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天,我再也寫不出什么東西了。意識到這一點,是在一個熱得出奇的日子,我坐在電腦前,手指不停地敲擊鍵盤,把自己腦子里想的東西全印在屏幕上。過了很久,我實在撐不下去了。于是一股腦兒地把它們?nèi)珓h除了。接著我就意識到,我再也寫不出東西了。
天氣真的很熱,屋子里透不過氣來。我走到街上,想去找點兒事做,要不然我就是好好地散散步也行。現(xiàn)在是下午,我走過一家又一家各種各樣的鋪子,喝茶的、吃飯的、賣煙的、賣酒的……夕陽照射著每一家小店,它們像穿上了血紅色的外衣一樣,很有光彩。最后,我走進了一家小酒館,我想好好地喝上幾杯,好好地忘記不該記得的事。其實這些年,我已經(jīng)不再喝酒了的。
后來的事,我也記不得太多了。好像是喝了很多酒,好像是有人把我扶回去的。第二天中午醒來的時候,整個人頭暈眼花的,嗓子里難受極了。我摸索著爬起來,扶著墻走到客廳里。接連喝了幾大杯水后,我發(fā)現(xiàn)客廳里的茶幾上放著一張小紙片。是穎留下的。穎和我是在幾年前認識的,那之后,我們就一直在一起了。穎說這是緣分,我總是笑一笑。我實在不太相信緣分這種東西,太過虛渺了。
醒了吧,好好休息啊。以后別喝那么多酒。身體喝壞了,誰照顧我啊?這是穎留下的話。
我笑了笑,隨手將紙片扔在垃圾筒里。穎是個好女孩兒,太好的女孩兒。好得讓我有時候不免覺得這是上天給我的恩賜。可是,我再也寫不出好的文章了。畢業(yè)后,我不想去找工作,不想仰人鼻息地過日子。于是,我把自己關(guān)起來,拼命地寫些東西,以稿費養(yǎng)活自己。在這之前,一切好像都很好。
我重新坐回到電腦前,拼命地想把腦子里的東西都敲出來。
我想記錄一下昨天喝過酒之后的情景。有人說,在那種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往往就隱藏著偉大的藝術(shù)作品。我拼命地回想,但想起來的不過是酒有多烈,有多苦。我還是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想不起喝酒后都做了些什么。想著想著,突然有些后怕起來。有些人喝醉了酒后,會發(fā)酒瘋,掀桌子,打人罵街什么的。難道我也這樣了,還當著穎的面。
我記得以前在家鄉(xiāng),有一個人喝醉了酒,到處去追女人,又摟又抱的,最后弄的是人人喊打。難道我也這樣做了嗎?想到這里,我不禁生出一絲寒意。我從垃圾筒里,撿起穎寫的那張紙片,想從她的話里,看是否能夠憶起我昨晚的所作所為。
我所住的地方是一個小鎮(zhèn),是一次旅行讓我愛上了這里,清幽別致,少有城市的浮華和躁動。我還依稀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是畢業(yè)旅行。在北國生活了四年的我還是不太習慣北方的氣候,但是這個小鎮(zhèn),從我到來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覺到了家的氣息。也許這就是緣分。還記得當年的同學都認為我有問題,說是畢業(yè)旅行應該去一些名山大川,或是寶剎古跡之類的地方,再不行去個什么自然保護區(qū)也行,但我不喜歡那樣的地方。那些地方虛浮得厲害,布滿的是人和社會中的俗氣。我想到一處清靜的地方,安心地感受一下平和的氣氛。我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
火車慢慢地駛進一個小站,我緩緩站起來,車廂里的人很少,一點兒都沒有平時擁擠的味道。那就是小鎮(zhèn),一個不值一提的地方。簡陋的火車站給人一絲破落的感覺,就像是一個身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游子,身無分文地站立在清瘦的西風里,看著人來人往,看著赤、橙、藍、綠的身影,無限凄涼,無限感傷。我走出車廂,提著隨身的一只小旅行箱??諘绲能囌纠镲h著一絲的風,午后的陽光時隱時現(xiàn),有點兒躲躲藏藏的意思。下車的人很少,零星地有那么幾個人,大多拖著沉重的行李,一臉春風的樣子,像極了榮歸故里的游子。
我提著箱子,走出車站,盤算著這幾天應該怎么過。之前,我沒有計劃過,其實,也沒什么好計劃的,這里不是什么旅游風景區(qū),不會人山人海的,也不用預訂好去什么地方的車啊票啊之類的。這倒是讓我覺得清閑了不少。出到站口,人多了起來。車站不大,但附近卻整齊地排著不少的店面和鋪子,一眼望去,大多是為提供吃住之類的地方。出站口前站著幾個人,看上去像是些農(nóng)家婦女,頭上纏著各式的頭巾,顏色各異。這種頭巾極具風情,但也不是什么人纏上都好看的,穎有一次就纏過,不好看。當時,我沒好氣地說,怎么這年頭興西施效東施了。穎見我把她比做西施了,高興得不行,完了還說了句,“那我還是當西施算了?!?/p>
沒走幾步,就有一位婦女朝我走了過來。她應該是來拉我去她家的旅店住的,這我是知道的。以前每年回家,一出火車站,就會有成群的人擁過來,拉旅客去住他們的店。
“先生,住店嗎?”她略帶一些口音。
“是的?!蔽一卮?很簡短,很實在。
“住我家的吧。我家的客房干凈,條件不錯,而且還不貴?!彼袷呛芨吲d的樣子,可能是下車的人實在太少,而她就正好問到了一個要住店的了。
“可以,不過在什么地方呢?”根據(jù)我以往的經(jīng)驗,有些拉客的人,其實住得離車站很遠,這樣就還得跟著她走很遠的路,更有甚的,是在一些很破爛的地方。
“不遠,就在那邊一點兒,走一會兒就到了?!彼琅f是很輕快的語調(diào),像是在說一段很滑稽的故事一樣。
那就好,我心想。只要不是太遠就好,但最好也不要離車站太近。因為無論是哪個城市或是小鎮(zhèn),車站附近一般都會是最不安全,最不安寧的地方。我們講好了價錢,不算太貴。于是,我就跟著她走起來了。
晚上,穎來看我,很累的樣子。我坐在電腦前,背對著她,假裝沒有看見她。她放下手里的包,輕輕地走過來,伏在我肩上,看我寫出的文字。我扭頭吻了她一下。她笑,我也笑。
“你寫吧,我給你做飯去?!?/p>
“別忙了,你休息一會兒。我們一起出去吃吧?!?/p>
“為什么要出去吃呢?你嫌我做得不好吃嗎?”
“不是啊。我只是不想讓你太累。哪能還沒嫁給我,就把你給累壞了啊!”我朝她做了個鬼臉,她笑著說你真調(diào)皮。
我接著寫之前的事。那個我跟著她走的婦女。她們家的確不近,但還好她幫我提著箱子,我則空手跟在后面。走過了兩條長長的街,她回過頭來跟我說:“前面就到了。”
我隨她走進一條東西向的小街道,一陣風順著街道兩邊的鋪子,直直地飄行著。我冷不丁地打了個噴嚏。她回頭看了看我,說:“這幾天還有些涼,你衣服穿得太少了?!蔽抑浪枪室庋陲?怕我不想住在這條灌著風的街道上。
“是啊,是有點兒涼?!?/p>
“你是來旅游的吧?”她接著跟我搭訕起來。
“是的,你怎么知道?”
“猜的唄??茨阋膊幌竦竭@兒來打工的,也不像是本地人啊?!彼囊粽{(diào)很輕快,就仿佛說著些理所當然的故事。“但你怎么跑到這兒來旅游呢?”
“我為什么不能到這兒來旅游啊?”我學著她的口氣。
她顯然發(fā)現(xiàn)了我的惡作劇,但她沒有生氣,只是回頭沖我笑了笑。
“看你的樣子,應該還是學生吧。年輕人不都喜歡上大城市旅游的嗎?”
我說:“總是住在城市里,想出來清靜清靜?!?/p>
“就是這兒了。”
我們在一家寫有旅社字樣的門面前停了下來。她大聲地往門里招呼著,好像是在叫里邊的人出來接待我這位客人。我趁這會兒工夫,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旅社的門面像是新粉刷過的,白白的墻壁,映襯著中間略顯破舊的門。旁邊都是一些賣早點或是賣快餐的地方,但由于并不是吃飯的點兒,大多都閑著,每間店里都擺著一臺電視機,只是屏幕上的畫面五花八門的。
這時,聽了那位婦女的叫喚,從里間走出一個年輕姑娘,大約十七八歲的樣子,頭上梳著兩個小辮子。接著便是看房間,付一部分房費之類的事。
“你要住多少天?”那個年輕姑娘的聲音很好聽,沒有那種輕快的樣子,倒是有幾分的羞澀。
“我也不太確定,大概不會超過一個星期的?!蔽掖鸬?。
姑娘抬頭看了看我,一臉的疑惑。她八成是以為我在騙她。也是,怎么會有人連自己想住幾天都不知道的呢?但我確實不知道。
她半信半疑地說:“那你就先交一個星期的房費吧,到時候再另外算?!?/p>
我說好的。之后她便帶我去看房間。那是在二樓的一個小間,正面有一扇很大的窗戶,上面掛著一條淺色的窗簾,很舊,但看起來應該還算干凈。窗子的前面就是我剛才走過的大街,我伸手打開窗子,向外隨意望了幾眼,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她還站在我身后,像是在等我說些什么。
“就這兒吧,挺好的?!?/p>
“那好,有什么問題你就下去找我?!?/p>
“好的,謝謝!”
她關(guān)上門出去了,我聽著她一步步走遠的腳步聲,一屁股坐在床角上。房間里很安靜,四周的墻壁好像也是新粉刷過的一樣,但幾個角落里似乎依舊泛著一些淺黃的色彩,應該是粉刷工人粗心大意的結(jié)果。
我伏身不停地敲擊著鍵盤,忽然聽到翻書的聲音。我回過頭,看到穎坐在沙發(fā)上看書,那是我去年出版的一本散文集。其實說是散文,不過是我茶余飯后的一些想法而已,但穎很喜歡。記得她說多看看我寫的書,就能更好地理解我。我笑她傻。她就噘著嘴說,“誰讓你總是不把心事說給我聽呢?”我笑笑,把她攬到懷里。這時的穎,總會像個小女人一樣,順著我的胳膊把頭靠在我的胸前。穎說得對,我總是不跟她說我的心事,其實不僅僅是她,我從不跟別人說我的心事,不管是誰。
穎依舊在翻看我的書,一臉凝神思索的樣子。我說,“餓了吧,要不我們先去吃飯?”
