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康健
夏塔曾經(jīng)是古代伊犁至阿兜蘇的交通驛站,在清代被稱作“沙圖阿滿古”,蒙古語是“梯道口”之意。夏塔就是“沙圖”的諧音,又譯作夏臺、夏特,在維吾爾語中也是“梯子”的意思。夏塔向西36公里,便是中國與哈薩克斯坦的又一個口岸——木扎爾特口岸。大約在19世紀,俄國商人就在木扎爾特進行貿(mào)易活動,而夏塔理所當然地成為物資集散地。
夏塔是新疆昭蘇縣的一個柯爾克孜族民族鄉(xiāng),是一個很遠的地方。不過,夏塔并沒有因遙遠而被遺忘。2009年春節(jié)過后,我又一次來到夏塔,尋找和傾聽夏塔獨有的氣息和話語。
初春的夏塔,在一片寧靜中享受著陽光的溫暖,夏塔河口那二百多座大大小小的烏孫土墩墓和廣闊的原野,在積雪的覆蓋下悄然無聲,唯有長流不息的夏塔河傳來“嘩嘩”的流水聲,仿佛在講述夏塔古道久遠的歷史和久遠的故事。
夏塔古道的今昔
夏塔古道所形成的年代沒有確切的記錄。古道自夏塔至阿克蘇的溫宿縣,大約300公里,其中三分之一是冰川,那是一個令人向往但又充滿危險的地帶,行走在這條古道上的大都是馬幫商隊。維吾爾族老人、現(xiàn)任夏塔鄉(xiāng)人大主席團主席的依麻木告訴我,他6歲時,曾跟隨父親穿越夏塔古道,當時他們是趕著馬匹翻過達坂的,到南疆后用馬匹換地毯。1981年,他和伙伴們又一次趕著30匹馬翻越冰達坂時,明顯感到冰達坂比自己小時候看到的矮了許多。依麻木傷感地說,1983年,北京來了一個教授,我陪著他專程看冰川。那位教授說,再過一百年,這里的冰川就沒有了。我當時不太相信,而隨后一些統(tǒng)計數(shù)字表明,夏塔冰川已收縮了近三百米。過去每逢夏季就發(fā)洪水,這條路無法通行,可現(xiàn)在水一年比一年少。
夏塔不僅是重要的商道,而且在軍事上戰(zhàn)略地位也十分重要,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19世紀20年代,匿居浩罕的大和卓博羅尼都之孫張格爾,在浩罕的支持和英殖民主義的唆使下,進犯新疆南部。錫伯營總管額爾固倫,奉伊犁將軍之命率領錫伯、索倫營官兵600余名,翻越夏塔古道,進入南疆,圍剿張格爾叛匪。距夏塔峽口不遠的路側,有一塊潔白如玉,大如桌面的石頭,半臥道旁,仿佛盤腿打坐的菩薩,人稱“菩薩石”,石面上鐫刻有維吾爾文字和三區(qū)革命的徽記。1945年7月,三區(qū)革命領導人之一的阿巴索夫曾率領游擊隊由此出擊南疆阿克蘇,石頭上的文字很可能就是那次軍事行動的記錄。
馬幫雖消失了,但夏塔古道并沒有寧靜,近年來隨著旅游和探險的升溫,夏塔又一次成為聚焦點。每逢夏季,夏塔峽谷車水馬龍,來自新疆和內(nèi)地的旅游者、探險者、洗溫泉者云集這里,讓夏塔又一次重現(xiàn)當年的繁鬧景象。10年前,我作為媒體記者首次到夏塔溫泉。那時,夏塔峽谷只有一條自然形成的路,路面高低不平,不時有大石頭“擋”路,30多公里的路程汽車行駛了兩個小時。也許是路的原因,來這里的人很少。只有那些相信溫泉能治好風濕病的患者,從南疆等地風塵仆仆來夏塔,住上幾個月,期待著風濕病被溫泉“治”好。那天,突然來到這純凈而又寧靜的大自然懷抱,仿佛束縛心靈的枷鎖被打開了,于是瘋狂地喝酒瘋狂地唱歌瘋狂地跳舞,惹得附近的哈薩克族牧民都騎著馬來探個究竟。我和幾位同事喝得大醉,于是便冒出洗溫泉的想法(按規(guī)定,喝醉者或喝酒過量者是不能進溫泉池的,怕有危險),可每個溫泉池里都擠滿了人(風濕病患者)。于是我們幾個便躺在草地上等,一直到凌晨三點才輪到我們。雖在一處,但各個溫泉的水溫不一樣,有30多度的,有50多度的,還有70多度的,我們選擇了50多度的水池。大伙剛下水池時都暈暈乎乎,沒想到在溫泉池里泡了一個多小時后,個個都清醒了,頭也不暈了,就好像沒有喝酒似的。溫泉不但能減風濕病患者的痛苦,而且還有解酒功效,真是很神奇。
