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云
蘇阿姨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頭頂春風腳踩電瓶車進到開滿鮮花的海棠書小區(qū)那一刻,不由自主地朝著貼滿員工照片的宣傳欄脧了一眼,目的是想看看自己昨天剛燙的新發(fā)型。當看到出現(xiàn)在玻璃框里的頭發(fā)被風吹炸開了,像一團雞窩,亂七八糟地壓在頭上時,她莫名地有點懊惱起來。按理說,她不是那種怨天尤人的人,更不會為頭發(fā)亂了的小事而怏怏不樂。但她是一個注重整潔的人。這樣的愛好,使她對自己昨天剛剛燙過的發(fā)型稍稍產(chǎn)生了幾分不滿。只是這種情緒是短暫的,她很快將自己忙碌的身影融進了小區(qū)。
蘇阿姨不僅活兒做得好,平時的表現(xiàn)也十分出色,因而深受業(yè)主們的好評,她每年還能從物業(yè)管理部門那兒拿到一份微薄的獎金。作為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她為此感到十分驕傲。
種在宣傳欄旁邊的垂絲海棠正值盛開,花枝被春風吹拂著,伸伸縮縮地探出一個枝頭過來,花色沖進眼瞼——迅速,芬芳,狡詐。有一時刻,蘇阿姨呆呆地望著花朵,神情突顯黯然。之后,她將手掌朝花枝落去,拍得花枝亂顫:“哎,春花催人老啊!”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蘇阿姨忽然被一個聲音叫住了。她瞟了一眼停在腳邊的黑黝黝的汽車,一時不敢將眼睛抬起來。聽聲音,她斷定是遇到他了。這個“他”,指的是一個名叫張老板的男人。張老板長著一雙著名的老鼠眼,圓額頭,喜歡打紅領帶。他住在海棠書別墅區(qū),具體住哪一幢不太清楚。蘇阿姨想:那么多外型一樣的別墅,住哪里不都一樣?她擔心的是他每天早晨開車去公司的時間正好是自己進入小區(qū)上班的時間,隨時都有可能被對方撞上。所以,平常她總是盡量注意跟他錯開。可今天因為一頭亂發(fā),她竟將這事給忘了。蘇阿姨剛想故作鎮(zhèn)定地應他一聲,卻又聽見張老板將頭伸在車窗口高聲喊道:“小妹——”
蘇阿姨全名叫蘇小妹,自從進入這個小區(qū)做保潔員后,人們就開始稱她叫蘇阿姨。顯然,蘇小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見人叫她“小妹”了。蘇阿姨再次聽到這樣的稱呼,心頭不禁一熱,同時用余光發(fā)現(xiàn)張老板好像正從頭到腳在打量自己。沒容她多想什么,對方又繼續(xù)說道:“你原來在這兒做事啊!”
蘇阿姨突然抬起頭,看著張老板回道:“是的,前年來的。你是剛搬進來吧?”
張老板聽后,點點頭走了。蘇阿姨對著他冒著白色尾煙的車屁股傻看著,心口倒是一下子敞亮起來:“看見就看見了吧,反正是躲不過的!”
