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族

1、大雪飄飄

車子離開紅山河十余公里時，駕駛員小王忽然想起將眼鏡忘在小于的帳篷里了。駕駛員在高原上不戴眼鏡是不行的，于是老唐、金工和我下了車，讓小王獨自開車回去拿眼鏡。

阿里的天奇怪，下車時還一片晴天麗日，不到十分鐘，就陰云驟起，大雪滿天飄飛。不一會兒，冷雪像刀片一樣掠來。由于大雪湍急，空氣對流速度加快，氧氣變得更為稀薄了。我們的呼吸緊促起來，雙耳開始鳴響，腦袋上像是有一根繞了一圈的繩子在不停地拉緊，整個頭部漲疼、發(fā)麻。

我們開始高山反應了。

老唐走到路上，吆喝我和金工往回走，一則運動著避開寒冷，二則一會兒車來了好先上去?！斑€是在這兒待著吧，到風雪中去，說不定馬上就被凍趴下了?！苯鸸ざ氵M一條沙溝，喃喃自語著。我也不想動，便將身子擠進一面土崖的凹縫，將頭縮回，豎起衣領護住耳朵，昏昏沉沉地等待著車子。

車啊，你快些來吧!我在心里祈禱。金工被凍得不行了，爬出溝，跑到一座石山后面避風去了。我的嘴唇發(fā)燙，大概是凍裂了。我不敢伸手去擦，一擦弄不好會把皮扯下來。雪更大了，胸間有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我快受不住了。冥冥之中，我開始胡言亂語：“雪啊，你小些吧，求求你不要凍死我，我是個苦命的孩子，我已經吃了很多的苦……”

飛雪迅猛得像一只扇過來的巴掌，打得臉生疼，很快我便感到渾身有些僵硬了。我害怕了。不由自主地祈禱起來：“雪啊，你小點兒吧。求求你，千萬不要凍死我。我并不是膽大妄為，想指點昆侖。我其實膽小，是個老實人。雪啊，你聽我說，我們家的通訊地址是甘肅省天水市北道區(qū)黨川鄉(xiāng)花廟村廟川隊，我1991年入伍到了西藏阿里，我不當兵沒別的辦法，考大學不行，不會掙錢。當兵以后，我干了好多事情，先后在部隊當過文書，開過車，搞過新聞報道，發(fā)行過影視片?，F(xiàn)在我是中尉正連，一杠兩星，部隊的小官。當兵以后我回過兩次家，七年了，老家沒什么變化，現(xiàn)在我每次想起老家，就覺得自己的心很疼?！?/p>

雪下得更大了，寒冷已進入我整個身體，我開始發(fā)抖?！把┌。阈⌒┌?，求求你，讓我活著回去。你聽我說，我從小就命苦，母親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候去世了。我可以說是連滾帶爬長大的。小時候我對什么也不敢幻想，一個沒媽的孩子真是一根草啊。所以，長大了的我，直到今天仍是一個很憂郁的人。我11歲就開始干體力活，砍過竹子，運過木頭，種過地……我活到今天，有時候覺得已經把一輩子都活完了。我現(xiàn)在很疲憊，但還是咬著牙在下，人常說，人生在世，咬著牙就是咬住了命運?！?/p>

雪依然下得很大，我有些害怕，感到有一把刀子在往我身體的深處刺進，我近乎企求般的又開始說：“雪啊，你小些吧，你聽我說，我把我自小干過的壞事全部向你坦白。我上二年級的時候偷過別人的作業(yè)本，后來怕被抓住，又偷偷地放了回去。上四年級的時候摸過李娜的手，當時我覺得她長得好看。上四年級的時候我還強迫班上膽子最小的芹子借給我一塊錢，我買了一包煙，那是我第一次抽煙，被嗆得一天沒吃下飯。芹子后來長得很漂亮，膽子也大了，嫁給了美國人；借她的一塊錢看來是沒辦法還了。我打過人。看著別人被打得大哭，我的心莫名其妙地發(fā)抖。后來，我買了營養(yǎng)品去給人家賠不是。從此，我再沒打過人；我知道，我打別人，難受的也有我自己……雪啊，我干過的其它壞事一時想不起來，求你現(xiàn)在別跟我算賬，我以后想起了會改的?！?/p>

