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特約博客 劉瑜
禮儀之邦的鄰居們
文/本刊特約博客 劉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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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禮儀之邦的文明早就超越了偽善,走向了赤裸裸的真誠:我們直接把大樓蓋成了豆腐渣,直接往牛奶里加三聚氰胺,直接把人鎖在黑窯里當(dāng)奴隸!
每次回國,最大的逆向文化碰撞就是中國人頑強地拒絕對陌生人微笑。
我曾經(jīng)習(xí)慣性地對大街上目光交接的人微笑一下,但很快遭到內(nèi)心深處那個“中國人”的鄙夷:有病啊你?這里是中國,別那么矯情好不好?在迅速克服了這個毛病之后,看到陌生的小孩子,還是忍不住微笑:他們是孩子啊,沒準(zhǔn)他們還不知道對陌生人微笑有損民族文化尊嚴(yán)呢?但是街上的小孩子們都非常有“國格”,一個一個嚴(yán)厲拒絕了我的微笑。好吧,入鄉(xiāng)隨俗,不向陌生人泛濫微笑。但是鄰居呢?根據(jù)“一回生、二回熟”原理,鄰居是那個必然要跟你從陌生人演變成熟人的人,所以微笑作為一個遲早會發(fā)生的事件,應(yīng)該說順理成章。
這個暑假,我大部分時間住在一個住戶密度較小的小區(qū)。作為一個喜愛熱鬧、熱衷串門、懷念祖國的“人情味”的“游子”,我剛住進來,就開始熱切地盼望認(rèn)識鄰居。半個月后,我終于得以認(rèn)識第一個鄰居。我們認(rèn)識的過程是這樣的:
有一天早上,我家的可視對講機響了。一位女士喊了一聲:“門口是你家的車嗎?擋住過道了!”我走到對講機邊說:“我們家沒有車!”該女士憤然道:“沒車你也沒必要這么橫?。 蔽毅等?,走到樓下問:“這位大姐,你剛才為什么那么說我呢?”“誰讓你說話那么橫!”“那怎么能叫橫呢?你問我一個問題,我回答你的問題,橫在哪里呢?”大姐白了我一眼,跟她身邊的旁人嘰里呱啦說話去了……
我和第二個鄰居的照面是這樣的:我剛打開單元的大門,一中年男子正拎著垃圾袋走出電梯。我準(zhǔn)備好了一個熱情洋溢的微笑,準(zhǔn)備向他撒去。結(jié)果他一低頭,躲開了我的目光,我只好收回那個微笑。見他手里拿著垃圾袋,我假洋鬼子的劣根性又發(fā)作了—在門口為他把住鐵門,等了他三秒鐘,讓他通過再松開。該中年男子顯然非常錯愕,狐疑地看了一眼我,嘀咕了一聲“謝謝”,仍然面無表情。
為什么中國人總說自己是禮儀之邦呢?這里的禮儀是指“讓奶奶或姥姥給孫子做免費保姆”的禮儀?在形式各異的強奸面前保持沉默“藝術(shù)”的禮儀?據(jù)說“孔子學(xué)院”開到了世界各地,我很想知道里面都有什么課程。
去年年底在英國搬到新家時,一樓的一個英國老太太給我送了一張卡片,上面寫著“歡迎你搬進X社區(qū)”。為了走到3樓送這張卡片,這位已經(jīng)93歲的老太太據(jù)說“走了10分鐘”。另一個同一層樓的老太太,則給我買了一束鮮花。當(dāng)然,根據(jù)我們“一切比我們更美好的東西都不可能是真誠的”認(rèn)識原理,這樣的行動除了“偽善”,什么都不能說明。我們禮儀之邦的文明早就超越了偽善,走向了赤裸裸的真誠:我們直接把大樓蓋成了豆腐渣,直接往牛奶里加三聚氰胺,直接把人鎖在黑窯里當(dāng)奴隸!瞧你們穿得人模狗樣的,脫光了衣服最真誠!
和150年來的很多中國人一樣,我經(jīng)常思考一個問題:中國得花多少年才能趕超英美?在參觀了北京上海的高樓大廈之后,我可以自信地說:5年沒問題。但是湊近了,看到滿城滿街那樣漠然茫然的表情時,我卻完全沒有了答案,唯有一身冷汗。在談及“傳統(tǒng)文明”的斷裂時,很多人不約而同地指向“文革”。但是在魯迅筆下,那個遠(yuǎn)在“文革”之前的年代里,圍觀屠殺的人群就有那樣的神情,“只見一堆人的后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睂⒔?00年過去了,這一堆人還是那一堆人。也許幾千年來,從來就只有一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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