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娘

王國軍

不管是逢年還是過節(jié),只要回老家,我都到瞎子娘的墳上去磕頭和懺悔。

我與瞎子娘之間有個永遠化不開的結(jié)。

瞎子娘并非我的母親,只是大家都是這么叫,跟著叫也就順口了。小時候我經(jīng)常去她家里玩,瞎子娘對我很好,把我當(dāng)成她的兒子一般疼愛。那時,我家里窮,一年半載都吃不上肉,更別談什么糖、玩具之類的奢侈品了,而這種奢望也只有在瞎子娘那里才能得到滿足,每次去,我總能掏點什么東西回來。母親不是太愿意我去,因為她知道瞎子娘家并不富裕,一張床四條板凳就是她唯一的家產(chǎn)。瞎子娘的眼力也不是太好,這是不是和她早年被日本人抓去當(dāng)細菌戰(zhàn)的試驗品有什么關(guān)系,就不得而知了。瞎子娘還有個兒子,卻不知為什么失蹤了,瞎子娘找了好多年都沒有找到,也許她就是想從我們這群人身上尋找對兒子的記憶吧。

如同所有小孩子一樣,我去瞎子娘家去玩的目的,絕非是聽她絮叨,雖然瞎子娘一見我到來,便很快地把準備好的零食和玩具拿出來,我往往則是拿了東西就走人,這時瞎子娘的眼里便流露出濃濃的失望,但饒是如此,每次去她還是照樣把準備好的東西拿出來招待,照例我是要走的。我不知道瞎子娘為什么要這樣,明知道孩子的心像一個漏斗,只會不斷填充對自己新的事物,然后一點也不可惜地淘汰掉不那么新穎的東西,可是她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取悅于我。現(xiàn)在想來,我真后悔自己沒有心肝,瞎子娘對我這么忍讓和呵護,我卻不知道疼她,可是等我明白過來時,一切卻已經(jīng)晚了。

夏天是瞎子娘一年中最開心的時候,每個晚上她都要拿著把破爛得只剩下骨頭的扇子過來聊天,邊品著母親倒的茶邊天南地北的吹噓,說到高興處,豁開早已經(jīng)脫落了牙齒的嘴巴笑起來,母親也跟著笑,我也跟著笑。有時候聊著聊著也會觸及傷心事,我想:一個母親,如果能長期看著兒子的微笑就足夠了,可是瞎子娘一生,和他兒子共處的時間僅僅一個夏天,然后日本人來了,她被抓走了,兒子也失蹤了。這是何等的傷悲和無奈,可是我不理解,接下來發(fā)生的一件事情讓我更覺得愧疚。

那是1995年8月30日,我永遠記得那一天,去學(xué)校交了學(xué)費,和伙伴們玩打仗的游戲,但我沒有槍,只能抱著把木頭槍笨拙地喊著,很快我便被勒令出了局。很自然地,我心里特想有一把屬于自己的火槍,回來時,我費了好多口舌,甚至于還答應(yīng)母親,只要滿足了我這個心愿,我在期末一定拿個名次回來。母親才答應(yīng)給我錢。后來我才知道,母親那是留著買高血壓藥的,為了照顧好兒子,母親連她救命的錢也不要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真是后悔死了。

我把錢放在袋子里,用手緊緊地捂著,急匆匆地往外面走,不知道是因為太興奮還是太緊張,到了離家五里外的店子突然發(fā)現(xiàn)錢不在了。我的心一下子像被掏空了,腦袋里渾渾噩噩都不知道東南西北了,過了好久總算鎮(zhèn)定下來,我開始仔細尋找,來回了找了三遍都沒有,我是徹底絕望了,心里一上一下的往回走,經(jīng)過瞎子娘家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她就站在四合院門口,正在張望著什么,我的心里忽然一動,快步走過去喊了聲瞎子娘。

“是你啊,我都等你好久了?！毕棺幽锱d奮地說。我的心一驚,瞎子娘等我干嗎?

“先進去再說?！毕棺幽餇恐业氖?往里面走。瞎子娘告訴我,他那個失散多年的兒子終于有消息了,說是明天會來見她。我好久都沒有看見瞎子娘這么快樂地笑過了,瞎子娘說著說著,眼睛便噙滿了淚水,但我知道那是幸福的和溫馨的,一種盼望著與離散多年親人相見的渴望,極大地感染著我的心懷,我甚至在心里浮現(xiàn)出一個場景:在一片無際希望的田野上,一個白發(fā)老人在那里遠遠地招手,而那鋪天蓋地的紅正一點點抹去大地上的蒼白……

過了一會,瞎子娘說:“你能幫我去買些吃的東西么?”

