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雄

今年我已76歲,曾在國民黨軍隊中生活近8個月,親身經(jīng)歷了舊軍隊黑暗、腐敗,以及駭人聽聞的事件。

拉 丁

1948年秋,我15歲,因家境貧寒,生活無著,經(jīng)里人之友宋云鶴先生保薦,在成都市城守東大街安富里12號福隆公司當(dāng)雜役。我在公司主要工作是早晚掃地,抹桌椅,客來端茶遞煙,有時外出為公司送信件和資料,晚上在大門后面用兩條板凳和一張木板支鋪睡覺。這里吃飯不出錢,一年內(nèi)無工薪,滿年后每月以當(dāng)時一斗米價作為收入。

1949年5月,國內(nèi)戰(zhàn)局緊張。國民黨軍隊在各個戰(zhàn)場上節(jié)節(jié)敗退,魚貫退進(jìn)成都。福隆公司受時局的沖擊,北路承運已不通行,兼之多頭制約,運作無力,業(yè)務(wù)已成癱瘓之勢。公司股東紛紛撤走,職工大部辭去。我也感到生活走到末路,心中一片茫然。

公司一個會計叫陳如璧,善良正直,家住成都金玉街。有一天他把我叫去,對我說:“如今找碗飯吃非常困難。你不如暫時去當(dāng)兵,先找個棲身之地求得一口飯吃?！?/p>

我對當(dāng)兵本不情愿,可成都舉目無親,回老家一樣生活無著,為了一口飯吃,只好走此下策。過了幾天,由陳如璧的哥哥陳仲濤先生(在國民黨軍隊里做軍醫(yī))親筆寫了一封信,要我到外北青龍場投軍去。

我離開福隆公司,帶上陳先生的信向成都北郊而去。約近中午時分,行至石灰街附近,突然后面上來兩個軍人,一前一后把我攔著?！靶⌒值?到哪里去?”站在我前面的人不緊不慢地問我。

“到青龍場去?！蔽一卮鹬?心中忐忑不安。

“好哇,我們也去青龍場,一路走吧?！?/p>

“我又不認(rèn)識你們,憑什么要和你們一路走?！蔽译m嘴硬,但語氣卻是軟軟的。

“小兄弟,明侃吧,現(xiàn)今國難當(dāng)頭,人人應(yīng)當(dāng)兵衛(wèi)國,今天跟我們走一趟吧?！彼铝四樢槐菊?jīng)地說。

我一下子明白了,遇到拉壯丁的了。正想分辯,這兩個“丘八老兄”不由分說,前拉后推一路搡著我向著田野中小道磕磕絆絆而去。

“慢點不行嗎?我也是去當(dāng)兵的?！蔽疫呑哌吔兄?。

“少說話,別給老子來這套,再叫喊就把你捆起來?！弊咴诤竺娴能娙?在背后打了我一掌,惡狠狠地吼道。

我們來到好大的一座院落里,分前后兩院,全是木結(jié)構(gòu)青瓦房,前院正中五開間房著實寬敞,左右各三間耳房,大門兩側(cè)各有兩間配房,正房右邊一走道通另一小院落,是炊事班伙房,旁一側(cè)門通后院是主人住宅。竹林樹木栽滿后院,一后門專供主人出入。前院地壩是三合土地皮,四周房屋內(nèi)全是土泥磚加竹子搭成的連鋪,供士兵住宿。

我被領(lǐng)到院壩中間站著,許多士兵一下子圍了上來,爭睹剛被拉的“壯丁”是什么模樣。一個自稱是連長的軍官,看了陳先生的信后說:“我叫李世昌,就是你要找的人,這里就是黃家大院子?！蔽乙膊幻靼姿f的是真是假,稀里糊涂地留了下來。

我當(dāng)即被分配到班里,班長叫陳海云,隨即又領(lǐng)了一身黃皮(軍服),還有草席、被子、背夾,就算是正式入伍了。事后得知,這支部隊的番號是新編陸軍第95軍,軍直屬輜重團(tuán)三營八連。