雪依然兇猛，我不敢在雪中掙扎，怕耗盡力氣昏暈過去，我也不敢停止喃喃自語，我怕我的身體被風雪擊打著失去運動的功能，只有說話能證明我還能動，還活著。

“雪啊，你小些吧，求求你不要把我凍死在阿里高原上。你聽我說，我真是活得不容易，一個農民的兒子從土堆堆里爬出來，就已經脫了一層皮，沒等我緩過神，這世界就讓我暈頭轉向，我傷心過，哭過，像個孫子似的抹了幾把淚之后，發(fā)現(xiàn)沒有人可憐我，從此后我就用笑代替了哭，別人怎么活我就怎么活。我給連長送過兩瓶五糧液，他收下后讓我去學開車。后來我又給一個處長送過3袋大米，他不抽煙不喝酒，但家里人口多，3袋大米可以吃到年底。人都說，給人送東西不好，可我是農民的兒子，我不那樣做，我怎么辦呀。后來那位處長給我調換了工作。雪啊，人活著太累，我想辦法使自己活得輕松點，難道不對嗎?！?/p>

雪依然很大。我不停地說著，嘴皮發(fā)麻，火辣辣地痛熱。我有些欣喜，只要有一絲熱氣，說明我還活著，而且有可能活下去。

“雪啊，你小些吧，你聽我說，我現(xiàn)在寫詩和散文，寫作是我想活得更好的一種方法。這幾年發(fā)表了三百多首詩和近一百多篇散文。詩壇現(xiàn)在得病了，我的詩至今沒引起什么轟動。散文還行，寫得比詩順手，有一種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感覺。詩也好，散文也好，還得寫下去，丟了這些東西弄不好就丟了自己。當然了，我相信自己能把詩寫好，因為寫作中的我變得更真誠。不過我得注意身體了，經常熬夜，一對小眼睛變得更小了。我還得多讀書，有時候看到好作品，想想別人為什么寫得那么好，就找到了自己的毛病。雪啊，你聽我說，我現(xiàn)在也談戀愛了，我女朋友大學畢業(yè)，寫詩和散文。所以我現(xiàn)在覺得我已經很幸福了。我被她愛著，找到了一種生活著的感覺?；畹浇裉欤挥袗矍榻o我?guī)砹诵腋?。以后，不論日子怎樣改變，我都一定好好地愛她。?/p>

我一口氣說了很多，只覺得壓在心頭的許多沉重的東西被傾吐了出來。大雪一直在落，但我沒看見，我只看見自己變成了一個影子，和往事一起在眼前走動。我靠在崖縫里的脊背微微發(fā)熱，我的臉上有熱乎乎的東西，伸手一摸，是眼淚。我已在剛才的喃喃自語中哭了。我有一種釋然的感覺，我真的已經變得很輕松了。于是我放聲再一次哭了。

慢慢地，大雪落得稀疏了些，看樣子要停。我擦干了眼淚，從崖縫中鉆出來。我像一個經歷了苦難，終于走向幸福的人。我甚至有些不能自抑，想揮舞手掌歡叫。在一場大雪中我終于明白，無論我活得多么艱難困苦，多么不盡人意，但我活的是一個真真實實的自己。就像在這雪場中，當我瀕臨絕境，唯一維護著我快要崩潰的精神的，是我的經歷。人活在這世上，只要順著自己的意愿認認真真地干一些事情，從而擁有記憶就夠了。

雪停了。從遠處跑來一群野羊。它們團結得很嚴密，一頭挨一頭快速前行。我想，它們中每的一只都是熟知其它伙伴的，所以，它們才步調一致，心心相印，在沒有盡頭的昆侖高原上前行。它們是一群充滿敏銳感應的羊。多么像我的那些心事啊，選擇了一個大雪天，在我心靈的高原上奔跑，跑完了，就剩下一個真誠的我，輕松地站在太陽下。我眼前的這條天路，變得像柔軟的綢帶，而且冥冥傳來一些話語。

我的淚水忍不住又要沖涌出來。這時候，車來了。我還將走入西極的阿里，路還很長，于是，我沒有讓淚水流出來。

一場大雪，它看到了一個真實的我。

而我將一如既往地沉默。

2、巨大的冬天

大雪把藏北覆蓋得嚴嚴實實，我把門戶關好，把

爐子燒旺，過了一會兒，感覺到屋子里還是有些冷。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堆在屋角的牛糞不多了。扎西說，這是最好的牛糞，他們都舍不得用，給我這位遠道而來的朋友用。這些牛糞確實給我?guī)砹藴嘏?，昨天晚上爐子燒得很旺，一場大雪落下，我居然絲毫沒有覺察出寒冷。但是現(xiàn)在我很不安——它們已經那么少了。而一場大雪下得正緊，我將如何過冬?

