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我是夏洛特·西蒙斯》是當代美國文壇少見的厚重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是湯姆·沃爾夫提出“回歸傳統(tǒng)”的呼吁之后,呼應自己文學主張的創(chuàng)作實踐。作家聚焦于虛構的常春藤名校杜邦大學,展示頹廢墮落、追逐享樂主義的當代校園文化,并通過聚集在杜邦這個小社會的青年一代,對20世紀末美國的社會風尚和道德態(tài)度進行了深刻而犀利的批判。
關鍵詞:湯姆·沃爾夫《我是夏洛特·西蒙斯》當代美國小說校園小說
作者簡介:虞建華,上海外國語大學教授,主要從事美國文學研究。
湯姆·沃爾夫的《我是夏洛特·西蒙斯》(I am Charlotte Simmons,2004)(以下簡稱《夏洛特》)以寫實的手法和詳盡的細節(jié)描述了一所美國名校的學生生活。人們心目中精英聚集的知識圣地,在他的筆下出現(xiàn)為一個骯臟不堪的靈肉交易場。這部長達近700頁的校園小說,是久違于美國文壇的厚重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在內(nèi)容和表現(xiàn)手法上都讓讀者為之一震。
湯姆·沃爾夫的名字在美國文化界并不陌生。他是“新新聞”(New Journalism)文體革新運動的代表之一,年過半百之后開始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虛妄的篝火》(The Bonfire of the Vanities,1987)和《完整的人》(A Man in Full,1998)令他名聲大振。兩部小說各以一個上層階級家庭的崩解為主要內(nèi)容,從一個側(cè)面反映美國大都市的社會風貌,把各種階級的、種族的矛盾和各種人間利益關系的沖突,錯綜復雜地在作品中反映出來。在兩部小說中間,他發(fā)表了長文“追獵千足獸”,信誓旦旦地加上副標題“新社會小說的文學宣言”,提倡一種結(jié)合新聞報道的客觀性和小說家的藝術想象力的社會小說,在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風行文壇的時期,呼吁美國文學回歸到左拉式的創(chuàng)作道路上去(Wolfe,“Stalking”45—56)?!断穆逄亍肥俏譅柗蚝魬约何膶W主張的又一個范本。
《夏洛特》基本上繼續(xù)了前兩部小說的主題,即美國精英階級的跌落,但對象要年輕得多,是“造就中”未來美國的脊梁。山姆·蘇爾曼認為:“在沃爾夫的想象中,校園顯然已經(jīng)取代大城市成為塑造和代表美國個性的地方。在這里,人們還依然能夠捏塑新的人格面貌,沒有后果地(至少他們這么認為)進行實驗,以大城市再也無法提供的規(guī)模對自己進行再造。在這里,美國最大程度地表現(xiàn)出了美國特征——不同社會階級、性別和認識傾向擠撞、融合,卷入戲劇化的沖突”(Schulman 69)。青年人代表了美國的未來,在校園里預演即將登場的人生大戲。從這個意義上講,沃爾夫的小說包含著對國家文化和道德前景的深深焦慮。