搶 飯

在國民黨軍隊里當(dāng)兵俗稱“吃糧”,依照舊衡制16兩為1斤計算,軍中士兵每天配額為24兩,合現(xiàn)在的1斤半糧食,加上一定的菜金,可以說是足夠飽腹的。但舊軍隊扣糧克餉是司空見慣的事。一天三頓飯幾乎千篇一律,早晨一鍋稀飯,每個班兩三勺胡豆,干炒后用水發(fā)脹,加一點鹽,在鍋內(nèi)攪拌幾下便為主菜。中午晚上吃飯,院壩中一個特大的筲箕盛滿了米飯,每班一盆時令菜蔬(蘿卜、白菜居多),放點鹽和豆豉、辣椒,煮熟了就吃,很少見油珠。每月初二、十六打牙祭時才能吃到肉,但數(shù)量甚微。每天三頓飯全連集合在一起(軍官另灶),等盛完飯后都站立起來,待值星官檢查后,一聲令下“開始”,方得進(jìn)餐。如有先食者,則令你端著一碗飯罰站于隊列之外,等眾人吃完后,才能吃一碗白眼飯(即只有飯沒有菜)。

剛到的幾天,我根本吃不飽飯,兼之營養(yǎng)不足,人也日漸消瘦。一天,陳海云班長悄悄地告訴我吃飯的訣竅。于是我便改變了吃飯方式。早晨吃飯,盛好飯時,在回隊列的途中,邊走邊用筷子攪動碗內(nèi)的稀飯,并不斷吹氣使之快速降溫。吃飯時碗不停地轉(zhuǎn)動,稀飯邊吃邊冷卻。俗話說:“走稀路要跑,吃稀飯要攪?！蔽绮秃屯聿蜁r,第一碗飯少盛一點,開飯口令一下,快速吃完碗里的飯。盛第二碗飯時,將碗往筲箕飯堆中扣下去,用力按住旋轉(zhuǎn),讓碗里的飯壓得又緊又多。如果能搶住了飯木瓢更好,可以使勁將碗中的飯按緊。歸隊時不吃飯,集中精力吃菜,菜吃完了再吃第二碗飯?？傊?在這里吃飯不能按常規(guī)進(jìn)行,人人都各顯神通,連隊中私下流傳著一句怪話:吃飯勝過上戰(zhàn)場,肚兒不飽×他娘。

割 股

國民黨軍隊中缺醫(yī)少藥,營連一級不配醫(yī)療設(shè)備,當(dāng)官的都不管士兵的衛(wèi)生健康。軍醫(yī)一般都不下連隊,士兵體質(zhì)很差,生虱者較普遍。有的士兵生瘡長疥,吸食鴉片,有的在外估吃霸賒,拈花惹草,弄得一身惡瘡,奇臭難聞。

有一個姓張的老兵,40歲左右,身體很壯實,但臀部長了一個硬塊,比雞蛋還大,腫得老高,四周呈白色,顯然已經(jīng)化膿了。據(jù)班長說長的是“癰癤子”,屬于一種惡性毒瘡。張姓老兵整天趴在床上,坐不能坐,躺不能躺,痛苦不堪。到了深夜,毒瘡跳膿,痛得他叫爹喊娘,鬧得整個黃家大院都不得安寧。一次,班長掐了掐他的臀部,說:“是時候了,動手吧?！睖?zhǔn)備給他開刀。