張老板比蘇阿姨要大好幾歲,可蘇阿姨總感覺自己要比他大。作為一個老板,他保養(yǎng)得很好,五十幾歲的人了,還是紅光滿面,一副十足的老板派頭:白襯衫,紅領帶,黑西裝,戴大手表,開大汽車。想到這些,蘇阿姨的臉色不禁微微地紅了起來,因為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微妙的關系。也就是說,對方好像有點喜歡蘇阿姨。此次再次相遇,就不免想起以前的他,并與之比較了一番。
那時,蘇阿姨還在絲廠上班,張老板是車間主任。記得有一次,他在發(fā)工資的時候,曾握過蘇阿姨的手,又曾在辦公室的一個角落里摸過蘇阿姨的胸脯。平時,他看蘇阿姨的眼神總是帶著鉤子,有事沒事總喜歡找她說說話。車間里噪聲響,他的嘴巴湊在蘇阿姨的耳根上,噴過來的氣息里攜帶著一股黃酒的氣味,很容易將人熏醉。后來,他又趁老婆上夜班之際,牽著蘇阿姨的手將其帶到了廠里的宿舍……當然,那時的蘇阿姨,姿色好,膚白腰細,頭發(fā)黝黑。可她家貧,為了弟弟,她毫無怨言地嫁了由父母找的大鼻頭男人做丈夫。丈夫有一個妹妹,蘇阿姨有一個弟弟,兩家父母一商量,就來了個調(diào)換親……結果,且不去說蘇阿姨的丈夫難看的大鼻頭是不是能裝進一個人,問題是嫁過去后,丈夫的妹妹卻反悔了,最后嫁給了另外一個男人。這使得蘇阿姨家賠了女兒又折了兵。蘇阿姨雖然感覺到自己被騙了,可她對此卻毫無辦法。
張老板雖然有點喜歡蘇阿姨,但倆人之間的關系始終都沒有突破男女之間最后的界限。也許,他們每次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想發(fā)生點什么,可最終都未能演繹成功。蘇阿姨十分清楚地記得,每次當自己的身體被張老板圈進懷里的時候,她的眼前總會突然出現(xiàn)大鼻頭丈夫的身影,他那試圖要將自己吞噬的大鼻頭虛幻而又真實地正一張一合著,顯得十分囂張,又卑微無比。蘇阿姨只得捂著嘴巴跑開了。最后,大概是因為害怕再次碰到張老板,她竟然做了一個令自己都感到無比驚訝的舉動:徹底離開了絲廠。
蘇阿姨正陷在對如煙往事的回憶中,突然發(fā)現(xiàn)張老板將車子又開了回來,并將一張名片塞進了自己手里。隨后,他瞇著眼睛說道:“今后需要幫忙的話,可以找我!”說完,他將車又開走了。
“你以為人家就要你幫忙啊!”蘇阿姨對著遠去的張老板嘀咕了一句,并順手將名片塞進了褲子的口袋里。
每天上午,蘇阿姨都是很忙碌的。因為小區(qū)里的活兒像珠串,一個接一個。掃完主干道,她得去清洗宣傳欄了,這是她最喜歡做的活兒。一路上,掛在手推車上的油漆桶不停地與車斗碰撞著,并發(fā)出陣陣“叮叮當當”的聲響。那聲音是響亮的,又是沉悶的。而提桶里的水,會一點一點地潑灑出來,滴在柏油路面上,成了一塊不規(guī)則的水陰陰的濕印子。遠看,近看,都很難分辨清它的具體形狀。蘇阿姨有時偶爾會停下來回過頭去看上一眼,并持一副琢磨的樣子。她覺得它們有時像動物,有時像植物,有是還像人的形體。看著看著,蘇阿姨便會不由自主地笑起來。她是被那些忽而像女兒的笑臉,忽而像張老板的眼睛,忽而又像丈夫的生殖器等千奇百異的形狀逗笑的。