杜邦大學暗紅色的哥特式建筑,石樓高高聳起的尖頂,平整蔥綠的草坪,展示著悠長的歷史和深厚的傳統(tǒng),但小說家將讓讀者看到歷史和傳統(tǒng)遭到踐踏的一幕,讓杜邦大學這個小社會折射出美國大千世界。透過《夏洛特》這個觀察窗口,讀者看到了杜邦校園典雅外表背后令人驚詫的一幕:校園是男女青年性狂歡的聚會場,學生滿口粗話,酗酒吸毒,追逐時尚,熱衷體育,對學業(yè)不屑一顧?!翱帷毕?、金錢、地位和肌肉,而不是學識和智慧,成了大學的主宰。頭腦空白的紈绔弟子和特招的運動員統(tǒng)治著學生群體。大學校方對學生的理智和道德成長不聞不問,關注的只是學校的排名和球隊的戰(zhàn)績,以便吸引更多校友的贊助。這樣的描寫完全顛覆了大多數(shù)讀者頭腦中對一所著名學府的預設概念。
新世紀元年,湯姆·沃爾出版了一本題為《勾搭》的文集,在書名篇中稱新千年為“熱衷于性與性感”的時代:60年代人們談論的是性解放,現(xiàn)在變成了性狂歡。他認為美國是個“道德上分裂成兩半”的國家,一邊是清教主義風格的基督教,另一邊是無所不在的、壓倒一切的性放縱(Wolfe,Hooking Up 5)?!断穆逄亍肥菍@種現(xiàn)象的戲劇化闡釋:一方由夏洛特的母親為代表,另一方是杜邦大學的流行風尚。夏洛特來自北卡羅來納州山區(qū)斯巴塔鎮(zhèn)一個信教的家庭,高中學業(yè)出眾獲得全額獎學金,得以進入杜邦這所著名學府。這位在母親卵翼下長大、從相對封閉、保守、貧困的環(huán)境中走出的處女,突然被推到了彌漫著肉欲、金錢和時尚的東部名校?!胺至训膬砂搿卑l(fā)生了劇烈的沖撞。
通過女主人公夏洛特無辜的眼睛,作者將杜邦大學的一切展示給了讀者。剛到時,夏洛特一心想讀好書報答父母,面對校園里的一切感到震驚,但她沒能維持太久,漸漸入鄉(xiāng)隨俗,成了這場被作者稱之為“糟糕的喜劇”的明星:“這位來自世外保留地的鄉(xiāng)下姑娘在僅僅6個月的異常短暫的時段里,成了校園中惹人注目的一分子”(Wolfe,Charlotte 672)。①在“兩半”的交鋒中,母親代表的傳統(tǒng)道德在杜邦幾乎變態(tài)的新時尚面前,根本不堪一擊。夏洛特這位聰穎、純美、好學向上的姑娘,很快被頹廢的當代校園文化淹沒、俘虜、改造了。沃爾夫似乎在說:美國大學是個致人墮落的地方。
沃爾夫筆下的杜邦大學中,性壓倒一切。性是一種大眾文化,是時尚和“酷”的最高核準;是一種娛樂活動,沒有浪漫的感情牽連;是一種肢體語言,一種荷爾蒙促成的自戀式的表述;也是權力的象征,用來確定人際關系以及個人的位置與價值。杜邦大學重復著一種古老的權力關系:男性以統(tǒng)領女性的性能力圈定自己的領地,而女性則投入有地位的男性的懷抱,以確定自己的地位。喝醉酒的男生們進行比賽,看誰最快把新來的一年級女生騙到床上,以此決定他們的個人魅力和在男生社團中的地位。“性!性!它與氧和氮一起彌漫在空氣中!整個校園里它在泛濫!它在膨脹!它在運作!它在吞噬!它在振顫!晝夜24小時處于亢奮狀態(tài)!”(127)
隨著環(huán)境和價值標準的突然變化,夏洛特這位潔身自好的姑娘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美國校園的另類?!八齻儠苯舆^來問你——當著其他女生的面——你是不是VC(即“處女俱樂部”)的成員,如果你愚蠢地回答說是,那你就承認了,就好像你有什么可怕的性格缺陷。她們會公然嘲笑。如果你沒有男朋友,你就是個失敗者;如果你想要一個男朋友,你必須發(fā)生性關系”(156)。夏洛特從來沒想到自己心向神往的名牌學府,竟然像個人肉市場:“校園里的粗俗讓夏洛特感到驚詫和害怕。急速聚集的對一種不可名狀的災難的恐懼,又使事情變得更糟。夏洛特·西蒙斯現(xiàn)在成了這場地獄狂歡中被遺棄的落難者”和“一個暴風雨中孤獨的流浪兒”(204)。在清教道德哺育下長大的她,與杜邦的一切格格不入,但她低估了校園文化的同化力量。