這天,吃過早飯,全連出操完畢,班長叫了幾個士兵,找來一條又寬又結(jié)實的長木凳,把張姓士兵褲子脫了下來,將其抬至長板凳上趴著。兩人拉住手,一人按著頭,一人按住腿,一人端了一盆從后院井中打來的冷水,一人抱了厚厚的一捆草紙。班長右手拿了一把鋒利锃亮的匕首,在一盞油燈上烘烤了一陣算是消毒,他對姓張的士兵說:“兄弟,對不住啦,忍著點吧?！闭f完后班長喝一大口冷水含在口中,左手拇指和食指叉開成八字形,在癰瘡四周輕輕轉(zhuǎn)動撫摸。剛開始撫摸時,這個士兵痛得一邊大聲叫喚,一邊直扭動身軀,肌肉不停戰(zhàn)抖,頭上直冒汗水,但被幾個人死死地按住不準(zhǔn)擺動。說也奇怪,少頃他便不動了,似覺很舒服,任由班長撫摸。就在這時,班長把刀輕輕地、慢慢地靠近癰瘡,突然一口冷水“呼”地噴向臀部,這個士兵受此一驚,臀部抽筋似地突然向上一翹。就在這一瞬間,班長的匕首“哧”的一聲飛快割下去,在癰瘡上開了一個口子。只聽“啊喲”一聲慘叫,姓張的士兵腦袋一搭就昏了過去,臀部的釅膿和污血立即冒了出來。班長再用雙手在四周擠壓,膿血流了士兵一身,一凳,一地,也流滿了班長一雙手。拿草紙的人不停地一張又一張為其擦拭。班長又用雙手掰開傷口,端盆的人便用冷水向著傷口沖刷。慢慢地,釅膿污血沒有了,開始流出鮮紅的血,兩邊能看到肌肉了。班長從另一人手中接過一大包事先采摘并搗碎的草藥“野炎草”猛地按在傷口上,稍停一兩分鐘,見傷口不往外滲血了,才將草紙蓋上,又用綁腿布捆好。一場驚心動魄的“外科手術(shù)”就此結(jié)束。

在場士兵個個看得目瞪口呆,大氣不敢出。事后聽陳海云說,張姓士兵為這次手術(shù)支付了一個月的薪水。

活埋

國民黨軍中黑暗、腐敗、欺詐,紀(jì)律渙散,人所共知,打士兵、搞體罰是家常便飯,黑吃黑的事屢見不鮮。在連隊里,連長就是“太上皇”,有生殺大權(quán)。誰要是惹了他,就有貓抓蓑衣脫不了爪爪的危險,我剛到連隊不久,就目睹了活埋士兵的事。

我班一壁之隔的一間小屋,是連隊的禁閉室,內(nèi)中關(guān)押著一名戴腳鐐手銬的北方大漢,姓趙,30多歲,已經(jīng)關(guān)押了一個月。其人個子高大,十分彪悍,很有一股蠻勁,沒有文化,也沒有家室,經(jīng)常提勁打靶,賭博嫖娼,連隊被他打過的士兵不在少數(shù)。聽別的士兵講,一天晚上睡覺,他似覺枕下有響動,揭開席子一看,一條長蛇盤在下面。蛇受了驚擾,“呼”的一下躥了起來,向北方漢子襲擊。趙姓大漢“啊”地大叫一聲,眼疾手快,伸手便抓住了蛇的七寸,另一手抓住蛇身,往自己的手臂上纏繞,然后兩手用力一扯,活活將蛇扯成兩節(jié)。大漢發(fā)瘋似地拿著兩節(jié)滴血的蛇身,放入口中不停地喝血,觀者無不倒抽冷氣。他究竟犯了什么事被關(guān)押,大家都不得而知,連里也從未公布過。我私下向班長打聽,班長馬起臉嚴(yán)肅地說:“當(dāng)兵的,一定要規(guī)規(guī)矩矩,做一個聾子、啞子、瞎子,遇事不要隨便聽,隨便說,隨便看,否則會有大禍的?！眹樀梦以僖膊桓掖蚵?。

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天空下著密密細(xì)雨,連隊早早地吹了熄燈號,人們已進(jìn)入夢鄉(xiāng)。大約午夜2時左右,我在睡夢中似乎聽見有雜亂的腳步聲。我從被窩中偷偷探出頭來,從板壁縫中往外窺探,只見連長李世昌指揮著二排長帶了幾個人,肩挎槍支,手握鎬鏟出了黃家大院。副連長腰別手槍站在院子中間,另有十幾個士兵荷槍實彈地站在四周的屋檐下,監(jiān)視著大院里的動靜,一帶隊的班長在四處走動查看。大約1小時后,外面的幾個人回來了,在幾支手電筒的晃動下,奔向禁閉室。只聽“起來”一聲低吼,隨即屋內(nèi)傳出了腳鐐手銬的撞擊聲,拳打腳踢的“叭叭”聲和“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可能是北方大漢知道今夜難逃厄運,拼命地掙扎。由于他人高馬大,兼有幾分蠻勁,幾個人一時難以將其制服,擠在房中撕扯摔打。摔打中不時傳出北方漢子撕心裂肺的絕望喊叫,“連長啊,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干了”,“連長啊,我的爹啊,你行行好吧,饒了我吧。弟兄們啊……”

