓邊而姓畢,老邊的綽號脫胎于“雙邊裁縫”。第一次聽到我還以為是裁縫行業(yè)的專用名詞,后來才知道事出有因。老畢舊社會就在上海灘給洋人做西服。可是一九五七年被下放回老家。下放的罪名是“攻擊社會主義吃不飽飯”。當時廠方召集有文化的管理層人士,號召大家向黨提意見,老畢是服裝廠里的技術員,當然是重點發(fā)動對象。會議開了三天,老畢沒提一條意見,廠領導說,你們不提意見就是對黨和政府有最大的意見。老畢嚇了一跳,心想總得提一條意見過過關,就提了建議:以后工廠食堂早餐最好吃干飯,工人們干活有勁;現(xiàn)在早上喝稀粥,不到九點工人們一泡尿肚子就空了,影響工作效率。不幾天老畢上了“右派”黑名單。后經(jīng)上級審查,老畢是學徒出身,沒中專以上文憑,不能劃為“右派”。廠領導要面子,反正你也提了意見,內(nèi)定他為“右派邊緣分子”,動員老畢下放回老家。老畢回家沒了工作,后來居委會辦起了服裝加工廠,請老畢去當技術指導,總算混口飯吃?！拔母铩逼陂g工人們停產(chǎn)鬧革命,老畢和幾個老裁縫閑著沒事干,常常湊在一起喝酒,也不知是誰說了句“三個小裁縫頂過一個毛澤東”,被人檢舉告發(fā),查下來別人都溜了,老畢有“歷史問題”,罪名就扣在他頭上,可老畢又死不承認,廠方內(nèi)定他為“壞分子邊緣”,清除出廠,交居委會管制。老畢在居委會管制下掃大街,當時每星期三下午,街居里弄那些壞分子都得去派出所匯報思想、學習政策。老畢也自覺地搬條小凳子每星期三去派出所報到?！拔母铩苯Y束后,那十二位壞分子都平反了,補發(fā)了工資,恢復了名譽。老畢卻一無所獲,答復是他不是文件上定性的壞分子,僅僅是“壞分子邊緣”。老畢聽得七竅生煙,暴吼起來:“我得到的是‘壞分子的待遇,我為啥不是‘壞分子?!”老畢又急忙奔赴上海,尋找原來的服裝廠,要求平反補發(fā)工資、恢復名譽。原來的服裝廠早已蕩然無存。千辛萬苦終于找到了相關上級部門,答復是“右派邊緣”不能作為正式“右派”按文件規(guī)定落實政策。老畢當場口吐鮮血,張著血牙喊叫:“我同正宗‘右派分子一樣解職下放,我為什么不是‘右派?!”答復是:因為他不是知識分子沒有資格評“右派”。五十多歲的老畢鬧了幾天后生了病,發(fā)了高燒,出院后目光呆滯,神情癡癡,嘴里啰啰嗦嗦地念叨:我怎么不算“右派分子”?我怎么不算“壞分子”?此后,逢人就念叨這兩句話,沒人聽他了,他就對著電線桿念叨:“我怎么不算‘右派分子?我怎么不算‘壞分子?”老畢不久就患上間歇性精神分裂癥。兩個“邊緣分子”像兩座大山壓得老畢妻離子散,一輩子透不過氣、抬不起頭。當?shù)厝恕爱叀蓖斑叀弊x音差不多,老邊老邊就家喻戶曉了。

真快,僅兩小時就從東海之濱飛抵燕山腳下。高空俯視京城,燈火輝煌,碩大無邊。一下飛機,陳露立即打開手機說有十多個未接電話,邊說邊接了一個電話。我在機場門口兜來轉(zhuǎn)去地找出租車,陳露小跑著跟在我身后,卻忙著打電話,一條桃紅色絲巾在俊俏的肩頭迎風飄揚,曲突的身段一經(jīng)跑動起來更顯生動,倒像是跟在老總身邊的女秘書。