沃爾夫在小說中使用了不少校園性文化催生的新的表達詞匯,如“frostitude”(freshman+prostitute,濫交的女新生)、“sexile”(SeX+exile,因?qū)嬍沂矣延臅恢ч_)和“dorcest”(dor-mitory+incest,同一宿舍樓中男女生間發(fā)生關系)等流行于學生中的語言。入校后的夏洛特很快陷入有宿舍難歸的困境,同室的女生帶進一個男生幽歡,她被迫在公共活動室熬夜,第一次聽到了校園新詞匯:“‘性流放(sexiled)了?……夏洛特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類行為如此普
遍,甚至還有一個名稱?!乙郧皬膩頉]遇到過。我沒法——我的室友保證下不為例”(144)。帶著這種恐慌的心情,夏洛特慢慢熟悉并融入了杜邦的校園文化。
校園中與性文化并行的,還有酒文化和體育文化。學生們成天在宿舍看電視體育轉(zhuǎn)播,聽流行音樂,同時一罐罐地朝口中灌啤酒。到了晚上,校園周圍的酒吧里或聚會上,上課時昏然欲睡的年輕人在酒精的刺激下突然活躍起來,到處調(diào)情。作家描述了現(xiàn)已改作學生活動室的原藏書室,賦予其象征意義,字里行間充滿諷刺:“大約10年前廁所漏水毀壞了圖書館的一部分藏書,帶維多利亞精美雕飾邊框的曾經(jīng)典雅的核桃木書架上,現(xiàn)在堆放著空啤酒罐和送比薩餅的扁盒子,彌散著一股濃烈的奶酪味。在歷史的此刻,圖書館唯一人類知識積累的藏品是一臺電視機”(91)。
籃球是除了性和酒之外學生們唯一津津樂道的話題?;@球是杜邦大學的品牌和驕傲,從校長到新生人人為之瘋狂?;@球具有特殊的功能,因為它為大學帶來了“榮譽的光環(huán),最終大大提升學校中的所有一切:名聲、校友贊助、各種各樣的捐贈以及影響力”(515)。與此相對,追求知識卻成了可以忽略不計的副項,好像只有少數(shù)變態(tài)佬才會看書學習。特招的學生運動員—那些體格魁梧但不學無術的肌肉棒子們,成了校園里人人景仰的一個特殊階級。他們大多讀社會學,因為該專業(yè)長期高抬貴手,表現(xiàn)出對學生運動員的“友善”。家境貧困的優(yōu)秀生名義上為學生運動員補習功課,實質(zhì)上為他們代寫作業(yè)。而運動員本身遵循著一種潛規(guī)則——要“酷”就必須拒絕使用頭腦。后來成為夏洛特男友的白人大前鋒喬喬是少數(shù)愿意讀書的一個,選修了哲學,但受到教練和其他運動員無情的嘲笑?!坝幸淮嗡麑懙臍v史課作業(yè)老師很喜歡,拿到班上讀了一段。他仍然能感到那種激動,但同時又感到極其局促不安。幸好,事情沒在學校里傳開”(55)。
夏洛特膽怯地、猶猶豫豫地開始與陌生的校園文化接觸,品嘗禁果,身不由己地漸漸卷入了性、酒和體育的瘋狂漩渦,與父母的觀念和期待漸行漸遠,成績從A滑落到D,一陣新鮮興奮后一度陷入了自暴自棄、自憐自怨的抑郁而難以自拔。
《夏洛特》讓我們想起了其它兩部主題相似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名著: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1857年)(夏洛特在杜邦大學法國文學課上閱讀的主要文學文本)和德萊塞的《嘉莉妹妹》(1900年)。和夏洛特一樣,包法利夫人和嘉莉都曾是來自農(nóng)村的純樸無辜的少女,環(huán)境使她們走向墮落。