慢慢地,喊叫聲變成了甕聲甕氣的悶叫,可能是被什么東西給堵住了嘴。接著又聽“咚”的一聲,似一人用重物擊中了北方大漢的頭部,他重重地倒在地上,禁閉室內(nèi)再也沒有掙扎聲和喊叫聲了。

“拖出去!”李連長低沉地命令道。

房門開處,手電晃動,兩人拉著北方漢子的手,兩人托著腰,像拉死狗似地拖出了黃家大院。大院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那個帶隊班長的身影,幽靈似地在院壩中來回晃動。又過了大約1小時,人們回來了,警戒也撤了。我又悄無聲息地鉆入被窩,似乎今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夜,好靜!唯一能聽見的是打在瓦房上淅淅瀝瀝的雨聲和我在被窩內(nèi)瑟瑟的戰(zhàn)抖聲。那個趙姓北方大漢從此冤死異鄉(xiāng),不知能否魂歸故里?

斷腿

這年9月初,連隊移住沙河場,駐一農(nóng)家院內(nèi),緊靠公路邊。當(dāng)時,每支部隊都有“拉丁”任務(wù),按軍官們的說法是“形勢緊迫,補足兵員”。

有農(nóng)民王姓叔侄二人,叔父60歲左右,侄子20出頭,外出路過沙河場,雙雙被“拉丁”進(jìn)了我所在的連隊,編入班排,連里安排有專人監(jiān)視他們,以防其逃跑。

一日黃昏,那個侄兒去后院上廁所,見四下無人,顧不上解手,迅速脫下軍裝搭在后院竹竿上就翻墻跑了出去。直到有人解手,發(fā)現(xiàn)了脫下的軍裝,才上報給連里。李連長下令緊急集合,各班查人,方知是那侄兒逃跑了。于是不由分說先將其叔捆綁起來,再派人四處追捕。入夜后,那侄兒被抓了回來,吊在院中樹上,叔父綁在另一棵樹上。

連長命人用皮帶先對其叔侄一頓暴打,接著又拳腳相加,打得當(dāng)叔叔的哭爹喊娘,一個勁大喊饒命,埋怨其侄害他受罪。其侄被打得口鼻流血,除了大聲喊叫外,一句也不求饒。連長要他們交代如何密謀策劃逃跑之事,其叔大呼冤枉,說:“我真的不知道他要跑啊!我們不在一個班排,哪有機會密謀策劃呀!老天爺作證!連長,你行行善,把我們放下來吧,我擔(dān)保再也不跑了?！?/p>

將其叔放下后,連長轉(zhuǎn)問其侄是否還逃跑,其侄不應(yīng)。李連長惱羞成怒,命打手用一條扁擔(dān),照其頭部、背部、腿部猛打一陣。其侄開始還叫喊,后來就叫不出聲了,活活被打昏過去。其叔一旁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大哭不止,大喊饒命,直至昏厥。連長命人放下時,其侄已不能站立。事后檢查,其侄渾身都是傷,一腳踝骨被打折,已成殘疾。連長只好另設(shè)一地鋪,讓他們叔侄同住,由其叔護(hù)理。

李連長要借整治逃兵殺雞給猴看,達(dá)到“鎮(zhèn)堂子”目的,哪知弄巧成拙,連隊又無醫(yī)生,部隊也不愿花錢治療。兩天后,連長便叫叔侄二人脫下軍裝,雇了一輛雞公車,將二人捆在車上,令其離開連隊。王姓叔侄帶著一身屈辱,飽含一腔怨恨,在“吱呀,吱呀”的雞公車哀鳴聲中,離開了農(nóng)家大院,消失在大路的遠(yuǎn)方。

(壓題圖:《三百六十行大觀》,謝穎繪)

(責(zé)編何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