“還不餓呢,你先寫吧,讓我先看完這篇。”
看她認真的樣子,我不禁笑了笑。穎上學少,初中畢業(yè)后就在家里守著一點兒小買賣,幫著父母做事了。但她很向往上學,她說特別喜歡有文化的人。也許這就是她這幾年一直跟我在一起的原因。
笑過之后,我轉(zhuǎn)身接著寫我混雜的思緒。
房間很小,中間擺著一張床,靠近窗子的角落里擺著一張桌子,上面躺著一臺很舊的21英寸的電視。床的前面放著一張小的茶幾,是木制的,上面是煙灰缸和電視的搖控器。我轉(zhuǎn)過身,仔細地打量起我坐著的那張床。床鋪很軟,比學校宿舍的硬板床要舒服得多。乳白色的床單上疊放著一張小棉被,只是牙黃的被套有些顯舊。
我有些累了。正如我來到這里的原因。我不禁想起那位姑娘剛才疑惑的眼神。我到底要在這兒待多久,我到底為什么會到這兒來。這座小鎮(zhèn)沒有什么聞名遐邇的風景名勝,也不是什么典雅的古鎮(zhèn),可是,我就是來了,毫無目的,只為了一時的逃避。
我究竟在逃避什么?
這句話穎也問過我好多次。她總是睜大眼睛看著我,問我為什么要待在這樣一個小鎮(zhèn),似乎在她看來,我根本不屬于這里。她總是說我是個謎,但她總有一天會解開這個謎的。
其實我自己都不知道在逃避什么,也許我根本就不是在逃避。人有時候做事情,并不是一定要有個原因的。就像走路的時候,是先邁左腿還是先邁右腿,有誰說得清楚原因。
在過去的幾年里,我想安心學習,但又不得不時時盤算著找份什么工作。而我天生是個不能一心多用的人。每每這些事情一起浮現(xiàn)在我的腦子里,我就會感覺到神經(jīng)在無力地拍打的聲音,像一個個帶血的音符。我把這叫做透支,身體在透支,腦力在透支,心力在透支。我一直都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是的,只要我安下心來去全心全意地做一件事,就不會有失敗的可能,”我一直這樣告訴自己。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訴我,“像你這樣的男人只能是一事無成的。”
那是個我曾經(jīng)深深地愛過的女孩兒。我們認識得很奇妙,就像是兩個無心的人在傾訴著彼此的故事,只是在某個奇異的瞬間,心和心靠在了一起。
所有的這些,仿佛發(fā)生在昨天,一幕幕地在我眼前閃過,但我實在沒有辦法,將這些畫面用文字記錄下來。我感到自己的心在痛,這是幾年前才有的感覺。我呆呆地望著電腦屏幕,試圖漸漸平復我自己激動的心。
一支胳膊圍在我的脖子上,而我卻還在努力地壓制著陣陣心痛。
“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呢?”穎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我的旁邊。
我轉(zhuǎn)過頭,在她的臉上吻了一下?!霸谙肽隳??!币痪渌圃嘧R的話。
“我不是在你身邊嘛,還想我啊?!狈f有些不解。
“你怎么一點兒浪漫的細胞都沒有呢?”我假裝很生氣的樣子。
穎對著我笑,傻傻地只是笑。
“餓了吧,我們?nèi)コ允裁茨?”
“隨便你啊!”穎總是這樣一句話,再不就是,“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p>
我喜歡穎像個小女人一樣,總是一副很聽話的樣子。這讓我更加想去疼愛她,用我的心去疼愛她。
我牽著穎的手,走下樓去。她的手很小,皮膚很白凈,正好被我整個地攥在手心里。我所住的是這個小鎮(zhèn)新建的一處住宅小區(qū)。環(huán)境很好,樓下有一個很別致的小花園。不同的季節(jié),擺放著不同的花。這一點兒我總覺得不太好,花兒常開的地方,容易讓人遠離現(xiàn)實,不知生老病死為何物,不知興衰榮辱為何物。穎特別喜歡菊花?!澳憧此鼈?一朵朵地散開著,真有朝氣,”她總是這樣說。
夏天的花顯得有些多余,特別是在這樣一個北國的夏天。我忽然又想起那個令我心痛的故事,故事背后也有一種花。過去,她總說,那是她最喜歡的花,是她的生命的全部。那個時候的我,總是一臉不解的微笑,好像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一樣。我不喜歡花花草草的,也不太喜歡那些活生生的小寵物。我覺得人活著,應該把所有的空閑時間都用來思考,思考人應該怎么活之類的。
她們都說過像我這樣的人沒有一絲的情趣,都一臉笑容地說過要改變我,只可惜前一個說過后帶給我無盡的傷痛,而穎則還在我的身邊,為我僅有一些小情趣而歡欣。
“媽今天又問我了,說我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呢?”穎有些撒嬌地問。
“那你有沒有準備好嫁給我啊?!蔽也⒉灰馔膺@樣的問題。我們在一起的這幾年里,穎提過幾次。每次我都沒有正面地回答她。每次,我都說,“你還小。等你長大了,我就娶你。”穎就會很高興,她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小女人。一絲絲的幸福就能讓她興高采烈起來。但也有例外的時候,那時候她也會不滿足于一點點的小幸福,也會想用她的眼淚,用她噘起的小嘴,用她無聲的怨憤,試圖去爭取更多的幸福。
記得有一次,她問的是相同的問題。我給的是相同的答案。她的臉色很不好,甩下一句,“你是不是沒有打算娶我?”她轉(zhuǎn)身就走了。等我緩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走遠了。我拿出手機,給她發(fā)了條信息,“等我娶你……”
三天后,她才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像是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的一樣,依舊給我做飯,依舊享受小女人的幸福。有時候,我覺得很對不起穎。我應該娶她,而且我也一定會娶她,如果她愿意跟我在一起的話,只可惜不是現(xiàn)在。
“等你長大了,我就娶你,”我依舊這樣回答,并且轉(zhuǎn)頭看著她??粗倨鹱?又慢慢地擠出一絲笑容。
“那我什么時候才算長大了呢?”
“等著吧,你會長大的?!?/p>
我伸手輕輕地捏了一下她正要噘起的嘴唇。她笑著躲開我的手,并伸出她的手來捏我的臉。
我們是在一家挺安靜的小餐廳里吃的飯??看暗淖?淡雅的音樂。穎忙著給我夾菜,我忙著笑,那是幸福的笑。
“我可以問你個問題嗎?”
“什么問題啊?”
“你昨天為什么要喝酒?”
是啊,我昨天為什么要喝酒。是因為我再也寫不出東西了嗎?還是因為別的什么事呢?
“你昨天怎么找到我的?”我沒有回答她的話,反而問了一個多余的問題。不是我不想回答,只是連我自己都不確定。
“你喝醉了就給我打電話了。我一聽,嚇了一大跳呢。”穎說著整個臉色都變了,仿佛她所看到的驚悚的一幕再次回現(xiàn)在她的眼前一樣。
“是嗎?你是在哪兒找到我的?”我很隨意地搭訕著,就好像我們討論著別人的故事。
“在回家的路上。你喝得太多了,整個人都軟軟地,我費了好大勁才把你扶回去的呢,”她的臉色好轉(zhuǎn)了不少,還隱隱約約帶有一絲笑意,就像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一樣。
“那之后我都做了些什么?”
“你怎么連自己做了什么都忘了啊?!狈f說著就笑。
我看著她笑,緊緊地盯著她看著,等著她說我昨天所做過的事。
“你喝醉了的時候就像個孩子一樣?!?/p>
“瞎說!你才像個孩子呢?!蔽壹傺b生氣的樣子。
“你真的像個孩子一樣。我扶你回去后,你就趴在我懷里一個勁地流眼淚,問你怎么了你也不說。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最后也只好跟著你淌眼淚了。”穎收住了笑容,一口氣說了一大串。我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但我不想承認,我怕她問我為什么流眼淚。我也不知道答案。
“你瞎編的吧。我有很多年沒流過眼淚了的哦,都不知道流眼淚是什么滋味了?!蔽壹泵Ψ裾J。
“就知道你會不承認的了,下次你哭的時候,我就給你拍下來,看你到時候承認不。”穎很少跟我爭吵,有時就算明知道我是錯的,她都會很順從地聽我的。
那天吃完飯后,穎讓我送她回去,一路上她都不出聲。只是在我轉(zhuǎn)身往家走的時候,她重復了一下她那張紙片上的話。
“以后不要喝太多酒了,身體喝壞了,誰照顧我啊?”
我笑了笑,輕輕地在她臉上吻了一下。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思緒有些僵化。
“你為什么要到這里來旅游呢?”“你為什么要留在這里?”“你為什么喝酒?”……
腦子里嗡嗡地響著各種聲音,像是血液在不停地躥動,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腦神經(jīng)在巨大的擠壓下隱隱作痛。“你會不會娶我?你什么時候才會娶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也不記得回家后都做了些什么。醒來的時候,我躺在電腦桌前的軟椅上,顯示器開著,屏幕上的桌面是穎的照片,淺淺的笑容,那是我們一起去青島看海時拍的。桌子上還放著也許是我昨天晚上沖好的咖啡,旁邊散亂地擺放著幾張紙,干干凈凈的紙。
我看了看表,已經(jīng)是十點了。拿出手機給穎發(fā)了條信息,“寶貝,我想你了。”發(fā)完后,我對著電腦看穎的照片,很好看的一張照片。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風衣,長發(fā)在海風中向耳后飄起;她的一雙動情的眼睛,她的隆起的鼻子,抿著的嘴,特別是那淺淺的笑。我喜歡看到穎笑的樣子,它讓我感到很安心。
“知道啦,繼續(xù)想著吧。晚上我去給你做飯?!狈f的短信來了,外加一個扮可愛的表情,依舊是那個滿臉笑容的小人兒。
“像你這樣的男人注定是一事無成的?!庇质沁@句話,它再次閃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猶如鬼魅,揮之不去,形離影隨。
思緒飄回到上大三的時候。關(guān)于那一年的很多事,早已淡出了我的記憶。那時候,還很年輕,還很執(zhí)著,還可以拍拍胸脯大聲高呼“我是全天下最最聰明的人”。也就是在那一年,我認識了瑩,一個人如其名的美麗的女孩。很傳奇性的認識經(jīng)過,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一直不敢相信這一切真的存在過。
那個時候的我,應該還算是很單純的,至少在情感方面。和瑩相識后不久,我感覺到自己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想起那個可愛卻又隱現(xiàn)幾分成熟的女孩,每每此時,我都會很欣慰地面露笑容。但我沒有想過那就是情感的一部分,我沒有想過去和誰分享。直到有一天,我們就在一起了。
牽腸掛肚,日日夜夜的思念,直到我們心力交瘁的那一刻?,撜f,“像你這樣的男人注定不會有出息?!蔽液茔等?我簡直靈魂出殼一般,不知該說點兒什么,不知道為什么她會這么說,不知道她是否有所指。我看了又看那幾個字,血淋淋的,像順著玻璃窗汩汩流下的血滴一樣,變得模糊,變得遙遠。
“我真的注定一事無成嗎?”我苦笑著,想不明白為什么她會如此狠心地詛咒我。百般思量之后,我只感覺到心痛,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痛,像是要撕裂一樣。眼角的淚水成串地往下滾,像個被丟棄的孩子,只是心中多了一份絞裂的疼痛。
很多事情總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是過后想想,其實并不難。瑩是個好女孩,但我們并不適合彼此。緣分這種東西說有就有,說無亦可,只是無論有無,都是不可強求的。
窗子里吹進來一絲的風,淺色的窗簾飄起一角。我從床上坐起來,揉了幾下惺忪的睡眼,環(huán)顧了一下房間的四周。天已經(jīng)開始暗下來了,窗外的街道上有人在交談著,不知是哪家店里飄過來陣陣菜香。我下床走到窗子邊上,掀開窗簾。一輪月光照在我臉上,原來天已經(jīng)黑了。外面的店鋪里都亮著燈,雖然不像路燈那樣昏暗,但家家戶戶的燈光大多只能照亮自家,因此,那條不寬的街道并沒有被照得十分亮。
街上的人并不多,也許是因為比較暗的原因。偶爾會有幾個人經(jīng)過,或是偶爾從不知哪家店鋪里傳出碰酒杯的聲音,或是小聲交談的聲音,絲毫都不像平日里所見到的那些噪雜、混亂的情景。我抬頭望了望天,明月高懸,還間或能看到幾顆星,四下里幾乎是一片寂靜,之于我,這是最好不過的。我喜歡安靜,它讓我感到心安。
正當我沉寂于這片安寧之中時,耳邊響起了敲門聲。很輕的敲門聲,但明顯有些急促的意味。我走過去開門,站在我面前的是那位小姑娘,依舊是兩個小辮子。見到我開門,她有些不好意思,抬頭看了我一眼,便又低下頭去,“我媽問你吃不吃飯了,現(xiàn)在不吃,一會兒就只能去外面吃了?!彼穆曇艉苄?還外加幾分羞澀的味道。
我一時沒明白過來,一臉疑惑地望著她。她不抬頭,只是站在那里,好像是在等我回答到底要不要吃飯。我見她不說話,本想問個明白的,但此時她好像發(fā)現(xiàn)了我的疑慮。
“我媽說了,如果你現(xiàn)在吃飯的話,就可以在我們家吃。”
原來如此。我終于明白了?!昂玫?我一會兒就下去。謝謝你啊!”