最后,包法利夫人自盡了結(jié)一生;嘉莉成了明星但陷入人生的迷惘。沃爾夫的作品中留有清晰的前輩作家影響的痕跡。像嘉莉妹妹一樣,小說中的夏洛特有一個“歡喜結(jié)局”:她成為喬喬的女友,在籃球場看臺上受到眾人羨慕的注目禮,忘卻了過去的羞辱,充滿歡樂。但讀者明白,此時的夏洛特已經(jīng)背叛了自己的道德準則,擁抱了原來讓她不屑的城市青年文化。三位作家都以一個無辜少女走向墮落為主題,都對所處的世態(tài)進行了典型性的描述,也都強調(diào)了幾乎難以抗拒的環(huán)境對人的重塑作用。相似性說明了傳承關系,也說明了不同時代作家的共同關注。
夏洛特交往的三個男友分別代表了主導美國校園文化的幾個互相競爭的主要群體。通過這三個現(xiàn)代“王子”的塑造,沃爾夫向讀者展現(xiàn)了當代美國社會的一個側(cè)面。霍伊特·索普代表了社會和經(jīng)濟地位,是紈绔弟子組成的“圣瑞伊”學生團體中的“酷哥”。這類人講究時尚,除了喝酒,看比賽和玩姑娘之外什么也不干,等到混過大學四年,去接替父親的公司,或到父母安排的某個著名投資銀行擔任要職?;粢撂匾则T士風度邀請夏洛特參加通宵晚會,將她灌醉后享用了她的肉體。亞當·蓋林是另一個大學生組織“千年突變體”的主要成員,也是校報《大浪》的記者,善于思考,精于文筆。他沒有背景,靠為學生運動員補習功課甚至代寫作業(yè)掙點收入,一心希望憑借高智商出人頭地,但個人奮斗的目標使他走火入魔。喬喬·喬納森是個有NBA潛質(zhì)的籃球明星,是聞名全國的杜邦校隊唯一白人首發(fā)大前鋒,是學校中受人歡呼的英雄。他不想做只有肌肉的“空心人”,但又不得不荒廢自己的頭腦以便融人大學的氛圍,實際上是個對校園文化抱有反感但又只得隨波逐流的可憐蟲。
由于各種偶然的機遇,夏洛特這個新來的弱者,成為代表財力、智力和體力的明星青年的追逐對象:一個喜歡她的美色,一個喜歡她的才智,一個喜歡她的真誠。幾個年輕人為了贏得她進行了或明或暗的博弈,卷入了校內(nèi)校外的各種社會關系,見習了錯綜復雜的權力運作,而在這個過程中,不同階級、性別和認識傾向互相碰撞、抵觸與妥協(xié)。最后,霍伊特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對她不再感興趣;亞當被突如其來的麻煩搞得難以自顧;而夏洛特與籃球明星喬喬走到了一起,沒有憑借自己的勤奮和才智,而通過這一特殊的社會關系終于獲得了杜邦“社會”的認可。
始料未及的快速演變,迫使夏洛特重新審視自己:從斯巴塔鎮(zhèn)走出的她,半年后還是不是原來的那個夏洛特·西蒙斯?她的變遷是解放還是墮落?她母親時常提及的“靈魂”是否依然在她身上?盡管女主人公再三自我安慰:“我是夏洛特·西蒙斯”,掙扎著不愿失去自我,但無法抗拒社會環(huán)境的腐蝕力,很快被流行文化的濁浪吞沒。小說中,通過杜邦大學諾貝爾獎得主斯達臨教授在《神經(jīng)生物學導論》上的演講,湯姆·沃爾夫強調(diào)了環(huán)境和基因的決定作用,否定“個體”和“自我”的能動性:“比如說你撿起一塊石子扔出去。在飛行途中你讓石子獲得意識和理性的頭腦。這塊石子會認為它具有自由意志,會向你提供為何它決定按目前軌跡飛行的非常理性化的解釋?!銈兛梢宰约核伎紱Q定:‘我真的是某某人,或者,僅僅是一塊有意識的石子?”(283)斯達臨教授這一比喻說明的是:“自我只是由環(huán)境決定的臨時的物質(zhì)組合”(283)。引文和小說書名《我是夏洛特·西蒙斯》都提出了身份問題,或者更深層的“我是誰?”這個哲學命題。