夏塔原有的平靜被打破了,但夏塔人卻沒有絲毫的興奮或感傷,他們還是那樣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生活著。不過,他們內(nèi)心渴望著能有更多的人真心地了解和認識夏塔。70歲的柯爾克孜族老人哈力克就是在夏塔出生的,他曾擔任過隊長、會計和鄉(xiāng)人大主席團主席等職務。當我說明來意后,老人用懷疑的目光打量了我半天后說道:“三年前,從北京來了一男一女兩位柯爾克孜族年輕人,說要在夏塔拍電影,我們聽后不但高興而且還很激動。他們也和你一樣問這問那,并都記在了本子上。臨走時,他們要我們準備30匹馬、40頭牛,組織好幾十名群眾演員,說他們很快就會同攝制組一起回來。我們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可這兩人走后一點音信也沒有了,讓我們白高興了一場。”
夏塔人在寧靜中享受著大自然賜給的安逸,同時又在寧靜中期待著什么。
尋找張承志散文中提到的娜嘉
著名作家張承志的散文《夏臺之戀》,讓許多人知道了夏塔這個地方。而文中那個15歲的姑娘娜嘉更是讓每一個讀過這篇散文的人有所牽掛。于是,我到達夏塔的當天便急不可待地尋找娜嘉。
夏塔鄉(xiāng)的領導聽說我是專門為寫夏塔而來,很是高興,特地將晚飯安排在夏塔頗有名氣的柯爾克孜族老人阿不都克里木家。主人早就有了準備,長條桌上擺滿了包爾扎克(油炸而食)、馕、酥油、蜂蜜、糖果,剛坐定,女主人就端上了香噴噴的奶茶。在交談中得知,阿不都克里木老人曾擔任過鄉(xiāng)里的柯爾克孜小學校長,退休后一直為寫一部有關夏塔柯爾克孜族歷史的書搜集資料。我急切地想知道娜嘉的情況,便問道:“娜嘉還在這里嗎?她在干什么?我想見見她?!薄澳燃?”他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地回憶著。我從手提包里拿出張承志的散文,把《夏臺之戀》中的一段文字讀給他聽。當讀到“烏力記巴特爾”的名字時,阿不都克里木老人笑了起來:“原來是那個小姑娘呀,我們兩家還做過鄰居呢?!庇谑?,他和老伴給我們講述了娜嘉一家的一些很有趣的事。
娜嘉的母親是俄羅斯族,名叫迪娜,長得非常漂亮,因此娜嘉漂亮理所當然,父親烏力記巴特爾,蒙古族,嗜酒如命,常常喝醉了回家打老婆。但他又是夏塔為數(shù)不多的農(nóng)機手。阿不都克里木說,烏力記巴特爾是個性格開朗的人,為人也不錯,就是因為酒讓他走上了另外一條路。上世紀80年代初,在伊犁的俄羅斯族與其有血緣關系的親戚,開始大批移居澳大利亞。80年代后期,娜嘉一家也辦了移民澳大利亞的手續(xù),當時,夏特的父老鄉(xiāng)親對他們一家移居國外戀戀不舍。他們一家至烏魯木齊市住在一家賓館,在登機離開的前一天晚上,娜嘉的母親迪娜對丈夫烏力記巴特爾說:明天我們就要離開中國了,到了澳大利亞再也喝不上中國酒了,今天你最后再喝一次中國酒吧。烏力記巴特爾聽了妻子的話很高興,結果是一醉方休。等他第二天酒醒后,發(fā)現(xiàn)妻子和女兒早已不見了,只有他一人躺在床上,他的護照、機票也不翼而飛。這時,他才突然醒悟,妻子勸他喝酒目的就是甩下他。夏塔人還有一說,當時迪娜是考驗丈夫看他是不是還嗜酒如命,結果烏力記巴特爾錯過了一個好機會。烏力記巴特爾失
落地回到夏塔后,情緒低沉,以酒度日,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三年后便去世了。
按照阿不都克里木老人推算,娜嘉現(xiàn)在應該47歲。不知遠在澳大利亞的娜嘉是否還記得張承志,記得夏塔?晚上睡在富有夏塔特色的木屋里,我極力想象著娜嘉的模樣,但大腦里卻是一片空白。不過,15歲的娜嘉是不會被人們忘記的。