她抬頭看了看我,有些靦腆地笑了笑,轉(zhuǎn)身往樓下走。我反手關(guān)了門,便跟隨她走了下去。
那位中年婦女好像很忙,在不停地收拾著廚房。見我走了進去,她一臉笑意地迎了過來,“休息好了吧。快過來吃飯?!?/p>
我笑了笑,說了句謝謝。
坐到桌子邊上,我仔細地打量了一下晚餐。一起有四碟菜,但多是家常的青菜,有一碟還好像是腌制的什么菜,黑黑的顏色。中年婦女看見了我的神情,笑著說,“沒什么好菜,你先將就著吃點兒吧?!?/p>
“沒有,不是,菜已經(jīng)很好了。我很喜歡吃這種菜的呢?!蔽疫B忙回答著,還順手將筷子伸到菜碟里去夾青菜。真的很好吃,淡淡的口味,很適合我此時的心情。
吃飯的時候,中年婦女話好像突然多了起來。她說,那個小姑娘是她女兒,已經(jīng)十五歲了,叫小鳳。她說,自從她丈夫病逝后,她們母女倆就靠這個小旅店來維持生計了。
吃完飯后,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因為畢竟不能白吃別人的,可是她又一個勁地說什么吃個飯不用付錢的。幾番推托之下,我也只好收回手。她們母女開始忙活著收拾的時候,我順著走廊走出門去,門外晚風習習,比先前的風要小了很多,只是讓人感覺到很清醒,就像是酒醉后的人,一頭扎進了水池后的感覺一樣,異常的清晰。
我順著街道散著步,偶爾看幾眼街邊的小店鋪。有家小餐館里有人在喝酒,幾個中年人看上去好像是喝醉了,其中有一個還大聲地唱起了些什么。我就那樣一直走著,不停地向前,看街道的兩旁,想著很遙遠的人,很遙遠的事。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又突然出現(xiàn)在了小旅店的門前。
小姑娘一個人坐在屋子里,好像在翻看什么書,屋子里亮著一只白熾燈,光芒反射在新刷過的墻壁上,很是有光澤。她見我走了進去,像是吃了一驚,直愣愣地看著我,等到我笑著跟她打招呼,她才微微笑了一下,算是回應。
“在看什么書呢?”我試著跟她搭話。
“《駱駝祥子》,是老舍寫的呢。”說起她的書,她似乎比先前更來了些精神。我轉(zhuǎn)身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她抬頭看了看我,見我沒有要走的意思。
“祥子太可憐了,人生起落無常呢,太折磨他了?!彼蛑?就好像在說著什么大道理似的。
我心想,你才多大啊,哪里能明白人生這么大的一個概念啊。
“是嗎?看得這么深啊!”我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破壞這份安靜的氣氛為好,于是便打趣她。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沒有啊,我就是隨便看看?!?/p>
“你怎么不去上學呢?”我隨意問道,只是在說出口之后才發(fā)覺自己的失言。她們母女相依為命的,她又怎么能安心離開她的母親,一個人遠赴他鄉(xiāng)去求學呢?
正當我在為自己的失言感到懊惱時,她輕聲笑了笑說,“讀書有什么好啊,我現(xiàn)在幫著我媽做生意也挺好的啊!”
我笑了笑,心懷一絲的感激,至少她讓我不再覺得難堪。之后,我們又胡亂閑聊了一些事情,大多是一些關(guān)于當?shù)仫L土人情之類的,再就是有什么值得一游的小景區(qū)或是可以打發(fā)時間的公園什么的。她的聲音也從剛開始的幾分羞澀變得輕快起來。這倒是讓我感覺很好。
晚上,穎來看我的時候,我正坐在向陽的窗子前發(fā)呆,遠遠地看著遠方,毫無目的。穎輕聲關(guān)上門,走過來從后面抱了我一下,把頭放在我的肩膀上,順著我眼睛的方向望去,除去殘陽,一無所有。她若有所思地想著些什么,直到我轉(zhuǎn)過頭追著去吻她的臉。
她輕聲笑著轉(zhuǎn)開頭,胳膊依舊圍在我的脖子上,我伸手抱住她的腰,把她抱過來,靠在我的身邊。她的手順滑到我的臉上。一份安詳,一份平和,我們相對而視,誰也不用說些什么,需要的只是一份安詳,一份平和。
“餓了吧?我去給你做飯吧!”過了一會兒,她笑著說。
“好啊,好想吃你做的飯呢。”我調(diào)皮地玩笑著。
她笑,透露著幾分滿足,小女人的幸福溢于臉龐。穎真的是個很好的女孩。她與人無爭,她心地善良,最重要的是,她有一顆疼愛我的心。我一定會娶她的,只是不知會在哪一天。
我轉(zhuǎn)過頭繼續(xù)看著窗外發(fā)呆。一片蒼茫,像是云彩,又不像,或者本身就是一點兒別的什么東西。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一會兒,那個中年女人就回來了。依舊是輕快的音調(diào),依舊是一臉的笑意。我很喜歡這樣的一家人,她們給人的感覺很是親切,很是純潔,沒有一點兒雜質(zhì)的意味,沒有一絲不雅或是令人煩心的因素。
我們一起又聊了一會兒,她說今天沒有客人來了。說這話時,我以為她會有些許的憂傷了,至少該有些失望什么的吧。但是事實并非如此,她就好像在訴說著別的什么小事或是根本就是別人的事一樣,讓人找不出一點兒不悅的氣息。之后,她們推薦我去小鎮(zhèn)的一處自然景區(qū)去玩。說是那里早上的風景很不錯,很安靜,比較適合安心想點兒什么事情之類的。
我很吃驚,這樣的一個古鎮(zhèn),居然能有像她們所說的這樣一處景區(qū),既能怡情,又能安性。跟她們道了晚安之后,我就懷著一絲的愉悅之情進入了夢鄉(xiāng)。
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我心想的卻依舊是那個城市里,那片天空下的她,盡管她已經(jīng)遠去,但她的影子,就如同在我心里一樣,永遠也不會消散。一年多以來,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們在夢中相遇,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我自己都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到底為什么我會在作出了抉擇之后,還依舊對她戀戀不忘。
那天的夢,我已經(jīng)記得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一切都沒有絲毫的轉(zhuǎn)機,她還是離開了我,我能記起的還是她遠行時的背影。她的背影,那一幕傷情的畫面,多少次牽動著我的情愫,揮之不去,良久。
我依舊向著窗外遠望,一片藍天,幾絲云朵,有一些似乎還相互纏繞,大有幾分依依相惜之意。遠遠的天邊有殘陽一顆,像染血的明珠,像放大的血滴,去得悲壯,去得有聲有色。不知它的歸宿在何方,是山野清秀的綿綿草原,還是宛如明鏡的波光水面,或者它其實如我一樣,容不得別人靠近,因為太累,因為期待著一份安詳,靜謐的世界。
遠遠的天邊,有幾只鳥兒,飛舞著雙翅,朝著它的方向飛去。黑黑的身影,在天空蔚藍的鏡子里縮成了一彎柳葉眉,又似一片飄舞的葉子,隨風擺動,向著一份追求,帶著一縷希望。我很喜歡這樣凝視窗外,看著不屬于我的世界,仿佛自己也能化作一絲柳絮,一片新葉,一只無憂無慮的蝴蝶,向夢追去。只是飛蛾撲火,結(jié)局終究是慘淡。
穎做好了飯菜,還點上了兩支蠟燭。這時我才知道原來天色已經(jīng)暗淡下來了,原本紅染的天邊已經(jīng)化為了灰色的海面一般,毫無生機,死氣沉沉的了。我從椅子上轉(zhuǎn)過身來,斜著眼睛看了看正在忙碌的穎,好生可愛的身影。有時候,我真的很享受穎對我的照顧,也許這不是愛的成分。很多時候,我也想給穎一個家的氣息,但我做不到,至少現(xiàn)在我還沒準備好。有人曾經(jīng)跟我說過,沒有來得及忘記,就迫不及待地開始的愛情是很難受的。我想我是會娶穎的,只要她還愿意嫁給我,但是要等到我真的能夠一心一意地去愛她的時候。
我看著穎發(fā)呆,嘴角似乎還露出一絲的笑意。但不知什么時候,穎已經(jīng)忙完了,站在我面前,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
“看什么呢,呆子?快來吃飯吧!”
我像是從噩夢中被驚醒一樣,揉了揉迷糊的雙眼,看著一桌子的菜,薄薄的水汽在燭光中顯得很是迷蒙,有著幾分矯情的顏色。
我站起身來向穎走了過去。她的臉上仍然掛著微笑。我伸手攬過她的肩膀,在她的臉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謝謝你啊,寶貝?!?/p>
“好啦,過來吃飯吧。”
穎做的飯菜很好吃,給人一種吃多久都不會厭煩的感覺。
碟碗雖不多,但菜式以及色彩都有很講究的搭配。往往都是幾菜一湯,有辣的,有酸的,有清淡的,有口味較濃的……我曾經(jīng)很高興地說自己活著就是為了吃穎做的飯。當然,我是笑著說的。穎也笑,笑過之后,說以后再也不給你做飯了。我知道,她也只是說說而已。我想,等到我們結(jié)婚了,她還不得天天都給我做飯。
吃飯的時候,我告訴穎,我感覺自己老了。
穎正喝著湯,突然就笑了起來,說:“你都老了,那我還不成老太婆了?!?/p>
我也笑了。但卻不敢接著說什么,我怕穎又回過頭來問我,什么時候娶她之類的話。我知道自己是愛著穎的,也知道自己一定會娶她的,但是我沒法給自己一個保證,也沒法給她一個什么承諾。記得有一次,我和穎在開發(fā)區(qū)那邊的公園散步時,經(jīng)過一對摟抱著的男女,大約上高中的年齡。女孩纏著男孩,讓他給她承諾。于是我問穎,你要承諾嗎?