小說的諷刺意味是,在后現(xiàn)代世界中自我成了意義、價值和目標的唯一源泉,同時自我的存在卻成了疑問。自我越來越失去自主力,越來越脆弱,而帶動物本能的性行為變成了證明和表達自我的語言。夏洛特一直試圖維護自我,不讓自己僅僅成為一顆“有意識的石子”,但發(fā)現(xiàn)根本無法掌控自己的飛行軌跡。社會的作用力將她投擲到某一個角落,她一方面感到身不由己,另一方面又理性化地為自己的行為做出辯解。小說沒有對這個問題展開更深入的哲學探討,但生動地描述了環(huán)境的強大改造力,設定了“環(huán)境決定論”的清晰走向。
圣誕節(jié)夏洛特帶著糟糕的學習成績回家時,對斯巴塔鎮(zhèn)的一切已經(jīng)難以容忍。母親一眼看出了問題所在,認為夏洛特該“同自己的靈魂”做“一次坦白的交談”。小說臨近結(jié)尾時,夏洛特仍處于一種生存的迷惘狀態(tài),混亂的內(nèi)心仍然受到身份問題的困擾,無法向母親做出交待。沃爾夫展示了她的意識流:“那么為什么在我意識的每一個片刻,媽,你老是在我腦子的深處等著看著——等我去做那次交談?就算我假裝真有這東西,我的‘靈魂,就像你理解的那種,我又能說些什么呢?好吧,我說‘我是夏洛特·西蒙斯?!敲礊槭裁次疫€是老聽到那個幽靈一遍又一遍地問我同樣無聊的問題……‘那個女孩到底是誰?”
(674-675)老一輩稱為靈魂的東西,斯達臨教授提及時是加上引號的。沃爾夫小說最后兩章的標題分別是“不帶引號的靈魂”和“機器里的幽靈”,都提到“靈”與“肉”的二元對立,都在更廣的層面上涉及了傳統(tǒng)認識與現(xiàn)代觀念的沖突,提出了對人生意義和人的信仰等根本問題的反思:現(xiàn)代科學在顛覆了傳統(tǒng)認識之后,帶給現(xiàn)代人的除了及時行樂的信條,還有什么?如果自由意志在尋歡作樂的瘋狂漩渦中消失,個體的存在是否還有意義?這類思考使《夏洛特》超越了“一個墮落女人”的主題。
雖然沃爾夫本人再三強調(diào),小說中的杜邦大學是虛構的,是多所大學的綜合體,但很多讀者和批評家指認了杜邦的原型,認為作家的藍本是素有“南方哈佛”之稱的杜克大學。一名叫威廉·威利蒙的更是言之鑿鑿:“湯姆·沃爾夫可以否認他的小說寫的是杜克,但我在那里工作了20年,應該知道一點細節(jié)。沃爾夫的‘杜邦大學與杜克有同樣的本科招生規(guī)模,同樣的男女生聯(lián)誼會對校園社會生活的主宰,同樣的對籃球的狂熱,還有許多共同特征。在近700頁充滿喧鬧和諷刺的描述中,沃爾夫鎖定了這所大學,至少鎖定了其中的一個層面”(Willimon 20)。杜邦與杜克校名近似,小說中提到杜邦大學位居哈佛、耶魯、普林斯頓和斯坦福之后全美排名第5等細節(jié),也與杜克大學情況相符。沃爾夫花了4年時間對一些美國名校進行調(diào)研,為小說創(chuàng)作做準備。蹲點考察的名校中包括他女兒就讀的杜克大學。
杜克大學校報《紀事報》刊登麥特·基倫的文章,對沃爾夫含沙射影的不恭描述進行反擊,但承認“被擰到了痛處”(qta.in Donadio 31)。當然我們沒有必要進一步考證杜邦大學多大程度上是杜克的寫照,但不管作家以一所大學為模版,還是糅合多所大學的特性,可以比較確定的是,杜邦大學是有原型的,而不完全出自想象。由于虛構與現(xiàn)實之間可能存在的關聯(lián),小說出版后引起了不小的爭議。爭議的焦點是作品內(nèi)容的客觀性、典型性和代表性的問題:《夏洛特》是否真實地反映了當代美國大學的風貌——是“揭丑”,還是“抹黑”?也就是說,不知不覺中人們把對杜邦大學的藝術化描摹,想象為一個現(xiàn)實的美國社會機構。這種藝術作品與現(xiàn)實之間的聯(lián)想與比照,正是現(xiàn)實主義小說所期待的社會功效。