宣傳欄很長,總共分了好幾欄。對蘇阿姨來說,她最喜歡一周一道佳肴的推介欄。它使她學到了很多做菜的新花樣。新花樣搬到家里的餐桌上,可是樂壞了她的女兒。蘇阿姨每每看到女兒吃得歡快的樣子,就表現(xiàn)得樂不可支——咱們也能跟海棠書里的人一樣吃了呵!宣傳欄似乎成了她通向海棠書生活的窗口,有許多東西值得學習和欣賞。為此,有時為了學會做一道菜,蘇阿姨會趴到玻璃上去細看一番。為了記得更加牢固,后來她又在天藍色的保潔服口袋里專門揣上了一個小本子。
蘇阿姨眼睛盯著宣傳欄,手便習慣性地朝口袋摸去,準備掏本子記錄。
令蘇阿姨疼惜不已的女兒,并不是她親生的。蘇阿姨懷不了孕成了一樁極其頭疼的事,但她又拒絕去醫(yī)院看,連大鼻頭丈夫也阻止她去。倒是在一個夜色旖旎的晚上,累得氣喘吁吁的丈夫,張著他那膨脹得像山洞大小的鼻孔,從蘇阿姨的身上下來后,蘇阿姨突然和藹可親地說出了一個請求:如果再不行,就去領一個孩子回來吧!沒想到丈夫居然點頭同意了。不久,蘇阿姨果然去民政部門領回了一個女兒,并為她取名叫“樂樂”。
此刻,蘇阿姨和往常一樣,一手按著抹布放在玻璃上,身體緊緊貼上去,眼睛盯在玻璃框內(nèi),生澀地囁嚅著嘴唇念道:本小區(qū)物業(yè)教你一招:干煸四季豆的烹飪方法。蘇阿姨一個字一個字地看著,因為她識字的數(shù)量極其有限,有的字需要她費力地想上好一陣、再根據(jù)大體意思去猜測才能認識。比喻那個干煸的“煸”,她就是根據(jù)扁擔的“扁”才猜出的。別看這道菜簡單,可做法卻羅列了很大一篇。蘇阿姨趴在玻璃上記著,心里卻琢磨開了:家里正好還有干酸菜,午休時要么去買點四季豆和精肉試著做做……樂樂剛懷孕,她在“伺候”她吃方面可謂操碎了心,恨不得將自己的心掏出來做一道愛的菜肴供其享用。
蘇阿姨的字很難看,像蚯蚓一樣彎彎曲曲,其中那個“煸”字還被她一分為二了。但這阻止不了她滿心的歡喜和成就感,她的臉上,悄然蕩漾起了耀眼的光澤,仿佛那個過程不是在打掃衛(wèi)生,而是在溫習某種幸福的細節(jié)。這使她忽然想起樂樂的到來,的確給自己的家庭與生活帶來了全新的感覺。起碼,她不再說什么“丈夫的鼻孔太大了”之類的話了。生活雖然依舊清貧,但總是說來,還是充滿樂趣的。心態(tài)一端正,看事情的眼光也隨之悄然發(fā)生了變化,甚至覺得這些年來丈夫?qū)ψ约旱奶蹛凼俏阌怪靡傻?叫你挑剔不了,抱怨不了。再說,她能抱怨什么呢?這日子總得一天天要過的?最讓蘇阿姨感到欣慰的是,樂樂知恩圖報。自從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后,她依舊一口一個姆媽叫得甜蜜而綿長,說是養(yǎng)育之恩大于親生父母,并保證要好好侍奉姆媽一輩子。就在不久前,腆著大肚子的樂樂還多次對她說過,等自己生下孩子來,姆媽您就不用再辛苦去做什么保潔員了。蘇阿姨聽后,內(nèi)心雖然感到欣慰,可又有些拿不定主張。
蘇阿姨知道,自從絲廠回來后,自己的生活就沒有穩(wěn)定過,總是這兒一榔頭那兒一棒似的找活干,并且總是缺錢花。多少個春秋下來,她終于好不容易供樂樂讀完了大學,并且還造了兩間樓房。等到張羅完樂樂的婚事后,她總算可以松口氣了,可卻發(fā)現(xiàn)自己整整欠了外面五萬元的債務。雖說做保潔員一個月才一千塊的收入,但至少還是個收入,她舍不得丟手。