穎說不要,她說她不是小女孩,她是大人,她很懂事,她只要和我一起快快樂樂地生活就好。
吃完飯后,穎陪我坐在陽臺上說話。此時的天已是黑漆一片了,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樓下小區(qū)花園里的路燈很是昏暗,就像醉漢似張未張的眼睛一樣,透著一絲光。
我喜歡這樣的夜,尤其還伴著一絲風。陽臺上的小盆栽不停地舞動著葉子,像是要歡慶什么似的。我告訴穎,我最近心情很不好。
穎說:她知道。
我說,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點兒懷疑,是不是那天我喝醉酒的時候已經(jīng)說了些什么,還是胡亂地做過些什么。
“我就是知道?!狈f突然笑了起來,撒嬌地要我摟著她。
這樣的夜晚真的很迷人。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卻有一個善解人意的、真心愛著的人在身邊陪伴著。
幾年后,當我坐在漆黑的房間里,冥想著某個小說的情節(jié)時,我不禁就想到了那個晚上。
那天晚上,穎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發(fā)生這段故事的時候,我應該還在學校里上學。穎那時候中學畢業(yè)后,就回家?guī)椭依镒鳇c兒事,當時的小鎮(zhèn)還不是這樣。這些住宅小區(qū),開發(fā)區(qū)都是后來才建的。當時的這里也就是剛剛興起了旅游這樣的行業(yè),景點也主要是那些上輩子,或者更久以前的人留下來的一點點兒斷壁殘垣。我想那些老人們拼命打磨了一輩子,建造那些房子的時候,肯定不會想到,他們其實正在為子孫積福。
也就是在那樣一個地方,一個梳著小辮子的女孩,脫離讓人幻想的學校,回到家里幫身體殘疾的父母打理家里的事。穎的家里有一所老房子,是她爺爺生前留下的,很寬敞的四合院式的宅子。在當時,旅游業(yè)初興的時候,鎮(zhèn)子里有房子的人,特別是有幾間老宅子的人們都動起心思來開旅館或是飯館什么的。外面的那些來旅游的人,其實也就是來看個新奇。他們平日里總是待在高樓大廈里,或是守著自己那百八十平米、裝修得富麗堂皇的房子,頭頂上點的是白熾燈管,當然覺得小鎮(zhèn)里破舊的四合院、一屋子的木器,還有那隨風搖擺的小煤油燈別有一番風趣了。其實在那些年,小鎮(zhèn)里已經(jīng)基本實現(xiàn)電器化了,這樣的裝飾只不過是為了吸引顧客而已。而在那一群忙忙碌碌,為客人們忙前忙后的人中,就有這樣的一個女孩,她就是穎。
穎說到這里的時候,我不禁想起了我第一次來小鎮(zhèn)時遇到的那個讀《駱駝祥子》的女孩。我后來搬到這里來的時候,那個女孩已經(jīng)和她媽媽搬走了,好像是她媽媽改嫁了,是她娘家那邊的人,于是她們母女倆就離開了這座小鎮(zhèn)。
穎的父母的確身有殘疾,但并不影響正常的生活。穎的父親是個很堅實的人。早年的勞累雖然讓他略顯蒼老,但是除了有點兒不便的腿腳以外,他與普通人并無區(qū)別。穎的母親早年患過病,治好后眼睛一直不好使,在很明亮的地方還能看到一點兒影子,但是到了天黑的時候或是陰暗的地方,她就什么都看不見了。每每這時,穎都會扶著她。穎總是跟我說她母親一生很可憐。
穎的母親不是本地人,也沒人知道她是哪里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不僅活了經(jīng)濟,商貿(mào)一下子大幅度提高,也包括這種販賣人口的勾當。穎說她母親只記得在一個黑漆漆的車廂里不知道過了幾天,剛開始還知道車在搖晃,到后來就毫無知覺了。直到醒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穎的家里了。穎的爺爺守著上輩人的家業(yè)過日子,不想?yún)s有個天生殘疾的兒子。眼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卻怎么也沒法娶上媳婦,這的確讓老人發(fā)愁。后來,來了一群人販子,帶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老人花錢買了下來,讓她嫁給了兒子,這個女孩也就是后來的穎的母親。
穎每次說到這些時,總是很傷神的樣子。我想,她一定是為她的母親惋惜,為她母親的家人惋惜。天知道,那家人丟了女兒,這些年是怎么過的。也許他們傷心一段時間,然后破碎的心慢慢被時間縫合;也許他們舉家尋找女兒,郁郁而終。
穎說這個世界真的很不公平。為什么有的人能快快樂樂,幸福地走完一生,而有些人卻歷盡滄桑磨難終究也到不了頭呢?
我伸手把穎摟在懷里,讓她的頭靠在我的胸前。我知道此刻的她很傷心,為她母親,為她母親的家人。
這個世界真的很不公平。這一點我是很認同的。有些人出身富貴,有些人出生貧窮,有些人一生都能一帆風順,有些人卻憂愁不斷。
記得曾經(jīng)有這樣一戶人家。丈夫本是鰥夫,妻子本是寡婦。丈夫自己有一個孩子,妻子也有一個孩子。兩人經(jīng)人介紹走到一起。幾年后,兩人計劃再生一個孩子??墒悄切┠暾侨珖鴮嵭杏媱澤臅r候,別說再生一個,就是家里有兩個孩子的也都在想辦法避免罰款的事。但是他們就是想要一個屬于兩個人的孩子。于是過了沒多久,妻子果然就懷上了。兩人很高興,家里的孩子知道了也很高興,畢竟會多一個弟弟或者妹妹,這哪能不讓兩個天真的孩子高興呢?可是沒過多久,這件事情就被鎮(zhèn)里管計劃生育的人知道了。
眼看著鎮(zhèn)里的人要找上門了,妻子只好一個人偷偷地離家出走,留下丈夫一個人照顧兩個孩子。鎮(zhèn)上的人找到他們家,發(fā)現(xiàn)女人已經(jīng)走了,家里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兒,也就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就這樣過了幾個月,人們已經(jīng)開始忘記這件事情,只是偶爾在看到這兩個沒有母親的孩子或是看到那個整天神色憂傷的男人時,會突然想起這兩個孩子有一個母親不知去了哪里。日子對于他們可以說是基本平靜下來了,直到有一天,女人回來了,趁著夜色敲開了自家的門。男人驚喜不已,兩個孩子更是歡天喜地。女人的肚子更加隆起了。算算日子,應該也到了十月分娩的時候了。
孩子畢竟是孩子,他們高興了,自然要到處說去,只是沒想到一下子就惹來了麻煩。女人回家的消息不脛而走,先是有附近的居民過來看望她,又過了幾天,鎮(zhèn)上的人還是找來了。這次女人沒有走掉,她實在沒法一個人大著肚子逃走了。也許,她以為孩子就要生下來了,管他誰也不能把她和孩子怎么樣的。
事情接著就是協(xié)商了。鎮(zhèn)上的人要求他們付罰款一萬,可是家徒四壁,別說一萬,拿出一千恐怕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況且這樣的家庭,又有誰會冒險伸以援手呢?鎮(zhèn)上的人態(tài)度很強硬,說是如果交不出罰款,只能讓他們?nèi)藶榈亟K止妊娠。一家人頓時就傻了眼,一萬元買個孩子,如果他們有辦法,他們是愿意的,只可惜,那樣的年月,吃飽肚子就是好事了。
兩天后,鎮(zhèn)上來了幾個男人,將這個妻子送到了醫(yī)院。丈夫無力地跟在后面,眼角淌著一串淚珠,他恨自己無能為力,他恨自己沒有出息,可是他有什么辦法呢?孩子最后還是被醫(yī)生手術(shù)拿下來了,聽說是先注射了藥劑后才做的手術(shù)??墒?事情就是這樣的湊巧。在那些醫(yī)生們看來萬無一失的事情竟然發(fā)生了。當丈夫接過自己原本以為已經(jīng)死去了的孩子時,竟發(fā)現(xiàn)孩子一息尚存。孩子雖然沒有像別的嬰兒那樣號啕大哭,但卻真正地是活著的。他很高興,他想去告訴妻子。朝病房走了幾步后,他突然轉(zhuǎn)身朝醫(yī)院外跑去,穿過街道,很快就消失在人群后。
這一切都是后來人們講出來的。四鄰八鄉(xiāng)的,像說書似的,都說得津津有味,好像這的確是一件很偉大的事,或者是一件很光榮的歷史。只是幾天后,人們看到丈夫和妻子相互攙扶著走回家時,才知道接下來的事。原來那天,計劃好會死的孩子確實沒有死。丈夫看到自己的孩子沒有死時,也的確很是高興,也的確是飛也似的跑出了醫(yī)院,跑出了人群的視線??墒?兩天之后,他正在一個遠房姐姐家里照顧自己弱小的孩子時,鎮(zhèn)上的人趕到了,抓住了他,搶走了他的孩子。那個孩子確實很堅強,雖然弱小,但是他幾次都從死亡線上回過了頭,只是到了最后,他還是沒有逃脫命運的安排。后來的傳言是,鎮(zhèn)上的人找到丈夫和孩子之后,把孩子帶回醫(yī)院注射藥物,斷了他最后的一息。
命運的確很不公平。他們原本只是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可是就因為他們交不起那一萬元錢的罰款,他們就沒有這樣的權(quán)利。而孩子呢?就因為他的父母交不起罰款,他就沒有資格睜眼看這個世界。
那天晚上的穎的故事,我大抵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記得她好像很傷心,好像還流過幾滴淚。我摟著她,希望盡量平撫她酸楚的心。
第二天醒來,依舊看到穎的字條,讓我下午去她家一趟。
時候尚早,所以我決定好好地寫一些東西。打開電腦,屏幕上依舊是穎滿是笑容的照片,如此的美麗,如此的迷人。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很久以前,看到了那個梳著小辮子,在家里忙里忙外的女孩,她迷人的身影,她靜謐的表情,她漂亮的臉蛋,她溫雅的聲音一定給很多客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這讓我不禁又想起了那個聲音猶如她母親一樣輕快的女孩。她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在幫著繼父家做活,在仔細地閱讀《駱駝祥子》,還是已經(jīng)嫁為人婦,相夫教子呢?