不管是對《夏洛特》進行褒揚還是討伐,評價者無意之中都“執(zhí)行”了現(xiàn)實主義的評判標準,都把杜邦大學當作可供放大觀察、可以反映當代美國社會的一個切片,當作特殊歷史和社會環(huán)境中的典型。美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奠基者豪威爾斯將現(xiàn)實主義定義為“對真實素材的忠實處理”(Howells 133)。簡明扼要的概念中包括了兩個重要的部分,一是強調(diào)“真實”和“忠實”,即作家的客觀性;二是強調(diào)“處理”,即作家的藝術加工。在素材的選擇和重組過程中,作家的認識和態(tài)度不可避免地會滲入其中,使現(xiàn)實主義客觀性準則在理論上陷入尷尬。但現(xiàn)實主義文學依然是一種不可否認的存在。現(xiàn)實主義不是照相主義,作家按照自己的觀察和理解塑造典型,對眾多真實細節(jié)進行必要的篩選、濃縮、重組和戲劇化的加工。因此《夏洛特》不可能是杜克或者任何一所大學校園生活的真實報道,而是當代美國生活市井圖的一個局部。盡管創(chuàng)作過程中主觀因素的介入不可避免,但最終作家通過情景和細部的再現(xiàn),創(chuàng)造與現(xiàn)實呼應的真實感,并通過藝術表現(xiàn)激發(fā)聯(lián)想與反思,引向社會批判。相對于將表現(xiàn)重心轉(zhuǎn)入內(nèi)心,轉(zhuǎn)入潛意識和夢幻的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主義,豪威爾斯倡導的、沃爾夫付諸實踐的這類小說,更大程度上關注外部的真實,也更強調(diào)小說的社會功能。
湯姆·沃爾夫的名字使人聯(lián)想起另一個同名同姓的著名作家,即《天使望家鄉(xiāng)》(1929年)等長篇小說的作者托馬斯·沃爾夫。英語中“湯姆”和“托馬斯”是同一個名字,前者是后者的簡稱和昵稱。老一輩的叫“托馬斯·沃爾夫”,當代的稱“湯姆·沃爾夫”,約定俗成。相隔半個世紀的兩個文壇同名人物之間,有一種傳承的連接。湯姆·沃爾夫從小閱讀著托馬斯·沃爾夫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深受影響。同前輩一樣,他的小說因詳盡生動的細節(jié)受到稱贊,也常常因過于冗長散漫而受到批評。在盛行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當今美國文壇,老沃爾夫所代表的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在很多人眼中已成“老式武器”,被棄之一邊。但湯姆·沃爾夫認為,正是這種揭示社會弊端、關注社會問題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而不是那些沉湎于潛意識和文字游戲的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作品,代表了美國文學的未來。《夏洛特》是新版寫實文學。作家專注于社會生活的一個領域,通過幾年的觀察、采訪和記錄,選擇典型事例創(chuàng)造情景,用鮮活的學生語言表現(xiàn)對話,讓當代生活的一個側(cè)面得以重現(xiàn),以供解讀。