“上車了!”我終于呼來一輛出租,口氣粗重地咋呼。

陳露敏感到我的態(tài)度,湊上前來在我耳邊軟哄哄地道歉:“王領導,姜還是老的辣,你看我是嫩秧子,連這點都不懂?！?/p>

女性的馨香在我鼻子前飄蕩,我心自然發(fā)軟。車內(nèi)一時沉默,倒是出租司機侃侃而談——到了云南看石頭,到了京城觀墻頭,到了海南吸奶頭,到了奉化看光頭?，F(xiàn)在京城大了好幾倍,過去僅三環(huán),現(xiàn)在四環(huán)、五環(huán),還在建六環(huán)呢。哎,皇城根兒上,天子門生下,城區(qū)要多大就多大,土地都增值也算發(fā)展經(jīng)濟嘛。接著又談及“兩會”、談及高官間的軼事,仿佛他也參加了一系列重大會議似的。我說這些事你們百姓怎么知道。司機自豪地說:“京城官多官大信息資源多唄?！毕萝嚂r的表顯示128元,司機還說這數(shù)字吉利。陳露機敏地搶著付錢,還說:“王領導,出來時林書記說了,您老同志了,把好政策法律關,生活協(xié)調(diào)方面的事由我來安排?！?/p>

區(qū)里駐京留守的同志接待了我們,介紹了老邊裁縫上訪的基本情況。他們說他們慢了一步,老邊裁縫已去過幾個信訪部門,我們省市區(qū)層層都得扣維穩(wěn)政治分,尤其在“兩會”期間政治影響確實很大?，F(xiàn)在第一步穩(wěn)住老邊,第二步盡快送他回原籍,以免進一步擴大影響。好在他患有精神分裂癥,同正常人越級上訪還是有所區(qū)別。今晚你們倆人須值班看好他,千萬不能讓他再跑掉。

我與陳露一一應諾。自己街區(qū)的人越級上訪,給市里添了麻煩還有什么可辯解呢?吃過晚飯,我對陳露說就我值夜,你去睡覺。陳露彎了彎嫵媚的癟嘴笑著說:“我陪著你?！毙Φ梦倚睦镎嬗悬c發(fā)癢,那姿態(tài)太善解男人之意了?？菰飭握{(diào)的值夜變得溫馨曖昧起來。

陳露靠著我的肩膀,翕動著薄薄的紅唇,說這說那。她說她和丈夫原本在效益很差的企業(yè)工作,現(xiàn)在丈夫在賓館當保安,孩子讀小學。他和丈夫沒高學歷、沒技術、也沒有祖?zhèn)魃哚t(yī)傷科秘方可立身,更沒有優(yōu)越的社會背景可利用,全靠自己赤手空拳在打拼。我調(diào)侃她:“你得感謝上帝賦予你的身體資源。”

陳露一點也沒生氣,推了我一把:“王領導你在罵我呢?！彼Φ貒@了一口氣,又自發(fā)感慨,她說小人物最緊要的就是識人頭識事務,該委屈求全就委屈求全,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人家愛怎么說就讓他們怎么說。像她這樣能混到今天這地步已算不錯。她又說,九十年代她和他孩子爹正在戀愛,廠長對她有企圖,她和男友硬生生地頂了過來。結果在她生下孩子周歲以后那陣子,廠里搞優(yōu)化組合、末名淘汰什么的,她和丈夫被優(yōu)化掉,只拿生活費下崗了,她們熬過了一個很艱難的時期。我說:“現(xiàn)在你左右逢源,順風順水了。”

“王領導,你又在罵我了呢。我知道你們有文化的人在心底里不一定瞧得起像我這樣的人,但我算看透了,現(xiàn)在許多事都跟著權轉(zhuǎn),隨著錢行,看著色起。我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圣人,也吃五谷雜糧、也想人前風光……