夏塔距伊寧市約270多公里,是個偏僻的小地方,但在這里人們會被多種語言的交融所吸引。如果在夏塔街上仔細觀察,一個人在路上會用哈薩克語、蒙古語、維吾爾語、俄羅斯語、漢語與不同的碰面人打招呼;兩個人見面聊天,一會兒用哈薩克語,很快又轉換為蒙古語,再過一會兒又變成了維吾爾語。我對在這樣的角落里會出現(xiàn)如此不可思議的場景而十分驚奇。據(jù)阿不都克里木老人搜集的資料表明,夏塔最早是蒙古人居住的地方,后來柯爾克孜、哈薩克、維吾爾族人陸續(xù)進入。他推斷,柯爾克孜人在夏塔的歷史大約有450年左右。1808年,一位生活在中國的俄羅斯人馬達汗曾來過這里,他在一篇文章中提到,當時夏塔有11戶柯爾克孜人。他還在文中寫道,柯爾克孜人喜歡用銀器裝飾服裝和馬具。當我沿著夏塔河行走時,會不時發(fā)現(xiàn)古水磨的遺跡,據(jù)當?shù)乩先酥v,夏塔過去有18盤水磨。水磨是從俄羅斯傳人中國的,可見,在19紀時,夏塔這個地方曾經(jīng)有不少俄羅斯人生活過。
在了解了夏塔這一歷史后,我對娜嘉懂5種語言就不覺得奇怪了。
夏塔的魅力在于它埋藏著許多鮮為人知的秘密
對于更多的人來說,夏塔的魅力在于它的自然和人文景觀。如果是夏季,在夏塔草原上,可遠眺云霧繚繞中閃現(xiàn)的海拔近7000米的汗騰格里峰的雄姿。“汗騰格里”,蒙古語為“天王”之意。日暮時分,太陽向西邊的天際落下去,忽然之間,會發(fā)現(xiàn)整個草原仿佛變成了一片紅彤彤的火海,峻峭的雪峰被晚霞染成了通紅色,是那么的輝煌壯觀。
溯夏塔河前行,便進入夏塔峽谷。進入峽谷猶如進入甬道,兩邊山嶺松林疊翠,夏塔河水清澈見底,游魚可數(shù)。由于地處僻壤,夏塔峽谷至今保持著自然原始的狀態(tài),因此這里也成為野生動物的樂園。當騎馬行走在峽谷,不時可看見在松林中悠閑自得的松鼠、旱獺、雪兔、野雞等,如果進入松林之中,有時還可見北山羊、盤羊等珍稀野生動物的蹤影。
在夏塔峽谷中還不時可以看到石筑的階梯,顯示古道的遺存。夏塔古道是天山中最為險峻又最為著名的古代山路,它翻越天山木扎爾特達坂,便到了新疆南部的阿克蘇。據(jù)記載,西漢解憂公主的長女弟史到長安學鼓琴,嫁給龜茲王絳賓為妻,就是走的這條路。有學者考證,唐代高僧玄奘西行翻越的“凌山”,也就是木扎爾特達坂。木扎爾特是古突厥語“木孜——阿爾特”的音譯,也可稱作“冰嶺”,因其橫空跨越天山,又被稱作“天橋”。
木扎爾特達坂海拔5000米左右,其適宜通行的時間是氣溫最高的八月。一位親歷木扎爾特達坂的探險者這樣寫道:“是橫亙在東西的那條冰川,卻是經(jīng)年累月在錯動著。懸在半山腰上的痕跡告訴我們,冰川從兩岸幾十米的懸壁上,剝蝕下大大小小的石塊,又暗暗遷移運送,用它們包裹住自己冰藍沉靜的外表,而且面目猙獰,嚇唬著過往的行人。而不經(jīng)意間,從那大大小小的裂縫、斷層,一汪汪藍色的小冰湖中間,我們還是窺見了它脆弱不堪、分崩離析的內(nèi)里?!彪y怪每年夏季,一撥撥探險者都冒著危險要去會木扎爾特達坂,因為它太有誘惑力和挑戰(zhàn)意味了。
神秘的夏塔古城遺址位于夏塔山口北20公里的特克斯河畔,周圍是廣闊的草原,城池略呈方形,帶有中原城廓的模樣,尚存南、北、西城墻,東墻被夏塔河侵蝕。城內(nèi)建筑已無存,唯城中心和西角有三處臺基,散落著磚瓦殘片。夏塔古城不見于史籍記載,但從出土的文物來看,古城年代可能早到唐代,晚至元朝。其西南25公里處還有一處波馬古城遺址(張承志曾寫有一篇有名的短篇小說《輝煌的波馬》)。這兩座古城的修建,應該與夏塔古道有關。夏塔卉道的魅力在于,這是一條沒有路的路;而夏塔的魅力在于,這兒掩埋著許多鮮為人知的秘密。當我離開夏塔時,回首那一座座屹立在山口外茫茫草原上的烏孫土墩墓,我在心里默默地說:夏塔,我還會再來的。因為,我剛剛叩開夏塔的大門,邁進去還需要走很多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