那天醒來后,我按那對母女所說的,去了小鎮(zhèn)附近的一塊濕地游玩。水面很寬,遠遠望去,對面的世界就如罩在水氣中一樣,迷迷蒙蒙的。岸邊的水草仿佛有人特意修飾過一樣,出奇的整齊。
當時還是早上,有一絲清風,涼颼颼的,岸上的柳條垂向水面,一簇簇倒影著實可愛地并排著,就像一個個串連著的水下仙洞一般。水面上波光蕩漾,有一只小船飄蕩其間,很有一番情調(diào)。但我不喜歡駕船游水,我更喜歡順著岸上的小徑漫無目的地走上一陣。在這樣一個彌漫著情調(diào)的地方,我再次想到了瑩,那個曾經(jīng)在我心里蕩起一絲波光的女孩,她還是走了,再也沒有音訊。
有那么一段時間,我一直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我不相信,我曾經(jīng)愛過一個這樣的女孩,不相信這個女孩離開了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為什么她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又極富戲劇性地離開,就像是住店的旅客,退了房間,繼續(xù)走向遠方,只留下房間,藏起她的一絲氣息,她的身影,獨自遐思。
緣分這個東西,真的讓人無法捉摸。來的時候,你未必能夠抓得住,走的時候,你勢必無法挽留。瑩離開了我,這是一個事實,也是我人生的一個心結(jié)。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能夠忘記這個叫瑩的女孩,或者說什么時候能忘記曾經(jīng)有過的這么一段緣分。也許有一天,當我從睡夢中醒來,走到窗前,看一眼晴朗的天空,看一眼對面樓上每天早上堅持讀英語的小朋友,我就會忘記一切過往,開始我全新的人生。
小徑青一色的由青石板鋪成,每一步都很踏實。我走了很久,經(jīng)過了很多人群,以及各式各樣的人。有穿著藍白T恤的,有穿格子襯衫的,有穿著漂亮裙子的年輕女子,也有拄著拐杖的老婆婆和老爺爺。他們彼此相扶,徜徉在清晨的石板小徑上,像歲月的年輪,每一步都走出了意義。他們可能是幾十年的夫妻了,他們可能有一堆兒女,兒女又有一堆兒女。他們可能剛從某個兒子家里出來,趁著這早上的清新勁兒,舒展一下自己。他們可能正談論著孩子們小時候的事,或者老爺爺正在悉數(shù)老婆婆年輕時的事,又或者他們一起回顧著當年,在那些破碎凌亂的日子里,一起走過的風風雨雨。
太陽逐漸爬上山頂,我隨便找了個地方吃了點兒東西,接著便去了小鎮(zhèn)上的文化紀念館。所謂的文化紀念館其實就是一些修繕過的老房子罷了。偌大的門柱上方大大地寫著紀念館幾個字。從門柱縫里望進去,一條幽長的街道一直延伸到遠方,好像沒有盡頭,隱藏著無數(shù)的故事。
我買了門票。踏著依舊是青石板的小街道走近那一所所故作深沉的古宅。它們并沒有歷史的影子,只是房子里的地面一律都沒有裝修過,處處都是塵土,墻壁上也沒有鑲上大理石磚或者是什么名人畫像,一律的土灰色,只是偶爾有幾間房子里掛著舊主人用過的東西。比如滿是鐵銹的魚叉,比如破舊的漁網(wǎng),它們隨風擺動,像絲織的一般輕巧,仿佛稍有觸碰,它們就會化為灰燼一樣。一些屋子的后院里長滿了草,像一片長久沒人管理的花園,我想舊時的屋主一定很善于打理花草,而當時的這個庭院一定見到了無數(shù)的故事,孩子們天真的歡笑聲,輕快的身影,還有男主人托起女主人的下巴,輕輕地親吻她的紅唇的樣子,或者男女主人吵架拌嘴的情形,她的略微緊鎖的眉,臉頰上淌下的一行淚。
小街里還零星分布著幾間商店,有賣手工編織的扇子的,有賣手工木雕的,有教人紡線的,有教人下圍棋的……各式各樣。只是這里的一切,都和外面的世界不一樣。這里沒有人談論汽車跑得多快,這里不賣電腦電視,這里不說國內(nèi)外的新聞舊事,這里只談論小鎮(zhèn)的過往,從祖父的祖父那一輩論起,悉數(shù)每一代人的艱辛,闡釋每一處印跡,一個個鮮為人知的故事在游人耳邊飄過,像一絲清風吹拂眾人,然后穿過小街的通道,向那遠方的盡頭飄去。
青石板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很是熱鬧。大家彼此并不相識,目光相遇,然后一笑而過。這里的青石板與先前的那些似乎還不太一樣,沒有那么平坦,高低相稱,像是某位藝術(shù)家的杰作,不長年輪,卻畫下了歲月的影子。這讓我多少想起學校花園里的小石子鋪成的路。石子一個個地突出地面,像是滿地的小精靈們探著小腦袋,干巴巴地瞅上幾眼這個美麗的世界。花園里有成片的柿子樹,每到金秋時節(jié),樹枝上沉甸甸的果實總會引來一些旁觀者。只是到了后來,大部分熟透了的果子,就會冷不丁地從高枝上砸落下來,碰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猶如一攤稀泥,證實它成熟完美的一生。記得那個十月,她來到我的學校,我們手牽著手一起走過花園,紅澄澄的柿子掛滿枝頭。
她說,“以后你要常來這里走走,這里多好啊?!?/p>
他說,“每次想你的時候,我就來這里?!?/p>
她笑,他也笑。
只可惜她最后還是走了,而他根本不需要來到這里,因為無論哪里都有她飄著的身影。
屋子里忽然響起了電話鈴聲。我知道是穎打來的。果不其然。
穎說,“你起床了啊,看到我給你留的字條了嗎?”
我說看到了,放心吧。一會我就過去。
她說好。
他也說好。
當時的我真的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和穎分開,而且是永遠地分開。我一直以為穎會等到我娶她,我也一直以為我能娶到穎的。
時間到了下午五點半,由于是夏天,天黑得就比較晚,因此六點鐘正是夕陽的時間。紅紅的一團,像燃燒著的煤塊一樣,透過窗子,給房間鑲上了泛紅的金邊。我趕忙起身換了衣服,然后走出家門。路上人很少,那是個悶熱的日子。我本以為這個時候會好一點兒的,畢竟今天的太陽大勢已去。我穿著淺色的襯衫,一會兒就被汗水浸透了。夕陽無限好,只是依舊烤得人受不了。幸好穎的家并不遠,我就近買了些禮物,就直奔過去了。
穎的家,我去過好多次了,只是每次去都不外乎是吃飯,然后陪他爸爸媽媽說說話,然后和穎一起出去散散步,說些我們彼此的事,開心的,不開心的。穎的爸媽都對我很好,他們是很好的人,很知道替別人著想。但是與他們在一起,我一直心有愧疚,我一直不敢完全敞開心扉,我一直都很擔心他們會問一些我沒法回答的問題,比如,我什么時候才會娶他們的女兒,比如,我這一生到底準備從事什么事業(yè)。穎曾經(jīng)就跟我說過,她爸爸很反對我以寫作為生,說是寫作可以養(yǎng)活一個人,養(yǎng)活一個家就難了。我不知道穎都跟他說了些什么,反正他是從來都沒有問過我這些。這讓我更是愧疚,更是不安。
這條小街道很窄,正好道路兩邊的房子擋住陽光,這樣街道上還是比較陰涼的,而且還有著那么一絲的風。穎家的房子就在這條小街上,是朝南的房子,這樣在她家院子里就免不了夕陽的紅光了。我走進小街的時候,里面很安靜,可能是游客不多的緣故。城里的那些游客們在夏天一般都會就著夕陽回去的,他們可能是不習慣這里燥熱的夜,也或者是要趕回去準備明天的工作什么的;只有那些年紀稍大一點兒的,他們不用工作,所以往往來了就會住上幾天。以前我就遇到過一個在穎家里住著的作家,也是過來游玩的。他說他走遍了名山大川,但還是覺得這樣的安靜的小鎮(zhèn)更好一些,每一絲痕跡都隱喻著一個故事。
我走進穎的家門時,她不在家。家里只有她爸爸。我打了聲招呼,他忙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地把我讓到屋里。他說穎和她媽媽出去有點兒事,一會兒就回來了。我順手把買來的東西放在桌子上,然后找了把椅子坐下來。
他問我吃過了沒有。
我說:“吃過了?!?/p>
他問我有沒有和家人聯(lián)系,問家里人是否都還好。
我說:“都還好?!?/p>
我說:“您們身體都還好吧?”
他說:“還好。”
每次都是這樣的開場白。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過了一會兒,我胡亂地問了些什么,大抵都是些沾不上邊兒的事,老人家都一一回答了,只是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似乎他還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我說,但是又實在不好開口似的。
屋子外傳來了穎歡快的笑聲,她扶著媽媽慢慢地走進了家門。見到我時,她笑了笑,說:“你怎么才來啊?”
我說:“我來的時候你也不在啊?!?/p>
她又笑了笑,問我吃飯了沒?
我說:“吃過了?!彼龐寢屢怖覇柫艘恍┦?大抵都是一些不著邊際的東西。
我突然感覺心里很堵。也說不清是為什么,也許很多事,從一開始到它結(jié)束的那一天,都是沒法弄清楚為什么的。我記得昨天晚上,我告訴穎,我們可以想辦法幫她媽媽找到以前的親人。穎很欣慰地說,謝謝你。
其實她也知道這一切并不可能,就算真的找到了,又能怎么樣呢?
和穎的爸爸媽媽聊了一會兒之后,穎拉著我,讓我陪她出去走走。于是我和兩位老人告別,和穎走了出來。這個時候天已經(jīng)開始黑了。我們在小街道上牽著手慢慢地走著,這條小街的路面沒有鋪上青石板,只是胡亂的用水泥整平了一下。但是,風雨之下,原本平坦的地面已經(jīng)多了很多的坑坑洼洼,有些地方還有少許積水,應該是旁邊住戶潑出來的。走過一個拐角的時候,穎問我,你最近怎么了,好像一點兒都不高興。
我說:“是的,只是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p>
之后,她也不再說話。我們就那樣一直走著,伴著路燈昏暗的光,踏著已經(jīng)退卻了熱氣的路面。我以為穎還會說些什么的,可是她沒有,我也沒有。
那天的路很長,像是走了很久。
那段時間之后的記憶,我一直有些鬧不準了。像是風箏掉了線,有一些痕跡不再清晰。我曾經(jīng)很努力地回憶過,但終究沒有結(jié)果。后來,英問我那段時間是不是昏迷了,或是后來的什么時候撞過腦袋,所以一段時間的記憶也跟著沒有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英是我前兩年認識的一個女孩。二十多歲的人了,卻還總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整天做著不同的幻想。
也許那幾年的時間里,我真的消失過?;蛘哒f我真的不存在過。我只知道,我沒有和穎結(jié)婚,她去了哪里,我想不起來。
穎說過,她這輩子只會嫁給我的。
她說過她愛我。
她說過她很想一生一世和我在一起。
于是之后有一段時間里,我在腦子里編過無數(shù)的場合,無數(shù)的情節(jié)。我想穎肯定是等不及我了。她想早點兒結(jié)婚,早點兒生孩子,早點兒讓她的爸爸媽媽過得幸福一點兒;又或者穎帶著她的媽媽去找以前的家人了,于是她不得已離開了我。
那之后過了很久,每一天我的夢中都會不斷地出現(xiàn)穎的名字。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在呼喚我,時高時低,指引著夢中的我,朝著它奔跑。每次我都會看到一座山,山之后是一片湖水,火紅的山,青綠的水,我不知趟過了多少回,只是我從來都沒有見到過穎。我還記得穎曾經(jīng)跟我說過,她說,你在想我的時候,我一定也在想你。
那么,你現(xiàn)在在想我嗎?