說著說著陳露靠著我的肩膀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起身把她放在沙發(fā)上,又去老邊客房里空床上拿來被子替她蓋上。老邊裁縫也許累了,睡得死沉,張著無牙的癟嘴呼吸,氣若游絲,真讓人有風燭殘年之感。天快亮時我才倒在床上瞇了一完兒。

待我醒來天已大亮,床前小櫥子上擺著早點,老邊裁縫的床卻空了,我嚇出一身冷汗:他有精神病,跑掉了到哪里去找?這是領導交給我的政治任務呢!我連忙四處張望,胸口“怦怦”狂跳起來,這該死的瞌睡!我跑出了房間,想找駐京辦領導匯報老畢失蹤了。我扭頭突然望見陳露挽著老邊裁縫在賓館的花圃里散步的背影;那背影真讓我感動、欣慰。我長吁一口氣,提上來的心終于放了下來,這才覺得肚子已咕咕叫?；氐椒块g,我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陳露放置的早點,陳露的背影又在窗前晃過,瞬間,我心底涌上了溫暖和甜蜜的感覺。老邊伯散步回來見到我如見到了失散多年的兒子,激動地抓住我的手:“王同志,我平反的事跟上面的領導說了,陳書記說上面會給我平反的,你們就不用操心了。”老邊伯還是像孩子那般純真。陳露對我眨眨眼,我哭笑不得,心里酸楚不已。

陳露說今天有好多部門要去跑,要我陪她一起去。我想不出還有什么事要去辦,木頭木腦地瞧著陳露。陳露說她一個人去不行,必須同我一起去,要我跟著她就行了。我們只得出錢請了一個賓館的保安看住老邊,兩人包了一輛出租車出發(fā)了。包車也是陳露想的點子,京城的出租車真是不容易找,要不那天的事肯定辦不成。

陳露帶著我去了老邊上訪過的幾個信訪部門。這些部門的門確實不容易進,幸虧陳露施展渾身解數(shù),才算擠開縫隙鉆進去。舉一個例子(去哪一個部門不便說),上訪的人都靜候在一個大廳里,四面沒有門窗,大廳正面只有一個電子顯示牌,就像銀行看電子顯示牌按號去哪個窗口辦理一樣,當大廳顯示器出現(xiàn)了一個人的名字,會有工作人員從大門外進來,查驗那人身份后,才領你去里面辦公室接待。陳露眼珠子一轉(zhuǎn),拉我出來說:“這里沒門,肯定進不去,我們找后門進去?！倍盗艘蝗?果然找到后門,門衛(wèi)攔住不讓我們進,陳露一邊笑瞇瞇地對門衛(wèi)說明我們的來意(是代表地方組織來帶上訪人員的),一邊手腳麻利地把幾包中華軟殼煙塞進他們的口袋:“你們很辛苦,我們來帶人也不容易,大哥行個方便嘛?！遍T衛(wèi)由冷臉轉(zhuǎn)為熱臉:“好吧,你們也是地方政府同志,快進快出,給你們十分鐘時間。”憑我這死腦筋肯定進不去,陳露辦事靈活,跟在她后面自己真有老朽無能的感覺。與京城機關工作人員交談,陳露也很能看好火候、掌握別人的心理。一坐下,她就從包里摸出三個信封,一個是介紹信,一個是老邊精神病病歷鑒定書,一個是厚厚的開口信封。陳露開門見山,說明注銷登記上訪人員名字對地方的重要性:“這位大姐,這種精神病人法律都給他讓路。您就高抬貴手吧,取消他上訪登記記錄,我代表地方求您大姐了?！闭f著挪過去那只厚厚的信封:“你們廟大、廟清,我不多說了。嘿嘿,這就算我們請你們吃頓飯吧?！彪m然這些信封大多被退了回來,但注銷上訪登記的目的都達到了。辦妥了事情我和陳露都很高興,回駐京辦路上陳露又讓出租司機在藥店門口停下,她給老邊伯買了不少治高血壓、糖尿病、哮喘病的藥。我說:“你怎么知道老邊伯吃這些藥?！标惵哆肿煲恍φf:“這是當居干的基本功,不了解居民的事怎么當這副書記?”