我點點頭,瞎子娘從褲里慢慢摸出一個骯臟的手帕,層層揭開,露出一沓紙票,全是些一毛兩毛的零錢,她仔細地,一張張地數(shù)著。數(shù)完了,她把錢遞給我,“隨便買些東西?！?/p>

我接過錢,小心地放在袋子里,就在我出門的時候,心里突然冒出個念頭來,我當(dāng)時嚇了一跳,我奇怪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想,我努力地壓制著,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我的理智崩潰了。在商店里,我挑出兩塊錢讓老板給我拿了把火槍。

說實話,在沒買之前,我是那么的渴望,可一旦抓在手里了,心情卻一點都輕松不起來。

回到家,母親問我:“買到手槍了,咋還那么不高興呢?”我不敢告訴母親實情,我突然憎恨自己為什么要那么做,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在犯罪。心中想起瞎子娘對我的好,我深深自責(zé)了,我覺得對不起疼我愛我的瞎子娘,我把火槍收起來,我從心里對自己說,我不要做一個不乖的孩子,我要讓瞎子娘明白,沒有火槍,我照樣能過得很好。

第二天大清早我便去了商店,說盡了好話,只是老板不肯退錢,萬般無奈之下,我決定我自己賺錢來還給瞎子娘,并且要向她如實坦白我的錯誤。正好開學(xué)那周不上課,我去了茶葉場,干了一周的活。周末那天中午,母親突然來找我,說是瞎子娘快不行了,她想見我一面。聽得我心都亂了,連忙跟著母親往回跑,在路上我們倆都不說話,只是一味地趕路,進了村,卻不敢邁步了,我頓時覺得全身都在發(fā)著抖,跑過來的幾只狗都讓我膽戰(zhàn)心驚。我已經(jīng)沒有奢望了,只求能讓我和瞎子娘說幾句話,告訴她我知道錯了。過了到瞎子娘家的那座橋時,突然聽到一聲劇烈的巨響,我差點癱瘓在地上:瞎子娘已經(jīng)過世了,只求能看她最后一眼了,然而當(dāng)我跑進屋里時,我傻眼了:瞎子娘已經(jīng)不在了,旁邊一個年紀大的人說,瞎子娘是在中午腦溢血發(fā)作死去的,彌留之際一直都在喊我的名字,我強忍著淚,直往外面跑,當(dāng)時我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我一定要趕上看瞎子娘最后一眼,哪怕是看棺材一眼也好。

往公墓地跑的時候,我看見抬喪的人正在往回走,我的心徹底冷了。我知道我是趕不上看瞎子娘最后一眼了。

來到墓地,入眼是一堆新鮮的泥土,瞎子娘就靜靜地躺在里面,卻再也不能陪我說話了,再也不能疼我愛我了。我撲過去,用手猛掏泥土,那一剎那,我真想把我的瞎子娘挖出來陪我說說話,哪怕一句也行。我怨恨自己欺騙了她,也怨憤她為什么不等等我,聽聽我心靈的懺悔。瞎子娘,我錯了,可你知道嗎!你的一生是那么的苦命,年輕時受盡了日本人的虐待,年老了也找到了親生的兒子,本來可以享享清福了,卻又跌倒在病魔的搖籃里。淚留干,我安慰自己,瞎子娘,你好好休息吧,你對我的好,我會永遠銘記于心的,我也會好好做個誠實的好人的。

落日帶走了光明,黑夜送來滿天的星星。鄉(xiāng)村里的人也開始休息了,我卻無法平靜下來,我告訴母親,我想去瞎子娘那里坐坐。以前她在的時候,我還不覺得,現(xiàn)在一旦不在了,總覺得生活中缺少了什么。母親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她知道瞎子娘一直把我當(dāng)她的親生兒子一般看待。

來到瞎子娘的墳前,我靜靜坐下,喊了聲瞎子娘,我知道瞎子娘剛走,一個人很寂寞,我來陪陪她。我把從家里帶來的晚飯放在瞎子娘的墓碑前,我想瞎子娘一定是餓了,都躺那么久了,瞎子娘不會覺得不舒服吧,以前你老是埋怨我不和你好好說話,現(xiàn)在我愿意了,可你永遠也不能再開口了。

風(fēng)漸漸起了,夜幕一浪一浪地往前涌,周圍都安靜下來,瞎子娘也靜靜地躺在里面,面色舒展,慈祥。第二天早上,我又來了,也帶上了給瞎子娘的早餐,母親問我晚上你還去么?我點點頭,我知道瞎子娘需要我,生的時候我沒有好好盡孝道,死了我不能再愧對自己的良心,我不要做不乖的孩子。母親告訴我,人死了都會變成鬼,聽說前幾天都會到親人的夢里去走一遭,你遇到過瞎子娘嗎?我點點頭,在潛意識里我并不相信瞎子娘已經(jīng)走了,她還活著,她只是在這里好好躺一躺。

我一直這樣認為,以后每一天我都會來這里陪瞎子娘說說話,我相信她能聽得到,事實上我也感覺得到,在夢里我經(jīng)常能看到瞎子娘的忙碌的身影,我甚至還看到,瞎子娘摸著我的頭說,孩子,知錯就改就是好事!

我知道,瞎子娘將永遠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