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老友,不常見面,見了面總勸我“放下”。放下什么呢?沒說,斷續(xù)勸我:“把一切都放下,人就不會生病。”我發(fā)現(xiàn)我有點兒狡猾了,明知那是句佛家經(jīng)常的教誨,卻佯裝不知。佯裝不知,是因為我心里著實有些不快。何致不快呢?從那勸導(dǎo)中我聽出了一個逆推理:你所以多病,就因為你沒放下。逆推理中又含了一條暗示:我為什么身體好呢?全都放下了??烧l料,一晚上,主張放下的幾位卻始終沒放下幾十年前的“文革”舊怨,那時誰把誰怎樣了吧,誰和誰是一派的吧,誰表面如何其實不然呀,等等。
所以,放下什么才是真問題。比如說:放下煩惱,也放下責(zé)任嗎?放下怨恨,也放下愛愿嗎?放下差別心,難道連美丑、善惡都不要分?放下一切,既不可能,也不應(yīng)該。總不會指著什么都瀟灑也有種種“舉賢不避親”的言與行;圖名的呢?雷鋒,雷鋒及一切好人!他們不圖名?愿意誰說他們沒干好事,不是好人?不過是不圖虛名、假名。爭強好勝也未必就不對,阿姆斯特朗怎么樣,那個身患癌癥還六次奪得環(huán)法自行車賽冠軍的人?對這些人,大家怎么說?會說他執(zhí)迷?會請他放下?當(dāng)然不,相反人們會贊美他們的執(zhí)著——堅持不懈、百折不撓、矢志不渝,都是褒獎。
老實說,我姓史名鐵生的有限之在,確是個貪心充沛的家伙,天底下的美名、美物、美事沒有他沒想要過的,雖然我并不認(rèn)為這是他多病的原因。不過,此一史鐵生確曾因病得福。21歲那年,命運讓這家伙不得不把那些充沛的東西——絕不敢說都放下了,只敢說——暫時都放一放。特別要強調(diào)的是,這“暫時都放一放”,絕非覺悟使然,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先哲有言:“愿意的,命運領(lǐng)著你走;不愿意的,命運拖著你走?!蔽揖褪悄恰安辉敢狻倍弧巴现摺钡摹1煌现吡硕畮啄?,一日忽有所悟:那21歲的遭遇以及其后的二十幾年的被拖,未必不是神恩——此一鐵生并未經(jīng)受多少選擇之苦,便被放在了“不得不放一放”的地位,真是何等幸運的事情!雖則此一鐵生生性愚頑,放一放又拿起來,拿起來又不得不再放一放,至今也不能了斷塵根,也還是得了一些恩寵的:我把這感想說給某位朋友,那朋友忒善良,只說我是謙虛。我謙虛?更有位智慧的朋友說我:他謙虛?他骨子里了不得!這“了不得”,估計也是“貪心充沛”的意思。前一位是愛我者,后一位是知我者。不過,從那時起,我有點被“領(lǐng)著走”的意思了。
如今已是年近花甲。也讀了些書,也想了些事,由衷感到,尼采那一句“愛命運”真是對人生態(tài)度之最英明的指引。大凡能人,都嫌棄宿命,反對宿命。可有誰是能力無限的人嗎?
所以,既得有所“放下”,又得有所“執(zhí)著”——放下占有的欲望,執(zhí)著于行走的努力。放不下前者的,必至貪、嗔、癡。連后者也放下的,難免還是貪、嗔、癡。看一切都是無意義的人,怎么可能會愛命運。不愛命運,必是心里多有怨。怨,涉及到人即是嗔——他人不合我意,涉及到物即是癡——世界不可我心,仔細想來,都是一條貪根使然。
(摘自《讀報參考》200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