回到駐京辦我們付了六百多元包車費。我問陳露今天的出手為何這般大方。她說林書記肯定希望消除上訪登記,花錢買穩(wěn)定,十八般武藝當然任我使了。我“哦”了一聲,林書記還年輕,進步的空間很大,如果出點事,尤其是在“兩會”敏感期間,牽涉到自己轄區(qū),今后的仕途就有可能會梗阻。

消除了上訪登記,市里駐京辦領導也很舒心,晚飯陳露作東,宴請了所有市里或各縣區(qū)派來臨時蹲點的維穩(wěn)干部,足足五大桌。酒席上干紅干白、國宴啤酒各取所需,生猛海鮮烤鴨水餃應有盡有,菜肴佳點在桌面上置放得層層疊疊。大家歡聚一堂,氣氛熱烈,情緒高漲。席間突然來了一位在京城參加“兩會”的市里重要領導,他來看望駐京辦工作人員。陳露更加來勁,眉開眼笑地在酒桌之間穿梭,舉著紅酒杯,頻頻與各路英豪干杯。那領導不時地微微含笑,輕輕地為陳露的表現(xiàn)鼓掌。當駐京辦主任同領導耳語一番后(我估計是在講述陳露注銷了上面上訪登記一事),領導的神情更為開朗,繼而露出了寬慰的笑容。領導起身,倒了一點鋪杯底的紅酒,朝陳露走來:“基層同志辛苦了,我不代表什么,就代表我個人敬你?！备赏瓯?領導還主動地和陳露握手,陳露在電視里見過這位重要人物,抓住機遇,兩手緊緊包裹住領導的手,超出了正常握手的時間值和熱情度。

席間陳露口口聲聲表示受林書記的委托宴請大家,謝謝大家對我們街道工作的支持和幫助。陳露的表現(xiàn)有分有寸,有聲有色,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的男士甚至趁醉意說出相見恨晚的感言。我惟恐陳露酒喝過了頭,誤了今晚坐列車的時間,悄悄提醒她快點收場,省得夜長夢多。陳露舉著滿滿一大杯紅酒,站在宴會大廳中央,大聲說:“各位領導大哥、領導大姐,謝謝各位看得起我們街道林書記前來赴宴。非常遺憾,今晚我們公務纏身還得趕火車,我把這杯酒干了就算向大家告辭。”滿場喝彩鼓掌:“好!好!”

陳露仰脖子倒空酒杯,將杯口朝下,360度轉(zhuǎn)身一圈,又一陣滿堂彩:“好!爽快!”

陳露既豪邁又動情地說:“我知道今天大哥、大姐們沒吃好、喝好、玩好,回市里后林書記一定會請你們再來,讓大家吃好、喝好、玩好,我陳小妹一定奉陪各位到底!”

又一陣集體鼓掌。陳露笑容滿面地向四周拱手作別。

臥鋪票是駐京辦代買的,上車后我們的車廂里已有一個中年男乘客,票號是我對面上鋪。陳露皺起眉頭顯得很不舒服。也沒辦法,四個床位,我們只三張票。

陳露放置好行李,又把老邊伯安置在與她相對的下鋪床上:“老邊伯,睡一覺就到家了,你要乖哦,要拉屎撒尿,吃藥喝水的盡管跟我說?！被仡^又對我說:“老王,你看著點,我去去就來?！?/p>

不一會兒陳露領著列車長進來。列車長查看了我們四人車票,就請那個男子去了別的臥鋪車廂。那男子瞧瞧我又瞧瞧老邊,更是狐疑地瞅瞅陳露,一言不發(fā)地提上行李跟著列車長走了。陳露輕快地拉上車廂門,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興奮地說:“怎么樣王領導,是不是寬松了?！蔽乙残老?可我只是說:“你的本事真大?！?/p>