第二天早上，我背一個麻袋，去村后面的牛圈旁背牛糞。我這是到藏北后第一次干活，心里想著那些藏族朋友干活時極有韻律的姿勢，我也感到很快活。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雪地。四周一片漆黑，人們在沉睡，藏北也在沉睡。那段路平時就不太好走，因為有很多大小不一的石頭鋪在上面，高低不平。一場大雪把那些石頭蓋住，但踩上去，一不小心就在石頭上打滑，有好幾次我差點摔倒。一個多小時后，我走到了那個牛圈旁。已經有不少人來這里背牛糞。他們跪在地上，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把牛糞堆上的雪一點一點地扒到一邊去。牛糞堆已經露了出來，但誰也不急著先往自己的麻袋里裝，而是齊心協(xié)力地扒著雪。

雪依然下得很大，寒冷使我知道，此時在我面前努力維持著友好秩序的這群人，實際上是因為面對的困難太大，不得不用最認真的態(tài)度對待。在通常情況下，他們都用祈愿和堅韌去對待苦難，而一旦在苦難忽然壓迫下來，使這個早晨變得寒冷和饑寒交迫，他們就不得不跪下身子，去一點一點地扒命運中的雪。這時候，他們都是最真實的高原山地上的人，信仰是另外一回事，你從他們身上看到的是對生活的掙扎。

第二天，有很多人凍壞了。

——我去看望讓我擔心的那位老太太。我記得她往麻袋里裝牛糞的時候，手腳顯得極不靈便，后來，是我?guī)退雅＜S裝上，幫她扛起，她才走了回去。走到一段有石頭的地帶時，她的身子變得搖搖晃晃，而密集的大雪仍在落著，像一張罪惡的大網，似乎要把她裹走……走進她家，感到與置身雪地沒什么兩樣，爐子里沒有火，她大概是想節(jié)儉牛糞，所以出門時便將火熄了。她為了不讓我挨凍，拿幾塊牛糞放進火爐點燃，但很快又覺得太多，于是趕緊用手往外掏。她太著急，掏到了火上，立刻，她把手抽出來不停地亂抖著。我抓住她的手一看，被燒壞了，幾根指頭和手掌心全變成了黑色。她的嘴唇也在顫抖著，目光中流露出一個老人的痛苦。

我把她安頓好，把爐子加旺，然后離開了她家。

這之后的好多天，我都足不出戶。我把爐子燒旺，然后坐在它跟前烤著自己。有時候我都烤得渾身出汗了，但心里還是寒冷。那股寒冷像一把小錘一樣不停地敲打著我，讓我的心在絲絲涼意里發(fā)抖。我再也沒辦法看書，只是挨緊了爐子不停地烤著。我知道我內心發(fā)冷的原因，我希望所有的人在這樣的冬天里，什么都別干，像我一樣挨緊火爐。

據(jù)說老太太的兒子已經回來了，這個消息讓我的心稍微暖和了一些。老太太的兒子回來后，會使他阿媽得到一絲溫暖。這樣想著，我的心才暖和起來。

入夜，我很舒坦地睡著了。半夜，屋外狂風大作，間或夾雜著一些巨大的聲響。我怕冷，便裹緊被子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屋外又響起了那種聲音。我想，這場雪看來又下大了，明天，不知道又有多少牛羊要被凍死。

第二天早上推開門，果然昨夜一場大雪，四周都變白了，沒有什么能裸露在外面。忽然，我看見不遠處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走過去一看，大吃一驚，是一個人被凍死了。村里人很快就來了，他們把他身上的雪弄掉，把他的身子扳了過來。他身上幾乎沒有帶什么東西。后來，人們又從他的尸體旁邊挖出一個經鈴，上面已經結了冰，經文全被冰裹在了里面。經鈴引起了人們的關注，他們放下他的尸體，都來弄經鈴上的冰。不一會兒，冰就被他們揭掉，一個老人把經鈴搖了起來。

直到現(xiàn)在寫著這篇文章，我還在懷疑，那天晚上，那個苦行僧是敲過我的門的。他也許已經發(fā)現(xiàn)自己抗不過那場大雪，想尋求別人得到幫助。然而，在那一刻我畏懼于寒冷，在那種巨大的聲響中把被子裹緊一動不動。我內心懊悔不已，寒冷其實在什么時候都沒有停止對我的侵襲，當黑夜過去，我面對的是一個人的尸體，和一個結了冰的經鈴，我感到更冷了。以后，每當我看見西藏的大地上到處都有被人們握在手中，轉個不停的經鈴時，我都會痛苦地想起那個結冰的經鈴。