我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是什么時候從小鎮(zhèn)里搬出來的了。只是從我的記憶里,那個小鎮(zhèn)已經(jīng)是個很遙遠的影子,像遠在天邊的一縷白云,隨風飄擺,來去無蹤。我記得穎曾經(jīng)說過她下輩子要做風,喜歡什么就把他們吹著走。我說,那我要做云,永遠讓你吹著走。
她笑。
我也笑。
我現(xiàn)在住的地方再沒有什么古色古香的印跡了。這個小區(qū)在城市的一角,就像是躲在屋子的角落里偷看行行色色的人群一樣,它掛在這個發(fā)達城市的邊上,也因此而躲過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像那些貌似繁華的地方,成天人潮洶涌,但卻沒有一個人真正地屬于那里,沒有一個人真正地關(guān)心它的存在。
我喜歡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奔走,正猶如我喜歡一個人在角落里看這個世界一樣。
決定回到小鎮(zhèn)是在一個很冷的冬天。北國的冬天很冷。那天,我躺在屋子里,開著空調(diào),因為暖氣不知道出了什么問題,整個冬天都沒有溫暖過,就像具死了不久的尸體,沒有完全冰冷下來,但卻沒了溫度。我翻看著一本名為《覓渡》的書。書中寫了些什么,我大抵是不記得了,不記得的原因有很多。很多事是因為不需要記住,而很多事則是注定要忘記的。
我不相信穎注定要在我的人生中消失,我突然就想回到小鎮(zhèn)去看看。說不定,我走進那條熟悉的小街,再走進那一扇熟悉的門,就會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用熟悉的聲音問我,你怎么才來啊?
穎,你還在嗎?我在心里問自己。你還記得我嗎?或者你已經(jīng)嫁人了,還生了好幾個孩子,孩子們成天圍著你轉(zhuǎn),他們歡笑,他們哭鬧,你站在孩子們中間,依舊是那張笑臉,像一朵鮮艷的蘭花。
很簡單的行李,我裹著厚厚的棉衣,向著夢中進發(fā)。我想這一趟我一定會見到穎的,也許她還會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也許她還會像以前一樣讓我牽著她的手陪她散步,也許我們還可以到那個自然保護區(qū)去劃船,然后在寂靜的水面上相擁在一起,說一些只有我們聽得見的悄悄話。
穎,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娶你,你會怎么做?
我會哭,然后我會告訴你,我等你。
那天,我剛寫完一篇小說,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對躺在沙發(fā)上看書的穎說了那句話: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娶你,你會怎么做?她很鎮(zhèn)定,鎮(zhèn)定得遠遠出乎我的想象,她說,我會哭,然后我會告訴你,我等你。我走過去坐到她身邊,伸手攬過她的肩,在她臉上親了一下,說:“我不會讓你哭的?!?/p>
她笑了,眼角溢出一滴眼淚,晶瑩的一滴。
火車的速度已經(jīng)提高了很多,這些年科技的發(fā)展讓人驚訝。你永遠都不能確定明天的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就像你不知道下一秒鐘是否會有人朝你看上一眼一樣。穎有一次對我說,她不喜歡大城市,問我可不可以一輩子陪她待在小鎮(zhèn)。我說可以,我說你趕我走我還不想走呢。
一路平靜,我躺在臥鋪車的上鋪上,睜眼看著暗壓在眼前的車頂,一抹的白,沒有絲毫的色調(diào)。下面有幾個人在小聲說話,男男女女一起嬉戲,卻似乎刻意壓低了聲音,可能是不想讓人聽見,可能是不想打擾到我?;疖囁⑺⒌亟?jīng)過一片又一片雪白的世界,窗子上結(jié)著厚厚的冰。一個小姑娘高興地用手抹窗玻璃里邊的水汽,反復地寫著那幾個字,不厭其煩,就像人生,反反復復。窗子外面時不時會有一些四合院似的房子,北方民居獨有的特色。他們并不種花種草,只是需要那么一個院子,然后養(yǎng)一群孩子,孩子們在院子里玩耍,高興得像自由輕快的小鳥兒,歡唱著,跳躍著。
乘務員來賣晚餐的時候我已經(jīng)有些迷糊了。忽然就聽到一聲那樣的叫聲,然后是一連串的叫聲,像是失了控的槍彈,不停地往外蹦。那聲音是那樣的冷漠,仿佛說著一些與人世毫無關(guān)系的東西,這讓我想起最后的晚餐,也許死刑犯們會聽到這樣的聲音,先是一愣,心想終于輪到自己了,然后會心地笑一笑,接過酒菜,高高興興地吃起來,吃到高興處還須得高聲歡呼幾聲。
我爬下床,買了一點兒吃的。菜式都很清淡,沒有刻意的搭配。正像一些人說的,出門在外,太多講究沒有必要。胡亂地吃了幾口之后,我再也吃不下去,我很想念穎,還有穎做的飯。
你會不會問我吃飯了沒?你會不會問我午餐吃了些什么?你會不會問我晚餐想吃些什么?
穎,我來了。你還在等我嗎?你過得好嗎?
旁邊的幾個人依然在小聲地說話,有時候會笑出幾聲,然后又都平靜下來。先前在窗玻璃上寫字的小姑娘已經(jīng)不在了,可能是去和她的家人一起吃晚餐了。爸爸媽媽坐在她的旁邊,不時地往她碗里夾菜,她歡樂地吃著,不時抬起頭來,瞇著眼睛朝爸爸笑一笑,朝媽媽望一望。他們高興地摸著小女兒的頭,媽媽小心地幫女兒整理向后豎起的小辮。
曾經(jīng),有一個女孩,中學畢業(yè)后就回到家里,幫爸爸媽媽料理生意。她梳著好看的小辮子,烏黑的發(fā)梢一晃一晃地,她仰著臉對著人笑,她走路的姿勢非常迷人。
列車到站的時間是晚上十點,離現(xiàn)在還有好幾個小時。于是我又躺回到我的小床上,依舊看泛著白光的車頂,偶爾看一眼窗外的黑夜。靜悄悄的黑夜,沒有一絲塵埃。
好多年前,也是那樣一個黑夜,我拖著行李箱,一個人奔向小鎮(zhèn),借著畢業(yè)旅行之名,盡情地放射我心中的陰郁。那個燈光暗淡的小車站,那個聲音輕快的中年女人,還有那個略帶羞澀的女孩,那一片干干凈凈的水面,那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小街。一幕幕,像電影里的屏幕,浮現(xiàn)在我眼前,然后再慢慢地退去,一張張熟悉的和陌生的臉,來來去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著的,只是等到乘務員將我叫醒,通知我準備下車時,我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回到了小鎮(zhèn)。久別的重逢,我要擁抱你們。
火車慢慢地停了下來,像個身患重病的人一樣一步一步地邁著。窗外的黑幕慢慢被撥開,先是淡淡的燈光,然后慢慢變亮,直到火車停了下來。
我走下車,外面很亮,完全沒有了那一年的暗淡。下車的人依舊不多,也許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天的夜晚真的不適合出門旅行。車站里人很少,基本沒有上車的人,只是零星看到幾個穿著制服的鐵路乘警在來回走著。我提起行李包,順著出站口走了下去。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車站的站臺上再也看不到那些提供住宿的人群了。這多少有些讓我失望,我想。
整條通道里都很安靜,少有的幾個下車的人各自走著,帶著各自的心事。
太晚了,我不想去踏著這份冷清的夜色去找尋失去良久的記憶。于是我就近找了一家賓館住下,洗個熱水澡,熱乎乎地鉆到被窩里去。全然不管昨天,或者是昨天的昨天,有過些什么人住在這里,鉆在這個被窩里,或者他們都做過些什么。從頭想想,人生在世,太多講究真的沒有必要。我想如果穎在的話,她一定會仔細檢查被子和床單,看它們是否干凈,然后還要說出一堆的疑慮。我一直不明白,她一個中學畢業(yè)就待在家里的女孩,怎么會知道那么多的事情。
是的,我來找尋我失去了很久的記憶。我來找穎,我來告訴她,其實我是愿意娶她的,只要她愿意等,只要她愿意嫁給我。
我很難想象到,穎見到我的時候會是什么表情。她會依舊是那張笑臉嗎?她會不會高興地跑過來擁抱我,然后讓我親吻她的臉頰,或者她只是略微動動嘴皮,說一句,你怎么來了?或許她會抱著個孩子,告訴孩子,這個人曾經(jīng)騙了她很久,然后孩子會指著我的鼻子喊我壞人。一絲恐懼掠過我的心門。穎會不會聲淚俱下地問我,為什么走了還要回來?她的眼淚會不會被凍成冰塊,掛在她漂亮的臉上,像一面鏡子,讓我看到自己多么猙獰的面孔。
為什么當年我會離開?這是個我一直都沒有弄明白的問題。我只記得有一次睡了很久,然后在家里醒來,然后我感覺到很餓。媽媽給我做了一堆吃的,淚眼朦朧地看著我吃。我問她怎么了,她說沒事兒,就是高興。接著我就像自己很自然地回到了家里似的,吃飯、休息、寫寫東西,然后出去散散步,一切非常的平靜,沒有意識到發(fā)生過一些什么事,也沒有人跟我提到一些什么發(fā)生過的事。
我是后來才發(fā)覺小鎮(zhèn)的存在的。很自然地,毫無刻意的情況下,小鎮(zhèn)重新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甚至是眼前,浮現(xiàn)著,像翩翩飛翔的云朵,微風輕拂,來回蕩漾。很多熟悉的房子,很多熟悉的面孔,很多、很多……我問自己,那里到底是哪里。我問自己,那些人是誰?