陳露說她跟列車長協(xié)商,我們有特殊任務,還帶著精神病人,惟恐傷及其他旅客,請列車長幫忙請走其他旅客。陳露說:“我給列車長看了所有證件他就過來了?！?/p>

我說:“是不是包括這個?”我作了個數(shù)錢的手勢。

“這個你不用操心?！标惵墩f。

陳露拿出給老邊伯買的藥說:“你秀才幫我瞧瞧,這些藥怎么吃?！蔽铱偹阌惺驴勺?念著藥瓶子上的文字。陳露護起老邊伯:“老邊師傅,吃藥了,別噎著啊?！崩线呄裥『⒆右话懵犜?張開嘴喝口水,艱難地咽下藥丸,迷迷糊糊地說:“這是什么地方?”

“老邊師傅,你看看這是什么地方?”陳露逗著老邊伯玩。

“我——不曉得——這是——什么地方?！崩线叢蓱z巴巴地一字一頓地說。

“那你這么大年紀是怎么來京城的?”陳露一邊喂開水一邊逗孩子般地說。

“你們都很好,分社王同志好,我出來一路上都有好人照顧我老頭,這社會變好了?！?/p>

“那你為什么還要東告狀西上訪啊?”陳露笑嘻嘻地說。

“我,我冤屈了一輩子,已經(jīng)沒幾天可活了,總不能讓我背著冤屈去見閻王吧!不給我平反我死不瞑目。哦,小陳書記,王同志你們說是吧?”

一說及他的事,老邊伯思緒就清晰起來,一點不像患有精神分裂癥的老人。我感慨不已,我把我對老邊伯的同情和憂慮告訴了陳露,陳露聽了情緒一下子低落,看著奄奄一息的老邊師傅,眼圈有些發(fā)紅,想了想,沉重地嘆了一口氣說:“這么多年了,老邊師傅也真夠可憐的,要是真有什么路可走,我會盡力幫他的”

老邊伯熟睡了,我聽到了他深重的呼吸聲。我毫無睡意,在上鋪翻書。心境虛虛慌慌的,看不進書里的內(nèi)容。陳露在下鋪翻動身體的聲音,讓我心慌意亂?！败堖_哏、軋達哏”,列車輪子碰撞鐵軌聲就像我的心臟在不規(guī)矩地躍動。

忽然下鋪陳露的響聲大了起來,不一會兒,陳露居然摸索著欲爬到上鋪來,我的心狂跳不已。

陳露兩腿叉開站在兩邊床上的踏腳板上,上半身子探上來,溫柔而平靜地說:“老王,拉我一把?！?/p>

我放下裝模作樣的書本,連忙俯過身去拉住陳露伸過來的玉手,似乎感到激動人心的時刻就要到來。

陳露很自然地爬到對面的床上,目光柔和,卻十分平靜地瞧瞧我:“這么晚了還在用功?”

“哦,睡不著,看看書?！蔽冶孔熳狙赖貞鹨痪洹?/p>

“老王,我發(fā)現(xiàn),你這個人很善良也很本分”。

“你從什么地方看出來的?”“能像你這樣真誠對待老邊師傅的干部已經(jīng)不多了,能像你這樣出差在外還循規(guī)蹈矩的干部也不多了?！蔽衣牪怀鏊窃诜Q贊我還是在抑郁我。

“下面的老邊伯好嗎?”

“唉,”陳露深深地嘆了口氣,“老邊伯不好,”陳露似有怨意地說,“張著嘴喘氣,呼出的是死亡的氣息,我害怕,才上來借你的膽……

回來后的第二天,陳露來我五樓辦公室,找我報銷出差費用簽字。我粗略一看,居然有五位數(shù),可這趟公差連頭接尾才四十八小時還不到呢,我倒吸一口冷氣。

陳露在一旁笑著說:“現(xiàn)在會花錢就是會辦事,錢要花在刀刃上嘛!”陳露說完拿上單據(jù)朝我和善地笑笑,上了六樓找林書記報銷去了。

回來后的第三天,機關召開大會,街道所有工作人員和各社區(qū)書記、副書記、主任參加。會上林書記特別表揚了陳露副書記的主觀能動性,她把京城兩會期間我街道居民上訪事件的政治影響消除為零。林書記還強調(diào):今后我們的社區(qū)正職書記就是要從能辦事、會辦事的同志中選拔。