我變得更沉重了，長期以來所向往的東西，它并不是最完美的；你走近了它，就會發(fā)現(xiàn)有許多苦難在其中，而那些苦難在很多時候，我們卻無法承擔。

日子就這樣被每個人捱著，一天天地過去了。

那個老太太記住了我，她讓兒子來找我，說等開春了給我殺一只羊，讓我好好吃一頓。我期待著春天快些來臨，吃一頓羊肉倒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讓我和老太太一起維持這種來之不易的期待。她有了這個期待，每天可能就會快樂一些。出于這一想法，我經常在她跟前提起春天吃羊的事，她總是很高興，臉上綻放出笑容。

然而，災難再次發(fā)生。一天早上，老太太的兒子發(fā)現(xiàn)那只羊被凍死了。我跑過去一看，那只羊已經僵硬，身上結著冰。我想起有一年在獅泉河遇上雪災，牧民的羊一見有人來了，便一起擁到人跟前，抬著頭張望著人們。羊在高原同樣也是很難捱過冬天的。

老太太被兒子扶著，站在羊尸旁邊泣不成聲。我無法去安慰她，事情成了這樣，她的心里一定很難受。按藏族人的習慣，死了的牛羊是不能吃的。老太太的兒子把死羊扛走了。老太太雙手發(fā)抖，仰面朝天，用藏語不停地嘶叫著什么。

我抬起頭，看見天空中的大雪紛飛得更快了。

3、雪崩

起初，似乎有一道暗暗的光芒在半山腰一閃，便轉瞬即逝。但很快，山頂上的雪像是被什么從背后推了一下似的，突然裂開一條縫，成團成團的雪向下開始滾動。它們越滾越大，很快就形成了雪塊。它們有的垂直向下落，有的被山坡上的什么東西碰得飛起，甩向空中。它們被甩向空中的那一刻大概受了重傷，所以一一散開，向四周飛出細密的小雪塊。

明亮安靜的雪山突然被這一道雪崩劃出了動感。向下的雪塊不停地將四處的雪推動起來，雪塊越來越大，向下滑動的速度越來越快。很快，所有的雪塊便堆積在一起，像一只大手一樣從高處揮舞了下來。

發(fā)生雪崩了!

村里到這時才有了反應。人們都跑出來，為雪山上移動的大手驚愕不已。大概好多年都沒有發(fā)生雪崩，對好多人來說，從出生到現(xiàn)在大概都沒有見過這樣的事情。雪在平時只是一場又一場地落著，人們對它見慣不驚，說不出與雪有關的什么事情。人們只是知道，第一場雪開始下的時候，冬天就來了；最后一點雪化掉的時候，冬天就過去了。而現(xiàn)在，雪似乎不愿遵守固有的秩序，在向下狂奔。它們像是匯成了一個宏大的集群，在內心響應著統(tǒng)一的號角向山下沖來。山坡對于此時此刻的它們而言，是一個非常有地理優(yōu)勢的戰(zhàn)場，那些陡坡，一如等待已久的駿馬，在它們涌到的那一刻，便馱起它們，讓它們飛騰。

很快，山上的這只大手顯示出了一種美感。它向下移動過后，雪山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跡，像一把刀在那兒劃過了一樣。有幾只烏鴉被驚起，驚惶地飛過山頂。

很快就沒有了蹤影。也許，它們看見那道痕跡太駭然，怕掉進去喪了命。就在烏鴉飛過山頂后，突然一聲巨響，向下滑動的雪塊沖起整整一面山坡上的雪，騰空而起，向山下沖來。這才是真正的雪崩。頃刻間，成團的雪霧彌起，向下落的雪像一個長著大腦袋的怪獸，后面的雪霧則像這個怪獸的一條長長的尾巴。很快，這個怪獸便從山坡上沖下，一頭扎入村莊后面的松林里。松林倏然被掀動了起來，齊刷刷向一邊擺動著。好一會兒，落在松樹上的雪才落了下去，松樹又露出了枝條。

四周平靜下來了。

雪崩這個怪獸，大概是初生成的緣故，不認識路，看見前面有松林，只顧一頭撞上去，結果把自己撞了個粉碎，散于一地再也不能復活了。

一場驚心動魄的雪之狂奔啊!就像不顧死活的一個人，只想快活一下，一旦快活了，死，便也死得痛快。

我癡迷雪崩真正成形的那一刻的情景。那個有著大腦袋的怪獸的奔突，多么像一個人奮力一搏。那是激情的極致，是生命的飛揚。在那一刻，由于內心的果決，它的身形已經幻化出了一種絕決的美。在生與死的交接片刻，它變成了另外一個自己——現(xiàn)實中的自己義無反顧地走向死亡，完成死亡，另一個自己進入美中，與天地共存。

一個人要是能夠這樣，該是多么好啊!