宣傳欄邊是個色彩斑斕的游樂場,平時,每當臨近中午或傍晚時分,總會有一些老人帶著孩子在這兒出沒。眼下卻顯得有點冷清。蘇阿姨在附近打掃衛(wèi)生時,發(fā)現(xiàn)有只布做的“小白兔”正俏皮地睡在一張休閑椅的下邊。這只“小白兔”需要蘇阿姨伏下身子才能用掃帚勾出來。蘇阿姨拎著掃帚走了過去,順便將手放在膝蓋上拉了拉褲子,做了個準備下蹲的動作。這時,她猛然感覺到放在褲子口袋里的名片磕了一下自己的腰。蘇阿姨重新站直,摸出那張名片,小心地撫平角上的卷邊,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了上衣口袋。當她再次俯下身時,她忽然發(fā)現(xiàn)椅子的前面交叉著一雙紅腳。蘇阿姨感到有點納悶:剛才怎么沒見呢?于是緊張了,像是放名片的動作不小心被人窺見似的,臉上不由得升起了一陣紅暈。那雙紅腳分明是女人的,鞋面亮光光的,里面露出的是一截魚網(wǎng)紋的黑色絲襪所裹著的肥厚腳背。猛一看,紅鞋子像是一只小船兒,而圓滾滾的腳背卻像是露出水面的鯊魚脊背,圓圓地匍匐著,使得“紅船兒”顯得十分瘦小。蘇阿姨沖著紅鞋子笑了笑,然后胳膊一用力,用掃帚將那只“小白兔”拖了回來。掃帚經(jīng)過鞋子的一剎那,她的膀子忽然歪了一下,竟將一星點灰塵落到了那只亮光光的鞋幫上。
紅鞋子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線繩吊了一下,迅速向上提去,隨后靜靜地放到了另一邊。蘇阿姨對此很歉意,她提著掃帚走了過去,當她手中的掃帚剛剛落在紅鞋子邊上時,嚇得紅鞋子趕緊彈跳著站了起來:“哎喲,你還曉得擦呀,嚇死人了!”紅鞋子以為蘇阿姨要用掃帚幫自己擦鞋,很快操著濃重的蘇北口音驚詫地說。她剛開腔,蘇阿姨便在心里說了一句:哦,原來是個外地人!隨后,她淡淡一笑,用有點夾生的普通話跟蘇北女人道歉說:“不好意思,是我不小心……”
蘇阿姨的話將蘇北女人逗樂了,她笑得很開朗,然后對著蘇阿姨唱起了歌兒:“不是我不小心……”蘇阿姨的道歉居然讓蘇北女人想起了一首歌曲,歌曲蘇阿姨曾在電視里聽人唱過。
蘇阿姨說:“你唱得真好,跟電視里唱的簡直是一模一樣?!?/p>
“是嗎?我就喜歡唱歌兒,想想,春光這么好,日子又這么好,不唱歌兒做啥哩?我也想與時俱進?!闭f完,她又接著唱道:“我想唱歌我就唱,唱起歌兒心情多么舒暢……”
“與時俱進?!碧K阿姨這回對于對方唱歌似乎沒有多大興趣,而是情不自禁地跟著念了一句從對方嘴里吐出的成語,內(nèi)心深處既感到有點熟悉,有覺得有點新鮮。
蘇北女人接著問道:“阿姨是哪里人?”
蘇阿姨回答:“不遠,就在小區(qū)北面的村子里。”
“你是本地人?”蘇北女人驚詫得瞪大了眼睛,“那你為啥還講普通話?”
“工作需要啊?!碧K阿姨懶懶地回答,語氣變得輕佻了許多。
她們就這樣交談起來,蘇北女人用帶著蘇北味兒的本地話問蘇阿姨,蘇阿姨卻用帶著本地方言的普通話回答。蘇阿姨的一副認真勁兒不時地惹得蘇北女人“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后來,她拍著蘇阿姨的肩膀說:“阿姨,你真是幽默?!?/p>
蘇阿姨也跟著笑道:“你的本地話說得真到位呢,都聽不出了!”