湯姆·沃爾夫在文學宣言《追獵千足獸》中向彌漫于當今美國文壇的“非現(xiàn)實”文學發(fā)起了反擊,呼吁新的社會小說,號召同代作家放棄泛濫了整個20世紀的追逐深奧神秘的傾向,用小說反映和再現(xiàn)他們周圍怪異瘋狂的現(xiàn)實:“在今天這個美國文學虛弱的、蒼白的、消瘦的時期,我們需要一個營,一個旅的左拉,沖進我們這個雜亂的、異樣的、難以預測的、瘋狂的、古怪的領地,重新開發(fā)我們的文學財產(chǎn)”(Wolfe,“Stalking”55)。左拉和托馬斯·沃爾夫?qū)儆谕活惖淖骷遥家悦翡J的社會觀察和對真實細節(jié)的描述,反映社會問題,提出社會批判,以期小說起到教育、啟迪或警示的作用。沃爾夫認為,只有回歸傳統(tǒng),重拾、重振社會小說,美國文學才能走出死胡同。他現(xiàn)身說法,用《夏洛特》等小說作品支撐自己的文學主張,不選擇退避于虛幻、夢幻、魔幻,而直面當代美國生活。
湯姆·沃爾夫的文學主張既是激進的,又是保守的,但他并不孤獨。著名文學理論家戴維·洛奇在分析了20世紀60年代的西方文學后,早就指出,當代英語文學走到了十字路口,面臨的不是單項而是多種走向的選擇: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神秘魔幻現(xiàn)實主義,紀實小說和非小說,以及后現(xiàn)代的“元小說”(Lodge,The Novelist at the Crossroads 18—23)。25年以后,洛奇不改原來的觀點,相信現(xiàn)實主義“仍然是今天小說家嚴肅的選擇之一”(Lodge,The Prac-tice of Writing 6)。另一名著名文學理論家特里·伊格爾頓也呼吁當今文壇應該重振被邊緣化的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201)。丹尼爾·貝爾甚至得出現(xiàn)代主義已經(jīng)“枯竭”的結(jié)論:“今天(20世紀末),現(xiàn)代主義已經(jīng)枯竭,失去了張力,創(chuàng)造力已經(jīng)萎靡,成了一只空桶?!吘梗绻呀?jīng)不存在令人為之一驚的因素,它還能繼續(xù)讓人震驚幾回?如果實驗成為常態(tài),那么還有什么新鮮的能使人感到耳目一新?”(Bell 20)如果非寫實文學走向枯竭,那么我們是不是也許能夠期待寫實文學的再生?
《夏洛特》是一幅當代美國的風俗畫,在其中,20世紀末美國的社會風尚和道德態(tài)度,以及金錢、政治、媒體、種族和階級各方之間的糾纏,都得到了栩栩如生的展示。作家扯去了思想圣殿遮羞的幕簾,讓讀者看到熟悉而陌生的美國一景:及時行樂之風彌漫于社會,傳統(tǒng)價值觀正在被蠶食,代表未來的一代似乎從內(nèi)核開始腐爛。沃爾夫?qū)Ξ敶绹鐣?、文化和道德的批判是深刻而犀利的。作家希望通過聚焦式的對青年精英的集中描寫,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欲望和脆弱性,讓美國人對自己的行為、態(tài)度和認識進行重新審視。
注解[Notes]
①文中相關引文均出自Tom Wolfe,I Am Charlotte Simmons(New York:Farrar,Straus Gimux,2004),以下標明頁碼,不再一一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