就這樣過了很久,我再次離開家,因為我寫不出東西了。我成天對著電腦,反復地寫著那幾個字,寫過,然后刪掉,再敲出來,再刪掉。我把自己關(guān)在黑暗的房間里,趴在寫字臺上流淚,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也不知道我到底丟失了什么。
夜的眼睛是黑暗。我躺在這個陌生的賓館的床上,呼吸著不知什么人留下的氣息,在夜的眼睛里輾轉(zhuǎn)反側(cè)。
別出去了,就待在家里吧。
媽媽欲言又止,她想讓我留在她的身邊,她想在她的有生之年里好好地照顧我。每當我坐在電腦前呆視著屏幕上白色的word界面時,她總是會不聲不響地給我沖上一杯咖啡。她不喜歡咖啡的味道,但她會小心翼翼地把咖啡杯放在桌上,然后悄聲離開,或是在一旁看我,毫無表情的臉。
對不起,我想出去過一段時間。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本不該拒絕媽媽的話,那是她的愛的音符。我不喜歡看到媽媽黯然神傷的表情,我喜歡很多年前媽媽臉上的笑容,當我哭著要睡在她的身邊時,當我?guī)е蠖训呐K衣服從學?;丶視r,當我在假期里,千里迢迢回家與家人重聚時,她的笑容是那么愜意,那么的欣慰。
那你自己在外面注意身體,經(jīng)常回來看看。
好的。我會的。
我告別家人,轉(zhuǎn)身上了遠去的車。我不敢從車窗里往后望,我怕看到媽媽失落的神情,我怕看到媽媽眼角的淚,也怕她看到我眼角的淚。我告訴自己,這就是人生。在那個略微有些涼意的清晨,我坐在那一輛車上,眼淚不斷,我將頭頂在車窗上,拉上衣領(lǐng),沒有人看到我傷情的臉,沒有人看到我酸楚的淚。一片片熟悉又陌生的房子、田地,一片片地閃現(xiàn)過去,還來不及問候便已匆匆成為過去。
后來我一直不記得那天坐的是一輛什么車,怎么會那么快,怎么會那么心傷。
朦朦朧朧之中,我看到一張臉,似曾相識。是那個火車站的中年女人,她的聲音依舊輕快,她笑著說,你怎么又到這里來旅游?我說,為什么我不可以來這里旅游?接著她嗯了一聲,然后消失了。我像是被扎了一下一樣,坐起身來,看著滿屋的黑眼睛,感受著它們異樣的目光。
騙子,壞人。
隱約有這么一個聲音高聲喊叫著,帶著一絲血的氣息。
不,我不是騙子。我不是壞人。穎,我真的沒有騙你,我真的愿意娶你。我真的愿意一輩子陪你在這個小鎮(zhèn)生活。我真的愿意,只要你還愿意嫁給我,只要你還愿意為我做一輩子的飯。
房間里開著空調(diào),很暖和。我伸手扭開床頭的臺燈。一片粉色的光,灑在被子上,接著彌漫整個房間。房間的墻壁略帶粉色,很有情調(diào),很有創(chuàng)意。我想,什么人會把自己的臥室扮成這樣呢?像個迷人的小姑娘,粉面桃花,再加上幾分羞澀,一張欲說還休的小嘴,笑起來時向兩邊自然地瞇開。
曾經(jīng)有那么一個女孩,在暗淡的臺燈下,讀給我聽她給我寫的信。聲音是那么的柔和,那么富有心意。我一手摟著她的肩膀,一手握著她的手,將我的溫暖與她分享。她笑著告訴我,給你讀我寫的信真好玩。
他說:“寶貝,我想你。”
她說:“我就在你面前啊?!?/p>
他說:“我看著你的臉想你,這樣我就會一輩子記住你的樣子?!?/p>
她說:“我一輩子也不離開你,你什么時候想看到我的臉都可以。”
他把她抱得更緊一些,仔仔細細地享受著那份甜蜜,那份溫馨。
那個女孩叫瑩。她離開了我,在很多年以前。我依舊忘不了她的樣子,忘不了她寫的信,忘不了她的聲音,忘不了她胸前紋的水仙花,沒有嬌野的艷麗,但是有一份安詳,一絲秀麗。很多年后,當我跟穎說起她的時候,穎笑著問我,真的有那么好的女孩嗎?就像后來我跟英說起穎時一樣,她笑著說是我編的。她的原話應該是:“你別想騙我給你做飯,想吃飯自己去做,順便給我也做一份?!?/p>
他笑,轉(zhuǎn)過臉看向遠方,一絲局促的淡然。
有的,她的名字叫瑩。
很多時候,在很多個不同的場合里,我總是會想起瑩,她漂亮,迷人,高雅,對生活有激情。她羸弱,她可愛,她有著與眾不同的想法,她對自己的愛無微不至。我想也許就是這些東西,讓我這么多年來一直無法忘記她,一直有一絲牽掛朝著她的方向延伸。
我記得有一次,她穿著漂亮的白裙子,站在校門口,遠遠地向我招手。陽光燦爛,一如她臉上的笑容。
“我喜歡看你笑的樣子。”他對她說。
“那你以后不要惹我哭。”她笑得更開心。
走近后,我牽著她的手,向著遠遠的方向走。
她說:“我們要一直走,走遍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尋找到每一個生活的印跡,以及它們中的故事?!?/p>
他說:“好的,如果你一直都讓我牽你的手?!?/p>
他們笑了,很幸福的微笑。
幾年后,當我牽著穎的手,在小鎮(zhèn)的大街小巷里散步時,穎問我到底想誰多一點兒,是她,還是瑩?
我說:“我每天都會看到你?!?/p>
我說:“瑩應該有別人在想著了?!?/p>
我說:“瑩未必還有時間來想我?!?/p>
我說:“我把你攥在手里了?!?/p>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從來沒有想過和誰有很隨便的關(guān)系,我喜歡認真的生活,以及生活中認真的點點滴滴。但是,我一直沒能娶穎,不是因為我不愛她,也不是因為她不夠好。我是愿意娶她的,只是時候未到,只是我還沒有準備好,只是……
事與愿違,這是上天的定理?,撎稍谖业母觳采辖o我讀她寫給我的信的那一次,是我們最后一次開開心心地在一起的時間,之后而來的是辛酸,我們彼此煎熬,直到精疲力竭,再也沒有心情繼續(xù)。
有一段時間,穎總是提起我和瑩的那些事,總是問我為什么會放棄那么好的女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告訴她是緣分盡了,我告訴她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沒有原因的,我告訴她我們覺得在一起不合適了,我告訴她因為有她在等我,我告訴她瑩愛上別人了。但我真正想說的是,我從來都沒有放棄過瑩,我是愛她的,一直都是。
很多年以前,我在穎家遇到的那個作家旅客跟我說,人只有老了才能安靜下來,人只有死了才能真正幸福。很多年以前,我在學校里告訴大家我看破了生死,我說人只有看破了生死才能真正地無所畏懼,才能真正地坦然面對人生。很多年以前,瑩告訴我,她同時愛著兩個人。我輕描淡寫地說,那你還是好好珍惜一個吧,然后我們就分手了。很多年以前,媽媽跟我說,你這樣的性格會讓女孩子跟著你吃苦的。很多年以前,我站在學校十三層樓的窗子前看著遠方依稀可辨的山,問我自己到底是誰。很多年以前……
回憶真的像做噩夢一樣,傷神,傷心,使你變得脆弱,害怕黑夜,害怕孤獨。
此時,我獨自躺在小鎮(zhèn)賓館的陌生的床上,想著很遠的事,我不敢睡覺,我不敢讓自己安靜下來,我怕聽到那些聲音。它們反反復復地呼喚著,像是一種責備,像是刻薄的控訴,它們讓我神經(jīng)緊張。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我會離開小鎮(zhèn),我又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或者是怎么離開的。我想盡辦法,把這一切與穎的存在聯(lián)系起來,可是卻毫無可能性。
穎說過,讓我一輩子陪她在小鎮(zhèn)里生活。
我答應了。
我起身走到窗子前,拉開窗簾,伸手抹去窗子上積下的水霧,在心里反復寫著穎的名字。透過厚厚的玻璃,依稀可見外面柔和的燈光,以及飄散著絲絲冷氣的風。現(xiàn)在是凌晨兩點,窗外的街道空無一人,只有路燈,宛若孤獨的俠客,與天地相爭。我想起那些年,無數(shù)個夜晚,我坐在房間里,看窗外的黑夜,整晚如此。
我轉(zhuǎn)身關(guān)上燈,站在黑暗中感受往日的一絲情懷。我伸手撥開窗簾,探著頭向外望去,一片黑暗,只有路燈的光,我告訴自己這就是生活,你需要時刻警惕,時刻睜著眼睛,在命運的一角,看清人生,看清這個世界。
穎,你為什么會離開我?我又為什么會離開你?
沒有回答,我找不到答案。
我記得穎以前總是拉著我,讓我給她講我的過去,我的家庭,我的家人,我的學校生活,我的大學。她總是很喜歡聽,毫不介意我每天所講的不同版本。
生活就像魔鬼,拼命地捉弄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間的苦命人。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著了,也不記得夢中有過些什么。醒來的時候天已是大亮。一束束的陽光透過深藍色的窗簾,像調(diào)皮的孩子一樣,擠著夾縫向里探著頭,張望著安靜、平和的我和我身邊的一切。我走過去拉開窗簾,很強的光,山洪暴發(fā)似的叫喊著沖過來。路燈頂著白發(fā),大地一片雪白。凌晨時分,小鎮(zhèn)下雪了,很大很大的雪,潔白,如少女白凈的臉。
收拾完后,我退了房間,踏著雪,追尋著往昔的足跡。我要找到穎。我要她原諒我,我還要告訴她,我是愿意娶她的。
路上的人很少。這樣的天氣,空氣尖叫著冰冷的音符,一陣陣地飄來飄去,惹得地上浮起的雪花像孩子們手中的肥皂泡一樣,忽上忽下,打著卷兒,直到無法辨認。有幾個環(huán)衛(wèi)工人,在清掃積雪。他們男女搭配成組,男的拿著鐵鍬,女人搬著掃帚,齊頭并進,不像打掃積雪,倒像是天衣無縫的人生配對。他們開著玩笑,在這樣冷的天,在空蕩的街道上生活。
小鎮(zhèn)的變化很大了。很多往日的痕跡都已無處找尋,不是被潔白的雪覆蓋,而是無情的年輪。穎、瑩,還有英,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都有談到過以后,很久很久的那個以后……
瑩說:“等我們老了,我們就去旅游,游遍世界,然后有時間就回來看看孩子,孫子,享享兒孫之樂?!?/p>
我說:“好的?!?/p>
穎問我:“等我們老了,你還會不會想起瑩,你還會不會牽著我散步。”
我說:“好的?!?/p>
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總是說老了就不好看了,不漂亮了怎么辦。
我說:“好的?!?/p>
我毫無心思,我根本不敢想老了會怎么樣。我害怕,害怕歲月帶走我的一切,害怕聽到年輪難聽的轉(zhuǎn)動聲,害怕無情的冷落,害怕永遠的傷害。等到我老了,我會不會安靜下來,會不會真的可以和瑩一起享受兒孫之樂,能不能游遍世界;可不可以和穎手牽著手,靜靜地散步,傾聽彼此的心跳,直到停止的那一刻;或者我捧著英的臉說,寶貝,你依舊是那么迷人,然后看著她眼角溢出的幸福的眼淚會心地笑。
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踩著無數(shù)的雪粒,我找不到熟悉的影子,我突然生出一絲懷疑,我是否曾經(jīng)來過這兒。也許,我根本就不知道這里是哪里,也許這里只是我人生的另一段插曲,一晃而過,不該再被想起,更別提再次去回憶。
現(xiàn)在是冬天,在一個北國的小鎮(zhèn)。我看不到絲毫昔日的影子,像是完完全全的一個新世界,新的人、新的物、新的感情、新的故事。我站在十字路口彷徨不已,不知道到底何去何從,不知道東西南北。物轉(zhuǎn)星移,世事變遷,我真的找不到穎了。
我記得那是個夜色迷蒙的晚上,我困倦地走出火車車廂,拖著我簡易的行李。在昏暗的燈光下,我跟著一個中年女人,走在一條破舊的街道上,她用輕快的聲音和我交談。
是的,那是一條破舊的街道。大多是泛黃的墻面臨著街道,開著各種各樣的小吃店和旅館,各種各樣的氣味夾雜在一起,純樸、溫馨。
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那條破舊的街道沒了。那條滿是泥濘的水泥路也不見了蹤影。我踏著毫不熟悉的土地,尋找可能存在的一絲記憶。我像一個被拋棄的孩子,睜著絕望的眼睛,東張西望,透過人群的夾縫,找尋太陽的顏色。我想,如果穎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她一定會抱著我,說你不要傷心,說我會一直陪著你。我想,如果穎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一定會緊緊地抱住她,親吻她的帶著蘭花香味的頭發(fā),我會把她的雙手攥在手里,替她擦眼角的淚。只是,這一切都沒有可能。穎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就那樣一直站在雪地里,來回蕩漾的垂柳一般。
“如果我不在你身邊了,你怎么辦?”