蘇阿姨的話使對方怔了怔,仿佛身上的神經(jīng)被某種利器刺著抽搐了一下,可轉念一想,對方又釋然了,像蘇阿姨這么一個老實人估計也沒什么歪心思,自己沒必要多疑。蘇北女人于是爽朗地笑道:“是啊,入鄉(xiāng)隨俗嘛!”她一邊說,一邊亦步亦趨地跟著蘇阿姨手中的掃帚走。
蘇阿姨被對方跟得有點不好意思,便回頭說:“到處都是灰塵,臟哩……”蘇北女人一張粉團似的松軟的圓臉讓人猜不出她的實際年齡,只覺她皮膚很白,臉上的妝很濃,眼圈是青的,吊在低胸領口里的鉆石熠熠閃光,炫得讓人頭暈,完全是一副貴婦人的模樣。
“沒關系,阿姨,你忙你的,我跟你隨便說說話,反正我也沒事呢!”蘇北女人的紅嘴唇一撮,話就像可愛的花蕊次第綻放。
“這個女人倒是挺隨和的?!边@么一想,蘇阿姨覺得自然多了,你愿意跟著就跟著吧。一段時間忙乎下來,兩人似乎熟悉了許多。蘇阿姨知道蘇北女人叫曼琳,住在海棠書小區(qū)20號別墅,跟老公經(jīng)營一家紡織公司。曼琳后來居然還對蘇阿姨說:“錢是有點,可就是人太忙,這不,我今天因為身體不舒服,就讓老頭子一個人忙去了。”說完這番話后,對方的眼睛盯著蘇阿姨手中的掃帚,扯開話題說道:“阿姨,也怪我倆有緣分喲!今天一見面感覺就很投緣??吹贸?你的活兒做得好,人也老實。要不,你幫我個忙吧,每周五來幫我家打掃一次衛(wèi)生,我每月付你五百塊?!?/p>
曼琳說話的語速極快,幾句話說下來,就把蘇阿姨說暈了。之后,她就拽著蘇阿姨的手說是去認一下家門,絲毫不容蘇阿姨遲疑。蘇阿姨在心里開始算計起來:五百塊能抵工資的一半哩,一個星期一次,大不了午休不休息……她顯然有點動心,但一看到曼琳的臉龐,又開始顯得有幾分遲疑。因為她總覺得曼琳妖嬈的眉眼帶著一種風塵味,說白了,就是不是好女人的那種感覺。有一時刻,她甚至將對方與人們所說的那種被老板所包養(yǎng)起來的“雞”連在了一起。這么一想,蘇阿姨便在心里對自己說:“我給一個外地來的‘雞打掃衛(wèi)生,這像話嗎?”但她的這番心思,很快被曼琳一句夾生的本地話打亂了:“到時候,我會將家里的鑰匙給你?!甭照f這話時,用白嫩嫩的手一晃,就用一張智能卡打開了一扇厚重的銅材大門,再用腳尖勾出一雙拖鞋丟過來讓蘇阿姨換。蘇阿姨聽話地進去了,剛一進門,一種隔夜的煙酒味撲面而來,這使她很快洞察到了曼琳的懶惰。曼琳大概也聞到了那股難聞的氣息,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我生了兩天的病,沒氣力弄!”她一邊說,一邊帶著蘇阿姨樓上樓下地看了一番。
“阿姨啊,我的要求不高,大致差不多就行了?!?/p>
“你不曉得,我家老頭子也是個隨便的人,他一直叫我找人,可我總覺得不大放心?!?/p>
“你只要留心點,我家老頭子喜歡收藏。別看這些瓶瓶灌灌的東西,其實都挺值錢的,那都是他的心肝寶貝,你莫給弄壞了?!?/p>
曼琳說這番話時,分明已將蘇阿姨當成自家的阿姨了。蘇阿姨只是木然地聽著,仿佛早已洞悉到自己這輩子無論如何是住不上這般富麗堂皇的房子,所以,她的眼里并沒有流露出多少羨慕的神情。
來到三樓,曼琳用手推開一扇白色的房門,然后輕聲說道:“這是我們的房間?!?/p>
蘇阿姨倒是一心想知道曼琳的丈夫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居然能夠營造一個如此豪華的家??僧斔吹綊煸诖差^巨大結婚照上那位穿著白西裝、瞇著眼睛的男人時,不由得皺緊了眉宇。起初,她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可當她揉了一下眼瞼細看時,不禁吸著氣倒退了一步,然后在心底自問道:他原來離婚了呀?