回來后的第四天,那位市領導居然來陳露社區(qū)視察工作,還扶貧幫困結對。陪同的都是組織部長、宣傳部長等重要人物。區(qū)里也來不少重要領導。街道林書記十分興奮地匯報了工作。陳露是社區(qū)副書記輪不到她匯報工作,但市領導著重指名要陳露談談工作。陳露有準備似地未發(fā)言先紅了眼睛,幾乎是傷感、痛心地訴說了老邊師傅的遭遇和不幸,還請求市領導與老邊一對一幫困結對?？吹绞蓄I導有所觸動,又湊上一把火說:“老邊裁縫幾十年來在群眾中影響實在太大了,他已朝不保夕,為他平反晚了恐怕來不及,帶著終生遺恨離開人世終究不好向廣大黨員群眾交代啊?！笔蓄I導聽了大吃一驚,十分鄭重地點點頭,深沉地對身邊的干部們說:“我們太不深入基層,太不了解民情了,居然還有這種冤屈之人,這種冤屈之事?!回去一定好好研究老邊的事,以最快速度拿出具體的解決老邊問題的方案來?！?/p>

領導回去后,我問陳露領導怎么會下來社區(qū)?陳露眉開眼笑地告訴我:“有些事不好說,反正領導能下社區(qū)來視察工作是好事嘛?！?/p>

我欣喜老邊的問題終于有希望解決了。

那天我去白鷺社區(qū)碰到了陳露,我說:“為了老邊師傅你豁出去了?!”

陳露詭譎地說:“現(xiàn)在不是提倡‘雙贏嗎?也不全是為了老邊師傅哩?！?/p>

我說:“恐怕不止‘雙贏,甚至是‘三贏四贏呢。”

“王領導,抬舉我還是又在罵我哩?”

“豈敢?！蔽乙馕渡铋L地笑笑。

很快,市人大法工委接到老邊問題的提案后(陳露接市領導的電話通知才遞交的),簽注了平反的意見,并且立即提交中級人民法院審理。沒一星期法院下來了為老畢平反的判決書附帶補償給老畢三十萬元之多的工資及精神損失費。八十多歲的老邊激動得如孩子般嚎啕大哭,我和陳露眼眶隱隱發(fā)紅,都扭過頭去,不忍心看著老邊痛哭。無論怎么說,要是沒有陳露的出色運作,老畢身上的兩座冤屈大山究竟能不能搬掉呢?!我無法抑制悲喜兩重的復雜心情,下意識地緊緊捏住了陳露的手指,沒說一句多余的話。

像破船耗盡最后一滴油終于到達目的地一樣,沒幾天老畢師傅攥著平反判決書離開了人世,補償回來的錢一分沒花,立了遺囑,全部捐贈給社區(qū)居委會作公益事業(yè)經(jīng)費。

我和陳露去殯儀館為老畢師傅送行,老畢師傅枯焦的遺容上殘留著一條僵硬的笑紋。我和陳露默默無言,心里泛著陣陣酸楚,那酸楚硬生生地沖淡了我和陳露心里僅存的一絲欣慰……

不久,陳露經(jīng)過區(qū)人事局的簡單考試,轉(zhuǎn)正為正式事業(yè)干部,并調(diào)往市信訪局;林書記也榮幸高升,任市里某局局長(副廳級);我也終于接到了由副主任科員轉(zhuǎn)為主任科員的晉升文件。

應該說各得其所,皆大歡喜?？晌夷弥鴷x升主任科員的文件,心里卻沒有太多的欣喜……【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