穎說。她的聲音有些憂郁。那是我所記得的那個晚上。我們手牽著手在小鎮(zhèn)的公園里散步。穎看到一個可愛的小男孩,伸手摸了摸孩子胖乎乎的臉蛋,孩子天真的眼睛,訴說著一個無人知曉的故事。
那之后,她問他:“如果我不在你身邊了,你怎么辦?”
我每天早上起床,告訴自己要呼吸,然后洗臉,刷牙,然后坐下來,想你。直到有一天,你微笑的臉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說。
他們不再說話,機械地向前走,機械地說再見,機械地……
關(guān)于后來的事,我還是記不得。我想穎不會是真的要離開我的。她說過會一輩子陪著我的,她說過會給我做一輩子的飯,一輩子愛我的??墒?我的寶貝,你在哪里呢?為什么小鎮(zhèn)的街上沒有你的影子,難道你真的不知道我在想你,我在找你。難道你不想見到我,還是你正躲在某個角度,細細地看著我,看著我失落的神情,看著我孤寂的心緒,你暗暗地傷心,不想讓我看到你眼中的淚花。你凍僵的小手攥成拳頭,蜷縮在衣袖里,尋找著失去的溫暖。
讓我吻去你眼角的淚吧,讓我溫暖你冰冷的手吧。我扯下圍巾,在雪地里來回轉(zhuǎn)身,追尋著來來往往的身影,各式各樣的人,各式各樣的影子,窒息一般。
我是誰?風中飄蕩著一個聲音,瑟瑟發(fā)抖的聲音。它沿著寬闊的街道,向四面八方傳播開去,最終淹沒在路人的竊竊私語里,淹沒在小鎮(zhèn)白凈的大街上,無影無蹤。幾只麻雀越過街道,從一根電線飛到另一根上,搖搖晃晃,像孩子們的秋千,灑下輕盈的雪花,柳絮一般,輕飄飄的。它們歡快地叫著,雄的追逐著雌的,雌的羞澀地東躲西藏,熱鬧極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實在理不清為什么站在那里。也許,我四處打聽,四處摸索,還是有機會找到來時的路,還是可以問到昔日的小鎮(zhèn)。只是,我的穎,你去了哪里?
我很累,累到全身無力,累到睜不開眼睛。我重新回到那家賓館,重新開了一個房間,重新回到被窩,呼吸那些局促的氣息。藍色的窗簾,粉色的墻壁,我很懷疑,是否這里的房間都是如此,還是我與之有緣,非要在這樣一個粉藍相間的世界里,遐想、臆想。
我探出頭,仰望著天花板,些許粉色,些許黃色,些許,我也說不大清的色調(diào)。淺綠色的大吊燈,搖搖欲墜的樣子,像幾只俯視著的眼睛,與我相望。
這里就是小鎮(zhèn)。昔日的小鎮(zhèn)。只是穿上了不同的外衣,像某個摩登的女郞,精心地修飾了一番,改掉了些許舊顏色,在美麗的外衣里,散發(fā)著青春的氣息。那是光彩的氣息,那是迷人的氣息。我找不到往日的小鎮(zhèn),那是因為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它,也許它從來都沒有存在過。那個昏暗的小車站,那條破舊的、滿是泥濘的街道,那對母女、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愛,其實從未有過。我活在冥想的世界里,給自己編織著美麗的夢,像一個童話故事里的情節(jié),像青石板上的花紋,美麗得失真,美麗得讓人窒息。然而,那個夢中的呼喚,那些山隔水阻的追尋,那個好聽的名字,它們是那樣的真實,就像昨天的回憶,反反復復,縈繞在耳邊。
大大的吊燈,近在咫尺,恍恍惚惚,朦朦朧朧之中,搖晃著,歡笑著,向我壓下來。那是一張笑臉,一張白晳的臉,圓圓的臉蛋,慢慢地凝結(jié)住微笑。
“我把自己給了你,你為什么總是以為我愛著別人?!?/p>
那是瑩,和水仙花一樣溫雅、高貴的女孩,臉上掛起一絲的哀傷,來回地眨著眼睛,干澀的眼睛,烏黑的睫毛嫵媚地映襯著圓圓的眼珠,棕色的眼珠,像一條深邃的隧道,通向她跳躍的心臟。
“我沒有,我是愛你的。一直都是。從來都沒有變過?!蔽铱謶?語無倫次,瞠目結(jié)舌。瑩不說話,臉上飄過一絲微笑,淡淡的清香型的微笑,像油畫里的美麗的臉龐湊過來,壓在我干裂的嘴唇上。我伸出手去,想要抱住她,用我的身體溫暖她。她卻消失不見了。淡淡的清香型的微笑,清脆的細膩的聲音。
她說:“你總是喜歡想象。把世界當成你的思維空間,把你的思維當成世界。你分不清小說和現(xiàn)實,你分不清自己和別人。”
他說:“我愛你,一直都愛?!?/p>
瑩消失了。只在那一瞬間,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這些年我是多么的想她,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等我們老了,我真的很想和她一起周游世界,給彼此講我們和他人的故事,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其實和她分開只是想讓她更加幸福。她走了,帶著那熟悉的清香。
寶貝,你知道嗎?在和你分開的那些日子里,我忍受著怎樣的煎熬,我每天反復不停地給你寫信,寫到淚眼朦朧,寫到心痛萬分。我不停地告訴自己,我愛你。因為愛,所以我要你過得幸福,至于與你分享幸福的人是不是我,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只要你幸福。
他說:“我喜歡看你笑的樣子?!?/p>
“你回來了。怎么不來看我?”
那是一個背影,粉色的毛衣襯托得披散在后背上的頭發(fā)格外的黑,格外的有顏色。那是穎的聲音,那個在夢中呼喚我的聲音,時高時低,像隨風飄舞的線條,波浪一般。
“我回來了。我找不到你,我好想你?!?/p>
我用力掙扎,想要坐起來,我想攬過穎的肩膀,我想好好看看她的臉,我想親吻她的嘴唇,我想牽著她的手,我想緊緊地抱著她,不讓她再離去。可是我坐不起來,我只能朝著她的方向,拼命地伸出雙手,期待她轉(zhuǎn)過身來,把手放在我的手心。
“我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
她沒有轉(zhuǎn)身,沒有向我伸出手來。依舊是那個背影,粉色的毛衣,黑色的頭發(fā)。
“等你長大了,我就娶你?!彼f。
她很高興,幾乎笑出了聲。清甜的笑聲,伴著呼吸聲彌漫開來,在粉色的墻壁上拍打著,來回旋轉(zhuǎn)。
“我找不到媽媽的親人?!彼f。她的聲音再次憂郁起來。媽媽說,不要再找了,她不想回去了。
我有些心傷,這讓我想起那個遙遠的故事,那個寂靜的夜。我想起了穎的神傷,想起了她眼角的淚,想起她憂傷的聲音,想起我安慰她說,會幫她找到她媽媽的家人。想起她說的謝謝。想起我摟著她靠在我的懷里,想起她的體溫,在那個寂靜的夏天的夜晚。我想此刻的她,眼角一定掛著淚珠,“粘在睫毛上的晶瑩的淚珠。”我依舊想坐起身來,想把她摟在懷里,慢慢地撫去她的心傷。
“我走了,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她說,聲音里夾雜著哭腔。
“別走,我愿意娶你的。一直都愿意的。”他哀求著。
我知道。但是我不得不走了。
她的身影不見了。眼前是粉色的墻壁,沒有了烏黑的披在粉色毛衣上的頭發(fā),沒有了那清甜的笑聲,沒有了憂郁的氣息。她走了,讓他永遠不要再找她。這一切都是真的,真實得讓他無法接受。
我躺在床上,雙手定格在剛開的姿勢里,我多么希望穎可以轉(zhuǎn)過身來,朝我微笑,然后把雙手放在我的手心,把頭靠在我的胸前,聽我講過去和現(xiàn)在的事,聽我講很多很多的故事。隱隱約約我聽到英哭泣的聲音。
“我老了就不好看了,不漂亮了怎么辦?”
像一個孩子在抱怨,像一個初生嬰兒凄厲的號啕。
我跑出門去,踩著厚厚的積雪,急促地問著每一個人。我要打聽清楚,這里是哪里,這里是否就是小鎮(zhèn)。這里是不是有一個有著一大片濕地的自然風景區(qū),那里有淺淺的水波,岸上有青石板鋪成的小徑,還有纖細的垂柳。我問著每一個路人,那條記載著歷史的街道,那些破舊的房子,那些長滿雜草的花園。沒有人回答,沒有人知道。
不,他們是知道的。他們知道這里的一切。他們急促的腳步,他們大聲地喘著氣,來來去去,沒有人愿意停下腳步,沒有人愿意回答我的問題。一群人站在不遠處,竊竊私語,他們異樣的目光,他們臉上鄙夷的神色,他們可悲的臉孔。但是,他們肯定是知道的。
我站在雪地里,光著腳,穿著單薄的內(nèi)衣,在一個北國的冬天的下午。有一縷陽光在不遠處,默默地融化著屋檐上的積雪,一滴滴的水珠,像水晶簾子一樣,垂在人們的眼前,垂在人們的心里。我歇斯底里地喊叫,我蹦著跳著,踢著腳下的雪堆,像孩子在泥濘中奔路一樣。不遠處有一只麻雀,它在向我歌唱。我躺倒在地上,在那片雪白的世界里,折騰得像母親懷里不安分的孩子。四周的人聚攏過來,他們黑壓壓地圍在一起,無數(shù)只黑亮的眼睛,無數(shù)張陌生的面孔,時隱時現(xiàn),慢慢凝聚一起,那是一張臉,一張熟悉的臉。
我躺在一張床上,手腳被綁在床的兩頭,繩子扎得我生疼,身上搭著白色的被子,四周是雪白的墻壁,還有那扇淺黃色的窗戶,上面掛著一張淺藍色的窗簾。一張臉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那是鏡子里的我,一臉的汗珠,像浸濕了水的墻壁,閃爍在淡淡的陽光里。眼角有滲出的淚,帶著血的顏色,腥紅的顏色。
一個女孩哭泣著說:
“如果我老了,不好看了,不漂亮了怎么辦?”
那是永遠也長不大的英。她的哭聲凄慘得像失去了母親的嬰兒,撕破血肉的哀號。
鏡子里的臉緊繃著,毫無光彩,一張死灰色的嘴唇緩緩蠕動,像垂死的章魚輕搖著觸須。一個聲音連綿起伏——
曾經(jīng)有個女孩叫瑩,她很可愛。她很漂亮,她帶著水仙花的清香。我告訴過她,我愛她,一直都愛。
曾經(jīng)有個女孩叫穎,她很溫柔,她很善良,她會做很可口的飯菜。我答應過她,等她長大了,我就娶她,陪她一輩子生活在小鎮(zhèn)里。
......
作者簡介:吳雄輝。湖北洪湖人。2009年7月畢業(yè)于北京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語言文學專業(yè),獲文學學士學位。2009年初開始嘗試小說寫作,《血淚》系作者處女作。
責任編輯 何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