離婚對于蘇阿姨這輩人而言,多少還帶有一些不幸的意味。所以,她的腦海里一下子蹦出了許許多多的疑問來:他原來的老婆怎么了?干嘛要離婚呢?這么一想,蘇阿姨不禁對張老板產(chǎn)生了幾分同情:你即使再有錢,不也離婚了;你再婚,怎么也不找個賢惠點的女人呢?而此時的曼琳,正在撿著丟在地板上的一件睡裙,那副懶洋洋、有氣無力的姿態(tài),讓人一看就知道決不是個會干活的角色。蘇阿姨恨恨地瞪了對方一眼,隨即將床頭柜上一只煙灰缸里的煙蒂倒進了垃圾桶。她是用手捂在缸口上倒的,所以沒有一點煙灰濺出來。之后,她又幫著整理起床鋪來。在整理床鋪時,她從床罩底下發(fā)現(xiàn)了兩條皺巴巴的內(nèi)褲。
蘇阿姨忍受著胃里涌起的巨大翻騰,憋住呼吸打掃好了上上下下的屋子。而曼琳呢,只干了一會兒就連連喊累,最后氣喘吁吁地揉著腰坐在沙發(fā)上給自己的手指甲涂指甲油。她涂了手指又涂腳趾,每個手指和腳趾頭都呈不同的顏色:紅、藍、青、黑……讓人眼花繚亂。蘇阿姨時而望著她涂指甲油的樣子,時而將目光轉向結婚照,似乎在猜測對方究竟比張老板小多少歲?但蘇阿姨始終都無法猜出來。最后,她索性不去白費心想了:管她小多少歲呢,反正不像是個好妻子!這樣一想,蘇阿姨干活的手腳變得更加麻利起來。恍惚中,她覺得張老板正坐在一旁,在抽煙、喝酒,在看她打掃衛(wèi)生……
經(jīng)過蘇阿姨的一番忙碌,家里清爽了,整潔明亮了,并且有了溫暖之氣。曼琳張著五顏六色的手指走近蘇阿姨,那些手指像是無數(shù)面小小的彩旗在她的眼前舞動?!鞍⒁?你打掃的真的好!”她興奮得有點手舞足蹈,隨即捧出一個大西瓜要交給蘇阿姨:“來,這個西瓜你拿去嘗嘗新吧!”
蘇阿姨此時已經(jīng)穿上鞋子站在門外,她看了一眼西瓜,聲稱自己胃不好吃不了冷東西而拒絕了。置身在一片明媚的春光里,她忽然感覺自己做了一件荒唐事:怎么就去打掃了呢?雖然心里是這么想的,可在臨走時,她仍然希望曼琳能給自己鑰匙。因為心存這樣的疑慮,她的腳步一時顯得有點遲疑。曼琳似乎窺見了她的內(nèi)心,只見她靠在門框上,吊著眼梢說:“阿姨,鑰匙明天給你吧,今天晚上我要跟老頭子商量一下。放心吧,你做的活在那兒?!?/p>
蘇阿姨聽后,忽然回過頭去沖著對方說道:“我正在思忖這件事哩!因為小區(qū)有規(guī)定,我恐怕要辜負你的一片信任了!”
“原來是這樣啊!”曼琳顯得有點失望,隨即做了一個揮手的動作。
“我要去吃飯了,這個麻煩你幫我還給你家老頭子,他早上問過我了?!碧K阿姨將手中一張有點皺褶的名片輕輕晃了晃,隨即丟在了門前的水泥臺上。當重新走在小區(qū)內(nèi)干凈清爽的路上時,她的腳步居然變得從未有過的輕松。
責任編輯 青鳥
作者簡介:
李云,女,蘇州作家,擅長小說創(chuàng)作,已發(fā)表作品若干。