雪崩后的下午，我才發(fā)現(xiàn)村子里的牛羊居然對此都毫無反應。我有點不太相信它們會是這樣，來這個村子這么長時間了，我深知它們的靈異比人要強得多。我曾聽說過羚羊跳澗的故事。母親和小羚羊被狼追趕到澗邊，因無力跳躍過去而著急。過了一會兒，母羚羊和小羚羊一起躍向澗對面，到了中間，小羚羊在母羚羊背上一點四蹄，再次起跳，落到對面的山坡上，而母羚羊卻落到澗底傳出一聲慘叫……羊既然會這樣所思所想。為什么會對一場雪崩無動于衷呢?我走近羊圈去仔細看羊，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它們其實都已經感覺到了，或者目睹到了剛才發(fā)生的一場雪崩，要是雪崩再兇猛一些，就將羊圈淹沒了，還有可能進入村莊。但所有的羊對此卻很冷漠，似乎這樣兇猛的東西與它們無關。

下午，一戶人將他的羊圈打開，讓羊到村中的那條小溪中去喝水。所有的羊都因為太渴而迫不急待地奔向小河邊，只有一只小羊羔貪玩，扭頭跑向雪崩帶下來的雪塊，一會兒用嘴去舔，一會兒跳上跳下，很是高興。一只不懂事的小羊羔，它不會想到那其實是一場近在咫尺的災難。小羊羔玩夠了，便向羊圈走去，像是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似的。

在一只快樂自由的小羊羔眼里，世界似乎什么事情都不會發(fā)生。

多少天過去了，現(xiàn)在我寫著這場雪崩，以及大羊的冷漠和小羊的歡樂。我覺得很有意思，經由一場雪崩，我看到的比經歷的多，而且時時讓我感動，似乎苦難一旦不被視為苦難，就會變成幸福。

就連我的筆，也時時受到挽救。

4、大雪與花朵

雪下了五天，一切都已經變了。

我披上大衣走到石崖跟前，望出去，正是一片雪海涌動的美妙時刻，所有的路都沒有了，就連那條河也結了冰，冰上面又落了一層雪，顯得寂靜無聲。

回到住處，卻發(fā)現(xiàn)屋里早已落了雪。窗戶忘關了，雪涌進了薄薄的一層，一直涌到了書桌前。但桌上的花盆里有一朵花開了，香味撲鼻而來，好像一個開花的季節(jié)已經來臨。我只是出去了幾天，沒想到一朵花在如此短暫的時刻居然開了。這真是讓我高興。

我不想打掃雪，我覺得涌進屋子的雪和在雪中開出的一朵花，使沉寂的時間變得親切起來，我默默站了一會兒，就感覺到花香又濃了幾分，而地上的雪也顯得更加潔凈了……這真是一個幸福的時刻!

花朵對著窗戶，外面的雪已經把所有的東西蓋住，看上去，酷似一朵白色的大花朵。我把那盆正在開著的花放在窗前，雪反射進來的光亮立即籠罩了它。

然后，我又一次出了門。很快我就又看到了讓人欣喜的景象。幾個老太太從家里走出來，走進被大雪包圍著的黃昏。雪落得正猛，風把雪花掀起來，涌入一條峽谷。她們很快就走進峽谷，大雪幾乎要把她們淹沒。我跟著她們走了進去。她們彎下腰，在雪地里尋找著什么。后來尋找到了，拔出來一看，是雪蓮花。老太太說，要是沒有這場雪，這些雪蓮就出不來了，雪蓮必須要等到天最冷，雪下得最大的時候才長出來、開花。她們經常骨頭疼，拔它們回去熬藥喝。

老太太們無比欣喜地回去了，我在原地不動。我忽然覺得有一股洪流在內心流動，雪蓮——在大雪中孕育的花，只要大雪下起，它就開了。

遠遠地過來了一個朝圣者，他一步一叩首，五體貼地，目光里滿是肅穆的神情。在漫天大雪中，他的紅色衣衫像一朵綻放的玫瑰。到了河邊，他涉水而過，到對岸后回頭張望河床，估計出了過河所需的叩首數(shù)量，然后在岸邊——補上，才又上路。

他前面的路無人涉足，顯得無比潔凈。他將一步一叩首向前推進，不經意間，他的身影便不見了。

雪下得更大了，而始終覺得有一朵花正在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